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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华庭

在天鹅绒般沉静的空虚中徘徊良久,西蒙又回到半梦半醒的昏昧状态。在梦境边缘,他仍能感知到黑暗,脑海中又有声音响起,就像那场挣扎逃出司蔻娣修道院的噩梦。他的心门被打开了,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能随意出入。
但这一次,不请自来的客人不是折磨人的火焰怪物,不是风暴之王的手下。这个新声音跟那腐朽堕落的鬼魅不同,其中没有威胁与嘲弄——事实上,它并非在对西蒙讲话。
是个女的,声音悦耳但有力,如灯塔般照亮西蒙无光的梦境。话语十分悲伤,但奇妙的是,他听了却甚感安慰。西蒙知道自己还在梦中,一瞬间便能苏醒,回到真实的世界,但他被这声音吸引,不愿即刻起身。他想起一张睿智而美丽的脸。他在吉吕岐的窥镜中见过她,心知说话之人也是她,于是心满意足地停留在将醒未醒的状态中。由于心门被打开,不知怎么,连窥镜里的女人也来了,但西蒙对此只有感激。然而这时,他突然想起红手说过的只字片语,虽有睡眠庇护,一瞬间,他的心还是冻住了。
“哈卡崔,我美丽的爱子。”女人的声音说道,“我真想你。我知道你听不见,更无法回答,却无法停止诉说,一如你仍在眼前。自你去往极西,人们已舞过一个又一个岁终。心冷,这个世界更冷。”
西蒙明白,这声音虽在他梦中吟唱,但话却不是说给他听的。他觉得自己像个乞丐,正透过墙缝偷偷张望富贵豪门。但就算这样的豪门,也有乞丐不甚明了的悲哀——不是挨饿受冻,不是皮肉创伤——梦中的声音虽充满威严,却也饱含痛苦。
“自从两大家族结伴离开共同的故土望都沙,穿越瀚海,似乎也不过就是几次月缺月圆。哦,哈卡崔,愿你得见航行在滚滚波涛上的船只!那银木的船身、鲜艳的船帆,如飞鱼般华丽而勇敢。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立在乘风破浪的船头,周身都被闪闪发光的流云飞沫环绕!最后,航船靠上这片大地,我们涕泪横流。我们终于逃过虚湮的阴影,赢得了自由。
“可是,哈卡崔,我们最终发现,我们并没能真正逃离阴影。危难仅仅换了一种形式——阴影仍在我们内心滋生。
“当然,我们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一点。新的阴影慢慢增长,自我们心底萌芽,又蔓延到双眼和双手。事到如今,恶果已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计。它在我们热爱的大地延伸。对我们而言,这片土地就像恋人的臂膀,更像母亲的怀抱。
“与故土一样,我们的新家也被阴影笼罩。哈卡崔,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错。而现在,你弟弟不但被阴影摧毁,更将自身也转化为极致的黑暗,遮蔽了他曾爱过的一切。
“哦,以失落的华庭之名,失去你们,令我痛入心扉!”
有什么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西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想醒来,也无力醒来。似梦非梦中,好像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是朋友或家人在找他吗?随他们去找吧。他无法抛下这个女人。她的悲伤像把尖刺,像片碎瓷,深深刺痛他的心。把她一人丢下太残忍了。慢慢地,呼唤他的声音渐渐消失。
但那女人还在。她好像哭了。西蒙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对谁讲话,但他可以陪着她一同落泪。
哥斯伍既困惑又恼火。他坐在那里,一边打磨盾牌,一边听城领汇报——城领刚从他在乌坦邑的城堡赶到——两件事都不怎么顺当。
侯爵往铺地的灯芯草里吐了口夕萃汁。“再说一遍,伙计,讲得不明不白的。”
城领肚子滚圆、眼睛细长,他强压下倦意,开始从头解释——在哥斯伍大人面前,你可不能表现出一丁点不耐烦。
“简单地说,大人,您在乌坦邑的领地几近荒废。除了几名仆从,伍夫霍也没人了。绝大多数农民都逃跑了,将来没人会上缴燕麦和大麦,而目前,距收获期已不足两周。”
“我的农奴跑了?”哥斯伍心烦意乱地盯着黑盾上的野猪和银矛——矛尖用珠母打制。他曾经很喜欢这纹章,当然,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他们竟敢逃跑?这么多年来,难道不是我养活了这些脏奴才吗?好吧,再雇些人手收割,但逃跑的人不准再回来。永远不准。”
城领发出微不可闻的绝望叹息。“大人,哥斯伍侯爵,恐怕您没听明白我的话。乌坦邑已经没多少能雇用的平民了。您的封臣——那些男爵们也有各自的问题,分不出人手。爱克兰东部和北部将颗粒无收。而司卡利率领的考德克军团已耗尽路萨的屯粮,又越过赫尼斯第边境的河流,在乌坦邑周边的镇子里耀武扬威,接下来,他们可能会继续渡河,往这边来。”
“我听说了,路萨死了。”哥斯伍缓缓道。他去过路萨的宅邸和神堂,还曾血气上涌,当着路萨廷臣的面侮辱过牧羊王。算算也没过几个月,可现在,他为何感觉这么糟,这么疲软无力?“这些恶棍干吗要离开他们自己的领地?”
城领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哥斯伍在问什么方向是上方。“为什么?因为边境的战争和掠夺啊。霜冻边境乱得很,当然,还有白狐。”
“白狐?”
“您肯定知道白狐吧,大人?”城领几乎是在公然反问,“肯定的,他们到过奈格利蒙,增援过您的军队。”
哥斯伍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噘起上唇。“你是说,北鬼?”
“是的,大人。人们一般叫他们白狐,因为他们的皮肤像死人一样白,还长着狐狸眼睛。”他抑制住耸肩的冲动,“白狐。”
“白狐又怎么了?”侯爵质问道,不等对方及时应答,他又抬高了声音,“他们跟我的收成有什么关系?需要安东来摇醒你的魂儿吗?”
“呃,他们正在南下,哥斯伍侯爵。”城领惊讶地说,“他们正在撤离奈格利蒙的废墟。有些睡在野地的人看到,他们在黑暗的山间行进,像鬼一样。趁着夜色,一行只有几个,但都往南——朝向海霍特。”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好像刚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往这边来。”
城领退下后,哥斯伍又坐了很久,喝着壶里的酒。他拿起头盔,本想擦一擦,可盯了一会儿盔顶上的乳白獠牙,又原样放下了。他的心思不在这儿。尽管国王希望他几天后率领爱克兰卫兵出征,可自打奈格利蒙围城战结束,这些盔甲便没保养过。从围城战开始,事情就一直不对劲儿。城堡里似乎有鬼魂作祟,加上该死的灰剑,还有它的两个剑兄弟一直在梦中骚扰,他已经不敢上床睡觉了……
他放下酒,盯着摇曳的烛光,心头的忧闷似乎减轻了些。至少他不是疑心生暗鬼。夜里数不清的怪异声响、从厅堂滑过的阴影、埃利加消失的午夜访客,所有这些,开始让乌坦邑侯爵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当国王强迫他碰触那把诅咒之剑时,哥斯伍甚至相信——不管是不是被下了咒——那些破碎的念头确实会让他发疯,将他摧毁。但实际上,那些既不是幻觉,也不是想象——城领证实了这一点。北鬼正向海霍特赶来。白狐来了。
哥斯伍从鞘中抽出匕首,猛地朝木门扔去。利刃嘶的一声划破空气,钉在厚重的橡木板上,颤动不休。他拖着脚步穿过房间,拔下匕首,又扔一次,手上动作迅疾敏捷。风在外面林间厉声尖叫。哥斯伍龇龇牙,匕首再度砰地钉入木板。
西蒙悬浮在似睡非睡中,头脑里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知道的,哈卡崔,我最温柔的爱子,也许那正是我们麻烦的开端。我方才提到两大家族,说得好像只有我们两家从望都沙幸存下来,但实际上,是庭叩达亚的船载我们渡过瀚海。若没有航渡者努言及其子民,我们支达亚和同胞贺革达亚全都到不了这里——但令人羞愧的是,如同在大海另一端的华庭之地,我们依然对海洋之子颐指气使。终于,大多数努言之民选择离开,寻找他们的新家。我想,那时就是阴影的第一次滋长。哦,哈卡崔,我们真是疯了,竟将古老的不公带到新地,这些错误本应随我们的极东家园一同死去……”
小丑面具覆盖着奇异的羽毛和尖角装饰,映射着火光,在提阿摩眼前蹦蹦跳跳。他糊涂了一下,飓风节这么快就到了?离一年一度的卷林者庆典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吗?可飓风小丑还在面前躬身舞蹈——除开喝了太多蕨啤,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提阿摩的头痛?这难道不是飓风节的另一个证明吗?
飓风小丑发出轻微的舌齿声,拉扯提阿摩的手。这是要干吗?随后他想起来了。他在管他要硬币,当然啦:人人都得向卷林者捐些钱。等收够闪亮的供品,小丑将高高举起盛钱的陶罐,朝天摇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汇成飓风节最重要的旋律——将善意带给卷林者,好叫他收起河湾的狂风和洪水。
提阿摩知道,他该把硬币交给小丑——带钱来不就是为捐出去吗?可飓风小丑那若有所指的抓挠令提阿摩很不舒服。小丑面具挤眉弄眼,提阿摩则与愈发不安的情绪斗争,将硬币越攥越紧。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上蹿下跳的小丑面具变成了泔蟹的几丁质背壳,离小船还不到一肘尺,就悬在河面枝丫的蔓藤上。提阿摩睡得满手是汗,依然不忘攥紧匕首。泔蟹伸出昆虫般的钳爪,耐心地轻戳匕首,想把它从他手中夺下。
小个子厌恶地尖叫一声,飞快地退到船尾。泔蟹十分恼火,嘴边触须咔哒作响,挥舞一只前爪,像在表示一切都是误会。过了一会儿,提阿摩抡起木桨,在泔蟹匆忙爬上枝丫前,打中它宽宽的背壳。只听啪的一声,泔蟹飞过河面,肢足蜷起,像被烤焦的蜘蛛,消失在碧波之中,只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提阿摩反感地打个冷战,等它再次浮上水面,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干巴巴的咔哒声。他猛抬头,只见高处安全的枝丫上,竟有五六只泔蟹正盯着自己,每只都有猴子那么大,一颗颗没有表情的黑眼珠闪闪发光。提阿摩敢肯定,如果认定他站不起来,下一瞬间,它们就会跳到他头上。泔蟹居然敢袭击成年人,就算是个伤员,这也太诡异了。但无论如何,他可不想等它们弄清自己有多虚弱,还有他腿上血淋淋的绷带下受了多严重的伤。
“这就对啦,你们这些恶心虫子!”他挥舞着船桨和匕首高声叫道。吼叫震得他头痛欲裂。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暗自祈祷,但愿这番努力不要让他昏过去,不然,他敢说他再也醒不来了。“下来,瞧好你们的同类,让我也给你们上一课!”
泔蟹冲他咔咔乱叫,恶意显而易见,像是在说:走着瞧,就算今天没得手,别的同胞也会很快将你拿下。泔蟹往树梢高处爬去,生藓的背壳粗鲁地刮擦柳枝。提阿摩强压下颤抖,冷静而小心地将小船划向水道中心,远离低垂的树枝。
上次抬头时,太阳还在清晨的空中爬升,这会儿,它已开始由最高点往下滑。他一定是坐着睡着了,虽然当时还是早上,但高烧耗掉了太多力气。体温似乎降了些,至少目前感觉好多了,但他依然虚弱得要命,伤腿抽痛得仿佛灼烧。
提阿摩突然生硬而不快地大笑起来。两天前,他还在发愁究竟该去哪儿,还要决定该以哪件事为重——在伟大的村民看来,为村庄服务可是他天大的福分——哪件可以再等等!他记得自己最终决定,服从宗族长老的要求去纳班,暂时不去关途圃。他花了几个小时,反复考量才下定决心,而现在,如此慎重的选择却在一瞬间便被推翻。只要活着到达关途圃,就算他运气好了,至于长途跋涉去纳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失血过多,又因伤得病,附近还没有合适的草药治疗腿伤。好像为证明他的苦难还不够,又有一窝泔蟹盯上了他,将他当成唾手可得的目标!
他心跳加速,虚弱感如阴云般突然袭来。他垂下细瘦的手,往脸上泼了点凉水。那脏东西确实碰到了他。它像小偷一样狡猾,想先弄走他的匕首,好让同胞跳到他身上时不会遭遇反抗。为什么人人都认为泔蟹只是动物?有些族人声称,它们只是大个儿的虫子,类似螃蟹。但在那些无情的黑眼睛背后,提阿摩见识过它们的可怕智慧。泔蟹更像吐暗者的产物,而非育人者——老蒙嘉禾经常如此宣称——但它们并不愚蠢。
他迅速检查一番船内物品,确保自己醒来之前,那些泔蟹没能偷走什么。东西本来就没多少——几件正式的衣服、宗族长老的召集令、一些炊具、他的投石索,还有油布包里的尼西斯卷轴。东西散在船底,似乎没有缺失。
船底还躺着剩余的鱼骨,就为抓它,他才惹上这么多麻烦。过去两天,他浑身发抖、稀里糊涂时,一定把大部分鱼肉吃光了,等他睡着,飞鸟又将鱼骨啄了个干净。提阿摩努力回忆发高烧时的情形,却只能想起自己不断撑过水道,天空和水面的颜色则像罐底文火渗出的光。清洗伤口之前,他点火了吗?沼泽水烧开了吗?他好像隐约记起,他曾哭喊着祈求火星落到泥碗里的火绒草上,却记不清自己究竟生没生起火。
回忆让提阿摩脑袋发昏。他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不管发没发生,再着急也无济于事。显然他还没有痊愈。他唯一的机会,便是在体温升高前赶到关途圃。他遗憾地摇摇头,将剩下的鱼骨丢到船外——从骨架大小判断,那确实是条不错的大鱼。他又打了一通冷战,于是多加了一件外衣。他瘫坐在船尾,伸手拿过上路第一天编的沙掌叶草帽,帽檐尽量压低,免得午后毒辣的日头刺痛敏感的双眼。他往眼皮上多蘸了点水,开始动手划桨,每一下都让肌肉剧痛不已。就这样,沿着宽阔的河道,平底船艰难地前进。
夜里某个时间段,他又开始发烧。待高烧退去,提阿摩发现自己在缓缓打转,平底船陷入一片沼泽死水区。他的腿肿胀、剧痛,还好没有明显恶化。只要运气好,能及时到达关途圃,他也许不必截肢。
他甩掉睡着时粘在身上的蛛网,又向沙行者祈祷一番——虽然这有悖提阿摩怀疑的天性,但鳄口逃生之后,神灵的存在似乎更加确凿。怀疑论动摇了,可能是因高烧而头脑发昏,也可能是死到临头唤醒了信仰,具体原因提阿摩不在乎,他也没法细致深刻地剖析自己的感受。关键是,他不想少条腿——更不想就此死掉。倘若诸神不施以援手,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在这险恶的沼泽中,他的求生意志正不断崩塌。面对最简单的抉择,提阿摩选了祈祷。
他划出死水区,总算来到几条水道汇合之处。他不清楚怎么会转到这儿,但参照刚刚升起的星座——尤其是潜鸟座和爪子闪亮的水獭座——他确信,自己正朝关途圃和大海进发。他不停划桨,直到黎明,直到疲倦的精神和受伤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他努力保持清醒,又沿水道漂了一小段。他用桨撑住泥泞的河岸,终于找到一块可以停靠的大石头。为确保安全,他把鱼线甩到另一边,像锚一样固定。这下终于能停在无遮无挡的水面上,远离枝头的泔蟹和其他不请自来的客人,好好睡上一觉了。
休息让提阿摩的体力有所恢复,效率也提高了。可第二天(他猜测,大概是离家后的第八或第九天吧),他再度发起高烧,浪费了大半个下午。到了傍晚,他又能继续划船了,甚至天黑后也没停,弥补了不少时间。他发现,太阳在西边泽地消失后,叮人的虫子少了许多。经过一下午暴晒,看到夕阳那奇妙的蓝色辉光,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为表庆祝,他终于决定要吃掉那颗有些干瘪的河果。他在垂落水道的枝头上发现了它。这个时节,河果早该没了,就算躲过鸟儿,它们也会掉下树枝,顺水流走,好像渔民的浮漂,直到被河水冲到某个泥坝或根须缠结的土块上,生根发芽。提阿摩相信,找到河果是个好兆头,于是向慈悲的神灵反复致谢后,他先将它放到了一边。他晓得,先在心头品味一番,吃的时候才会愈加美味。
第一口咬破果皮,味道酸酸的,但越靠近果核,白色果肉便越甘甜。提阿摩靠水虫、水草和树叶熬了好几天,这会儿尝到水果的滋味,几乎狂喜到昏厥。他留下大半个河果,决定以后再吃。
可以说,关途圃占据了菲拉诺斯海湾的北岸,但这里并没有真正的堤岸:关途圃位于乌澜最北端,可它依然是大沼泽的一部分。
这里曾是个小贸易村,只有几十座树屋和小棚,如今却日渐兴旺。纳班、珀都因,还有南方群岛的商人纷至沓来,选购从遥不可及的乌澜内部地区运来的珍稀物品——对外地人来说,乌澜当然遥不可及。女装上的异国鸟羽、染色用的干泥、稀缺而有效的药粉和矿石,物品林林总总,令关途圃的集市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由于没有足够的土地,于是人们将木桩深深打进淤泥,又让小船载满碎石泥浆,沉入沼泽水岸形成地基,无数小屋和道路也随之涌现。
随着关途圃发展壮大,纳班人和珀都因人纷纷涌入,与本地乌澜人一起,共同占据了破败的围地。后来,城市像水葫芦一般扩张,运河与浮桥向几里外辐射,占据并堵塞了沼地的外围水道。关途圃已掌控了整个菲拉诺斯海湾,奋起直追它的大姐姐——恩莫庭海湾及奥斯坦·亚德中北部海岸的港口都市安汜·派丽佩。
提阿摩烧得头昏脑涨,但他知道,他已漂出沼泽野地,进入越来越拥挤的关途圃主干水道。一开始,只有几艘小船同他分享碧波,清一色的乌澜桨手,不少人穿戴着鲜艳的宗族羽饰,以示庆祝首次造访最大的沼地村庄。继续深入关途圃,运河渐渐拥塞——不光是提阿摩这样的小船,还有大小样式各异的船只:雕梁画栋、华盖覆顶的帆桅商船,高大的巨型运粮船,还有装载石料的驳船。后者冲开水面,仿佛蛮横的鲸鱼,吓得小船四散躲避,以防倾覆。
平日里,提阿摩很喜欢关途圃的繁荣景象——当然,与族人不同,他也见过安汜·派丽佩和珀都因的其他港口城市,相比之下,关途圃只是个略显寒酸的复制品。可现在,他又发起高烧,潋滟的水光和关途圃的喧闹似乎都相距甚远,曾反复行经的水道也陌生得可怕。
他收起纷乱的思绪,努力回想要去的旅店名。为了将那封信送到,他英勇的鸽子墨抹丢掉了性命。笛尼梵神父告诉他……告诉他……
而你责任重大。没错,他记得这句。高烧让他难以思考……去关途圃,笛尼梵写道,到我们提过的那家旅店等我,之后再告诉你详情。牧师还说了什么?无数条性命都指望着你。
提过的哪家旅店?提阿摩目光涣散,突然,一抹鲜艳的色彩闯入视野,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抬头,及时拨开小船,免得它滑到一艘大船前方。大船船体画着两只闪亮的眼睛,交错而过时,船主站在船头上蹿下跳,还冲他挥舞拳头,嘴巴一张一合。提阿摩软绵绵地撑着船,只听到一阵模糊的吼叫。到底是哪家旅店?
“派丽帕之碗!”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脑海,仿佛闪电划过晴空。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声。好在水道吵吵嚷嚷,无人在意他的轻率之举。
派丽帕之碗。笛尼梵在信里提过这家旅店。店主曾是个修女,在圣派丽帕教会服侍过,喜欢谈论神学与哲学——但提阿摩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只要莫吉纳来乌澜,一定会去那里入住,因为女主人虽然不再敬虔,但很有头脑、很有见地,医师对其欣赏有加。
随着记忆回归,提阿摩疲惫的精神也有所恢复。也许笛尼梵会跟他在旅馆会合!更棒的是,也许莫吉纳本人也在那儿。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提阿摩接连向爱克兰的海霍特送去消息,却没收到任何应答。不管谁在,卷轴持有者都是她的朋友,他相信自己能在派丽帕之碗找到一张床,还有同情的聆听。
虽然烧得稀里糊涂,但提阿摩心中多了几分希望。他躬起疼痛的后背,继续划桨,操纵脆弱的小船,划过关途圃油腻腻的绿色水道。
西蒙脑中的怪声还在继续。女人的声音充满催眠的魔力,如咒语一般,令他沉迷,将他包裹,周身上下严丝合缝。眼前一片漆黑,仿佛临睡前的一刻,但他的思绪却又异常活跃,好像正在装睡,而周围全是敌人,正在屋中密谋。他没有醒来,也没陷入沉眠。声音继续说下去。她的话语唤来了绮丽而又恐怖的景象。
“……哈卡崔,虽然你已离去——去往死亡之地或是极西,我也不知究竟何处——但我仍想对你诉说。因为没人知道,梦境之路的时间会如何流逝;也没人知道,意念从巨虫鳞片或其他谓识处流出后会去往哪里。在某个地方……或某个时刻……也许你能听到这些话,了解到家人和族人的经历。
“我真的很想跟你说说话,我的爱子,尽管你离去已久。
“你知道,因你身受重创,你弟弟极为怪罪自己。你最终去往西方,寻求心灵的解脱,他却变得冷漠又固执。
“我不想细说海民劫掠之事,简而言之,这些凶恶的凡人渡海而来。你离去之前,他们已有来犯的迹象。有人会说,正是瑞摩加人给了我们最沉重的打击,因为他们攻陷了我们最伟大的家园阿苏瓦,我们这些幸存者只能流离在外。他们认为,瑞摩加人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但还有人会说,我们最严重的创伤来自你弟弟伊奈那岐,他举剑反抗你父王伊彦宇迦——你们的父亲,我的丈夫——还在阿苏瓦大厅杀死了他。
“有人会说,我们的阴影自时间深处便开始滋生,在望都沙,失落的华庭,它就一直盘踞在我们心中。他们会说,哪怕在新土地出生之人——譬如你,我的儿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内心最深处便已被阴影污染。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已无任何纯净之地。
“这便是阴影带来的影响,哈卡崔。咋看上去似乎非常简单——站在光芒前,背后自然有阴影。然而,从这边看是阴影,换个角度看却是光之映象。今朝阴影掩蔽的事物,他日却可能在强烈的阳光下死去,这个世界也将蒙受损失。我的儿啊,在阴影中生长的,并非尽都邪恶……”
派丽帕之碗……派丽帕之碗……
提阿摩无法集中精力。他心烦意乱地重复几遍店名,一时却忘了它的含义,随后他才发现,他正盯着一块摇晃的招牌,上面画了只金碗。他眯起眼睛,昏昏沉沉地又看一会儿,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转到这儿来的,然后四下观察哪里能系住小船。
金碗标志挂在一道大门上,整个旅店则位于仓储区的死水边,很不显眼。这间摇摇欲坠的建筑就像陷在两座更大的建筑中间,仿佛一个双臂被朋友扶着的醉汉。几艘中小型平底船在下方水道浮动,或系在粗糙的码头,或直接将绳子绑到支撑建筑的木桩上。旅店安静得令人惊讶,好像客人和马夫全都睡着了。
提阿摩又发起高烧,之前过于拼命,现在已力不能支。他愤愤地打量着从码头垂落的绳梯。绳梯绞缠在一起,即便他伸出桨,离最低的横挡也有一肘尺高。他在考虑要不要跳起来,好弥补那段距离,但就算头昏脑涨,提阿摩也明白:对一个虚弱到无法游泳的人来说,最愚蠢的事之一,就是在小船上蹦跶。最后,迫于无奈,他只好嘶哑地喊人帮忙。
过了一段时间,他脑袋晕晕地想:如果这真是莫吉纳最喜欢的旅店,那医师对懒散的容忍度还真够高的。他再度高声求助,回声在偏僻的角落间回荡。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痛苦,提阿摩惊诧不已。终于,上方的门口探出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打量了提阿摩好久,好像他是个有趣但无解的谜。随后,脑袋的主人离开安全的门口,往前探身。是个老头,不是珀都因人就是纳班人,高大结实,泛红的脸膛很是俊朗,神情却像个小孩。他蹲在码头边,低头看着提阿摩,一脸愉快的笑。
“梯子。”提阿摩挥着船桨,“我够不到梯子。”
老人眼神温和,目光由提阿摩转向梯子,但又过了一会儿,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点点头,咧嘴微笑。提阿摩极度虚弱,伤腿抽痛得厉害,却也不由自主地冲这奇怪的老人回以微笑。二人无声但愉悦地交流片刻,老人突然转过身,在门口消失了。
提阿摩绝望地哀号起来,但没多久,老人回来了,细长的指间攥着一杆钩篙。他伸篙拨弄绳梯,抖开绞缠之处。绳梯末端掉进绿水,溅起一片水花。提阿摩迷迷糊糊地考虑一下,从船里拿了几样东西,开始往上攀爬。绳梯虽然只有三寻高,乌澜人却在中间停下两次休息,被鳄鱼咬伤的腿疼得像火烧。
好不容易爬上码头,提阿摩只觉天旋地转,比这一整天任何时候都更晕。老人不见了。但等提阿摩拽开沉重的大门,一瘸一拐往里走时,却见老人坐在院子角落的一堆毯子上。那是他的床铺?周围还有一卷卷绳子及其他各类工具。小院很潮湿,大部分空间被一对倒扣的船壳占据。其中一艘损毁严重,似乎撞上了锋利的礁石,另一艘的船漆只剩一半。
穿过院子的小路堆满了白漆罐,提阿摩绕开它们往里走。老人又冲他傻乎乎地微笑,随后躺进毯子,继续睡觉。
院子对面的门直通旅店。底楼似乎是间寒酸的客厅,放着几张凳子和长桌。一个脸色难看的珀都因女人,长着粗胳膊和花白头发,正把啤酒由一个罐子倒进另一个。
“你要干吗?”她问。
提阿摩站在门口。“您是……”他终于想起前修女的名字了,“……香芮珊?”
女人摆了张臭脸。“死三年了。那是我姑,跟捡破烂的一样疯癫。你又是谁?沼地人,对吧?我们这儿不收珠子和羽毛。”
“给我个住处。我的腿受伤了。我是笛尼梵神父和莫吉纳·鄂斯特斯医师的朋友。”
“都不认识。受祝福的艾莱西亚,你像个野人,珀都因话倒说得不错。没空房了。你就跟老席里欧一起睡外头吧。他脑子不好使,但不会伤人。六个锌锑一晚,管饭九个。”她转过身,朝外头的院子随手一挥。
她话音刚落,便有三个孩子咚咚咚跑下楼梯,互相打闹、大笑、尖叫。他们从提阿摩身边跑过,冲进庭院,差点把他撞倒。
“我得治好我的腿。”一阵眩晕袭来,令提阿摩身子摇晃,“拿着。”他把手伸进腰间的皮袋,取出存了多年的两枚金皇帝。他带它们来,就为应付这种紧急情况,人都快死了,要钱又有何用?“帮帮忙,我有金子。”
香芮珊的侄女转过身,眼珠子鼓了起来。“瑞帕和海盗啊!”她赌咒道,“瞧瞧这个!”
“帮帮忙,好夫人。以后还有更多金子。”他没有,但如果她信以为真,他就能得到更多帮助从而存活,“找个理发匠过去西方的理发匠常常兼职外科医生或牙医。或医生来看看我的腿。给我吃的和住处。”
她依然一脸震惊,张着嘴,盯着眼前亮晶晶的金币。提阿摩像块石头般倒在她脚下,人事不省。她的嘴张得更大了。
“……虽说在阴影中生长的,并非尽都邪恶,哈卡崔,但许多东西藏身黑暗,确实是为了掩人耳目,隐藏自身的恶意。”
在这奇异的梦中,西蒙渐渐失去了自我,只觉那耐心又痛苦的声音像在对自己讲话:这么长时间,他都没能做出回复,让那高贵的灵魂忍受了太多折磨,对此,他满心愧疚。
“你弟弟在阴影下谋划了很久。阿苏瓦陷落后,我们舞过了数不清的岁末,却丝毫不知他依然活着——他那幽魂一般的存在还能算是活着吗?他长期在黑暗中蛰伏,经过数百年深思熟虑,终于开始了第一步行动。如今,他的计划正在实施,但仍有相当一部分隐藏于阴影。我在观察、在思考、在怀疑、在猜测,但他还是巧妙地避开了我衰老的双眼。自从在奥斯坦·亚德见到第一次叶落,我也算见多识广,但我却无法参透这一切。他到底有什么企图?你弟弟伊奈那岐到底想干什么?”
群星在风暴之矛上闪耀,无遮无挡,亮白如骨,冷硬如冰。尹艮·杰戈觉得它们真美。
他立在山前的路上,坐骑站在一旁。冷风呼啸,掠过他猎狗头盔上的咆哮大嘴,让炽烈的冻雨夹雪如箭矢般席卷而来。他的北鬼公马虽然降生于世上最黑暗、最寒冷的马厩,这会儿也在尽力躲避——但尹艮·杰戈心中只有振奋。尖利的风声如摇篮曲,刺骨的雨雪则是爱抚。尹艮的女主人交给他一项重要的任务。
“从没有哪个女王猎人有幸担此重任。”她对他说道。井口映出靛蓝的光,充盈整个流琴厅。她讲话时,流琴低吟着应和——一个半透明、不断变幻形态的庞然大物,周身被深井的雾气笼罩——琴声令风暴之矛的石头都随之战栗。“我们将你从死亡国度的边境带回。”乌荼库闪烁的面具反射着深井的蓝光,过于耀眼乃至模糊,如一团火焰在肩膀和王冠中间燃烧,“其他女王猎人未曾拥有的武器和智慧,我们也都赐给了你。现在,我们要交给你一项严峻又艰难的任务,无论凡人还是永生者,都未曾面临的任务。”
“交给我吧,夫人。”他说。他的心脏在胸膛中悸动不已,快因欢喜而爆裂。
此时此刻,尹艮·杰戈站在皇家大道,俯视古城废墟。它们散布在冰山低坡,仿佛根根白骨。当猎人的祖先还在茹毛饮血,他心想,古老的奈琦迦便已立于夜空之下,充分展示她的美丽:一片由雪花石膏和洁白巫木组成的针林,一条环绕在大山颈间的玉髓项链。远在猎人懂得用火之前,贺革达亚便已在大山里建起巨柱大厅,每间大厅都用千万片晶石做灯,光辉璀璨,仿若黑暗大地内部的燃烧星河。
而如今的他,尹艮·杰戈,则是他们选中的器皿!他扛起了凡人不能承担的重任!光是他受过的可怕训练,便足以令人发疯。
风势渐缓。他那匹高大苍白的战马立在纷扬的雪中,发出不耐烦的声音。他用戴手套的手拍了拍马,抚摸它结实的脖子,感受到富有生命力的脉动。他把一只脚踩进马镫,纵身上鞍,打个唿哨召唤尼库阿。很快,巨大的白猎犬出现在一旁的高地,体形几乎接近猎人的坐骑。尼库阿呼出的白汽填满了夜空,珍珠白色的短毛被雾打湿而闪光,宛如月下的大理石。
“来吧。”尹艮·杰戈嘶声道,“丰功伟业就在前方!”道路在他面前延伸,从高处直跃而下,插入毫无防备的沉睡的凡人们的土地。“死亡留在身后。”
他踢马前行。马蹄如锤,踏上冰冻的路面。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对你弟弟的阴谋可谓一无所知。”西蒙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朵因过季而渐渐枯萎的玫瑰花,“我只能自行制订策略——要对抗奈琦迦的大军和红手持久不灭的恨意,这些策略如同儿戏。最糟的是,我不清楚自己在同什么对抗,但我相信,我已能分辨出灾难大致的轮廓。就算我只触及到一丝真相,它也已足够恐怖……恐怖……
“伊奈那岐的游戏已经开始。他是我的骨肉,我不能逃避责任。我曾有两个儿子,哈卡崔。我也失去了两个儿子。”
女人的话音只剩低语,轻若游丝,但西蒙仍能辨出其中的苦涩。“最年迈者往往也最孤独,我宁静的爱子,没有谁曾被他们爱过之人如此长久地抛诸脑后。”
随后,她的声音消失了。
西蒙从紧紧裹挟他的黑暗中慢慢苏醒。耳畔有种奇异的嗡鸣,仿佛女人的话音消失后留下的大片空虚。他睁开眼,光芒流泻直下,令人眼花缭乱。他赶紧合眼,但眼帘之下仍残留着炫目的彩色光晕。他让眼睛慢慢适应光线,查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块盖着新雪的林间幽谷。白亮的晨光从树冠间投射下来,给光秃秃的枝条镀了层银,将林地妆点得斑斑驳驳。
他很冷,孤零零只剩一人。
“宾拿比克!”他呼喊道,“坎忒喀!”过了会儿又后知后觉地加上一句,“施拉迪格!”但没人回答。
西蒙挣开纠缠的斗篷,摇摇晃晃地站起。他抖落身上的雪末,站了一会儿,揉着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陡峭的幽谷壁立两旁,根据衣裤被撕裂的程度判断,他应该是从上面直接滚下来的。他仔细检查一番,除了背上那道正在愈合的长长的伤口,还有腿上几处难看的牙印外,他身上只有些青肿和擦伤,以及非常、非常严重的僵硬感。他抓住一截突出的树根,费力地往上爬。他攀上幽谷边缘,直起身子,两腿抖个不停。单调的披雪林木往各个方向延伸,他的朋友和他的马却不见踪迹。事实上,除了白茫茫一望无际的林海,他什么都看不到。
西蒙试着回想他怎么会跑到这儿,却只唤起一些战栗的片段:司蔻娣修道院最后的疯狂、一直折磨他的可憎而冰冷的声音,还有黑暗中的骑行。再后来,有个温柔而伤感的声音,在他梦中诉说了很久。
他四下张望,希望至少能看到个鞍囊,但连这运气都没有。他的空刀鞘依然绑在腿上,经过一番察看,却发现伊坎努克骨刀竟还躺在谷底。西蒙自怨自艾地连声咒骂,只好又爬下去将它捡回。手头有把利刃,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但这安慰极其有限。再次爬上谷顶,他环顾荒凉广阔的冬日森林,遗忘已久的恐慌和被抛弃感悄然爬上心头。他失去了一切——一切!荆棘剑、白翎箭,他赢得的所有东西,全没了!他的朋友也不见了。
“宾拿比克!”他尖叫道。回声扩散开,消失了。“宾拿比克!施拉迪格!帮帮我!”他们为什么抛下他?为什么?
他一边在林间空地蹒跚来回,一边呼唤朋友的名字,喊了一声又一声。
西蒙嗓子都哑了,却一直无人应答。终于,他跌坐在石头上,拼命忍住泪水。男子汉不能一迷路就哭。男子汉不该这样。整个世界似乎在微微闪动,但那只是酷寒刺痛了他的双眼。不论遇到多可怕的事,男子汉都不能哭……
他把双手插进斗篷口袋,想暖和一下,指尖却触到吉吕岐窥镜上凹凸不平的雕花。他把它掏出来。灰色的天空掩映其上,镜面里仿佛挤满了云。
他将巨虫鳞片举到眼前。“吉吕岐。”他喃喃说道,呼出的热气喷上闪亮的镜面,好像他的体温能让这东西活过来似的。“我需要帮助!帮帮我!”唯一回望的脸属于他自己,上面有道惨白的伤疤,还有稀疏的红胡子。“帮帮我。”
天上又开始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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