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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与诅咒

天光微暗,约书亚王子等人挤在一片柳柏树丛中。这里曾是河道,如今铺满苔藓,河水仅剩一条细细的泥泞小溪,在中间缓缓流淌。前方立着一道山坡,严严实实的树木掩盖了山的高度。
他们本打算在天黑前登上坡顶。枝叶繁茂的山谷中,在那里最容易发现敌情动向,然而暮色渐渐逼近,一行人的速度还是慢得像蜗牛。
不知是否猜中了,戴奥诺斯回想,比起杀死他们,北鬼的行动更像在给他们指路,否则就是他们真交了天大的好运。一整天,箭矢像飞蝗一般漫天射来。也有几支命中目标,但没造成致命伤害。爱因司凯迪的头盔被射中,额头多了道口子,整个下午血流不止。艾索恩的后颈被箭划伤。渥莎娃夫人的小臂也有一道明显的血痕。
令人惊讶的是,渥莎娃几乎没被伤势影响,只从破破烂烂的裙子上撕块布条,简单包扎一下,便又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前进,没抱怨半个字。戴奥诺斯对她的勇气大为惊叹,但转念一想,也许这只是漠视危险和绝望的表现。要知道,她跟约书亚王子很久都没讲话了。每当约书亚王子走近,渥莎娃的脸色都十分阴沉。
到目前为止,只有约书亚、史坦异神父和桂棠公爵夫人还没有受伤。一行人逃到谷底,利用简单的地形保护,得到包扎伤口、稍作喘息的机会,总算不至于力竭倒下。牧师正在照看淘儿——老人在长途跋涉中病了,另外两人负责桑弗戈的伤势。
就算北鬼不想大开杀戒,也打定了心思要阻止我们。戴奥诺斯揉着疼痛的腿,心想。也许他们不再关心我们是否拥有魔剑,或者间谍已经告诉他们我们没有。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们?难道想活捉约书亚?试图理解北鬼让他有些昏昏沉沉。不管他们了,但我们又该怎么做?被射成蜂窝、被抓住?还是转回身战斗,至死方休?
话说回来,他们还有选择的权利吗?北鬼仿佛森林里的影子。只要箭袋不空,那些白脸的追捕者就能随心所欲地进攻。反观约书亚这边,又有什么办法能引他们出来作战?
潮湿的地面很快腾起雾气,树木和石头变得模糊起来,约书亚一行人仿佛被困在生与死的夹缝中。这时,一只猫头鹰轻快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安静得仿佛灰色的鬼魂。
戴奥诺斯挣扎站起,去帮助史坦异。王子也走过来,看着牧师用手帕擦拭淘儿高烧不退的额头。
“真糟糕。”史坦异头也不抬地说,“太糟了。我是说,到处都是雾,但我们却没有净水。地上这么湿,却对我们没有帮助。”
“要是今晚也跟昨晚一样又湿又冷,”戴奥诺斯一边说,一边制止住淘儿急躁地抓手帕的动作,“光是绞干我们的衣服,就能把津濑湖填满。”
“绝不能在这儿过夜。”约书亚说,“得到高地去。”
戴奥诺斯仔细观察他。王子没露出半点之前的疲态——事实上,他双眼发亮,在所有人垂死挣扎之际,他反倒像是恢复了活力。“可怎么做呢,王子?”戴奥诺斯问道,“我们都在流血,这样子怎么爬上山呢?而且我们连它有多高都不知道。”
约书亚点头,继续说道:“是这样,可我们还是得赶在天黑前上山。要是他们居高临下发起攻击,我们更无抵抗之力。”
爱因司凯迪也来了,在他们身旁蹲下,暴躁不安的脸上结满血污。“他们要敢靠近就好了。”他摸着斧子,苦笑道,“这样出去,他们会把咱们射成刺猬。一片黑,他们比咱看得清楚。”
“我们必须聚集起来上山。”王子说,“像吓坏的牛群一样聚在一起。外围的人,手脚要用厚实的布包好。只要他们不想造成致命伤,就不会让箭往人群里飞,否则,即使避开最前面的目标,也有可能击中后面的人。”
爱因司凯迪惊吼起来:“你要咱们抱成一团——叫他们不敢‘误伤’?这是什么疯话?”
约书亚转头,犀利地盯着他。“你不用对这么多人负责,爱因司凯迪,可我得负责!如果你想用自己的方式作战,请便!只要你想跟我们一起行动,就闭上嘴,按我说的做。”
几个还在说话的人安静下来。瑞摩加人瞪了约书亚一会儿,眼神不带半分感情,胡须虬结的下巴抽搐颤动。随后,他赞赏地露出微笑。
“Haja——是,约书亚王子。”爱因司凯迪回答。
王子将手放在戴奥诺斯肩上。“我们别无选择,即便希望渺茫,也得拼下去……”
“希望仍然存在,只要你们愿意听。”
戴奥诺斯转过身,还以为桂棠公爵夫人过来了——那声音听来像是有些年纪的女人,低沉而略显沙哑。但桂棠正在照料琴师桑弗戈,离发出声音的位置太远。
“谁在说话?”约书亚问,目光凝视着相反的方向,直望进森林。他抽剑出鞘。周围人感到他的警觉,安静下来。“我问,谁在说话?”
“是我。”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着不像是将西领语作为母语的人,“我并不想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接近你们。我说过,希望仍然存在。我是你们的朋友。”
“北鬼的把戏!”爱因司凯迪咆哮着举起斧子,高抬起头,想搞清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约书亚伸手示意他退后,大声说:“既然是朋友,何不现身相见?”
“因为我还没变完身,不想吓到你们。还有,你们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海霍特的莫吉纳、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
戴奥诺斯听着这个隐形人的话,颈后汗毛不由倒竖起来。在未知的阿德席特大森林腹地,居然还能听到这些名字!“你是谁?”他叫道。
茂密的树影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升腾的雾气间现出一个奇怪的人影。人影一步步朝众人走来。不对,戴奥诺斯意识到,是两个人影,一大一小。
“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高个子说,声音有些刺耳,带着一丝愉悦,“我被称为葛萝伊。”
“瓦莱妲·葛萝伊?”约书亚怔道,“那位睿智的女人?宾拿比克提过你。”
“有人说是睿智,有人则认为是奇技淫巧。”她回答,“宾拿比克个头虽小,但知书达理。这些事我们最好以后再谈。天快黑了。”
她个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但显出不可低估的力量。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几乎全白,鼻子又高又尖,带着鹰喙般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葛萝伊盖着厚重眼皮的硕大双眼,它们在稀疏的阳光下反射出奇特的黄光,让戴奥诺斯一下子联想到鹰或猫头鹰。这对眼睛过于醒目,一时间,众人甚至忽视了她牵着的小女孩。
女孩年纪很小,大概只有八九岁,脸色苍白,眼睛是普通的黑棕色,却露出年长女性的审慎与紧张。相比起来,葛萝伊的眼神十分尖利,仿佛弦上微微抖动的箭。而那小女孩显然什么都没注意,眼神像瞎乞丐一样飘忽游走。
“莱乐思和我在此加入你们的队伍。”葛萝伊说,“如果得到允许,愿为你们领路,至少是一段路。否则,硬要翻山的话,有些人会牺牲,却没人能登顶。”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艾索恩一脸迷惑地问道,其他人也云里雾里。
“当然知道。显而易见,北鬼不想把你们全都杀死,否则这样一支徒步小队,不可能深入到哪怕只有现在十分之一的地方。过了这座山,你们就会进入贺革达亚无法追踪的领域。但他们可能不需要所有人都存活——也就是说,即使北鬼真的刻意引导你们,也不会认为你们全体都有价值。因此,他们会冒险杀死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人,达到吓退其他人的目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约书亚向前一步问道。二人四目相对。“过了山就安全了,但我们又不能往那边去?所以只能躺下等死?”
“不。”葛萝伊平静地回答,“我只是说你们不应该翻山。但还有其他方式。”
“飞过去?”爱因司凯迪吼道。
“有些人不是不可以。”她微笑以对,“但你们要跟我来。”她又拉起女孩的手,迈步往峡谷边缘走去。
“你们要去哪儿?”戴奥诺斯大声问道。他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黄昏的阴影里,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跟上。”葛萝伊转头呼唤,“黑暗正在滋生。”
戴奥诺斯转身看向王子,却发现约书亚已将桂棠公爵夫人扶起。众人收拾好少得可怜的行李,约书亚轻快地走到坐在地上的渥莎娃身旁,伸出手。她没理会,自己站了起来,大步走下谷地,头扬得高高的,仿佛带队出行的女王。其他人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疲倦地小声交谈着。
葛萝伊停下来,等着远远落后的人们。莱乐思在她身边,焦躁地凝视着森林,仿佛期待有什么人会跳出来。
“我们要去哪儿?”戴奥诺斯和艾索恩稍作休息,忙着刮掉靴子上的河床烂泥。琴师桑弗戈失去搀扶,只得独自坐着,大口喘气。
“我们不会离开森林。”女巫一边说,一边观察柳枝间露出的小片紫色天空,“但要从山下过去,到一片曾经叫支沙陇的古老森林去。就像我之前说的,到了那儿,贺革达亚就不太可能追上来了。”
“从山下过去?什么意思?”艾索恩询问。
“我们在芮·苏棱尼,一条古老的河道里。”葛萝伊说,“我第一次到这里时,森林还是个生机勃勃的国度,不像现在这副混乱黑暗的样子。这条河是大森林中许多河流的一条,载着各种货物和人,从大稚照一直流到阿苏瓦高地。”
“阿苏瓦?”戴奥诺斯好奇地问,“那不是海霍特的希瑟叫法吗?”
“阿苏瓦远比海霍特伟大。”葛萝伊坚决地说,用目光搜索落在最后的人,“有时候,你们这些凡人就像蜥蜴,在断壁残垣间晒太阳,心里却想‘竟有人为我建了这么舒服的宫殿’。现在你们站在悲伤的泥泞中,而它曾是宽阔美丽的河流,先民的船只穿梭来回,岸上繁花遍地。”
“这里曾是精灵河?”艾索恩一直心不在焉,直到此刻,宽脸膛上才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环顾四周,仿佛河床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废话!”葛萝伊轻蔑地说,“没错,曾是‘精灵河’。整片大地曾经都是——用你的话讲,精灵的国度。你以为追着你们的生物是什么?”
“我……我知道。”艾索恩尴尬地嘟囔道,“但我以前没这么想过。他们的箭矢和利剑倒是真的,我只能想到这些。”
“如同你祖先的箭矢和利剑一样真实,Rimmersmanne,你的民族和他们之间有古老的血仇。芬吉尔王入侵时,黑铁利刃杀死了很多希瑟。后来,芬吉尔和你的其他祖先因岁月流逝而亡故,东方之子却没有死绝——至少在你们能理解的时间内不会死——但他们也没忘记旧伤。你可以用久经岁月来形容他们,只是他们的耐心比岁月更坚韧。”她站起来,四下寻找刚刚走开的莱乐思,“该走了。”她尖声说,“等过关再养伤歇息。”
“过什么关?”戴奥诺斯问道,“怎么走?你一直没告诉我们。”
“无须浪费口舌。”她说,“我们很快就到了。”
天光飞快地消逝,地面松软摇晃。但葛萝伊是名毫不松懈的向导,她甚至加快了步子,偶尔才会停下,等最前头的人赶上便又继续前行。
河床再次转向,天空染上夜的色调。这时,众人面前出现一道暗沉的阴影,像树一样高,比周围的景物更黑。众人蹒跚停下,那些呼吸还算正常的也发出了筋疲力尽的呻吟。
葛萝伊从包里取出一支没点燃的火把,递给爱因司凯迪,那对瘆人的黄眼睛直接把他讥讽的话生生压了回去。“你有火石和铁,点上。”她说,“我们要去的地方需要光。”
离他们的位置大约一弗隆远,小溪流进山坡上的一个大洞,消失在黑暗中。圆洞口的石头上爬满厚厚的苔藓。
爱因司凯迪用斧尖蹭蹭燧石,火星蹦出,点燃火把。黄光越燃越亮,映照着前方的石头,藤蔓间也透出淡淡的光。圆洞上方,参天古树直刺天空,伸向落日。
“穿过整座山的地道?”戴奥诺斯倒抽一口气。
“先民是了不起的建造者。”葛萝伊说,“他们最高明之处,就是总会依大地原本的形貌而建,令城市和森林山脉共同生息。”
桑弗戈咳嗽起来。“看起来……像个鬼洞。”他轻声说。
葛萝伊哼了一声。“即便如此,你们也无须惧怕鬼魂。”她本想继续说下去,却听到嘶声和撞击声。是箭矢,射中了爱因司凯迪脑袋旁的柏树,箭身还在树干上颤动。
“你们本可以逃走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周围回荡,无法分辨从哪里发出,“但现在,你们必须死。我们允许你们远涉至此,但不会允许你们通过。你们将被彻底毁灭!”
“安东保佑我们啊!”桂棠公爵夫人哭了起来,连她也渐渐失去了勇气,“救救我们,主啊!”她倒在潮湿的草地上。
“火把!”约书亚快步上前,“熄灭火把,爱因司凯迪!”
“不。”葛萝伊说,“你们无法在黑暗中找到路。”她提高声音。“贺革达亚!”她呼喝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我们知道,老女人。”那个声音说,“不管你曾受何种礼遇,如今都不算数了,谁叫你选择站在凡人一边?世界转动不休,你本可以在小屋里遗世独立——却偏偏不肯老实待着。你现在没有了家,就像没有壳的螃蟹。你也得死,老女人。”
“熄掉火把,爱因司凯迪。”约书亚怒冲冲地说,“等我们到隐蔽地点再点燃。”
瑞摩加人盯着王子。天色已黑,若没有跳跃的火光,约书亚永远都看不到爱因司凯迪的微笑。
“跟上,别耽搁太久。”爱因司凯迪二话没说,立刻跳下河床,朝另一头的大洞奔去,头顶高擎着火焰。箭矢飕飕掠过,直冲他射来,瑞摩加人成了一点跳跃的光芒,摇晃闪动。
“快!往上跑啊!”约书亚大叫,“拉上旁边的人,跑啊!”
霎时间,耳中涌入怪异的叫声——事实上,整片森林都变得嘈杂。戴奥诺斯伸出手,抓住倒地的桑弗戈的臂膀,将受伤的琴师拉起,一起挣扎着跑进悬垂而下的绿丛中,追在爱因司凯迪越来越微弱的火光后。
枝条拍打在脸上,像爪子一样戳向眼睛。前面响起一声痛苦的尖叫,又有几声尖啸回应。戴奥诺斯转过头,往身后看去。一群苍白的身影掠过雾蒙蒙的地面,距离还很远,但光是看到那一张张瞳孔漆黑的白脸,已经让他满心绝望。
有什么东西狠狠击中戴奥诺斯的头,令他踉跄倒地。他感觉到桑弗戈正在拖拽他的手肘,耳边还传来琴师痛苦的啜泣。很长一段时间,骑士宁愿自己躺在地上,这样还能舒服点儿。
“仁慈的安东,让我安息吧。”他听见自己正在祷告,“在您的臂膀中睡去,在您的怀中歇息……”但桑弗戈一直拉扯个不停。糊里糊涂,疼痛不已,他又一次挣扎站起,目光穿过树丛,看到一片闪烁的星空。
要在山下走,这还不够亮,他想,然后才发现自己又跑了起来。不管是不是在跑,戴奥诺斯觉得,他和桑弗戈的速度实在很慢,离坡上的黑洞似乎还那么远。他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脚,看到模糊阴暗的影子飘过泥泞的河床。
我的头。我又被打到头了……
紧接着,戴奥诺斯发觉自己瞬间跳进黑暗,像被人用袋子套住头似的,许多只手扯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跑。真奇怪,他的脑袋又轻又空。
“那边有火光,前头。”有人在旁边说。
像是约书亚的声音,戴奥诺斯心想,他也被套住了?
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一点燃烧的光浮现在眼前。他低下头,试着看清状况。原来是爱因司凯迪,他坐在地上,靠着一道延伸至洞顶的弧形石墙。瑞摩加人手拿一支火把,胡子上血迹斑斑。
“拿着。”爱因司凯迪开口,却没有特指谁,“我被……箭射中……后背。不能……呼吸……”他的身子慢慢倒在约书亚脚边。那模样实在太奇怪了,戴奥诺斯想笑却笑不出来。空落落的感觉还在蔓延。他弯下腰,想帮爱因司凯迪一把,自己却掉进深深的黑洞。
“乌瑟斯救救我们,看戴奥诺斯的头……”有人哭叫起来。他听不出那个声音是谁,但很想知道他们干吗这么慌乱……可黑暗再次降临,思考变得困难。他落入的洞似乎真的非常深。
怒龙瑞秋,海霍特女仆总管,将一捆湿布高举过肩,试图找到让背疼得没那么厉害的平衡点。当然,这只是徒劳:被天父上帝召上天堂之前,她永远无法从痛苦中解脱。
瑞秋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像龙。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有瑞秋的力量在抵抗海霍特的老旧和持续的衰败,于是,城堡女佣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外号。如果她们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非常惊讶——一个老女人,弯腰驼背,抱怨不休,连她自己都很惊讶。最近的某个早晨,她在银托盘上看到一个老太婆,眼圈发黑,又憔悴又凶恶。多年来,她一直没关心过自己的模样,但自己的脸映入眼帘,仍然令人震惊。
自从西蒙死掉,应该只过了四个月吧?可感觉就像过了好多年。正是那一天,她发现事情开始慢慢脱离自己的掌握。她一直管理着海霍特广大的屋舍,仿佛霸道的船长。虽然年轻的手下总是抱怨不休,但工作还是完成得很好,因此瑞秋从未把抗议的话挂在心上。她深知,生命就是一场对抗混乱的漫长斗争,而混乱终将得胜。但她从没因自己的职务全无意义而气馁,反倒激发起更强烈的抵抗之心。双亲北方式的虔诚信仰教会她:越是无望的抗争,就越得拼尽全力战斗到底。但在烧毁莫吉纳房间的浓烟火海中,西蒙死了,连带着她自己的部分生命力也消失了。
他不是个守规矩的孩子——恰恰相反,西蒙任性、不听话、爱胡思乱想、像头蠢驴。但他为瑞秋的生命带来一股令人焦躁的活力,甚至让她乐于被那男孩惹恼发怒——只要他还在这儿的话。
事实上,坚信他已经死掉还是很难。可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医师房间的大火——因莫吉纳的危险药剂引发的火,反正国王的爱克兰卫兵是这么告诉她的。连屋梁都熔化断裂了,里头不可能有人生还。但她不觉得他真的死了。她几乎成了男孩的母亲,难道不是吗?他刚降生一个小时,母亲便因难产而死,莫吉纳医师尽力抢救,但无济于事。于是她养育了他——当然,其他女佣也帮了忙。如果他真死了,瑞秋总能感觉到点什么吧?毕竟,她跟那个愚蠢任性的笨男孩之间,总该有种紧密的联系!
哦,慈悲的瑞普啊,她想,怎么又哭了,老女人?你的脑子跟糖一样软了。
瑞秋认识一些失去亲生孩子的佣人,她们依然会跟孩子讲话,好像他们还活着似的。那她跟西蒙应该也没什么不同吧?但这么想也没什么帮助。男孩确实死了,他喜欢在疯炼金师莫吉纳那边闲晃,也因此而死,就是这样。
从那时起,事情就脱离了正轨。乌云袭击了她心爱的海霍特,令人不快的雾蔓延至每一个角落。与凌乱及尘埃的战斗愈演愈烈,她很快便被彻底击败。城堡也比她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空旷——至少夜里是这样。而白天,太阳钻出云层,映照着高高的窗户,照亮了花园和院落时,海霍特也不见得更有活力。现如今,色雷辛佣兵和南方群岛的人正大量涌入,填补埃利加在奈格利蒙围城战中损失的士兵,城堡附近吵得厉害。她手下好几个女孩都被满身伤痕、刺着文身的色雷辛人和他们粗鲁的举止吓得不轻,永远离开海霍特,投奔乡下亲戚去了。眼下这情况,让瑞秋不但反感还日益失望。要知道,饥饿的乞丐成群结队在鄂克斯特游荡,甚至沿着海霍特城墙露宿,她却找不到人手填补城堡女佣的空缺。
瑞秋深知,找不到人手,不单是城堡里住着蛮子的问题。士兵再吵闹,贵族再傲慢,也仅限于白天。到了夜里,海霍特就像鄂克斯特城外的坟场,空无一人。走廊里回荡着诡异的声响和回音。明明没人却总响起脚步声。瑞秋和留下的仆人每晚都要牢牢锁紧房门。瑞秋告诉大家,这是为了管束醉醺醺的士兵,但她和女佣们都清楚,再三检查门闩、睡前共同祷告等等,不全是为了防范喝醉的色雷辛人。
更有甚者——虽然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向被祝福的瑞普承认这一点——最近几周,瑞秋好几次竟迷了路,走进了从没见过的廊道。她可是瑞秋!像领主一样、几十年来自信满满地掌控城堡方方面面的瑞秋,如今竟在自己家里迷了路。如果不是发疯或老糊涂了……那就是被魔鬼下了咒。
瑞秋放下那堆湿床单,靠在墙上稍作歇息。三名上了年纪的牧师从她身旁绕过,用纳班语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瞟来一眼,冷漠得仿佛她是条死狗。看着他们的背影,她努力平复呼吸。自己都这个岁数了,又当差多年,怎么能像最卑微的底楼女佣一样,扛着湿乎乎的亚麻布到处跑呢?但杂务必须做。总得有人继续抗争下去。
没错,自西蒙死掉那天起,事情就变得不对头了,看样子,短时间内也转不回正轨。她皱着眉头,又扛起重担。
瑞秋终于晾完了被单床单。看着亚麻布在午后轻风中拍打飘动,她不由惊讶天气竟这么凉。现在是提亚加月,盛夏时分,温度却低得像早春。虽然比去年年底那要人命的干旱好些,但她依然怀念每年夏季那燥热的白天和温暖的夜晚。她关节痛,早晨的凉意更加重了疼痛。湿气似乎悄悄渗进了她全身的骨头。
她穿过院子原路返回,心想帮佣都跑哪儿去了。她们闲坐着又说又笑,肯定是这样,却叫城堡女管家当牛做马、忙里忙外。瑞秋或许很累,但还有力气将那几个姑娘扯出来干活!
太糟糕了,她一边沿外城墙慢慢走着一边想,整座城堡居然没什么人能撑起大局。受祝福的老王约翰去世以后,埃利加貌似是个合适的接班人,结果却令瑞秋大失所望。她想,这苹果离长成果树也太远了,远得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不过也没什么好吃惊的,真的,男人嘛,就是这样。自吹自擂、得意洋洋的男人——仔细想想,就跟小男孩完全一样,那些大人也不比蠢驴西蒙聪明多少。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事情,男人就是不懂,埃利加国王也不例外。
疯狂也波及到他弟弟。到今天为止,瑞秋从未喜欢过约书亚王子。在她眼里,他太聪明又太严肃,显然还很自负。可说他是叛徒——好吧,那绝对是蠢话,傻子都听得出来!约书亚书卷气太重,心气又太高,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可他哥哥埃利加又怎么样呢?带军直奔北方,施展诡计推倒了约书亚的奈格利蒙城堡,杀啊,烧啊。理由呢?就是埃利加国王那该死的男性尊严。不少爱克兰女人成了寡妇,收成又糟,整个海霍特及其居民都活在地狱中——愿天主乌瑟斯原谅她,但这是唯一的真相。
尼鲁拉大门耸立在前方,长长的影子将黑暗抹上两边城墙。鸟儿叽叽喳喳。鹞鹰,还有渡鸦,纷纷争抢插在大门矛尖上十颗头颅的残骸。
瑞秋颤抖着,一边暗暗责备自己,一边画了个圣树标记。改变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管理约翰国王的家这么多年,她还从没见过类似埃利加展示叛徒下场这般残酷的场面。在鄂克斯特下城区的征战广场上、在惊恐不安的人群面前,这些人被公开毒打。虽然被处决的几名贵族也不怎么受欢迎——特别是高维格男爵,他在塞洛郡的暴行早已引起众怒——但所有人因此都感受到了国王的严厉。高维格等人临死前都一脸震惊,摇着头说自己是无辜的,直到爱克兰守卫们抡起棍棒,将他们活活砸死才安静下来。这些脑袋被悬在尼鲁拉大门上已整整两个星期,食腐鸟就像巧手雕刻家,慢慢地让头骨暴露在空气中。少数路人会盯着看,大多数刚一抬头便立马转开,仿佛瞥到了什么禁物,而不是国王希望公开的反面教材。
叛徒,国王这样称呼他们,也真将他们当作叛徒处死。瑞秋觉得没多少人会想念他们,但他们的死让城堡的愁云惨雾愈加浓重。
瑞秋挪开眼,加快脚步,结果差点被一个在泥路上摇摇晃晃、牵马经过的年轻侍从撞倒。她挣扎着保持平衡,靠在外墙一个安全的位置,这才转头观察那些经过的骑手。
来的都是士兵——只有一人例外。这些人全副武装,身着代表国王的爱克兰卫队绿上衣,例外之人却穿件火红长袍,披旅行斗篷,足蹬一双黑靴。
派拉兹!瑞秋全身一僵。那个魔鬼和国王的卫兵们要去哪儿?
牧师看起来像在同伴前头飘行。士兵们又说又笑,派拉兹却目不斜视,光秃秃的脑袋像矛尖一样高高抬起,黑眼睛盯着前方大门。
牧师到来后,事情就变样了——好像派拉兹诅咒了海霍特似的。有一阵子,瑞秋甚至怀疑,派拉兹一直不喜欢莫吉纳,说不定就是他烧毁了医师的房间。但教廷的人会干出这种事吗?会因为泄愤而杀死无辜之人吗——比如杀死她的西蒙?但传言确实说那牧师的父亲是魔鬼,母亲则是个巫婆。瑞秋又画了个圣树标记,看着那人在队伍的拥簇下、得意从容的背影。
她思索着,一个人真能给其他人带来不幸吗?他又为什么这么做?为了帮魔鬼跑腿?她有些窘迫不安,小心地四下张望一番,往泥里吐了口唾沫,驱赶邪恶。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像她这样的老女人又能怎么办,不是吗?
她看着派拉兹和那队士兵越过尼鲁拉大门,这才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居住区走去,脑子里又被诅咒和大冷天的话题填满。
傍晚的阳光斜照进树丛,将薄薄的叶片映得熠熠生辉。林间雾气终于消散。几只鸟儿在树顶颤声鸣叫。戴奥诺斯觉得头痛好了些,便站起身来。
神秘女人葛萝伊整个早上都在医治爱因司凯迪的重伤,刚刚完事,又去帮助桂棠公爵夫人和艾索恩。之前,葛萝伊往他背部和身侧的箭伤上敷药时,发着高烧的瑞摩加人一直胡言乱语,现在终于安静了。但就算是她,也无法断言他能不能活下来。
到了下午,葛萝伊仍为大家忙里忙外,包括治疗桑弗戈溃烂的腿伤,以及其他人身上的伤痛。她医用草药的知识十分丰富,口袋里塞满了各种有用的东西,除了瑞摩加人,她保证说,所有人都能迅速恢复健康。
戴奥诺斯觉得,洞这边的森林跟之前逃离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至少看起来没两样。橡树和接骨木同样挨得很近,地上满是古老死树残留的遗骸,但在这里,某种根本性的东西不一样,那是一种淡淡的优雅和内部的活力,感觉空气更轻柔,阳光更温暖。当然,戴奥诺斯意识到,这很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和约书亚王子的朋友们又多活了一天。
葛萝伊和约书亚王子坐在树干上。戴奥诺斯刚想迈步朝他们走去,又犹豫了,不知自己该不该去打扰。这时,约书亚露出疲倦的微笑,挥手示意他过去。
“过来吧,戴奥诺斯,坐。你的头怎么样了?”
“还疼,陛下。”
“你挨了很重的一击。”约书亚点着头说。
葛萝伊抬起头,看他一眼。早些时候,她已检查过戴奥诺斯头上被树枝撞出的血淋淋的伤口,还说“没有大碍”。
“戴奥诺斯是我的右手。”约书亚对她说,“他也应当听一听,以防我万一出事。”
葛萝伊耸耸肩。“我要说的不是秘密,至少不用守口如瓶。”她转身查看一番莱乐思的情况。那孩子正静静坐在渥莎娃腿上,视线集中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不管渥莎娃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唤起她的注意。
“你想到哪儿去,约书亚王子?”葛萝伊总算开口问道,“你已从北鬼的复仇中逃了出来,至少暂时如此。现在又要去哪儿呢?”
王子皱起眉头。“除了到安全的地方,我还没有别的打算。要是这个……”他朝森林空地挥了挥手,“……庇护所能拦住那些魔鬼,就像你说的,那我们就应该留在这儿。”
女巫摇摇头。“当然,我们必须留到所有人都能动身为止。然后呢?”
“我还没想到。”约书亚看着戴奥诺斯,像是希望他能提供什么建议,“我哥哥已经赢得了至高王权柄下的所有土地。我想不出还有谁愿冒惹怒埃利加的危险保护我们。”他用左手拍打自己的右腕。“我们所有希望都化成泡影。一场悲惨的游戏。”
“我问这个问题是有目的的。”葛萝伊在树干上挪挪身子。戴奥诺斯注意到,她穿了双男式的靴子,而且看起来很旧了。“我知道一些重要的事,能帮你更好地看清各种可能性。首先,在奈格利蒙陷落前,你派了一支队伍出城搜索,对不对?”
约书亚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葛萝伊不耐烦地摇摇头,“见面时我告诉过你,我认识莫吉纳和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我也认识棠戈寨的亚拿嘉。即便在你的城堡时,他也一直都跟我保持联络,告诉了我不少事。”
“可怜的亚拿嘉。”约书亚说,“他死得很英勇。”
“很多有识之士牺牲了,剩下的没几个。”她回答,“勇敢并不仅仅是士兵和贵族的特权。而每失去一条生命,智者的圈子也就相应地缩小,因此,比起从前任何时候,我们都更需要沟通,包括跟圈外人沟通。为此,亚拿嘉自打离开北方家园、到奈格利蒙之后,就一直将消息传递给我。啊!”她坐直身子,“我想起一件事。”她提高声音。“史坦异神父!”
牧师应声看过来,有些迟疑。她打个过来的手势,他才离开琴师桑弗戈,走过去。
“亚拿嘉对你评价很高。”葛萝伊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他离开之前,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史坦异点点头,从修士袍下拿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坠子。“这个。”他轻声说。
“如我所料。好吧,你跟我可以过一会儿再谈这个问题,但作为卷轴联盟的一员,显然,你也应该加入这次会议。”
“一员……?”史坦异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我?卷轴联盟……?”
葛萝伊微笑起来。“当然。认识亚拿嘉这么久,我敢说这是个谨慎的决定。但就像我刚才说的,等会儿再谈这个问题吧,就你跟我。”她又转回去看着王子和戴奥诺斯,“希望你们明白,我清楚寻剑的事。我不知道宾拿比克他们有没有找到凯马瑞的佩剑荆棘,但我能肯定,过去了这么久,矮怪和男孩西蒙都还活着。”
“赞美安东!”约书亚长出一口气,“这可是个好消息!那么长时间,我们一直缺乏好消息。派他们出去之后,我的心一直很沉。他们在哪儿?”
“我相信他们跟伊坎努克的矮怪们在一起。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简单地说:我和西蒙的交流非常短,没时间仔细询问。但我给了他们最重要的信息。”
“什么信息?”戴奥诺斯问,心情愉快得就像第一次看到女巫出现,但同时,因为她抢走了约书亚王子的主导权,也带着一丝愤恨。这种情绪既愚蠢又自以为是,但他真的很想看到王子领导大家,戴奥诺斯清楚,他有这个能力。
“告诉西蒙的信息,我也会告诉你们。”葛萝伊回答,“但首先,我们得把另一些事说清楚。”她转向史坦异,“你找到另外两把剑的线索了吗?”
牧师清了清嗓子。“好吧,”他开始说,“我们……我们都很清楚悲伤在哪儿。埃利加国王随身带着风暴之王的礼物——如果我们听说的事属实,无论到哪儿,它都跟他在一起。至于荆棘,我们认为,还在北方某处。既然矮怪等人还活着,我觉得他们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它。最后一把,米奈亚,一度是芬吉尔的佩剑——可是天呐,你们得知道,当然,好吧,米奈亚似乎从未离开过海霍特。因此两把……两把……”
“因此两把剑都在我哥哥手里。”约书亚替他把话说完,“第三把则在杳无人烟的北境,靠一个矮怪和一个毛头小子搜寻。”他忧心忡忡地笑了,摇摇头。“就像我之前说的,真是场悲惨的游戏。”
葛萝伊用吓人的黄眸子盯着他,尖锐地指出:“然而,约书亚王子,这是一场不能投降的游戏,是我们身为棋子必须参加的游戏。而且赌注非常大。”
王子又将身子坐直些,举起手,示意愤愤不平的戴奥诺斯别开口。“你的话在理,瓦莱妲·葛萝伊。这是我们必须参加的游戏。我们输不起。因此,你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
“大部分你们已经知道了,或者,我猜你们应该知道。西边的赫尼斯第陷落了,路萨王也死了,他的人被迫进山躲避。由于叛变,纳班现在是埃利加的盟友班尼伽利的公爵领。考德克的司卡利代替艾奎纳统治了整个瑞摩加,自奈格利蒙被攻陷,北鬼就像幽魂一样在那儿游荡。”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杖,在旁边的泥地上画幅地图,每提到一处就做个记号,“阿德席特森林没被占领,但这地方不适合人类聚集抵抗力量,除非其他路都行不通,此地才会是最后的希望。”
“如果这里还不是最后的希望,那其他路又在哪儿呢?”约书亚说,“这里就是我的王国,葛萝伊,你看,这方圆一石远近的地界。我们也许能躲起来,但就算不提风暴之王,这么几个人,又怎能以卵击石,去挑战埃利加呢。”
“啊,终于说回到推迟的话题了。”葛萝伊回答,“我们面临的不仅是人类之间的战争。”她又移动棕色粗糙的手,在地上飞快地画起来。“为什么我们能安全地待在森林这个部分?因为这儿是希瑟的管辖地,北鬼不敢贸然进犯。在数不清的岁月里,他们两家一直维系着脆弱的和平。我觉得,即便无情的风暴之王也不例外,不会急于挑起与希瑟的争端。”
“他们两家?”戴奥诺斯问。葛萝伊吓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你没听到亚拿嘉在奈格利蒙说的话吗?”她反问,“智者为之牺牲性命,连这些话都不听,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亚拿嘉告诉我们,伊奈那岐——即风暴之王——曾是希瑟的王子。”史坦异赶紧插嘴,还拍打着双手,像要化解冲突似的,“这点我们知道。”
“在许多世代以前,北鬼和希瑟是同族。”葛萝伊说,“后来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便将奥斯坦·亚德一分为二,并承诺,若无正当理由不得越界。”
“对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来说,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戴奥诺斯问道。
葛萝伊挥挥手。“我们能安全地待在这儿,就是因为北鬼忌惮希瑟的疆界。另外,这类地方本身就蕴含着魔力,虽然近来消退了不少,但不管怎样,都会令他们犹豫。”她的目光落在戴奥诺斯身上,“你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不是吗?但问题是,我们十来个人不足以反击,必须找到一个能避开北鬼的地方,还要便于不满你哥哥埃利加暴政的人找过去。如果埃利加国王巩固了对奥斯坦·亚德全境的统治,海霍特又固若金汤,那我们永远都无法接近他手里的剑,包括他可能拥有的另一把。这不光是法术的对抗,更要紧的是选择哪里作为阵地。”
“你究竟想说什么?”约书亚问,他的眼睛紧盯女巫的脸。
葛萝伊用手杖指点地图,“森林东边,再往外,就是上色雷辛草原。在那儿,靠近古城岸韶桑羽旧址,森林和草原的边缘,便是北鬼和希瑟永远分道扬镳之地。它叫瑟苏琢——诀别石。”
“在……在那儿,我们能安全?”史坦异兴奋地问。
“短时间内可以。”葛萝伊回答,“那是个很有魔力的地方,短时间内,古老的传统也许能保护我们免受风暴之王手下的袭击。这就够了,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聚起反抗埃利加的人手,整顿分散的盟友。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时间解开三神剑的谜团,找到对抗风暴之王的方法。”
约书亚坐直,盯着泥地上的条纹。“这是个开始。”他终于说,“要与所有绝望抗争,需要一点小小的希望之光。”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女巫说,“也是我告诉西蒙,带上所有人,尽快赶去的原因。”
史坦异带着歉意咳嗽一声,“恐怕我不是很理解,好心的葛萝伊。你是怎么跟那孩子说上话的?如果他在北方,时间短,又这么远,不可能来回赶吧?难道你用鸟儿传递信息,就像亚拿嘉那样?”
她摇摇头。“不,我通过那个女孩莱乐思跟他说话。这也许很难解释,但她能帮我增强力量,越过遥远的距离,一直到达伊坎努克,告诉西蒙关于诀别石的事。”她用靴尖擦掉刚画的地图,“留下跟我们有关的信息可不明智。”她发出刺耳的咯咯笑声。
“你能用这种方式跟任何人交谈吗?”约书亚一针见血地提出。
葛萝伊摇摇头。“我见过西蒙,跟他有过接触。他曾住过我的小屋。若是从未谋面之人,我没法找到并与之交谈。”
“可我侄女米蕊茉也住过你的小屋,至少我这么听说过。”王子急切地说,“我一直担心她。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她,说几句话?”
“我试过了。”女巫站起来,目光投向莱乐思。小女孩正沿空地边缘漫无目的地走着,发白的嘴唇像默唱一般嚅动。“米蕊茉身旁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不让我接触她——像一堵墙。我的力量很弱,时间也有限,因此没再尝试。”
“你能再试试吗?”约书亚问道。
“也许。”她将目光转回王子身上,“但我必须慎之又慎。艰难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转向史坦异神父。“好了,牧师,跟我来。有些事我们得谈谈。你被赋予了一种责任,甚至可能会是沉重的负担。”
“我知道。”史坦异轻声回答。两人走开了,留下约书亚继续沉思。戴奥诺斯久久地看着他的王子,又往自己放斗篷的地方走去。
淘儿躺在旁边,噩梦缠身,胡言乱语,颤抖不休。“白脸儿……手要抓我。手……”老人张开五指,伸向天空。一瞬间,似乎连鸟鸣声都停息了。
“……于是,”约书亚总结道,“还有一线生机。瓦莱妲·葛萝伊相信,我们能在那地方寻求庇护……”
“还能反击国王。”艾索恩吼道,红脸膛上满是痛苦。
“……是的,还能再战。”约书亚继续说,“这就是接下来的计划。我们别无选择。等大家都能动身,我们就离开森林,穿过上色雷辛往东,到诀别石去。”
渥莎娃的脸气得发白,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桂棠公爵夫人抢在前头。“约书亚王子,为什么要彻底离开森林呢?为什么不能绕路,非将自己暴露在平原上?”
葛萝伊坐在王子身旁,点点头。“你问了个好问题。其一,走开阔地能比在森林里快一倍,而我们时间宝贵。另外,让北鬼远离此地的禁令对我们也一样。附近都是希瑟的领地。现在是被逼无奈,被追赶逃命而来,可待得太久,也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希瑟对凡人没有好感。”
“北鬼不会追来吗?”
“我知道安全穿过森林、到外部草原去的路。”女巫回答,“我觉得,到了上色雷辛,北鬼还没胆大到在空旷地行走。他们拥有致命的力量,但数量远远不及人类。风暴之王已经等待了几个世纪,他有足够的耐心再保存实力一段时间。这些无须挂怀,埃利加的军队和色雷辛人才是我们要操心的。”她转向约书亚。“也许你比我更清楚,色雷辛人现在有没有为埃利加效力?”
王子摇摇头。“说不准。那里部落众多,单于是他们自己推选出来的,即便如此,也谈不上有多忠诚。另外,只要我们不冒险远离森林边缘,可能连个鬼影子都碰不到。色雷辛幅员广阔。”
他话音刚落,渥莎娃便起身,迈开大步,消失在空地旁的桦树丛中。约书亚看着她离去,过了会儿也起身走了,留下葛萝伊回答其他人关于瑟苏琢的问题。
渥莎娃背靠一棵白桦树,怒气冲冲地撕扯树皮。约书亚远远地看着她。她的袍子破破烂烂,膝盖以下都被割掉,底裙被撕下来做绷带了。跟其他人一样,她满身尘土,浓密的黑发中缠着小树枝,四肢布满刮伤,前臂的箭伤外缠着脏兮兮的染血破布。
“你生什么气啊?”他问,声音很温柔。
渥莎娃转过身,双眼圆瞪。“我生什么气?你说我生什么气?你是傻瓜吗!”
“自从被逐出奈格利蒙,你就一直躲着我。”约书亚说着,走近一步,“我躺在你身边时,你全身紧绷,活像闻到罪恶气息的牧师。相爱的人怎能这样?”
渥莎娃举起一只手,像要一耳光扇过去似的,但他离得很远。“爱?”她笑了起来,古怪的腔调让这个词显得沉重而痛苦,“你这种人,还敢跟我提爱?我已失去了对你所有的爱,你现在才来说这个?”她用手揉揉脸,留下一片黑黑的污渍。
“所有人的性命都在我手里。”王子慢慢说道,“也在我心上。男人、女人、孩子、在奈格利蒙废墟中失去的无数条性命。自从城堡陷落,我是有点疏远你,但那是因为我心里有阴影,它们像鬼魂一样紧跟不放。”
“你刚才说,自从城堡陷落……”她嘶声道,“自从城堡陷落,你就把我当成妓女。你不跟我说话。你愿意对所有人开口,除了我。到了晚上,你又来碰我、抱我!你以为你在市场里,像买马一样买下我了?我跟着你,是为离开平原……是因为爱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现在又要拉我回去——向所有人展示我的耻辱!”愤怒的泪水喷涌而出,她绕到树后,不让王子看到她的脸。
约书亚很困惑。“什么意思?向谁展示你的耻辱?”
“我的族人,你这傻子!”渥莎娃哭喊起来,声音沉闷地回荡在树丛间,“向我的族人!”
“色雷辛人……”约书亚慢慢地说,“确实。”
她从树后转出来,像个狂暴的幽灵,双眼喷着怒火。“我不去。带着你的小王国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我不会带着耻辱回家乡,就像……像这样!”她气冲冲地指着自己的一身破烂。
约书亚苦笑起来。“说什么傻话啊。看看我,至高圣王约翰的儿子!像个稻草人!又有什么关系?我想我们根本碰不到你的族人,就算碰到又能怎样?你干吗这么顽固,宁可死在森林里,也不让那些马车民族见到你衣衫褴褛的模样?”
“对!”她叫起来,“对!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傻?你说得对!为了你,我离开家乡,逃出父亲的领地,现在又像丧家犬一样回到他们面前?我宁愿先死一千次!我什么都没了,但我不想回去卑躬屈膝!”她身子一软,膝盖跪在泥地中。“算我求你,别去上色雷辛。要是你非去不可,就给我留点口粮,让我在森林里待一阵子,然后自己走回去。”
“你发什么疯?”约书亚咆哮起来,“你没听到葛萝伊的话吗?就算希瑟没把你当成入侵者杀掉,北鬼也会抓住你,让你生不如死。”
“那就杀了我吧。”她向南黛儿伸出手,它插在约书亚腰带上的剑鞘里,“回色雷辛,还不如死。”
约书亚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起来。她在他掌中挣扎,用沾满泥的破拖鞋踢他的小腿。“真是个孩子。”他气呼呼地说,及时躲开朝脸上招呼过来的没抓住的手,“长爪子的小孩。”他将她身子翻转,让她背对自己,推着她跌跌撞撞往前走,直到一棵倒下的大树旁。他坐下来,猛拉一把,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张开胳膊缠住她的手臂,架在两边。
“既然你非得像个任性的小姑娘,我也只好把你当成小姑娘对待。”他从牙缝中发声,身子往后倾,避开她挣扎甩动的脑袋。
“我恨你!”她喘着气。
“此时此刻,我也恨你。”他更用力地箍住她,“……但会过去的。”
终于,她不再挣扎,筋疲力尽地倒在他的臂膀中。“你比我力气大。”她喘着气说,“但你总得睡觉。那时我会杀了你,然后自杀。”
约书亚的呼吸也十分急促。渥莎娃并非柔弱女子,而王子只有一只手,让他更难应付她的挣扎。“剩下的人已经够少了,不能再死人了。”他嘟囔道,“如果有必要,我会坐在这儿抱着你,直到出发为止。我们要到那个瑟苏琢去。只要我有这个能力,我们所有人都会活着抵达目的地。”
渥莎娃又挣扎起来,却发现约书亚没有松劲,于是很快放弃了。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平复,四肢也渐渐不再颤抖。
影子越拉越长。为了迎接夜晚降临,一只孤独的蟋蟀开始吟诵起来。“如果你只爱我一个,”最后,她看着暗下来的森林说,“我就没必要杀任何人了。”
“我没力气说话了,小姐。”王子说。
近午时分,米蕊茉公主和两位虔诚的伙伴离开海滨大路,骑下柯梅斯山谷——即纳班城的门户。走在陡峭曲折的山路上,米蕊茉的目光简直无法在马蹄下的路面上停留。距上次来到母亲的故乡纳班,已经过了很久,她很想停下来好好观赏一番。这里曾为帝都,农田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建筑。谷底挤满了小村镇,连险峻的柯梅恩山上也遍布白色的石砌房,像牙齿一样突出山表。
无数道炊烟自谷底升起,一朵灰云像面天篷高悬于顶。米蕊茉知道,大多数日子里,大海吹来的风会把蓝天清扫干净,但今天没有风。
“这么多人。”她惊叹道,“城里人更多吧?”
“从某种角度讲,”笛尼梵神父评价,“这说明不了什么。鄂克斯特的面积还不到这里的五分之一,但海霍特是整个已知世界的首都。纳班的光荣只存在于记忆里——当然,除了教廷,纳班如今是她的城市。”
“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你想,杀害我主乌瑟斯的那些人,如今又亲密地握住他的手。”柯扎哈稍微落后他们一些,开口说,“一个人死后,总能交到更多朋友。”
“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柯扎哈。”笛尼梵平和的脸上表情庄重,“但听起来不像什么真知灼见,更像是埋怨。”
“是吗?”柯扎哈说,“我说的是,那些没能宣扬自我的英雄们的价值。”他皱着眉头,“愿上帝爱我,真希望有口酒喝。”他避开笛尼梵询问的眼神,没再多做解释。
羽絮般的烟云让米蕊茉想起了什么。“我们在苔利葛见到了多少火舞者?每个镇里都有吗?”
笛尼梵摇摇头。“我猜,每个镇子总会有几个,但他们会先抱团,再到各个地方去,传播邪恶的消息。你要担心的不是他们的数量,而是他们散播的病毒般的绝望。每有一个人跟随、加入他们的团伙,至少还有一打人将他们的话悄悄记在心中,失去了对真神的信仰。”
“人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柯扎哈突然说,双眼直视笛尼梵,“他们听到风暴之王传达的信息,看到风暴之王手中的力量。他们等待真神将异端击倒,但真神什么都没做。”
“一派胡言,派德瑞克,”笛尼梵大发雷霆,“或者柯扎哈,管你现在用什么名字。选择才是问题的核心。上帝给了所有人选择权。他不会强迫人接受爱。”
修士发出厌恶般的哼哼声,但仍紧盯着牧师。“那个嘛,他当然不会。”
米蕊茉想,从某种奇妙的角度看,柯扎哈似乎更像在恳求笛尼梵,试图在教宗的簿记面前展示笛尼梵无法辨别的事物。
“上帝希望……”牧师刚开口。
“可如果上帝不哄骗、不强迫,也不回应风暴之王或任何人的挑战,”柯扎哈打断他,声音因压抑的感情而嘶哑,“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惊讶人们相信没有上帝,抑或信仰于事无补?”
笛尼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恼火地摇摇头。“这就是教廷存在的理由,为了宣扬上帝的话语。这样人们就可以做出选择。”
“人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柯扎哈悲伤地说完,又陷入静静的沉思。一行人,步履沉重,慢慢地往谷底骑行。
中午,他们来到熙熙攘攘的安特林路。路人按前进方向分成两股,遇上进出市场的马车,人潮便像旋涡般转开。米蕊茉和同伴们没引起任何注意。太阳落山前,他们在谷底走了很长一段。
这天夜里,他们在拜黎但歇息。拜黎但是沿路发展兴盛起来的二十个镇子之一,这些镇子已扩张到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他们睡在当地的小修道院,笛尼梵那枚带着教宗图章的戒指,还有他尊贵的身份,使一行人成为关注的焦点。米蕊茉不愿冒险被人识破伪装,于是早早溜进为她准备的小房间。笛尼梵对修士们解释,说他的同伴病了,然后将一份包括大麦汤和面包的足量晚餐端到她房里。当她吹灭蜡烛睡觉时,火舞者和燃烧的白袍女人又浮现在眼前。在小修道院的厚墙中,这景象似乎没那么吓人了。在这令人不安的世界里,这不过是另一件令人不安的事罢了。
第二天傍晚前,他们来到安特林路的上坡折点,转往纳班真正的核心。他们超过许多走累了坐在路边、取下宽檐帽扇风的朝圣者和商人。有些人只是停下来喝口水,也有几人面露沮丧、步履沉重,因为他们的驴子不肯拉着满满的马车往陡坡上走。
“如果天黑前停下,”笛尼梵说,“我们今晚可以在山镇里留宿,早上再走一小段就能进城了。但基于某些原因,我不想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如果入夜继续赶路,我们就能在午夜前抵达塞斯兰·安东尼斯。”
米蕊茉回头看看来路,又望望前方,目的地依然藏在干燥的金色群山中,遥不可及。“我觉得停下歇歇也挺好。”她说,“我很累。”
笛尼梵看来忧心忡忡。“我明白。我比你更不习惯骑马。公主,我的屁股也很痛。”他红着脸大笑起来,“请原谅,小姐。但我觉得越早见到教宗越好。”
米蕊茉看看柯扎哈,猜他会不会有什么话补充,但修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马儿上山的脚步左右摇晃着身子。“要是你觉得有好处,”她终于说,“那就赶夜路吧。但老实说,我想不出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跟教宗讲——或者他要对我说什么,让他连一天都等不了。”
“很多事正在变化,米蕊茉。”尽管这里没什么人,只有一辆吱呀作响的农夫马车,在前方半弗隆外爬坡,笛尼梵还是压低声音回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一切都悬而未决,还有不少危险我们并不完全知情。有机会时不快点行动,将来就追悔莫及了。这点智慧我还是有的。只要你同意,我就相信自己的感觉,走下去。”
天渐渐黑了,他们继续策马前行。星星在群山上空显现,他们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这条路蜿蜒曲折,穿过一道道山口,越过一座座村镇。终于,他们来到那座巨大城市的外围。城里的灯光甚至照亮了天空。
即便临近午夜,纳班的街道仍然人头攒动。每个角落都有火把在燃烧。杂耍艺人和舞者在闪烁的光圈中表演,希望能从醉醺醺的路人那儿得到一两个赏钱。酒馆的窗叶在这凉飕飕的夏夜合了起来,灯光和喧闹从窗缝泄漏到错综复杂的街道上。
自从离开安特林路,沿喷泉径道登上塞斯霖山,米蕊茉就累得直打盹儿。这时,他们已能隐约看到塞斯兰·安东尼斯了。它那著名的尖顶在灯光辉映下还只是条细细的金线,但下方几百扇窗户都散发着温暖的光。
“在神家里,总是有人醒着。”笛尼梵轻声说。
他们踏上狭窄的街道,朝大广场走去,米蕊茉看到,离塞斯兰·安东尼斯西边不远,就是塞斯兰·玛垂府线条柔和的洁白塔楼。公爵的城堡伫立在纳班最突出的海岬上,居高临下,朝向大海,仿佛曾统治整片人类大陆的古老纳班的象征。
两座塞斯兰,米蕊茉想,一座为统治肉体而立,另一座则为统治灵魂。好吧,塞斯兰·玛垂府已在弑父者班尼伽利手下堕落,但教宗是个敬虔人——也是个好人,笛尼梵是这么说的,而笛尼梵不是傻子。至少那里还存有希望。
头顶夜空,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海鸥的号哭。她心中泛起一阵遗憾的苦闷。如果母亲没有嫁给埃利加,那米蕊茉很可能会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就在大海之上。这里会成为她的家。她会有自己的归属之地。
如果母亲没嫁给父亲,她困倦地想,我也不再是我了。蠢姑娘。
到教宗殿门前的这段路既糊涂又模糊,米蕊茉觉得,要保持清醒实在太难了。几个人热情地向笛尼梵致意——他似乎有不少朋友。接下来,她只知道自己被引到一个房间,那儿有温暖柔软的床。除了靴子,她什么都没脱,径直爬到毯子下,身上还裹着兜帽斗篷。房外走廊传来轻轻的说话声,接着,她又听见珂莱瓦大钟在高处遥遥响起,但她不记得究竟响了几声。
她伴着远方的钟声睡着了。
早上,笛尼梵神父带着莓子、牛奶和面包来叫醒她。她坐在床上吃,牧师点燃蜡烛,在这间没有窗的房中来回踱步。
“圣人今天起得很早。在我找他之前就出去了,到外头散步。他思考事情时经常这样,只穿着睡衣在廊道里散步,不带任何随从——除了我,只要我在的话。”笛尼梵露出男孩般的微笑,“这地方跟海霍特差不多大。他可能走到任何地方。”
米蕊茉甩甩袖子,擦掉下巴滴落的牛奶。“他会见我们吗?”
“当然。他一回来就会见我们,我肯定。我想知道他在考虑什么。拉纳辛深谋远虑,比大海更深沉,而且,正如大海,你难以判断他平静的表面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米蕊茉想起恩莫庭海湾的淇尔巴,耸耸肩,放下碗。“我还穿男人的衣服吗?”她问。
“什么?”笛尼梵停下脚步,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哦。你是说,见教宗时?我想,不该让外人知道你在这儿。我很想说些漂亮话,比如我的弟兄们绝对可信,我敢用性命担保之类。但我在这儿生活工作了太久,我可不敢保证没人出去乱讲。我给你带了些干净的袍子。”他指指一包放在凳子上的衣服,旁边还有个浴盆,水里微微冒着热气。“等你吃完,梳洗完毕,我们就可以走了。”他站起来,满怀期待地等着。
米蕊茉盯着衣服看了一会儿,又扭头看看笛尼梵神父。他微微蹙眉,一脸烦乱的神情。“你能转过去吗?”她终于说,“我好换衣服。”
笛尼梵神父张开嘴,愣了一会儿,脸唰地红了,引得米蕊茉心中暗笑。“公主,请原谅!我怎么这么无礼?请原谅,我马上离开,过会儿再来找你。对不起。今早脑子里的事实在太多了。”他退出房间,小心地关上门。
等他出门,米蕊茉才大笑着从床上爬起来。她将旧袍子从头顶脱掉,开始洗濯。她身子发抖,饶有兴味地注意到自己的手和手腕被太阳晒成棕色,仿佛船夫似的。她带着几分满足,心想,要是侍女们见到她现在这模样,不知得有多惊慌呢!
水温温的,但房里本身温度不高,她一洗完就赶紧套上干净的衣服。她用双手抚摸短发,心想要不要也洗一下,但又想到屋里阴凉通风,还是放弃了。凉意让她想起年轻的西蒙,他这会儿应该还在冰冷的北方。当时,瞬间冲动之下,她将心爱的蓝围巾送给了他,如今想来还真是太轻率了。当然,她的意图是好的,问题是那条围巾太薄了,不足以保暖,但它兴许可以帮他回想起他们一同挣扎求存的惊险旅程。也许,他能因此振作精神。
她在外面的大厅找到笛尼梵,后者正努力让自己显得耐心些。回到熟悉的家,牧师仿佛一匹战马,绷紧神经,蓄势待发。他轻轻牵着她的手臂,领她步下走廊。
“柯扎哈在哪儿?”她问,“他会跟我们一起去见教宗吗?”
笛尼梵摇摇头。“那人我还看不透。以前说过,我想他不会造成太大危害,但他过于自甘堕落,实在叫人伤心。要是他还像原来那样,他的看法就有很大参考价值。如今嘛,我想还是别引诱他。有些弟兄正跟他愉快地共进早餐,顺便谨慎地监视他。”
“柯扎哈到底是什么人?”她一边问,一边伸长脖子观察从屋顶直落下来的整排挂毯。毯子上绣着安东高大的正面相,一旁的圣维戴樊极力否认身份,克莱西斯大帝则在惩罚他。这些刻板的形象令她沉思,双眼圆瞪,甚至露出白眼眶。这么多个世纪,他们一直被挂在这里,而世界仍在旋转,永不止息。等她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归于尘土,叔叔和父亲会不会也将成为壁画和挂毯中的人物呢?
“柯扎哈?他是个信徒,曾经是,现在只套了件圣袍。”再次开口前,笛尼梵先考虑了一阵子,“公主,下次有时间再谈你的同伴吧,希望你原谅我的无礼。但眼下,你可能要考虑一下对教宗说的话。”
“他想知道什么?”
“一切。”笛尼梵微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些,“一切的一切,教宗都想知道。他说,这是因为教廷的责任和重担都在他肩上,他必须博学广识才能做决定——但我想,他的本性就非常好奇。”他大笑起来。“他比塞斯兰文书馆大部分抄经牧师都更会撰文。我还曾听他花了几个小时,跟一个湖地农夫谈论挤奶。”笛尼梵的表情严肃起来,“但如今事态重大。就像之前说过的,有些信息来源,我不能让教宗知道,因此,你说的话和亲眼见闻,能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了解必须知道的东西。别怕,尽管告诉他一切。拉纳辛十分睿智,他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更了解世界的运转规律。”
米蕊茉感觉自己在塞斯兰·安东尼斯阴暗的廊道里走了整整一个小时。除了挂毯、偶尔经过的几个匆匆忙忙的牧师,每条走廊看起来都差不多,很快她便绝望地迷了路。高大的石廊很潮湿,没点多少火把。他们终于来到一扇宏伟的木门前,门上是精工雕刻的枝繁叶茂的大树,她暗自庆幸,总算走完了这段旅程。
笛尼梵正想推门,却停了下来。“我们应该保持小心谨慎的习惯。”说完,他带她走下廊道,来到三四尺外一扇小门前。推开门,两人走进一个挂满天鹅绒布的小房间。墙边的火盆里燃烧着明亮的火焰。宽大的桌子上散乱放着许多羊皮纸和沉重的书本。牧师留下米蕊茉一个人在火前暖手。
“我很快回来。”说着,他将桌旁一道帘子掀开。帘子落下时,人也消失了。
等到手指令人满足地隐隐发痛,她离开火盆,转而检查摊在桌上的书卷。它们很乏味,全是数字和对地界的描述。书都是关于宗教的,只有一卷除外。它摆在别的书上,里头满是奇异的动物和看不懂的典礼的版画。她小心地翻看,发现有一页用丝带标了出来。那页有张图,绘着个戴鹿角的男人。他瞪大眼睛,双手漆黑,脚边挤着许多惊慌失措的人,黑暗的天空中还悬着一颗耀眼的星星。画上的眼睛似乎穿透页面,目光一直看进她的眼里。
Sa Asdridan Condiquilles,她读着图案下的文字。征服者之星。
一阵冷战爬上她的身子。塞斯兰潮湿的走廊也没能像这张图,让她感到如此逼人的寒意。她仿佛看到了来自噩梦的东西,或是某个刚体会到其中恶念的儿时故事的场景。米蕊茉飞快地将书翻回到原来的页面,走开,还在斗篷上摩擦手指,仿佛碰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柔和的声音从笛尼梵消失的暗道中传来。米蕊茉靠过去,紧张地想着该说什么,却想不出一个词。她小心地将挂帘拉开,一道银光从后面的房间投射进来。眼前出现的,是从迷迷糊糊的昨晚到现在为止,她在此地见过的最华丽的房间。这应该是教宗的觐见厅,房顶高挑,绘着上百幅安东之书里的场景,窗户隔开早晨灰蒙蒙的天空。房间中心的椅子后头,悬着一面巨大的、绣着教廷金柱圣树图案的蔚蓝旗帜。
拉纳辛教宗戴着高帽子,身材纤细,坐在那张椅子上,聆听一个胖子说话。胖子身披大如帐篷的金色主簿长袍。笛尼梵站在一边,在厚厚的地毯上不耐烦地来回划拉着脚。
“……但这才是重点,圣人。”胖子说,这人语气慎重,脸庞光滑油亮,“现在决不能免冒犯至高王……而且,他现在的情绪不太可能采纳建议。我们必须认真考虑自身的立场,同时也要想想那些指望教廷从中调停、向有利方向推动事态的人。”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抓了点什么东西放进嘴里。他嘴一嘬,圆脸蛋都变平了。
“我明白,腓力基。”教宗回答,他面带温和的微笑,抬起手,“你的建议总能帮上大忙。我永远感激上帝让我们聚在一起。”
腓力基点点圆脑袋,表示感谢。
“要是你还愿意好心帮忙,”拉纳辛继续说,“我必须分出一点时间给可怜的笛尼梵。他骑了好几天马,而我也急于听听他带来的消息。”
主簿单膝跪下——以他的体形,做这个动作还挺不容易。他亲了亲教宗蓝袍子的褶边。“如果您还有任何事需要我,圣人,直到下午为止,我都会在文书馆。”他站起来,一边迈着优雅的步子离开房间,一边又从盒子里拈出一撮糖。
“您是真心感激上帝将你们聚在一起吗?”笛尼梵微笑着问道。
教宗点点头。“是啊。腓力基是个活生生的例证,他提醒我,人不该将自己看得太重。他的意图是好的,只是过于浮夸。”
笛尼梵摇摇头。“我很想相信他的意图是好的,但他的建议确实很罪恶。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时刻,教廷必须因某些美好的目的显出她强大的力量,那么就是现在了。”
“我理解你的感受,笛尼梵。”教宗温和地说,“但现在还不能急着做决定,以免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后悔。你带公主来了吗?”
拉纳辛的簿记点点头。“我去叫她。刚才我把她留在我的文书房了。”他转过身,快步穿过觐见厅。米蕊茉赶紧将挂帘落回原处。笛尼梵进屋时,她已回到火盆前。
“跟我来。”他说,“教宗有空了。”
来到椅子前,米蕊茉行个屈膝礼,轻吻拉纳辛的衣褶。老人伸出一只强壮得令人惊讶的手,扶她站起。
“请你坐在我旁边吧。”说着,他朝笛尼梵打了个手势,让他帮米蕊茉搬把椅子来,“我考虑了一下,”他对簿记说,“也给你自己搬一把吧。”
等笛尼梵搬来椅子,米蕊茉终于有机会打量教宗了。她有一年多没见他。他的模样似乎有些改变。稀疏的白发垂在苍白又端庄的脸旁,眼睛则像孩子般机灵,带着一种顽皮。米蕊茉禁不住将他和珀都因领主宿尔巍伯爵作个比较。宿尔巍皱巴巴的脸上神情狡猾,拉纳辛看起来则要天真得多。但无须笛尼梵提醒,米蕊茉相信,教宗温和的表面下藏着很多东西。
“好了,我亲爱的公主,”所有人就座后,拉纳辛说,“上次见面还是你祖父的葬礼。哎呀,你长大了——但穿得怎么这么奇怪啊,小姐?”他微笑起来。“欢迎来到神的家。还缺什么吗?”
“吃喝倒是不缺,圣人。”
拉纳辛皱起眉头。“我这人对头衔没好感,这个头衔尤其听不下去。年轻时在斯坦郡,我从没想过我会在纳班终此一生,会被称为‘圣’啊‘尊’啊什么的,却再也没人叫我的真名。”
“拉纳辛不是你的真名吗?”米蕊茉问。
教宗大笑起来,“哦,不是。我是爱克兰人,出生地叫奥斯温。但爱克兰人很少会被提到高位,因此取个纳班名似乎很有帮助。”他轻柔地拍着她的手,“说到假名,笛尼梵告诉我,自从离开你父亲,你用假名旅行了很长时间,见过各种人和事。能跟我说说这一路的情况吗?”
笛尼梵鼓励地点点头,米蕊茉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教宗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父亲日益疯狂,终于逼得她逃离海霍特,逃离邪恶的参事派拉兹;又说到约书亚被囚禁的事。慢慢地,明亮的太阳爬上头顶高窗。笛尼梵站起身,让人给他们送吃的来,已经快正午了。
“真是精彩。”教宗一边等簿记回来,一边说,“你证实了许多我听闻的传言。”他伸出手指,在细尖鼻子旁挠挠。“愿主乌瑟斯赐给我们智慧。为什么人就不能满足于他们拥有的东西呢?”
笛尼梵很快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牧师。那人手捧盛满奶酪和水果的盘子,还带来了香料乳酒。米蕊茉一边说一边吃,拉纳辛提出不少温和但一针见血的问题,让她甚至有种在跟亲切老爷爷聊天的感觉。她告诉他,自己和女佣莱乐思被北鬼的猎狗追了好久,终于被西蒙和宾拿比克解救下来。她说到在女巫葛萝伊家里得知的启示,连带还有亚拿嘉在奈格利蒙说的可怕警告。听到这里,笛尼梵和教宗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
等她说完,教宗将高帽子推回原位——听她讲述时,帽子往下滑了好几次。他发出一声轻叹,靠回椅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
“有太多事需要考虑,太多令人恐慌的问题没有答案。哦,上帝啊,您总是给您的孩子应有的试炼。我预感极端的邪恶将要降临。”他转向米蕊茉,“谢谢你带来的消息,公主。虽然内容完全不值得庆贺,但只有傻子才渴望无知的快乐,而我一直努力不要变成傻子。这是我最沉重的担子啊。”他沉思着绷紧嘴唇。“好吧,笛尼梵。”他最后说,“这些,加上我昨天听到的消息,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厚了。”
“圣人,什么消息?”笛尼梵问道,“回来以后,我都没机会跟你说上几句。”
教宗呷了一口酒。“埃利加叫派拉兹来见我。船从海霍特出发,明天抵达。信中说,他身负来自至高王的重要任务。”
“派拉兹要来?”米蕊茉警觉地问,“我父亲知道我在这儿?”
“没有,没有,别担心。”教宗安慰她,又拍拍她的手,“他是来跟教廷谈判的。除了笛尼梵和我,没人知道你在这儿。”
“他是个魔鬼。”她刺耳地说,“别相信他。”
拉纳辛严肃地点点头。“你的提醒我谨记在心,米蕊茉公主,但有时候,跟魔鬼对话是我的职责。”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好像手心里能找到解决一切的办法似的。笛尼梵领着米蕊茉出门时,教宗亲切礼貌地向她道别,但他周身都围绕着一股忧愁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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