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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渡之子

米蕊茉浑身难受,慢慢醒来。地板左右摇晃,令抽痛的脑袋得不到半点缓解,还让她不快地想起麦尔芒德宫中的一次安东祭晚餐。那时她只有九岁,一名胆大的仆人却纵容她喝了整整三杯酒,虽说掺了水,但她还是醉得不轻,把身上的新安东袍吐得一塌糊涂,简直没法清洗。
她只觉摇摇晃晃,多年前的反胃感又回来了,她好像正置身船上,在大海中间上下颠簸。那次醉酒后的隔天清晨,她躺在床上,头痛欲裂——这会儿,她的头跟当时一样疼。她到底干了什么荒唐放浪之事,竟要承受如此痛苦?
她睁开眼。房间很暗,头顶的房梁笨重而粗钝,身下的床垫硌得人难受。房间依然晃个不停,还倾斜得厉害。她当真又醉了,倒地时狠狠撞了头?也许她撞裂了额头,已经生命垂危……
柯扎哈。
这个名字突然冒了出来。她想起来了:事实上,她既没喝酒,也没干类似的荒唐事。她正在笛尼梵神父的文书房等待,然后……然后……
然后柯扎哈打了她。他说不能再等了,她却坚持留下。于是他一边扯些有的没的,一边拿重物打了她的头。她可怜的头啊!想当初,她差点把他淹死,后来竟然后悔了!她怎么这么傻。
米蕊茉挣扎着站起,双手抱头,就像抱着一堆碎片。她只能半弯着腰:天花板太矮,根本站不直。怎么还在晃?圣母艾莱西亚,感觉比喝醉了还糟!怎么搞的,只是砸中脑袋,真能让人晃成这样?她好像真在一艘船上……
她的确在船上,一艘扬帆起航的船。突然领悟之后,所有细节都对上了:地板的晃动、木头的吱呀轻响、比平时略显腥咸的空气……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下一片漆黑,很难弄清状况,但米蕊茉敢说,周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桶。可以肯定的是,她确实在一艘船里。她眯眼尽力观察四周,突然又听到一个声音,其实这声音一直都在,但她刚才没注意。
有人在打鼾。
米蕊茉的心立刻被愤怒和恐惧填满。如果是柯扎哈,她会找到他,勒死他。如果不是他——仁慈的安东啊,那她是怎么上的船?或者说,那修士究竟干了什么,才会令他俩沦落至此?如果身份暴露,她可能会因偷渡被处死。如果真是柯扎哈——啊,她真想紧紧扼住他松弛的脖颈……
她在一对木桶间俯下身,由于动作太突然,刺痛感沿后颈往下一蹿。她往粗哑鼾声的源头爬去,动作又慢又轻。那人一边打呼一边梦呓,估计睡得很沉,但她没必要冒无谓的风险。
头顶突然一声闷响,惊得她身子一缩。她被发现了?当然,这一声本身也够吓人的。幸好,除了渐轻的回响,什么事也没发生,米蕊茉明白了,这只是行船中的常见现象。她继续穿过一排排堆叠的木桶,逼近还在打鼾的猎物。
离那人不过几肘尺了,她不再有半分迟疑——不知多少个夜晚,她耳边都是这醉醺醺、傻痴痴的鼾声,绝不可能弄错。
终于,她爬到他身边。她伸出手,摸到他臂弯里抱着一个空罐子。正是这酒罐把他灌得人事不省。再往上是张圆脸,明显是柯扎哈,大张的嘴巴又是打鼾又是嘟囔,一呼一吸喷吐的都是酸臭的酒气。确定是他,令米蕊茉怒火中烧。现在她可以轻易夺下酒罐,把那颗被酒浸透的脑袋敲个粉碎;或是推倒倾斜的桶堆,把他像臭虫一样碾死。自打遇见他,她就一直麻烦不断。他偷她的钱,把她像奴隶一样卖给敌人,甚至敢把她打晕、从神家里强行拖走。不论她扮成什么人,不管她父亲变成什么样子,她仍是个公主,仍然继承了圣王约翰和爱蓓卡王后的血脉。一个醉鬼修士,有什么权力碰她?没人有这权力!没人!
怒气在她胸中翻腾高涨,像被狂风吹旺的火焰,先是熊熊燃烧,随即陡然熄灭。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心头一痛,不由抽泣起来。
柯扎哈的鼾声停了。黑暗中传来他含混、抱怨的声音:“小姐?”
她一动不动愣了一会儿。但很快,她猛地吸了口气,挥拳朝看不见的修士打去。第一拳只是将将碰到,但足以确认对方的位置,第二下狠狠打中目标。“你这婊子养的无赖!”她嘶声骂道,再次挥拳。
柯扎哈吃痛,发出压抑的叫喊,迅速爬开躲避。这一来,除了潮湿的地板,米蕊茉什么都碰不到了。“你……你这是干吗……”他嘟囔道,“小姐,我救了你的命啊!”
“骗子!”她啐道,再度流下眼泪。
“不,公主,我说的是实话。对不起,我打了你,但我别无选择。”
“该死的骗子!”
“我不是!”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坚决,“安静点儿。我们不能被人发现。我们得先藏在这儿,等天黑再溜出去。”
她气呼呼地抽噎一声,用袖子背面擦擦鼻子。“蠢货!”她说,“傻子!溜到哪儿?我们在海上!”
一阵沉默。“不可能……”修士无力地说,“我们不可能……”
“你没感觉到上下晃动吗?你对船一无所知,你这背信的小人。船在港口抛锚时不会摇晃,现在却有海浪。”她怒意已消,只剩空虚和麻木,但她拼命将火气再烧起来,“现在,要是你不说清我们怎么上的船,又该怎么脱身,我会让你后悔离开柯冉禾——或者爱哪哪儿,总之你会后悔离开真正的家乡。”
“哦,我族的众神啊。”柯扎哈呻吟道,“我真是个傻子。他们肯定在我们睡着时出海了……”
“是你睡着时。其实是醉倒吧?我却是被你打昏的!”
“你说得对,小姐。真希望你别总是一语中的。我确实喝了酒,公主,但我们有太多事需要忘掉。”
“你是说打我这件事?我不会让你忘掉的。”
黑暗中又是一阵沉默。修士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带上无限惆怅。“拜托,米蕊茉。公主殿下,我确实犯过许多错,但这一次,我相信我做对了。”
公主愤愤不平。“你做对了?你还真自大……”
“笛尼梵神父死了,小姐。”他的话语飞速冒出,“教宗拉纳辛也死了。派拉兹把他俩都杀了,就在塞斯兰·安东尼斯的中心。”
她想说话,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们……”
“死了,公主。明天一早,这消息就会像野火一样传遍奥斯坦·亚德。”
难以置信,难以理解。亲切又和善的笛尼梵神父,脸红得像个男孩!还有教宗,他会将一切导回正轨,他总有办法的。可现在,一切都完蛋了。完蛋了。
“你说的是实话吗?”她最后问道。
“我真希望不是,小姐。我谎言无数,真希望这也是其中之一,但它偏偏不是。派拉兹统治了教廷,至少事实上如此。你在纳班仅存的朋友都死了,这也是我们要在塞斯兰码头的船里藏身的原因……”
修士不知该如何作结,但他的语气竟莫名地说服了她,打消了她的疑虑。船腹里的黑暗似乎更浓了。接下来一段难以计量的时间里,她从离家起就强忍的泪水同时喷涌而出。米蕊茉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黑色裹尸布般的绝望牢牢缠住。
“我们在哪儿?”米蕊茉终于问道。她双手抱膝,慢慢地摆动身子,以抵消船体的摇晃。
黑暗中,柯扎哈哀怨地轻声应道:“不知道,小姐。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带你上了一艘在塞斯兰落锚的船。当时很黑。”
米蕊茉强迫自己镇定,还好没人看得到她哭红的脸。“没错,可这是谁的船?它长什么样?船帆上有谁的徽记?”
“我对船一无所知,公主,你知道的。就是艘船,一艘大船。船帆卷起。我记得船头画了只鸟,可当时灯光太暗。”
“什么鸟?”她急切地问。
“抓鱼的鸟,或者那一类的。黑金两色相间。”
“鱼鹰。”米蕊茉坐直身子,手指激动地敲打大腿,“是普文家族。真想知道他们站在哪一边,但我太久不在这儿生活了!也许他们支持我过世的叔叔,会保护我们的安全。”她嘲弄地一笑——只为自己的安危而笑,反正修士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表情。“可那又如何?”
“相信我,小姐。”柯扎哈语气强烈,“此时此刻,对我们来说,哪怕风暴之矛最冷最黑的厅堂也比塞斯兰·安东尼斯更安全。我都告诉你了,拉纳辛教宗一败涂地、已经遇害!胆敢在神家里残杀教宗,你能想象派拉兹的力量增长到了什么程度吗?”
米蕊茉的手指突然停下。“这话说得好奇怪。柯扎哈,你好像很了解风暴之矛和它的厅堂?”
方才由震惊和恐惧营造出的短暂休战突然显得很蠢,米蕊茉迅速燃起的怒火掩盖了突如其来的心慌。这修士到底是何方神圣?他怎么知道这么多,行为又这么古怪?他把她带进这黑漆漆的陷阱,而她却又一次相信了他。“我问你话呢。”
“小姐,”柯扎哈犹疑地选着用词,“有许多东西……”
他突然闭了嘴。船舱里回响起异样的声音,舱门抬起,明亮的火把刺透黑暗。公主与柯扎哈眯缝着眼睛,迅速钻进桶堆,缩起身子,像两条被铲子翻出泥土的蚯蚓。米蕊茉瞥见一个穿斗篷的人影爬下梯子。她弓起身子,背靠船舱内墙,双腿蜷曲,压低兜帽遮住脸。
来人没发出太多响动,只在两排桶子间仔细挑选。脚步声在几肘尺外突然停住,米蕊茉狂跳的心脏差点蹦出胸膛。她屏住呼吸,肺叶绷紧,直至几乎炸开。海浪声响亮地灌进耳中,恍如公牛的咆哮,但其中还飘浮着一丝悦耳的旋律,像蜂鸣般令人昏昏欲睡。嗡嗡的哼唱突然停下。
“你们藏在这儿干吗?”一个声音问道,一根干巴巴的手指搭上她的脸颊。米蕊茉憋住的气息猛地喷了出来,双眼骤然睁开。那声音惊叹起来:“哦,原来只是个孩子!”
来人附下身。她长着淡金色皮肤,白色刘海下,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正盯着米蕊茉。她看起来又老迈又虚弱,带兜帽的袍子也掩盖不住细瘦的骨架。
“呢斯淇!”米蕊茉倒抽一口冷气,马上抬手捂住了嘴巴。
“有什么好吃惊的?”那人说着,扬起细细的眉毛。她的皮肤布满纤细的皱纹,动作却相当轻巧。“除了远洋海船,你还能在哪儿见到呢斯淇?陌生女孩,现在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她转向修士藏身的阴影,“我也在问你,男人。你们干吗躲在船舱里?”
两个偷渡者都没立即答复,那人摇摇头。“看来我只好通知船主了……”
“拜托,不要。”米蕊茉说,“柯扎哈,出来吧。呢斯淇耳朵很灵。”她露出微笑,希望能缓和一下局面。“早知道你要下来,我们就没必要藏起来了。想躲过呢斯淇,实在太傻了。”
“没错。”发现他们的人得意地点点头,“那么,告诉我:你们是谁?”
“麦拉齐……”米蕊茉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已经暴露,“其实是玛雅。我叫玛雅。柯扎哈是我的同伴。”修士嘟嘟囔囔地从一大卷帆布下爬出。
“很好。”呢斯淇紧抿嘴唇,露出满意的微笑,“我的名字是甘·依苔。我的船叫俄澄行云。我负责唱走淇尔巴。”
柯扎哈瞪大眼睛。“唱走淇尔巴?什么意思?”
“你还号称云游四方呢。”米蕊茉插嘴说,“是人都知道,想把船航向深海,就得带个呢斯淇,他们的歌声能赶走淇尔巴。你知道淇尔巴是什么,对吧?”
“知道,我听说过。”柯扎哈简短地回答。他把好奇的目光转向甘·依苔,后者前后摇晃身子,听着他们的对话。“你是庭叩达亚,没说错吧?”
呢斯淇咧开嘴,笑不露齿。“没错,我们是航渡者之子。很久以前,我们重返大海,于是一直留在海上。好啦,告诉甘·依苔,你们在船上干吗?”
米蕊茉看着柯扎哈,修士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火光下,他苍白的脸上挂着汗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被人发现而受到惊吓,他的醉意已蒸发殆尽,小眼睛透着不安,但很清醒。“我们不能说太多。”公主答道,“我们没做坏事,生命却受到威胁,不得已才藏起来。”
甘·依苔的眼睛眯得细长,噘起嘴唇思忖着。“我必须告诉船主你们在这儿。”她最后说,“如果我做错了,只能说抱歉,但我首先得为俄澄行云负责。发现偷渡者要报告。必须确保我的船不受伤害。”
“我们不会伤害这艘船。”米蕊茉绝望地说。但呢斯淇已朝梯子快步走去,其动作之迅捷,说明她外表的虚弱纯属假象。
“很抱歉,但我必须这么做。努言之民的律法不能违背。”她摇摇头,消失在舱口。舱门处露出一方破晓的天空,很快又被重重地关上。
米蕊茉跌坐在木桶边。“艾莱西亚救救我们。这可怎么办?如果这艘船属于敌人呢?”
“依我看,船本身就是敌人。”柯扎哈认命地耸耸肩,“躲到这种地方,确实是我犯糊涂。就像发现……”他轻蔑地挥挥肥厚的手。“很显然,船就是要出海的,但不管怎么说,总比待在塞斯兰·安东尼斯强。”他抹掉脸上的汗,“哎呀,我肚子很不舒服。有位智者说过:‘世上有三种人——活的、死的,还有海上的。’”他脸上厌恶的表情转为沉思。“可是,呢斯淇!我见到了活生生的庭叩达亚!安纳克索的骨头啊,这世上真是充满了奇迹!”
没等米蕊茉开口询问那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头顶甲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沉声说话,舱门吱呀一声打开,火光和长长的影子立刻倾洒进来。
神秘的石城藏于大山核心,梅格雯坐在城中废旧古老的石台上,面对四名从古老传说中现身的生物。前方立着一块巨大的晶石,它曾像人一样对她讲话。然而,她心中依然充满不可名状的失望。
“希瑟。”她轻声呢喃,“我以为希瑟会在这里。”
艾欧莱尔一脸平静,先看看她,又转向大眼睛戴沃人。“太奇怪了,你们怎么知道断手约书亚的名字?”
乙寺-飞椎看起来很不自在。地底居民的瘦脸在细脖子上晃动,仿佛茎秆上的向日葵。“你们要找希瑟?寻找我们的旧主,所为何事?”
梅格雯叹了口气。
“为了微薄的希望。”艾欧莱尔抢着答道,“梅格雯小姐相信他们会帮我们,就像过去,他们曾对我们的族人施予援手。赫尼斯第遭到入侵。”
“那么,希瑟提及的无手约书亚——他是入侵者呢,还是跟你们一样,同为贺恩之子?”乙寺-飞椎与他的同伴凑近一些,表情严肃。
“断手约书亚不是赫尼斯第人,但也不是入侵者。地上又爆发了大战,他是其中一方的领袖。”艾欧莱尔谨慎地说,“我们一族被约书亚的敌人入侵,所以这么说吧,约书亚是为我们而战——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约书亚死了。”梅格雯麻木地说。周围的泥土和岩石全都沉了下来,压得她无法呼吸。说这些废话还有什么意义?这些纤弱的生物不是希瑟。这里也不是她在梦中见到的旗帜飞舞、乐声悠扬的城市。她的计划成了一场空。
“说不定他还没死,小姐。”艾欧莱尔轻声道,“我最后一次上战场时,有传言说他还活着,听着还挺像回事的。”他转向耐心的戴沃人。“请告诉我们,你们在哪儿听到的约书亚的名字?我们不是敌人。”
乙寺-飞椎没那么容易被说动。“那这无手约书亚是为我等旧主希瑟作战,还是对抗他们?”
艾欧莱尔沉吟片刻,方才开口:“我们凡人对希瑟及其战争一无所知,大概约书亚也一样。”
乙寺-飞椎指着石台中央闪闪发亮的晶石。“可是,通过砂断与你们交谈的,正是支达亚——希瑟的始祖母啊!”他声音里有种奇怪的愉悦,像是抓住了艾欧莱尔的狐狸尾巴。
“我们不知道那人是谁。我们头一次到这儿,头一次见到你们……你们的砂断。”
“啊。”乙寺-飞椎等人凑在一起,用他们的语言交谈片刻,话语在周围回响,仿佛振动的钟声。最后,他们站直身子。
“我们信任你们。我们相信你们是高贵之民。”乙寺-飞椎说,“即便不信,你们也找到了最后的戴沃人的生存之地。除非终结你们,否则,我们只能希望你们不要向我等旧主告密。”他露出悲哀的笑,漆黑的眸子在阴影中紧张地扫视。“但我们不会用武力胁迫他人。我们弱小、老迈……”戴沃人努力让自己冷静,“隐瞒知识再无意义。现在,所有族人都可以回谓识场来了。”
乙寺-海茶,被乙寺-飞椎称为妻子之人举起手,朝“石碗”上方的黑暗示意一下,又用音乐般的戴沃语说了几句。
有光亮起,静静飘下石台走道,总共三十多个人。每个戴沃人手里都攥着发光的水晶。他们长着大脑袋和肃穆的圆眼睛,看起来就像畸形的儿童,奇形怪状,但并不吓人。
不像乙寺-飞椎四个,新来的戴沃人似乎很怕梅格雯和艾欧莱尔,不敢靠得太近。他们慢慢走下石道,稀稀拉拉地分坐在成百上千条长凳上,面朝闪亮的砂断,细细的手指攥紧各自的水晶。宽阔、阴暗的“石碗”像条垂死的银河,闪烁起昏暗的星星。
“他们很冷。”乙寺-飞椎小声说,“重获温暖让他们很高兴。”
梅格雯突然跳起,长久的静谧终于让她感到震惊。她这才意识到,这个地下的世界没有鸟儿歌唱,没有风吹树林的沙沙声,整座城市似乎由寂静搭建起来。
周围满是肃穆的眼睛,艾欧莱尔环视一番,转回乙寺-飞椎。“你和你的族人好像很怕这地方。”
戴沃人有些窘促。“的确,旧主的声音让我们惊恐。砂断很温暖,但伟大万朱涂的厅堂和街道却很冷。”
穆拉泽地伯爵深吸一口气。“拜托了,既然你相信我们没有恶意,那就告诉我们,你们是怎么得知约书亚的名字的?”
“我告诉你们了,通过我们的谓识——砂断。在这谓识场中,希瑟呼唤过我们,问到了这位约书亚,还有三神剑。砂断沉默已久,先前却突然开始对我们讲话,这还是近年来的头一遭。”
“讲话?”艾欧莱尔问道,“就像对我们讲话?砂断到底是什么?”
“是古物。最古老的谓识之一。”乙寺-飞椎的语气又转为不安。他的同伴纷纷摇头,瘦窄的面庞满是担忧。“它静默已久。无人对我们发话。”
“什么意思?”伯爵望向梅格雯,像要确认她是否跟自己一样困惑,但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砂断发出柔和、跳动的乳白色亮光。艾欧莱尔又问一遍:“恐怕我没理解你的意思。谓识是什么?”
戴沃人认真思量,搜肠刮肚,好把从来不需要解释的东西解释清楚。
“在久远的过去,”他终于说道,“我们,还有其他华庭降生者,确曾通过某些特定物品交谈,那些物品即被称为‘谓识’:晶石、鳞片、水池、火堆。除了上述那些,还有奈琦迦的巨琴,它们能将思想和话语汇成洪流,让华庭降生者的世界联为一体。但在强大的阿苏瓦陷落之前,我们庭叩达亚便早已被人遗忘,我们与阿苏瓦的住民……与我们曾经侍奉之人分道扬镳。”
“阿苏瓦?”艾欧莱尔说,“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梅格雯心不在焉地盯着流光溢彩的砂断,晶石表层之下似乎有条发亮的游鱼。周围的长凳上,戴沃人也看着它,但面无表情,仿佛羞于承认对这光芒的渴求。
“阿苏瓦陷落后,”乙寺-飞椎继续说道,“就连少有的交谈也彻底沉寂。弘勘阳的言火和万朱涂此地的砂断都默然无声。你瞧,我们戴沃人已忘记了使用它们的技术。一旦支达亚不再对我们讲话,我们庭叩达亚也无法掌控谓识,甚至无法用它们彼此交谈。”
艾欧莱尔陷入沉思。“你们怎么会忘记使用它们的技术呢?”他终于问道,“你们只剩下这些人,怎么还会遗忘?”他朝静静坐在石碗周围的人比画一下。“你们永生不死,不是吗?”
乙寺-飞椎的妻子乙寺-海茶甩甩头,发出一声悲叹,将梅格雯和伯爵二人吓了一跳。乙寺-飞椎另两名同伴,寿-文奈和金芒-安也作出同样举动。他们的悲声融成一首阴森痛苦的哀歌,响彻洞顶,在高处的黑暗间回荡。其他戴沃人转头看向他们,头颅慢慢摇摆,恍如田野间一片灰白的蒲公英。
乙寺-飞椎垂下厚重的眼皮,用颤抖的手指托住下巴。等悲叹声终于停歇,他才抬起头。
“不,贺恩之子。”他慢慢说道,“我等并非永生。我们确实远比凡人长命,除非你们的种族已经发生剧变。但不同于支达亚与贺革达亚——我们旧日的君主,希瑟与北鬼——我们无法永世长存、与山脉同寿。不,跟你们一样,死亡就像盗匪,也会降临到我们身上。”愤怒爬上他的脸庞。“也许从古老传说中所有最初降生的种族所在的华庭开始,我们的旧主便与我们流着不同的血液;也许我们真是短命的家畜。若非如此,那就是他们隐瞒了什么秘密,使我们最终沦为他们的奴仆和臣属。”他转向妻子,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乙寺-海茶将脸埋在他肩上,长长的脖子如优雅的天鹅。“我们当中有人亡故,有人离去,谓识的技术早已失传。”
艾欧莱尔摇摇头,一脸迷惑。“我认真听你说完,乙寺-飞椎,但还是没搞清你话里的所有谜团。那块晶石里对我们讲话的声音——你叫她希瑟始祖母——提到有人正在寻找三神剑。约书亚王子跟那三把剑有关系吗?”
乙寺-飞椎抬起手。“跟我们来吧,去一个更适合谈话的地方。我担心,你们的出现会让一些族人很不安,毕竟我们中的大多数从没见过苏霍达亚。”他站直身子,皮革嘎吱作响,像爬上麦秆的蚱蜢一样展开细长的四肢,“先到地图厅再说。”他的表情带着歉意。“另外,贺恩之民,我又累又饿。”他摇摇头,“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金芒-安和寿-文奈留在原地,大概在向畏缩的族人解释凡人为何物。梅格雯看到,他们将其他戴沃人集合在“石碗”中央,组成一支庄重的队伍,挤在光芒变幻的砂断旁。短短一小时前,她还满心兴奋与期待,这会儿,梅格雯却巴不得把圆台抛到身后。惊喜化作不安。谓识场这种地方应该建在缀满星星的开阔天空下,就像纳班竞技场或鄂克斯特大剧院,而不是蜷缩在死一般的黑色石穹里。不管怎样,这里没有赫尼斯第人需要的帮助。
乙寺-飞椎和乙寺-海茶带着他们穿过万朱涂荒废的走道。在蜿蜒狭窄的街道间,在回声作响的宽阔广场中,在冰柱般细长、下方只有阴暗虚无的桥梁上,长条状水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活像沉在水底的鬼魂。
梅格雯和艾欧莱尔带到地底城市的油灯闪烁几下,终于熄灭。戴沃人的水晶棒投射出玫瑰色的柔光,成了仅剩的照明。油灯熄灭后,万朱涂的线条看起来更加柔和,城市边缘平缓圆润,像是经过风雨侵蚀。但梅格雯知道,地底深处的古老墙面不可能受到天气影响。
她发现,即使面对如此惊人的奇景,自己仍然心神恍惚,还在想着这个戏耍了自己的陷阱。希瑟不在这里。戴沃一族已然凋敝,如果剩余的宁静之民还要向他们求助,那么,希瑟的处境恐怕比梅格雯自己的族人还要艰难。
求援的希望就此破灭——至少是来自尘世的援助。没人会拯救她的族人,除非她自己找到出路。诸神为什么要让梅格雯做那些梦?就为再将它们粉碎?布雷赫、密尔汊、冉恩一众神灵真的背弃了赫尼斯第?许多族人蜷缩在上面的山洞里,他们早就意识到,反抗司卡利入侵的大军纯属自寻死路——就像诸神的旨意明显针对路萨一族,与之抗争便是对上天的侮辱。难道这就是教训?她梦到消失的希瑟,结果发现的却是担惊受怕的乙寺-飞椎等人。诸神将她带到这里,是不是就为告诉她,赫尼斯第人也会很快消亡,而高傲的希瑟和灵巧的戴沃人就是他们的榜样?
梅格雯挺直肩膀。她不能被这些疑虑吓倒。她是路萨的女儿……是国王之女。她会找到出路。之所以出错,是因为她太过依赖大地上的生灵,而凡人和希瑟本身就容易犯错。诸神还会给她启示。他们将会——他们一定会——给她更多征兆,给她指引,哪怕在她最绝望时。
她的叹息引来艾欧莱尔好奇的一瞥。“小姐,你不舒服吗?”
她挥手制止他的关心。
“这座城曾经灯火通明。”乙寺-飞椎摆动细瘦的手,突然说道,“是啊,山脉核心辉光闪烁。”
“当时谁住在这里,乙寺-飞椎?”伯爵问道。
“我们。庭叩达亚。但大多数族人早已离去,留下的所剩无几。原本还有些住在北方山里的弘勘阳,那座城略小些。”他的表情有些扭曲,“直到他们被迫离开。”
“被迫?被什么逼迫?”
乙寺-飞椎摇摇头,手指轻触长长的下巴。“我不该说这些。将我们的邪恶传递给无辜的贺恩之子,未免过于残忍。别担心。我们为数不多的同胞也都逃走了,将邪恶抛到了身后。”
他的妻子乙寺-海茶用颤抖的戴沃语说了句什么。
“对,是这样。”乙寺-飞椎遗憾地说,眨了眨大眼睛,“我们的族人将群山抛到身后。我们希望,他们将邪恶也同样抛到了脑后。”
艾欧莱尔看了一眼梅格雯,她感觉他的眼神暗藏深意。其实大部分对话她都没听进去,目前更严峻的问题,仍是她无家可归的族人。她悲哀地笑笑,好让穆拉泽地伯爵知道,他的辛苦虽然无果,但她依然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随后,她又静静陷入沉思。
艾欧莱尔伯爵将困惑的目光由路萨之女转回戴沃人。“能跟我说说这邪恶吗?”
乙寺-飞椎若有所思地回望着他。“不能。”最后他说,“凡人当中少有你等高尚之人,所以我不能讲太多。容我多花些时间考虑,也许以后会讲给你们听。目前就到此为止吧。”显然,他不会再谈这个话题了。
周围安静下来,只剩轻轻的脚步声。奇异的四人队伍穿过古城,亮光如萤火虫般一上一下。
地图厅位于一片塔林中央,是座圆顶建筑,比谓识场稍小些,周围有圈岩石护城河,雕刻成大海里的浪花。圆顶像个海螺,布满凹槽,用精美的石头砌成,虽不像水晶棒一样闪烁着玫瑰色光华,但也发出淡淡的亮光。
“大海永恒,广阔无垠。”乙寺-飞椎比画一下尖尖的石头浪花,“我们的诞生地是座岛屿,四面环海。是我们庭叩达亚建造了船只,载着所有华庭降生者渡过大海。努言·伏,我们最伟大的祖先亲自掌舵,引领我们来到这片大地,逃离毁灭。”戴沃人碗大的眼睛光芒闪动,声音里带着骄傲,坚定地晃晃脑袋,像在强调自己的话语有多重要。“没有我们,船也无从谈起。所有人,无论是主是仆,都将难逃化为虚湮的命运。”片刻后,他眨眨眼,环视四周,眼里光芒已然不见,“来吧,贺恩之民。”他说:“从这里下到坂帕-沙-泽——也就是地图厅。”
他的妻子乙寺-海茶点头示意,引领梅格雯与伯爵绕过冻结的灰海,来到圆顶建筑背后。它就像蛋里的黄,略微偏离护城河圆心。一道斜坡盘旋伸进阴影重重的深处。
“这是我和我丈夫的居所。”乙寺-海茶说,她的赫尼斯第语不如她丈夫流利,“我们是此地的看守。”
地图厅里很黑。乙寺-海茶走在前面,率先进厅,伸手抚过墙面。她长长的手指碰到哪里,哪里的石头便发出惨淡的光。比起水晶棒,这光略显发黄。
梅格雯看着艾欧莱尔,他的侧脸棱角分明,在迷蒙的光线中如梦似幻。她终于体会到这一整天是多么艰苦而漫长。她的双膝越来越软,意识越来越难集中。她心想,艾欧莱尔怎么会任由她做出这种蠢事?他应该……应该……应该怎样?将她打晕?把连踢带骂的她扛回地表?如果他真那么干,她一定会恨死他的。梅格雯把手指插进纠缠的发丝。如果这些可怕的事从未发生,如果渺小而愚蠢的神堂生活依然继续,如果她父亲和格威辛还活着,如果冬天还像往年一样……
“梅格雯!”伯爵抓住她的手肘,“你的头差点撞上门。”
她甩开他的手,弯腰穿过门口。“我看到了。”
随着乙寺-海茶将越来越多的石头碰亮,门后的房间渐渐显露出模样。这是间圆厅,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道小门。门由精雕细琢的石料制成,铜铰链已然生锈。门板上刻满梅格雯前所未见的如尼字母,甚至不同于最初挡在她和万朱涂中间的那扇大门。
“坐,请随意。”乙寺-飞椎指着一排花岗岩石凳说。坚硬的凳面就像蘑菇,长在一张低矮的石桌旁。“我们会准备食物。愿意同我们一起用餐吗?”
艾欧莱尔看着梅格雯,她却故意看向另一边。她十分疲倦,极其困惑,还满心惋惜。希瑟不在这里,而这些扭曲残缺的生物无法对抗司卡利与埃利加国王之流。尘世之间已无助力。
“乙寺-飞椎,你们真热心。”伯爵说,“我们很荣幸能与你们同席而坐。”
石头地板的凹槽里铺着薄薄一层煤,点燃后便成了一场盛大的表演。看乙寺-飞椎小心翼翼照管的模样,这种燃料恐怕很难找,且只有特殊场合才会使用。
梅格雯不禁注意到,安排食物时,戴沃人举手投足间有种古怪的优雅。尽管他们四肢僵硬、步伐笨拙,走起路来却有种舞蹈般的乐感,他们在房间对面的两扇门里进进出出,抬腿绕开障碍物,擦身而过时还轻抚对方、用悦耳的声音相互低语。她知道,她正看着一对年迈的恋人,虽然身体虚弱,但彼此心意相通,就像同一具身体上长出的两只手臂。习惯了戴沃人猫头鹰般的大眼睛,梅格雯开始观察他们平静的举止,而他们正如外表所示——这对夫妇共同经历过恐惧与悲伤,可同样,幸福也在他们心间延续了几个世纪。
“好了。”乙寺-飞椎终于说道。他为梅格雯和伯爵摆上两只碗,又从石壶里倒了点东西。“喝吧。”
“这是什么?”梅格雯轻声问。她闻闻那液体,感觉味道没什么特别。
“水,贺恩之子。”乙寺-飞椎的声音明显带着困惑,“你们不喝水吗?”
“当然喝。”梅格雯微笑着将碗捧到嘴边。她都忘了上一次用水囊喝水是什么时候,但肯定有好几个小时了。水大口大口淌过她的喉咙,清洌甘甜,仿佛冰冻的蜂蜜。她品出一种从没尝过的味道,像是岩石,但很干净。这水如果有颜色,她想,一定是刚入夜的那种蓝色。
“好喝!”她让乙寺-飞椎再倒一碗。
接着,戴沃人端上一盘堆得高高、隐隐发光的白色菌片,还有几只碗,梅格雯暗自认定,里面盛的肯定是某种多足昆虫。它们用叶子包裹,在炭火上烤过。甘甜清水带来的好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梅格雯的肠胃翻江倒海,她突然发现自己超想回家。
艾欧莱尔很有气概地咬了几口菌片——奥斯坦·亚德最杰出宫廷使臣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又夸张地大嚼几口长脚肉虫,用力吞下,随后,他只装出继续吃的样子,开始在晚餐盘里拨来拨去。如果说梅格雯刚才还在犹豫,看到伯爵咀嚼的表情,她便下定决心,让自己的嘴离餐碗远点。
“乙寺-飞椎,你这房子为何称为地图厅?”穆拉泽地伯爵问道。他把几条黑乎乎的幼虫顺指尖悄悄滑下、扔进斗篷褶边。
“用罢晚餐,我们会领你们去看。”乙寺-海茶自豪地说。
“那么,请原谅我的失礼,我能问问别的事吗?我们不能逗留太久。”艾欧莱尔耸耸肩,“我必须护送这位小姐回到上面的山洞,见我们的族人。”
梅格雯强咽下嘲讽的回应。是啊,你得护送小姐回去!
“问吧,贺恩之子。”
“你提到一位凡人,我们称他为断手约书亚。晶石里的声音则提到什么三神剑。三神剑是什么?它们跟约书亚有什么关系?”
乙寺-飞椎伸出勺状的手指,从下巴上刮掉一块菌片的残渣。“那我必须从前因的前因讲起。”他的视线由艾欧莱尔转向梅格雯,又转回艾欧莱尔,“许久以前,我们一族为北方人的国王铸了一柄剑,但那国王背弃了协议。交付之日,凡人国王不但巧言令色,还杀害了我族的首领。那位国王名叫艾弗特,是瑞摩加的首任领主。我们戴沃人为他铸的剑,则被命名为米奈亚。”
“我听过这个传说。”艾欧莱尔说。
乙寺-飞椎举起蜘蛛般细长的手。“你听闻的传说并不完整。艾欧莱尔伯爵,希望我叫对了你的名号。我们的痛苦令宝剑受到诅咒。尽管它已远离我们之手,但我们仍密切留意它的动向。它是戴沃人的杰作而我等铸成之物,均不会远离我等的心灵和视野。米奈亚确实是件强大的武器,但它给芬吉尔及其部族带来了莫大的悲痛。”
他喝了口水,清清嗓子。乙寺-海茶温柔地看着他的脸,伸手按在他手上。“之前告诉过你们,我们的谓识静立了几个世纪之久。不过,大概一年多前,砂断却对我等讲话了——或者说,有人通过砂断对我等讲话,就像从前的日子。
“讲话者是人还是物,我们并不清楚,但它在古老的戴沃家园弘勘阳通过言火对我们讲话,语气温柔且极具说服力。听到砂断和言火像过去一样发声,已足够令人惊奇,但我们尚未遗忘将一众同胞逐出家园的邪恶——你们凡人无须了解这邪恶,它只会让你们陷入莫大的恐慌——总之,我们不相信这陌生的声音。另外,虽然我等很久便不再使用谓识,但我们中间仍有人记得旧日时光,记得支达亚对我们讲话时的感受。
“两者并不相同。不论站在北方言火前的东西是什么,虽然它的话语亲切宜人,但仍散发着虚湮的冰冷气息。”
乙寺-海茶在他身边柔声叹息。梅格雯听着戴沃人的故事,一丝寒意流遍全身。
“讲话者想知道米奈亚的下落。”乙寺-飞椎继续说道,“它知道我们是宝剑的铸造者,也知道戴沃人会与我们的创造物有所联系,哪怕它不在我们手中。就像一个人失去了手,但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东西通过谓识对我们讲话,它问北方的芬吉尔王征服圣地阿苏瓦时,是否带着宝剑米奈亚进了城,如今,剑是否还在城中。”
“阿苏瓦。”艾欧莱尔吸了口气,“当然——就是海霍特。”
“那是凡人给它取的名字。”乙寺-飞椎点点头,“我们被这陌生又可怖的声音吓坏了。你们一定要清楚,我们遗世独立的岁月远超你们的想象,而这期间,显然已有新势力在这世上崛起,它还能掌控古老的技术。但我们不想被旧主发现并带回,因此,一开始我等并未作答。”
戴沃人身子前倾,手肘支桌。“砂断再度讲话,是在不久之前——从那日到今天,月之女神没变几次脸,你们在夜空下也能看得出来。这一次,说话之人确实是希瑟中的长者,你们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也问到了米奈亚。我们依然保持沉默。”
“你怕他们再次奴役你们。”
“是啊,贺恩之民。除非你们也曾逃出牢笼,否则无法理解这种恐惧。我们的主人永生不朽,我们却不是。他们保留了古老的学识,我们却日渐遗忘。”乙寺-飞椎在凳子上前后摇晃,外衣上的老旧皮革相互摩擦,吱吱作响,声如蟋蟀。
“但我们确实知晓两位提问者都不清楚的信息。”他继续说道,圆眼睛里闪烁着两位地上居民从未见过的光芒,“你们瞧,我们的主人认为米奈亚从没离开阿苏瓦,确实如此。但早有人在城堡地底发现了宝剑,你们称那人为圣王约翰,他重铸利剑,名唤光锥。他带着它四处征战,最后返回原地。”
穆拉泽地伯爵吹了声口哨,发出低沉而惊异的颤音。“原来光锥就是芬吉尔的北地之灾米奈亚。难以置信!我很好奇,圣王约翰将多少秘密带进了津濑湖上的坟墓?”他停了一下,“可是,乙寺-飞椎,我还是没明白……”
“耐心。”戴沃人露出了冷淡的微笑,“我们可以收获并照管顽固的石料,你们却不行,因为你们性子太急。耐心。”他深吸一口气。“支达亚的女主人告诉我们,不知为何,三神剑之一的米奈亚与当前大势息息相关,也与名为无手约书亚的凡人王子的命运……”
“断手约书亚。”
“好吧。但我们认为这是个骗局。因为她还表示,此剑或许在对抗将我族逐出弘勘阳的邪恶的斗争中至关重要,而这邪恶不久还将威胁到地上地下所有生灵。但凡人的命运怎么可能影响到不朽者之间的冲突?”戴沃人的声音在颤抖,“又是个陷阱,他们又想利用恐惧操控我们。她想让我们去寻求帮助,好叫我们再次陷入他们的掌握。你们也听到了吧?‘到角天华来找我们。’将诱饵投放到被害者眼前,还有比这更冷血的陷阱吗?”
“那……”伯爵问他,“这把剑会不会帮约书亚幸存下来?”
乙寺-飞椎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她也这么声称。但她连宝剑重铸都不知情,又何谈约书亚的命运与米奈亚相连?她说除了我等,再无别人了解此剑,而许多人的命运——甚至万物的命运之线——都与那三神剑相连,米奈亚只是其中之一。”
乙寺-飞椎站起身,一脸心神不宁。“我还要说件极其、极其糟糕的事。”他悲惨地说,“虽然我们不再信任旧主,却也担心他们所言不虚。巨大的灾厄恐怕已经降临到世界。若果真如此,那便是我们戴沃人的责任。”
艾欧莱尔茫然四顾,努力理解刚才听到的话。“为什么呢,乙寺-飞椎?光锥的历史是深藏于黑暗的秘密,你们戴沃人没告诉任何人。砂断对我们讲话时,我们也没说什么,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这段传说。既然秘密没有泄露,又怎会带来灾厄?”
戴沃人露出深切的痛苦。“我……尚未讲出全部事实。在你们造访之前,砂断最后一次呼唤过我们。又是弘勘阳那个可怕而陌生的声音,它再度问起被诅咒之剑米奈亚。”他无力地瘫坐回凳子,“当时,只有一人在谓识场上——年轻的寿-文奈,你们也见过他了。他孤身一人,被那声音深深吓坏了。对方先威胁,再引诱,如是再三。”乙寺-飞椎的手掌拍上桌面。“你们必须了解,他被吓坏了!我等都吓坏了!我等早已不复当年。”他羞愧地垂下眼,过一会儿又抬起头,迎上妻子的目光,似乎再度鼓起勇气,“最后,寿-文奈被恐惧完全压倒。他将米奈亚如何被重铸、如何成为光锥的历史和盘托出。”乙寺-飞椎摇了摇大脑袋。“可怜的寿-文奈。我们不该让他独自一人看守砂断。愿华庭饶恕我等。贺恩之民啊,也许旧主确实在欺骗我们,但我们依然担心,藏身弘勘阳黑暗中的绝非良善之辈。倘若希瑟始祖母所言不虚,谁知道我们给邪恶增添了何等力量?”
梅格雯几乎没在听。她身心俱疲,挫败感在脑子里一直打转,乙寺-飞椎的话更是搅得她头昏脑涨,耳朵里仅捕捉到只言片语。她错解了诸神的旨意。她需要放松,需要点时间独处、思考。
艾欧莱尔伯爵也坐想好久,整个房厅一片肃静。最后,乙寺-飞椎站起身。
“感谢你们一同用餐。”他说,“请随我们看看此地珍藏,然后,你们便可以回到明亮通风的地上了。”
艾欧莱尔和梅格雯依然沉默,跟着戴沃人穿过圆厅,走进一扇门,步下长长的坡道,最后进入一间更深处的屋子。屋子的诸多外墙复杂得像座迷宫,到处都是曲折的拐角,梅格雯不管往哪儿观瞧,都能看到墙面上的石刻。
“遍布这间及下面几间屋子的地图,”乙寺-飞椎说,“都是戴沃人经年累月的结晶。我等所挖的每条地道、每间深屋,在此都有记录。这便是我族的历史,由我夫妻二人守护。”他骄傲地挥挥手。“光辉之地刻蔓拓里的地图、津叁门的迷宫、被瑞摩加人称为韦斯丹山脉的山底隧道,还有我们头顶山中密布的洞穴——全在这里。志弭迩砂洞窟虽被掩埋,沉寂已久……但在这里,它们依然存留!”
艾欧莱尔慢慢转身,看着一面又一面墙。大屋内部错综复杂,仿佛一块拥有许多刻面的石头,每一面、每一角、每一道凹陷,都被精致的地图填满,活像石头天然长成。“这么说,穿过格兰玻山、通往这里的每条地道的地图,你们都有?”他慢慢问道。
“当然,艾欧莱尔伯爵。”乙寺-飞椎答道。置身地图中间,他那松垮的身子似乎又充满了活力,“不只如此。”
“有了这些地图,对我们的抗争也是极大的帮助。”
梅格雯转向伯爵,怒气终于爆发。“说什么呢?这些石头重逾千斤,我们怎么扛回洞去?还是说每次遇到岔路口,都要趴下来查查地图?”
“不。”艾欧莱尔说,“我们可以效法安东修士,把地图抄到羊皮纸上,这样到哪儿都能用得上。”他目光如炬。“肯定还有我们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地道!我们可以奇袭司卡利的营地,就像使用魔法!瞧啊,梅格雯,你果然给你的族人找来了强大的后援——比剑和矛更管用!”他转向乙寺-飞椎,“你能让我们抄下来吗?”
戴沃人担忧地转向妻子,他们的交谈声如钟乐般一来一回。梅格雯看向伯爵,艾欧莱尔正在几堵墙边走来走去,眯眼观察斜斜的墙面和上头虫子般细小的雕刻。她奋力压下冲天怒火。他以为凭这个“发现”恭维她就能向她示好?她要寻求的是传说中光辉希瑟的帮助,而不是这群稻草人和他们蒙灰的隧道地图。隧道!梅格雯才是第一个发现隧道的人!他怎敢反过来安慰她?
狂怒、孤独、失落,各种情绪裹挟住梅格雯。突然,一个念头如刀子刺穿了她混乱的思绪。
艾欧莱尔必须走。
只要他在附近,她便不得安宁,便无法读透诸神对她的启示。他的出现总让她变回孩子,变得唠唠叨叨、喜怒无常,而这样的她,又怎能领导族人、走出险境?
乙寺-飞椎终于转回身。“我和我妻子必须先同族人商议,然后才能给你答复。此举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决定。”
“当然。”艾欧莱尔说。他语气平静,但梅格雯却听出了暗藏的兴奋。“当然,我们会尊重你们的意愿。我们暂且告辞,过一两天再回来,或者你们定个时间。请你转告他们,也许这能拯救贺恩之民,戴沃人过去便经常帮助我们。赫尼斯第人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恩情。”
梅格雯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海霍特附近也有地道吗?”
乙寺-海茶点点头。“有。阿苏瓦——我们这么称呼它——不但建得高,地基也很深。如今,它的骨架躺在凡人国王的城堡下,但地底仍有我族挖掘的矿道。”
“这里也有那儿的地图?”
“当然。”戴沃人骄傲地回答。
梅格雯满意地点点头,转向穆拉泽地伯爵。“就是这个。”她说,“这就是我要找的终极答案。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路:如果不走,就等于背叛了所有族人。”她故意掐断话头。
艾欧莱尔果然中计。“什么意思,公主?”
“你必须找到约书亚,艾欧莱尔伯爵。”她突然开口,冷静而威严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很开心,“你听到乙寺-飞椎在餐桌前说的话了。那把剑至关重要。我刚刚在想,我们必须通知约书亚王子,万一这消息能打败埃利加呢?你我都明白,只要至高王还在,尖鼻子司卡利就会像把尖刀,一直抵住我们的喉咙。找到约书亚,告诉他宝剑的秘密。此举将拯救我们的族人。”
说实话,戴沃人故事中的细节,梅格雯已经记不大清了——她一直沉浸在悲戚的思绪中不可自拔——但她隐约记得,这事跟约书亚和圣王约翰的剑有关。
艾欧莱尔大吃一惊:“去找约书亚?!你说什么啊,小姐?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你要我抛下危难中的族人,去完成一个捕风捉影的愚蠢任务?”
“你自己说的:听说他还活着。”她冷冷地回答,“没多久之前,你还对我长篇大论说他很有可能幸存下来。我们承受得起他已死的假设吗?”
从那世故圆滑的表情中,她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梅格雯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不管怎么说,艾欧莱尔伯爵,你没看出他们告诉我们之事的真正重要性。没错,这里的隧道地图固然重要——但现在,我们也可以把埃利加城堡的地图交给约书亚,凭借秘密通道,也许就能打败至高王。”听着自己口中的话,它突然像个不错的计划了,“你知道的,只要埃利加坐镇海霍特撑腰,司卡利就不会放松对我们领地的控制。”
艾欧莱尔摇摇头。“问题太多,我的小姐,问题太多。当然,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让我们先考虑一下。誊完所有地图就要好几天呢。如果能召集克罗翰和其他骑士商量一下,无疑会更好。”
看到艾欧莱尔还在犹豫,梅格雯决定再加把劲引他上钩。她担心拖得太久会让伯爵想到其他解决方案,为此,她必须摆正目的、意志坚定。在他身边,她的心总像石头一般沉重。她必须赶他走——这个念头令她深深沉醉。她希望他离开,这样痛苦和困惑才能停止。为什么他会令她的心智如此混乱?
她板起面孔。“我不喜欢你违逆我的决定,伯爵。事实上,你有这么多时间陪我钻地洞,说明你也没干多少正事。承担这个使命,让我们有机会摆脱现状,对你来说岂不更好?”梅格雯微笑着,露出刻意的嘲弄。成功地藏起真情实感让她骄傲,但这残酷的言辞——虽说很有必要——也令她自己惊恐不已。
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她仔细观察艾欧莱尔的反应,心中暗想。这就是所谓的治国艺术?她瞬间慌乱起来。难道我又犯傻了?不,他离开才最好——可如果国王或女王们只有这样才能达成目的,巴格巴的牧群啊,那也太可怕了!
她又大声补充道:“还有,伯爵,你曾宣誓要效忠我父亲的家族——说出来是免得你忘记。现在,路萨之女下了第一道命令,你却置若罔闻,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但诸神有眼,自有评断。”艾欧莱尔正要开口,却被梅格雯举手制止——她不禁注意到,这只手脏得吓人,“我不会与你争辩,艾欧莱尔伯爵。我说完了,你可以照做,也可以不做。就这样。”
艾欧莱尔眯起眼睛,好像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她、却又不喜欢她的模样。他轻蔑的表情像块巨石,压在她心头,重得无以复加。但她已经无法回头了。
伯爵沉默良久方才答话:“非常好,小姐。”他静静地说,“我会按你的命令行事。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突发奇想——说是奇想!更像是发疯!如果你把我当成你们家族的朋友而非臣属,并就此事询问我的意见,我会欣然完成你的心愿。反之,你只会得到我的服从,却得不到我的爱戴。你以为自己像个女王,却只能证明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
“闭嘴。”她嘶声喝道。
戴沃人好奇地盯着艾欧莱尔和梅格雯,好像他们演了场离奇又难解的哑剧。地图厅的光线暗淡片刻,迷宫似的石墙间,影子如怪物般拉长。片刻后,淡淡的光又闪烁起来,照亮了黑暗的角落。但有道阴影已在梅格雯心中扎根,久久不愿消散。
俄澄行云的船员将米蕊茉和柯扎哈带出船舱,动作并不温柔,但也不算野蛮。发现两名意想不到的偷渡者,水手们似乎反而觉得挺有趣。看到俘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船员纷纷取笑起哄,对喜好年轻女伴的修士的恶行,还有心甘情愿的年轻女子的“美德”好一番品头论足。
米蕊茉挑衅地回瞪,并不畏惧他们粗野的举动。众所周知,水手有蓄须的习惯,但在俄澄行云上,不少船员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脸上都很光滑。她敢说,她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比他们一生的经历都更丰富。
显然,俄澄行云并非笨重缓慢的商船,而大帆船在海岸线附近又不会像澡盆一样上下浮动,所以它只能是艘轻便的“海上骑士”。在四下环海的麦尔芒德长大,单凭脚下甲板的轻快摇摆,还有头顶饮饱晨风、呼啦作响的白帆,米蕊茉便能判断出这是什么船。
一个小时前,米蕊茉万念俱灰。而现在,她大口呼吸着空气,心跳再次加速。就算吃船长一顿鞭子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还活着,来到开阔的海上。太阳在清晨的天空升起,像盏带来希望的明灯。
瞄了主桅上的旗帜一眼,她便确定柯扎哈是对的。普文的鱼鹰在上空飞扬,黑黄相间。如果她有时间跟笛尼梵多聊一会儿、多打听些纳班宫廷里的状况、搞清普文等各大家族的立场,那该多好。
她转向柯扎哈,低声警告他别乱说话,却被身边的水手带到一段木梯前。即使海风很大,那人身上的腌肉味还是很重。
有个人在上层后甲板转过身,俯视着他们。米蕊茉愣住了,响亮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张脸她不认识,对方好像也没认出她。关键是,这人非常、非常英俊。他一身黑衣黑裤,足蹬黑靴,全都绣着精美的金线绲边,华美的金色披风翻飞不止,海风吹动他金黄的头发。这位陌生的贵族恍如从古老传说中走来的太阳神。
“跪下,笨瓜。”一名水手嘘声骂道。柯扎哈立刻跪了下去。米蕊茉不知所措,只得慢慢地照做,但她的眼睛却没法离开那人金色的面庞。
“就是他们,大人。”水手说,“呢斯淇发现的。如您所见,有个女的。”
“我看到了。”那人冷淡地回道,“你们跪着别动。”他指指米蕊茉和柯扎哈,“至于你们,都下去吧。今晚要到格兰纳曼岛,我们还得加快速度。”
“是,大人。”
水手匆忙离去,他们口中的大人转过身,与一位大胡子壮汉交谈了几句。米蕊茉猜测,那个大胡子可能是船长。贵族又瞟了一眼两名俘虏,然后像狮子一样昂首阔步地走开了。米蕊茉扭过头,目送他离去。她觉得对方审视她的时间有点长,远超一般的好奇心,这让她浑身涌起一阵奇异的兴奋——半是恐惧,半是激动。两名男仆急忙跟上,免得那人随风飘扬的披风被什么东西钩到。短短一瞬间,金发男子回过头,迎上她的目光,露出微笑。
壮实的船长俯视柯扎哈和米蕊茉,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侯爵说,等他吃完早餐再决定怎么处置你们。”他咆哮道,熟练地顺风啐了口唾沫,“女人和修士——运气还能更糟点儿吗,尤其在这种时候?要不是主人在船上,我早把你们丢下海了。”
“这艘……这艘船的主人是谁?”米蕊茉轻声问道。
“认不出这纹章吗,骚狐狸?老爷都站你面前了,还认不出来?他是阿庇提斯·普文斯,德瑞拿与俄澄侯爵,这艘船的主人——要是讨不了他的欢心,你们就跟淇尔巴做伴去吧。”他又吐出一口灰色的夕萃汁。
柯扎哈脸色惨白,被船长的话吓得不轻,米蕊茉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只有阿庇提斯的金发和俊眼。她很奇怪,明明自己身处险境,为什么会突然感到陶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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