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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情贝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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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涛阵阵的暮色中,木津川港红色的灯火在闪烁,空气中似乎有着一股鱼腥味。接近陆地了,渐渐能听到陆地上的吵嚷声。扑通,随着溅起的雪白飞沫,锚被抛进水中,缆绳也被抛了出去。跳板刚一搭好,聚集在码头迎接的灯笼顿时形成一片浪潮,朝船旁涌来。
“我们是柏屋的,请问——”
“住吉神社神主的令郎,在不在这船上?”
“有信使吗?”
“客官——”
那名美少年也在拥挤之中走下船。一看到他肩上顶着小猴子的身影,客栈拉客的两三个伙计便围了过去。
“喂喂,猴子的住宿费就给您免了,去我们那儿吧。”
“我们客栈就在住吉神社门前,参拜方便,也有景致上佳的雅间。”
可美少年理都不理,但似乎也没有熟人来接他。只见他肩扛着小猴子,最先从码头上消失了。
“傲慢的家伙!仗着会一点功夫,有什么了不起的!”
“都是因为那臭小子,弄得我们在船里半天都很扫兴。”
“倘若我等不是商人,决不会让他就那样轻易下船。”
“算了算了,不就是个武士吗?他爱怎么威风就怎么威风,显摆一下不就没事了吗?无所谓。我们商人,向来是宁可将鲜花送给别人,也要吃果实的人,像今天这种不快就由他去吧。”
一面议论一面带着众多行李下船的便是堺港和大阪的商人们。他们一下船便被无数的迎接者用灯笼和马车之类围了起来,每个人身边都围着几个女人。
祇园藤次是最后一个悄悄上岸的。他的表情难以形容。若是用不愉快来形容,他这一生中一定再也没有比今天更不愉快的日子了。虽然被斩去发髻的头上戴着头巾,可无论眉间还是唇角都十分黯然。
“喂……在这儿呢,藤次先生。”这时,一个女人一看见他的身影便喊道。这个女人也戴着头巾,站在码头上,任风吹打的脸已经因寒冷而僵硬,暴露出年龄的皱纹跃然在香粉之上。
“阿、阿甲啊?你早就来了?”
“亏你说得出来,明明是你给我写信,让我早来接你嘛。”
“可我刚才还在想你能否赶得过来呢。”
“你怎么了,怎么有点精神恍惚啊。”
“没什么,可能是有点晕船吧……总之,先去住吉找一家好客栈吧。”
“我早就把马车带过来了。”
“太感谢了。连住的地方也订好了。”
“大家都等不及了。”
“哎?”藤次十分意外,问道,“喂,阿甲,你先等等。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我碰头之后,就独自找一个幽静的地方,悠然地快活两三天啊?你说的大家究竟指的是谁?”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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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坐,我不坐。”祇园藤次拒绝乘坐接他的马车,愤怒地朝前方走去。阿甲刚要开口,他一句“浑蛋”堵回去,一句也不让说。虽然阿甲告知的新情况也是让他如此生气的原因之一,而与在船中积攒的郁闷加在一起,才终于造成了此刻的爆发。“我说了一个人住!什么马车,都给我赶走!这算什么啊,连人的心思都看不懂,浑蛋!愚蠢!”他拂袖而去。
河前的卖鱼市场已经关门,鱼鳞像撒落的贝壳一样,在昏暗的门前熠熠闪光。走到这里,人影逐渐稀疏。
阿甲抱住藤次。“别闹了,成何体统。”
“闪开!”
“倘若一个人住,他们会怀疑的。”
“他们爱怎样就怎样。”
“别这么说嘛。”阿甲带着香粉和发香的冰冷脸颊向藤次脸上贴去。藤次稍微从旅途的孤独中恢复过来。“求你了。”
“我太失望了。”
“我也知道。但我们二人还会有好机会的。”
“我是一直抱着这种希望过来的,哪怕在大坂只过两三天的二人世界也好。”
“我知道。”
“那为何还把别人拽来?一定是你没怎么想我吧,不像我想你那样。”藤次责备道。
“你又扯那些……”阿甲现出怨恨的眼神,一副欲哭的样子。她是如此辩白的:接到藤次的书信之后,她当然打算自己一人来接。可不巧的是,吉冈清十郎也于那一日带了六七名门人到蓬之寮饮酒,无意间从朱实口中听说了此事,便说“既然藤次要去大坂,那我也去迎他一下吧”,而那些爱起哄的门人也连连“朱实也去,朱实也去”地撺掇,阿甲无法不同意,于是一行十多人就在住吉的客栈住下。趁着大家都在玩,她就带着马车来迎接了。
这么做听上去也是情非得已,藤次郁闷至极。今天可真是倒霉,净遇上不愉快的事。最重要的是,刚踏上陆地,他就要被清十郎和师兄弟们追问旅途的情形,真是痛苦。不,更痛苦的是摘掉头巾一事。该怎么说好呢?他为没了发髻的头痛苦不已。他也有武士的脸面,若是人所不知的丑事,面子丢了也就丢了,可这耻辱却是瞒不住众人的奇耻大辱。
“那还有什么办法……反正要去住吉,把马车叫过来吧。”
“你愿意坐了?”阿甲再次朝码头跑去。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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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傍晚,出去迎接藤次的阿甲还没有回来。一行人沐浴之后,松松垮垮地穿着棉袍,议论道:“不一会儿藤次和阿甲就到了,但在此期间光这么等着也很无聊。”于是,边饮边等自然就成了这一行人的最终选择。
作为藤次到来之前的消遣而喝点酒,当然没什么不妥,不过一喝起来,不知不觉间便东倒西歪,杯盘狼藉,早已把藤次的事抛在了脑后,犯起老毛病:
“住吉有没有歌女啊?”
“叫三四个漂亮的过来如何,诸位?”
一行人中没有一人现出“不行,无聊”之类的表情,只是多少有些顾忌吉冈清十郎的脸色。
“小师父有朱实陪在身边呢,还是请您移到别的房间去吧。”
真是些不要脸的家伙,清十郎面露苦笑。不过,这倒也是自己希望的。与其跟这些人饮酒,还不如到一个有被炉的房间,与朱实面对面地欣享人生美好。
“这下子自由喽。”清十郎走后,门人便怪叫起来。不久,人称“十三间川名媛”的奇异歌女便带着笛子、三味线等古老乐器来到庭院里,问道:“你们究竟是在打架,还是饮酒呢?”
一个酩酊大醉者嚷道:“浑蛋,你见过有花钱打架的家伙吗?叫你来,就是为了喝酒助兴的。”
“那,能否请你们少安毋躁?”歌女三言两语,巧妙地安抚了他们的情绪,“那就唱了。”
于是,众人收起满是腿毛的双腿,直起东倒西歪的身子。正当歌曲渐入高潮之际,年轻婢女前来禀报:“客官大人已乘船抵达,现在已与同伴赶到了这里。”
“什么、什么来了?”
“说是藤次。”
众人继续饮酒作乐,阿甲与藤次一脸惊讶地站在房间门口,似乎没有一个人关注他们。藤次甚至怀疑这些人究竟为何在年底到住吉来。虽然阿甲解释说是来迎接他的,可哪里有人像是来迎接他的样子?藤次顿时火起,叫住婢女。“喂。”
“是。”
“小师父究竟在哪里?去小师父的房间。”他准备返回走廊。
“哟,师兄回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呢,你却在半路与阿甲好上了,你这师兄可真不像话。”醉汉站起来,搂住藤次的脖子,满嘴难闻的臭气。藤次想走,可醉汉硬是把他拽进房间。醉汉一不留神一脚踩在桌子上,两人顿时一起摔倒在地。
“啊,头巾!”藤次慌忙去捂,可已经迟了。就在滑倒的一瞬间,醉汉已经抓着他的头巾朝后面倒去。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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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仿佛被一种奇异的现象惊醒,满座的眼睛全都汇集到藤次没了发髻的头上。
“你那头是怎么搞的?”
“呵呵,好奇怪的头发啊。”
“怎么回事?”
在众人肆无忌惮的凝视下,藤次顿时面红耳赤,连忙重新戴上头巾。“那个,长了个瘤子。”他含糊其词。
“哈哈哈!”众人顿时笑翻了天,“你的旅行礼物就是那瘤子啊。”
众人接连开起玩笑,谁也不相信藤次的说辞。当晚众人喝得很是痛快。
而一到次日,大家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来到客栈后面的海边,仿佛在议论天下大事般议论起来:“真是岂有此理!”一行人群情激昂,摩拳擦掌,在长着小松树的沙地上盘腿坐下。
“你那话,是真的?”
“我亲耳听到的。你觉得我会说谎吗?”
“别、别生气。生气又能管什么用?”
“不管用也不能就这么容忍下去啊。既然损坏了统领天下的吉冈道场的名誉,断不可就这样置若罔闻。”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
“即使现在下手也还不迟。我们一定要把那个带着小猴子满街跑还留着额发的修行武者找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找出来!然后把他的发髻也砍下来,不光为祇园藤次雪耻,更要为吉冈道场正名。你们有异议吗?”
说得诙谐一点,昨晚的醉汉今天一下子变得像龙一样狂啸不止,慷慨激昂。若问为何出现如此变化,原来今晨他们特意命客栈烧好洗澡水,准备一洗宿醉的脂汗时,遇到了几个入浴的客人,乃是堺港的商人。他们说昨日从阿波到大坂的便船中发生了一件有趣之事,当谈及那个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斩落祇园藤次的发髻时,还栩栩如生地手脚并用比画起来,表情极其夸张——听说被斩掉发髻的那个武士竟是京都吉冈道场的高徒呢,倘若连这样的人都算是高徒,那吉冈道场也一定是徒有其名喽。入浴期间,商人们一直在十分好奇地谈论不休。
众人的激愤便始自这里。真是个丢脸的师兄!及至要揪来祇园藤次责问时,才知道藤次今晨对吉冈清十郎说了些什么,吃完早饭后,便与阿甲先回了京都。
看来传言肯定是真的。去追赶那没出息的师兄也无用,虽然不知那个带着猴子的额发男是何方神圣,但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他,好好地洗刷一下吉冈道场的污名。
“有异议吗?”
“当然没有。”
“那就好。”
商量好行动计划之后,一行人掸了掸裙裤上的沙子,站起身来。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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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望去,住吉浦湾的层层波浪,仿佛串在一起的白蔷薇。岩石散出的气息在太阳的照耀下蒸腾,简直使人忘记了冬天。朱实挽起裤脚,露出白皙的小腿,一面与波浪嬉戏,一面不断地捡东西,捡起来看看后又扔掉。
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远处吉冈的门人奔向四方,个个手按刀柄。
“咦,怎么回事?”朱实站在海滩上,瞪大眼睛望着他们。最后一个门人正从她身边跑过,她便打了个招呼:“你去哪里?”
“哦,是朱实啊。”对方停住脚步,“你也跟我一起去找吧,其他人也都分头去搜寻了。”
“去找什么?”
“一个带着猴子还留着额发的年轻武士。”
“那个人怎么了?”
“出事了。如果坐视不理,就会连累到清十郎师父的名誉。”门人把祇园藤次留下的那件荒唐的“临别礼物”一事告诉了朱实,朱实却根本不感兴趣,告诫般说道:“原来你们每天净找茬打斗啊。”
“并非是我们好斗。如果一声不吭地放过那小子,那统领天下的京流吉冈的名誉就要受损了。”
“受损就受损呗。”
“你胡说些什么?!”
“你们男人啊,整天就靠着寻找刺激来打发日子。”
“对了,你刚才在那儿找什么呢?”
“我?”朱实的目光落在脚下美丽的沙滩上,“我在找贝壳。”
“贝壳?看看,还是女人打发日子的方式更无聊吧?不就是贝壳嘛,根本用不着找,到处都有,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我找的可不是普通的贝壳。我找的是忘情贝。”
“忘情贝?有那样的贝壳吗?”
“别的海滩上没有,听说只有住吉的海边有。”
“根本就没有。”
“有!”
两人争论起来。于是朱实说道:“你若不相信,我给你证据看看,你到这边来一下。”说着,她硬是把那人拽到不远处的松树下,指向一块石碑。门人一看,上面刻着《新敕选集》中的一首古和歌:“闲来去海边,寻找贝壳去。因闻住吉岸,有种忘情贝。”
朱实自豪地说道:“怎么样,你还敢说没有?”
“这只是传说嘛。不值一提的诗歌,是骗人的。”
“这住吉还有忘情水、忘情草等东西呢。”
“那好,就算是有吧。可是它究竟有什么魔法呢?”
“把忘情贝藏在腰带或袖子里,无论什么事就都会忘记。”
“你想变得更健忘一些?”
“嗯,我想忘记一切,却怎么也无法忘记,夜不能寐,白天也痛苦,所以我想找到忘情贝。你也帮我一起找吧。”
“那怎么行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那门人立刻改变了方向,朝某处奔去。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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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忘记。朱实一痛苦起来就如此想,可是……又不想忘记。朱实捂着胸口,站在矛盾的路口。倘若真有忘情贝这种东西,她倒想先偷偷地放进清十郎的袖子,让他先把她忘记。朱实叹息着想道。
“真是个纠缠之人……”
光是想想,朱实就觉得堵得慌,甚至觉得清十郎是为了诅咒自己的青春才活着。
面对清十郎执着的求爱,心情痛苦的时候,她内心的一角就会想起武藏。武藏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却也一直折磨着她。她真想拼命从现在的境遇中解脱,从现实钻到梦境里。
“可是……”朱实好几次都犹豫了。虽然已不能自拔,可武藏的心情如何却还不清楚。“啊,索性把这一切都忘了吧。”蔚蓝的大海忽然变成了一种诱惑。朱实一望起海就害怕自己做出什么傻事,她总觉得自己会在突然间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不过,对于自己爱慕武藏一事,她的养母阿甲大概不会知道,清十郎也不会察觉。但凡与朱实相处过的人,都以为这个姑娘无比快活,是个疯丫头,都以为她是那种还未到接受男性爱情程度的情窦未开的少女。
其实,朱实在心底早把那些男人和养母当成了陌路人,什么样的玩笑都能开。尽管总是摇晃着挂有铃铛的袖子,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蹦来跳去,可一到独处的时候,她就像春天里散发着热气的青草一样长吁短叹。
“小姐,小姐,先生一直在找您呢,担心您不知去了哪里。”说话的是客栈的男仆。在石碑旁边发现朱实的身影后,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
朱实回去一看,清十郎正独自一人待在静寂无声的寒冷客房内,手伸在盖着绯色被子的被炉里,孤零零地发呆。
一看到朱实,他便问道:“你去哪儿了?天这么冷。”
“一点都不冷。海边可是阳光正好呢。”
“干什么去了?”
“捡贝壳去了。”
“真像个孩子。”
“人家本来就是个孩子嘛。”
“你知道过了年你就有多大了?”
“无论多大,我都宁愿是一个孩子……不好吗?”
“不好。你也该为你娘着想。”
“我娘?她什么时候为我考虑过?她自己都还觉得年轻呢。”
“来,到被炉这边暖和暖和。”
“被炉?烘得人头昏脑涨的,我不喜欢……我还没那么老呢。”
“朱实。”清十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膝前,“今天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啊。连你娘也识趣地先回京都了……”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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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忽然看到清十郎那激情燃烧的眼睛,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不由自主地退缩。可是清十郎却怎么也不放开她的手腕,攥得她生疼。
“为什么要逃?”清十郎青筋暴起,责问道。
“我没有逃。”
“今天大家都出去了,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你说对吧,朱实?”
“干什么?!”
“说话不要那么凶嘛。与你相识也快有一年了,我的心情你应该明白,阿甲也早就答应了。你那养母说你之所以不从我,都怪我没本事,所以今天我就……”
“不行!”朱实突然低下头,“请放手。放开。”
“我就是不放。”
“不行,不行,不行。”
手腕简直像被拧断似的红了起来,可清十郎还是不放手。一旦京八流的功夫用在这种场合,无论朱实如何挣脱都没用。而且今天的清十郎看起来也与平常有些不一样。平时他都是暴饮之后才来纠缠,可今天却没有一点酒气,脸色苍白。
“朱实,你都把我逼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还想让我丢丑?”
“我不管。”朱实愤怒起来,“我可要大声喊了。你若再不放手,我就把众人都喊来。”
“你喊啊!这里远离主屋,而且我早已打过招呼,谁也不许来。”
“我要回去。”
“我偏不让你回去。”
“这又不是你的身体。”
“胡、胡说!你去问问你的养母,我交给她的钱早够你的卖身钱了。”
“就算她把我卖了,我也不会出卖自己。我就是死也不会答应我讨厌的男人。”
“什么?”
清十郎用绯色的被子捂住了朱实的脸。朱实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可任凭她怎么喊,也没有一个人前来。
微弱的阳光洒落下来,松影若无其事地在隔扇上摇曳,外面是无比静寂的冬日。
唧唧,唧唧,不知何处传来小鸟的可爱叫声,祥和的一切让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人类的残暴。
不久,“哇”的一声,拉门里传来朱实号啕大哭的声音。接着又一下子沉寂下来,感觉不到一点声音和动静。突然,清十郎铁青着脸,捂着被抓得血淋淋的左手背出现在隔扇外面,几乎同时,隔扇哗啦一声被打开,朱实向外面跑去。
“啊!”清十郎身子一欠,一面捂着用手巾裹起来的手,一面眼睁睁地望着她远去,连抓住她的机会都没有。她凌乱的身影已发疯般朝远处飞去。
尽管有些不安,可清十郎并没有追过去。看到朱实是从庭院跑进客栈的一个房间躲藏,清十郎安下心来,一种满足感同时充满了全身,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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