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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理枝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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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郎从柴扉大声往里喊:“阿通姐,我回来了!”他先是朝里面打了声招呼,便在环绕宅院的清流旁一屁股坐了下来,哗啦哗啦地清洗小腿上的泥巴。
屋顶的人字形木头上悬挂着一块木匾,上写“山月庵”三个白色的字。一只燕子一面将白色的粪便落在那里,一面啁啾鸣啭,俯视着正在洗脚的城太郎。
“啊,冷!冷!”尽管不停皱眉,城太郎仍连脚都不擦一下,继续戏水。水是自银阁寺苑内流出的清泉,比洞庭湖的水还要清冽,较赤壁的月亮还要清冷。可是土地很温暖,紫罗兰花也被他压扁在腰下。他眯着眼睛,独自享受着天地之下的人生。
不久,城太郎用草擦了擦濡湿的脚,朝走廊方向悄悄绕去。这里是银阁寺一位别当的闲宅,从在瓜生山与武藏分手的次日夜晚,在乌丸家的说合下,这里便暂时借给阿通住了。
自那以来,阿通便一直在此养病。当然,垂松决斗的结果也传到这里。当日,城太郎就像战场上的传令官一样,在垂松战场和这里之间不知往返了几十次,如数家珍般向阿通报告战场的情况。因为城太郎一直坚信比起任何药,武藏平安的消息才是她最好的良方,证据便是阿通的脸色日渐一日地红润起来,现在已能靠着桌子坐了。虽然城太郎也曾一度担心,不知所措,倘若武藏真的死在垂松,恐怕光是这精神的打击也一定会让阿通随之死去。
“啊,肚子饿了。阿通姐,你刚才在干什么呢?”
阿通望着城太郎那充满朝气的脸,说道:“我从早晨起就这样坐着啊。”
“那你不厌腻吗?”
“就算身体无法动弹,心却能够任意漫游啊。你先别管我,先说说你自己吧,大清早跑到哪里去了?那边的食盒里还盛着昨日人家给的粽子呢,你快吃点吧。”
“粽子就待会儿再吃吧,有件高兴事我要先告诉阿通姐。”
“什么?”
“武藏师父的事。”
“哎?”
“说是在叡山上呢。”
“啊……他去了叡山?”
“昨天和前天,还有前些日子,我每天都四处打听呢。结果今天终于让我打听着了,说武藏师父正住在东塔的无动寺里呢。”
“真的?看来他真的平安无事。”
“既然打听到了,那就尽早动身,否则他若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可就麻烦了。我吃了粽子后就马上准备,阿通姐你也赶紧去准备一下。咱们马上就走,现在就去无动寺找他。”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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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的眼睛一眨不眨,凝望着他处。她的心已越过屋檐飞向了远方的天空。
城太郎吃完粽子,拿上东西,又催促了一声:“快、快走啊。”
可是阿通仍无起身的意思,一直呆坐着。
“你怎么了?”城太郎略带不平和不满,追问道。
“城太郎,咱们就别去无动寺了。”
“哎?”城太郎诧异地咂着舌,带着些微嘲讽,“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真是的,你们女人总是这样,真没劲。明明心里都恨不得要插翅飞过去了,可弄清了心上人的下落后,竟然又奇怪地做作起来,嘴里还什么‘啊,那就算了吧’之类,扭扭捏捏,磨磨蹭蹭。”
“城太郎你说得没错,我真希望能插翅飞过去啊。”
“那就飞去吧。”
“可是……可是,城太郎,上次在瓜生山见武藏先生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就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武藏先生也说了,不会再活着见面了。”
“可是,他不是还活着吗,去见见有什么不行的?”
“不。虽然垂松的胜负已经决出,可也不知道武藏先生是真觉得自己胜利了,还是另有想法才退身到了叡山。而且他对我有言在先,我也已经顿悟,斩断了今生的这份爱,不再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所以即使知道了武藏先生的下落,倘若没有他允许……”
“那,如果师父就这样十年二十年都没有一丝消息,你怎么办?”
“就这样待着。”
“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望着天空过日子?”
“嗯。”
“真是个怪人,阿通姐也是怪人一个。”
“你不明白吧?我心里却像明镜一样。”
“明白什么?”
“武藏先生的心啊。瓜生山最后一别之后,我更明白了武藏先生的心。那就是信任。以前,我一直爱慕着武藏先生,拼命地思念,甚至当着城太郎的面我都不怕笑话,我真的是一直痛苦地恋着他。可若要问我真的信任武藏先生吗,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呢。可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我已经坚信,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纵然分离,我们的心也仍像比翼鸟、连理枝一样紧紧地连在一起,所以我丝毫都不感到寂寞。我只为武藏先生祈祷,祈祷他能按照自己的心愿,无拘无束地前进在修行的道路上。”
城太郎一直乖乖地听着,这时却忽然大嚷大叫起来:“你撒谎!你们女人净撒谎!那好,你以后就别再说什么想见师父了!今后无论你怎么哭鼻子,我都不管了!”数日来的努力全都化为了泡影,他生起气来,直到晚上都没说一句话。
入夜不久,草庵外已映起了松明火红的灯火。这时,有人当当地敲起门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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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丸家的武士将一封书信交到城太郎手里,说道:“这封信,大概是武藏先生误以为阿通小姐还住在府里,才打发信使送来的。我等将此事禀明大纳言大人之后,大人命我立刻给阿通小姐送来,于是便急忙带来了。还有,请一并转达大纳言大人对小姐的慰问之意。”说完,信使便立刻回去了。
城太郎将信拿在手里。“啊,是师父的字!若是在垂松死去,师父自然无法再写这信了。收信人是阿通小姐啊。怎么不写‘城太郎先生收’呢。”
这时,阿通从里面出来,问道:“城太郎,刚才府里的人送来的是不是武藏先生的信?”
“是啊。”城太郎故意将信藏在身后,“可是,关阿通姐什么事?”
“快给我看看。”
“不行。”
“别逗我了,快别闹了。”
眼见她急得要哭起来,城太郎便把书信塞给她,说道:“看看,明明那么想见,我说要去的时候,却总是打肿脸充胖子,装模作样。”
阿通已无心听他絮叨这些。在短架灯下握着展开书信的白皙手指也随着灯芯的火焰颤动。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今夜连灯光也显得那么艳丽,一点阴翳都没有,令人心花怒放。看来这灯也有灵啊,阿通捧着武藏的来信,真切地感受着心上人的笔触和墨香,就连那墨迹的光泽都变成了彩虹色。不觉间,她的睫毛上已挂满泪珠,一切恍如梦中。她高兴至极,大脑一片茫然,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阿通反复读着这简短的书信,百看不厌,仿佛自己就是《长恨歌》中的杨贵妃。由于安禄山的叛乱,唐明皇在兵乱之中痛失杨贵妃。他对贵妃极度思念,便命道士四处探寻她的魂魄。道士穷尽碧落,踏遍黄泉,终于在海上的蓬莱宫中发现了那名花貌雪肤的仙子,转达了皇帝的相思之情,令贵妃万分惊喜。
“人,一旦变成等候者,等待的时间顿时就会变得漫长无比。对,得尽早去见他。”虽然这话是对着城太郎说的,可欣喜已经让阿通近乎癫狂,听起来就像自言自语。
阿通立刻收拾了一下,又分别给草庵的主人、银阁寺的僧侣和关照过自己的人们各留下一封感谢信。她整整鞋履,率先走到门外,然后对鼓着腮闷坐在屋内的城太郎喊道:“城太郎,你刚才就已经准备好了,直接上路就行了。快,快出来啊!我还要给人家关门呢。”
“关我什么事。去哪里?”城太郎极不痛快,脸拉得很长。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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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
 太郎,你生气了?”
“当然生气了!”
“为什么?”
“阿通姐也太不拿人当人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出来师父的下落,本来要去,阿通姐却偏偏不去。”
“可理由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只是武藏先生刚才又来了信。”
“那也不能光你一个人看啊,连一眼都不让我瞧。”
“啊,实在抱歉。对不起,城太郎。”
“算了,我现在连看都不想看了。”
“别发那么大火,你就看看这信吧。你说是不是很稀奇?武藏先生给我写信,这还是头一遭呢。还说要等着我,要我快过去,这么温柔的话也是头一回呢。还有,如此令人高兴的事情,我也是生来头一次遇到。所以城太郎,你就别闹别扭了,快把我领到濑田去吧。你就行行善,别老鼓着腮了,好吗?难不成,你连武藏先生都不想见了?”
城太郎默默地将木刀插在腰上,把刚才就已打点好的包袱斜背在肩上,然后砰的一下跳到庵外,朝着手忙脚乱的阿通斥责道:“去就去,那还不快走!你再磨蹭,我就把你关在里面!”
“哟,这么凶啊。”
于是,两人连夜踏上志贺山的山道。由于好面子,尽管路上很寂寞,城太郎仍不肯开口说一句话。只见他大步走在前面,不时揪下一片路旁的树叶吹吹叶笛,又不时唱几声民谣,踢踢小石头,一副无处发泄情绪的样子。
于是阿通说道:“城太郎,差点忘了,我还带了一样好东西呢,送给你吧。”
“什么?”
“竹叶糖。前天乌丸大人不是让人送来了很多糖果嘛。还剩下一些……”
“哼。”城太郎既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仍默默地走着。阿通便强忍喘息的痛苦,追到身旁。“城太郎,你不吃吗?我也吃点好了。”
这时,城太郎的情绪才好歹恢复了一点。
登上志贺山顶的时候,北斗星已淡淡地泛出白色,云也呈现出黎明前的样子。
“你累了吧,阿通姐?”
“嗯,一路净是爬坡。”
“往后就都是下坡路了,轻松了。啊,有湖!”
“那是琵琶湖吧。濑田在哪边呢?”
“那边。”城太郎指着远处说道,“虽然说好了等着,可师父能那么早去吗?”
“但要赶到濑田去,起码还得花半天时间吧。”
“对,不过从这里望去,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稍微休息一下怎么样?”
“好啊。”看来城太郎也完全释怀,兴冲冲地寻找起休息场所来,“阿通姐,阿通姐,这棵树下没有晨露,还不错,快来这儿坐下。”他向阿通招招手,指着两棵巨大的合欢树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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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是什么树?”城太郎在相拥的两株乔木下坐了下来,问道。
“合欢树。”阿通抬头望望告诉他,“还记得我和武藏先生小的时候,在我们经常玩耍的七宝寺里也有这种树。每到六月前后,树上就会开满淡红色丝线一样的花。到夕月出来的时候,树叶就会全都重合起来睡觉。”
“所以才叫睡眠树?” [1]  
“但如果写出来,是写作‘合欢’二字。”
“为什么?”
“为什么呢,一定是有人故意造的借用字吧。但看到这两棵树的样子,即使没有那样的名字,看起来不也像是合欢的样子吗?”
“树怎么会有欢喜和悲伤呢?”
“城太郎,树也有心。这山上的所有树木,倘若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它们有的怡然自乐,有的黯然神伤,还有的像你那样在歌唱呢。有的树还会聚在一起愤世嫉俗。就连石头都一样,倘若有人附耳去听,会听到它们跟人说悄悄话呢。怎么能说树就没有自己的情绪呢?”
“照你这么说,倒也真有这么点意思。那,你怎么看这合欢树呢?”
“我觉得它很令人羡慕。”
“为什么?”
“你知道《长恨歌》吧?是一个叫白乐天的人写的诗。”
“嗯。”
“那《长恨歌》的最后有这么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刚才就在想,这连理枝说的就是这种树吧。”
“连理?是什么?”
“就是两棵不同树上的树枝、树干和树根像一棵树一样和睦地矗立在天地之中,欣享岁月春秋。”
“什么啊……你是在说你自己和武藏师父吧?”
“不许胡说,城太郎。天亮了。多么美丽的云霞啊。”
“鸟开始歌唱了。从这儿下去后,咱们也去吃早饭吧。”
“城太郎,你就不想唱支歌?”
“什么歌?”
“刚才说到白乐天,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上次你跟乌丸家的家臣学过一首诗吧。你还记得吗?”
“长干行?”
“对,就是那个。你把那诗给我吟诵一下吧,用读书一样的节奏就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城太郎立刻吟诵起来,“是这首吗?”
“对,再接着吟。”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长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吟诵到这里,城太郎忽然站了起来,催促听得入神的阿通,“还吟什么诗啊,我肚子都饿扁了。快去大津吃早饭吧。”
注释
[1] 日文里的“合欢”与“睡眠”一词发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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