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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齐豁之脊

“我们要去哪儿,宾拿比克?”西蒙靠过去,将发红的手挨近火堆。他的手套挂在旁边的冷杉树干上烘烤,散发着蒸汽。
宾拿比克和茜丝琪正埋头研究卷轴,闻言抬起头。“现在嘛,要下山。下山之后,我们需要指引。现在请让我继续找找指引吧。”
西蒙硬生生忍住差点出口的幼稚话语,其实矮怪的淡漠没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他也心情不错。
西蒙的力气正在恢复。在穿越岷塔霍——矮怪落最主要的山脉——下山的这两天里,他每天都感觉自己更强壮了。现在他们已彻底走出岷塔霍,正从山翼横向穿过她的姐妹峰司齐豁。今晚停下扎营后,西蒙头一次不想直接入睡,而是帮着大家在贫瘠的土地上找枯枝生火,又把过夜的山洞里的雪清了出去。身体恢复的感觉真好。脸颊上的伤疤依旧疼痛,但没那么厉害了。更重要的是,它有助于他铭记。
他意识到,龙血改变了自己。但这不是魔法的效果,不像马倌舍姆讲过的故事——他依然无法理解动物的语言,也看不到一百里格外的东西。好吧,这么说不完全准确。这一天,雪停的那段时间里,他确实能看到洁白的山谷荒地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仿佛近在咫尺。谷地盖着白毯,一直延伸到遥远而模糊的阿德席特大森林暗处。当时,他如雕像般静静地站着,不理会寒风刺痛脖子和脸,只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了魔法视力。就像从前那些日子,他爬上绿天使塔,看着整个爱克兰如毯子般在脚下延伸,他好像伸出手,就能改变整个世界。
但这些并不是龙带给他的。他等待湿手套晾干期间,又沉思了一会儿,随即将目光投向宾拿比克和茜丝琪。他们没有真正碰到对方,却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几个短短的眼神交换便道出千言万语。现如今,比起雾沙穆之旅前,西蒙觉得自己看到和感到的东西都不一样了。他似乎更清晰地看到了人与事之间的联系,而每个部分又形成更大的谜团——就像宾拿比克和茜丝琪那样。他们彼此紧密连结,他们的世界又与更多别的世界相互关联,西蒙的、他们族人的、约书亚王子的,还有葛萝伊的……真是令人吃惊啊,西蒙想,所有东西都是别的东西的一部分!但即便这个世界广阔到无法理解,任何一点一滴的小生命也总是不断挣扎求存。每个生命都有意义。
在某种程度上,这的确是龙血教会他的。他并不伟大,事实上还十分渺小。但与此同时,他也至关重要,就像黑夜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光芒都可能是颗星星,能引领水手脱离险境,至少能在无眠之夜照耀某个孤独的孩子……
西蒙摇摇头,朝冰冷的双手呵气。各种念头趁机蹿出,像没上锁的食品储藏室里的老鼠。他又摸摸手套,它们还是没干。他只好将双手塞到腋下,身体朝篝火再挪近些。
“西蒙,你确定葛萝伊说的是‘诀别石’?”宾拿比克问道,“我花了两个晚上阅读欧科库克的卷轴,不幸的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把她说的话都告诉你了。”西蒙朝洞外看去,拴好的山羊挤作一团,活像个滚动的大雪球,“我没记错。她通过我们救下的小女孩莱乐思对我讲话。她说:‘你必须到诀别石去。在将起的风暴中,那儿是唯一的安全之所——至少暂时安全。’”
宾拿比克垂头丧气地噘起嘴唇。他用坎努克语对茜丝琪简单说了几个词,她则严肃地点点头。“我没有怀疑你,西蒙。我们共同经历的事太多了。我也不会怀疑葛萝伊,她是我认识的最有智慧的人。问题出在我浅薄的认识上。”他朝平摊在面前的兽皮挥挥手,“也许我没带来正确的卷轴。”
“你想多啦,小个子。”山洞另一头的施拉迪格说,“我和黑斯坦正教你的朋友们玩‘征服者’。你们矮怪丢的石头几乎能当真骰子一样玩。来吧,一起,让你的脑子放松一会儿。”
宾拿比克抬头,微笑,朝施拉迪格摆摆手。“西蒙,你干吗不跟他们玩一会儿?”他问,“肯定比看着我束手无策强。”
“我也在想事情。”西蒙说,“我一直在想雾沙穆,想哀喀迦屈和当时发生的事。”
“跟你小时候想象的不一样吧,嗯?”宾拿比克再次集中精神仔细阅读卷轴,“事情并不总像老歌里唱的那样——尤其是唱到龙的时候。不过你嘛,西蒙,勇敢得就像凯马瑞或塔利斯托爵士。”
西蒙不由喜上眉梢。“我不知道。也不算是勇敢吧。我是说,不然还能怎么样?但我刚才没想这个。我在想龙血。它对我的影响不止这个。”他指指自己从脸颊穿到发间的白疤。宾拿比克没抬头,茜丝琪却顺着他的手势看过来。她害羞地笑,黑眼睛仰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头貌似友善却有可能造成危险的野兽。不一会儿,矮怪女孩站起来走开了。“它改变了我对事物的想法。”西蒙看着她离开,继续说,“你在洞里当囚犯时,我却在思考和做梦。”
“你都思考了什么?”宾拿比克问。
“很难说清楚。关于这世界有多古老。关于我自己有多渺小。在某种程度上,风暴之王也很渺小。”
宾拿比克抬头观察西蒙的脸,棕色的双眼很是严肃。“是啊,他在群星之下也许很渺小,西蒙——就像比起整个世界,山也很小。但山却比我们大得多,如果砸到头上,我们会被压扁、死透。”
西蒙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我不怕。只是……很难说清楚。”他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词语,“就像龙血教会了我另一种语言,当我思考时,对事物的看法不同了。你该怎么向别人解释另一种语言呢?”
宾拿比克刚想开口,却停了下来,目光越过西蒙的肩膀直直看去。西蒙警觉地转过身,但那边只有歪斜的石头和一方带着白色斑点的灰色天空。
“怎么了?你不舒服,宾拿比克?”
“我知道了。”矮怪简单地说,“之前就觉得耳熟。可能是语言上的混淆。翻译转换过来之后,意思会变得不一样。你看。”他跳起来,快步走向自己的行囊。几个同行的矮怪抬头看他,其中一个张嘴想说什么,但被宾拿比克的眼神阻止,又闭上了嘴。没多久,小个子抱着一堆新卷轴回来了。
“怎么了?”西蒙问。
“是语言的问题——用词不同。你说的是‘诀别石’。”
“葛萝伊对我说的。”他戒备地回答。
“当然了。但欧科库克的卷轴不是用你我现在使用的语言写的。有些模仿古纳班语,有些是坎努克语,还有一小部分用原始的希瑟语。我一直在找‘诀别石’,但在希瑟语里,它会被称为‘离别石’——区别很小,但在搜寻过程中会造成很大不同。稍等。”
他开始快速浏览卷轴,嘴唇随着粗短手指在字里行间的移动而嚅动。这时,茜丝琪回来了,还带来两碗汤。她将一碗放在宾拿比克旁边,而他全部精神都放在卷轴上,只点点头表示感谢。另一碗她给了西蒙。西蒙接过汤,不知该怎么表示,只好低下头。
“谢谢。”他说,心里琢磨该不该直呼她的名字。
茜丝琪娜娜沐柯正想回答,半途却停了下来,好像想不起适合的词儿。片刻间,她和西蒙只是互相对视。现下无法用言语交流,友情却渐渐增长。最后,茜丝琪也低头回礼,然后紧挨宾拿比克坐下,轻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Chash。”他回答,“没错。”然后又沉默下来,继续搜寻。“咳,咳!”他终于叫出声来,重重拍打自己裹着兽皮裤的大腿,“这就是答案。找到了!”
“什么?”西蒙靠过去。这张卷轴上写满陌生的记号,还有仿佛鸟爪和蜗牛轨迹的图案。宾拿比克指着其中一个记号,那是个圆角方块,里面填满圆点和斜线。
“瑟苏琢。”小个子长出口气,体会着这个词,仿佛在欣赏一块上好的布料,“瑟苏琢——离别石。或像葛萝伊所言:诀别石。不出所料,果然是希瑟的东西。”
“这是什么?”西蒙盯着那些如尼文,却无法像看懂西领语一样理解它们的意思。
宾拿比克眯眼盯着卷轴。“是个地点。这里说,支达亚与贺革达亚——即希瑟与北鬼——在这里盟约破裂,分道扬镳。这是个蕴含着力量和深深悲哀的所在。”
“可它在哪儿?如果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又该怎么去?”
“它曾是岸韶桑羽,即希瑟盛夏之城的一部分。”
“吉吕岐以前跟我提过。”西蒙突然兴奋起来,“他让我在镜子里见过。那面镜子也送我了。也许可以用它找!”说着,他在背囊里摸索起来,想找到吉吕岐的礼物。
“不需要,西蒙,不需要!”宾拿比克大笑起来,“要是不知道岸韶桑羽在哪儿,我就真是个傻子了——还是欧科库克门下最蠢的学徒。它是九大城市之一,以极度美丽和历史悠久著称。”
“你知道诀别石在哪儿?”
“岸韶桑羽在阿德席特大森林南部边缘。”宾拿比克皱着眉头说,“所以显然,不算近。我们得走好几周。那座城市坐落在上色雷辛平原北面,我们要横穿整片森林。”他容光焕发。“但我们知道目的地了。很好,瑟苏琢。”他反复品味这个词,“我从没见过那个地方,但我记得欧科库克的描述。像传说中一样,那是个奇特而可怕的地方。”
“我真想知道葛萝伊为什么选了那儿。”西蒙说。
“也许因为,她没别的选择。”宾拿比克的目光转向自己那碗冷掉的汤。
显而易见,山羊不喜欢坎忒喀走在后头。即使过了好几天,狼的气味还是令它们倍感惊慌,因此宾拿比克继续打头。坎忒喀灵巧地沿陡坡挑出最适合的小路,羊骑手跟在后头,小声说着唱着,以防吵醒雪崩女神玛库库雅。西蒙、黑斯坦和施拉迪格走在队伍最后,尽力避开飞扬的蹄子,免得雪片落进油光锃亮的靴子里。
岷塔霍线条圆润,仿佛老人经年的驼背,而司齐豁则棱角分明。矮怪开出的小径在山阴处绕着冰块和岩石蜿蜒,又从山脉的阴影里跃到阳光下,沿着垂直山隙的内侧线延伸开去,消失在雾和雪里。
在狭窄的矮怪小径上走了一个又一个小时,西蒙不时擦去眼前颤动的雪花,更不由自主地祈祷能早点下山。不管有没有恢复力气,他都不适合在山上生活。稀薄的空气让他肺部隐隐作痛,双腿则像浸饱水的长面包,又软又沉。每天天黑入睡时,他的肌肉因痛苦而紧绷,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
这段旅途的高度也让他不安。他以前总以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攀爬者,但那是离开海霍特、见识过广阔世界之前的事了。现在西蒙觉得,目光落在施拉迪格抬起又踩落的棕色靴子上,比看向其他地方更容易。当他转向前方嶙峋的石头或下方凌空的高度时,便很难记起地面上的情形。他提醒自己,在别的地方,人能随意朝任何方向走,用不着冒摔死的危险。他曾住在那样的地方,因此那里肯定存在。幸好有些山路还算平坦,仿佛毯子一般,迎接着西蒙的脚步。
他们在一个宽阔处停下歇脚。西蒙帮黑斯坦放下行囊,看着卫兵踉跄坐到被雪浸湿的石头上,呼吸粗重急促,形成一大片围绕在身边的雾气。黑斯坦揭开兜帽,在狂风中颤抖,不一会便又拉好。冰晶在他的黑胡子里闪烁。
“冷啊,小鬼。”他说,“冷死了。”突然间,他好像老了。
“你有家人吗,黑斯坦?”西蒙问。
卫兵愣了一会儿,仿佛吃了一惊,接着大笑起来。“算吧。有个女人,是老婆。不过没小孩。头生的没多久就死了,再就没生。入冬前就没见过她。”他摇摇头,“但她很安全,到荷闻郡去了——奈格利蒙太危险,跟她说过,要打起来的。”他又摇摇头。“要是那女巫没说错,仗已经打完了,约书亚王子输了。”
“但葛萝伊说他逃走了。”西蒙急忙说。
“嗯,也是。”
他们静坐了一会儿,聆听岩石间穿行的风声。西蒙俯视黑斯坦包裹上的荆棘剑,它反射着暗淡的光,融化的雪花落在剑身,斑驳点点。“你扛得动这把剑吗?我也能扛一段时间。”
黑斯坦考虑了一阵儿才开口:“你想扛就扛,西蒙小鬼。你是该弄把剑,刚长胡子的小伙子确实需要。问题是,很难说这东西能当剑用,你懂我意思吧?”
“我知道。我也知道它会变。”他记得荆棘在自己手里的情形。刚开始,它像铁砧一般又冷又沉。接着,他站在悬崖边一动不动、盯着冰龙那对蓝白眼睛时,它又仿佛桦树枝般轻巧。当时,这把光亮的剑似乎很激动,仿佛会呼吸。“就像活的。像动物之类。你现在觉得它重不重?”
黑斯坦摇摇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小鬼。看来它想跟我们走。觉得能回家吧,大概。”
西蒙发觉,他们两个竟把荆棘剑当成小狗崽或小马驹来讨论,不由露出笑容。但不可否认,它确实让人感到不安,像只还在网里的蜘蛛,或是一条潜伏在黑暗河底的鱼。他再次看着它,如果这把剑是活的,那它无疑是头野兽。它的黑暗吞没了大部分光,只留一丝淡淡的反光,映照着卫兵斑驳的胡子。野兽,黑暗之兽。
“它跟我们走。”西蒙说着,考虑了一会儿,“但不是回家。至少不是回我家。”
当晚,西蒙躺在司齐豁岩坡一个只比裂缝稍大些的浅洞里,梦到了挂毯。那是块会动的毯子,覆在纯黑的墙面上。跟海霍特城堡里那些毯子一样,挂毯上绘着棵大树,枝丫一直伸展到天堂,树身像哈察大理石般洁白光滑。约书亚王子头朝下倒挂在树上,仿佛受难的乌瑟斯·安东。
一个黑影站在约书亚前方,拿把巨大的灰色锤子,将他钉死在树上。约书亚没说话,也没叫喊,但围在身旁的人们都在悲啼。王子忍耐着圆瞪双眼,表情就像是西蒙童年时,挂在佣人间床头的乌瑟斯雕刻。
西蒙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猛地冲向挂毯,想攻击那道黑影,一边跑一边感到手里有件沉重的东西。他高举手臂,用力挥动,却被黑影轻松制住,武器也被抢走了。原来他手里是把黑锤子,除了颜色,跟灰色那把极为相似。
“更好嘛。”那东西说。它用阴影里的另一只手举起乌黑的锤子,继续敲打钉子。这一次,随着每次敲击,约书亚发出了惨叫、惨叫、惨叫……
……西蒙颤抖着,在黑暗中醒来,身边是伙伴们粗重的呼吸声,人声与山风掠过洞口的悲鸣此起彼伏。他想叫醒宾拿比克,或黑斯坦,或施拉迪格——只要是能跟他说同一种语言的人就行。但在黑暗中,他谁都找不见,而且,即使吓得不轻,他也知道不该把其他人惊醒。
他再次躺下,聆听风号。他不敢睡着,害怕再次听到那些可怕的尖叫。他紧张地盯着黑暗,集中注意力保证眼睛睁开,但眼前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天光重回大地之前,疲惫战胜了忧虑,他终于又睡着了。梦境再次袭来。但醒来之后,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翻过司齐豁峰顶之前,他们又在连心都要冻结的小径上走了三天。到了山肩,路宽了,队伍无须再摆一字长蛇阵,因此,众人停在一片积着斑驳白雪的宽阔花岗岩平台,庆祝一番。这是难得的午后日照时间。阳光穿透密布的云层,风则头一次更像嬉闹而非凌虐。
宾拿比克骑着坎忒喀,先去侦察一番地形,回来后便让大狼自己去打猎。一转眼,大狼就消失在披着白衣的乱石中。宾拿比克返身回到队伍,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
“暂时离开悬崖,感觉不错。”他坐在西蒙身边说。西蒙刚脱掉靴子,正在揉冻青的脚趾,帮助血液流通。“在这么窄又这么危险的小路上骑行,除了保持平衡,根本没时间考虑别的。”
“走在路上也一样。”西蒙审视着自己的脚趾。
“走路也一样。”宾拿比克同意,“我很快回来。”小个子起身,穿过起伏平缓的石头,走到那些矮怪旁边。他们围坐成一圈,轮流传递酒囊,有几个甚至在微弱的阳光下脱掉外套,袒露出棕色的胸膛,上面刺满了鸟儿、熊和游鱼等文身。羊也卸下鞍,在贫瘠的地上自由寻找能吃的植物。一名矮怪像牧人般在旁看管,但有些心不在焉。他盯着酒囊在人们手中绕圈,闷闷不乐地用矛戳着地面。另一名同伴指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大笑起来,然后蹒跚着走过去,同他分享皮囊里的酒。
宾拿比克走近茜丝琪,她正跟一个猎手女孩坐在一起。他弯腰说了几句,同她脸蹭脸。她大笑起来,推开他,满脸通红。看着他们,看着幸福的朋友,西蒙心中泛起一丝嫉妒,但立马压了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也能找到这么一个人。他悲伤地想起米蕊茉公主,对一名小厮来说,她是那么高高在上。尽管如此,她也只是个女孩,跟自己在遥远的海霍特、结结巴巴试图攀谈的那些姑娘一样。当他跟米蕊茉并肩站在大稚照的桥上或巨人面前时,他们没有高低之分。他们曾是朋友,共同且平等地面对过危险。
但那时,我不知道她比我高贵。现在却知道了,这就是区别。可为什么呢?是我变得不一样了?还是她?还是我们其实都没变。她吻了我!那是她成为公主之后的事!
好奇混着得意和沮丧,占据了他的整颗心。反正,没人能分辨是非对错吧?世界的秩序正在改变,而且没有律法规定,英勇的厨房男孩就不能自豪地站在公主面前——再说,公主本人不也正跟她父王交战吗?
于是西蒙做起白日梦,幻想自己像英雄一般骑在高头大马上,进入一个壮阔的城市,手中举着荆棘剑,就像以前看过的凯马瑞爵士的画一样。在某个地方,他知道,米蕊茉正仰慕地看着自己。就在他开始琢磨,他雄赳赳气昂昂走进的这座城市究竟在哪儿时,梦境轰然倒塌。葛萝伊说了,奈格利蒙已然陷落。而海霍特,西蒙唯一的家,又不准他回去。荆棘剑不再属于他,就像它不再属于最著名的持剑者凯马瑞爵士一样——更重要的是,他盯着自己起泡的脚,意识到,他根本没有马。
“拿着,西蒙好友。”宾拿比克的声音将他从悲伤的幻想中拉回,“我给你弄了点猎酒。”他递过一只皮囊,比矮怪圈子里传递的酒囊小些。
“我以前喝过。”西蒙怀疑地闻了闻,“味道嘛——好吧,黑斯坦说像马尿,我觉得他说得没错。”
“啊。黑斯坦似乎已改变了对康康酒的看法。”宾拿比克咯咯笑起来,向喝酒圈子的方向偏头示意。爱克兰人和施拉迪格都已加入矮怪的行列,黑斯坦正拿着皮囊猛灌一口。“但这不是康康酒。”宾拿比克将酒袋塞进西蒙手里,“这是猎酒,男矮怪一般不喝的——除了我这种人,我有时会拿它入药。我们的女猎首们必须远离山洞、整夜保持清醒时也会喝点儿。它对疲劳和四肢酸痛之类的毛病特别有效。”
“可我挺好的。”西蒙依旧怀疑地打量着酒囊。
“我不是觉得你有毛病才给你喝。”宾拿比克有点儿恼火,“要知道,没人能轻易喝到猎酒。眼下我们正在庆祝,我们走完了一段艰苦的旅途,没有减员或受伤。我们庆祝这丁点阳光,希望以后的路上也能交到好运。这也是份礼物,西蒙。茜丝琪娜娜沐柯希望你收下。”
西蒙抬头看看矮怪女孩。她坐在同行的女猎首旁边,微笑着举了举长矛,似乎是打招呼。
“对不起。”他说,“我刚刚没明白。”他拿起皮袋,喝了一大口。甜美黏稠的液体流进喉咙,让他不由咳嗽起来,但很快,胃里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好好体会这种感觉。
“这是什么做的?”他问道。
“蓝泥湖高原的莓子,就是我族人现在赶去的地方。莓子,还有牙齿。”
西蒙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词。“莓子和什么?”
“牙齿。”宾拿比克咧嘴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雪熊的牙齿。当然,磨成粉的。为了打猎时身体强壮、行动安静。”
“牙齿……”西蒙想到这是份礼物,在开口前又多思考了一会儿。牙齿也没什么糟糕的——他自己也满嘴都是啊。猎酒尝起来一点都不坏,而且喝进肚里也挺舒服。他小心地举起酒囊,喝下最后一口。“莓子和牙齿。”他递了回去,“很好。坎努克语里,谢谢你怎么说?”
宾拿比克告诉了他。
“Guyop!”西蒙冲茜丝琪叫道,她微笑着点点头,旁边的矮怪们爆出一阵尖声大笑,将脸埋进毛皮兜帽里。
一时间,西蒙和宾拿比克只是静静地并肩坐着,享受这种暖意。西蒙觉得猎酒正舒适地渗进血管,在酒的影响下,甚至连等在前头、令人生畏的司齐豁坡道也友善多了。只见山体落入高低不平、盖着白雪的小丘间,再往下,山脚平稳延伸,进入长矛般的树丛,与荒原接轨。
转头俯瞰整片地域,西蒙的注意力被司齐豁的姐妹峰纳晔吸引。在这午后明媚的时刻,它似乎离他的左手只有一石之遥。纳晔山脚有发蓝的长条形竖直阴影,山峰则顶着白冠,在阳光下闪烁。
“矮怪也在那边生活吗?”他问道。
宾拿比克抬起眼,点点头。“纳晔也是伊坎努克群山中的一座。岷塔霍、楚季柯、塔塔瑟柯、铃杉拓、司齐豁、纳晔、雅莫柯、呼蒂喀——统称灰姐妹——都是矮怪的领地。雅莫柯,意思是小鼻,也是我父母去世的地方。她在那儿,纳晔后头,看得到吗?”他指着一座被阳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高山。
“他们怎么去世的?”
“因为龙雪。在我们称为世界之脊的地方——整片都是冰天雪地,但有些地方会出其不意地碎裂,冰雪迅速下落。就像龙的大嘴咬合起来,你见识过的。”
西蒙在地上摩擦一颗石头,这时抬起头,盯着雅莫柯在暗淡阳光中的轮廓。“你哭了吗?”
“当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而且你……不对,你没见过你的父母,对吧?”
“没有。莫吉纳医师跟我说过他们的事。一点点。我父亲是渔夫,母亲是城堡女佣。”
宾拿比克笑了。“贫穷但诚实的先人。作为起步,还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吗?规矩繁琐的皇室能培养出什么孩子来?周围都是卑躬屈膝的人,谁又能发现真正的自我?”
西蒙想到了米蕊茉,又想到宾拿比克的未婚妻茜丝琪娜娜沐柯,但什么也没说。
过了会儿,矮怪探出身子,将包裹拉近些。他翻找一阵,最后掏出一个咔哒作响的皮袋。“我的骨卜。”他轻柔地将它们倒在石头上,“只要它们比我上一次占卜时可靠,我们就能看清形势。”他将骨头捧在手中,自顾自哼起来,许久,又将被填满的手举到面前,专注地闭眼低唱。最后,他将它们撒在地上。西蒙探过头,却无法从这一片混乱中认出任何图案。
“石环。”宾拿比克说。他轻松平静,仿佛这些字明白无误地刻在黄色的骨头表面上。“指代我们目前的状况。我想,意思是一次会议。我们在寻求智慧,帮忙上路。”
“你从骨头中得到的答案,是我们正在向骨头提问题?”西蒙嘟囔道,“这把戏太不高明。”
“安静,愚蠢的低地人。”宾拿比克不客气地说,“骨卜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阅读骨卜可没那么简单。”他又哼了起来,再次丢出骨头。“洞口火炬。”他没有停下来解释,又丢了一次,然后皱着眉,咬着嘴唇,仔细检视掷出的结果,“黑隙。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个图案,而且两次都是跟你在一起。情况不妙啊。”
“麻烦解释下。”西蒙说着,穿回靴子,脚趾在靴子里伸展。
“第二次投掷的结果是洞口火炬,意思是,我们将在目的地取得优势——即瑟苏琢,也就是葛萝伊说的诀别石。这不能证明我们会在那儿交到好运,但有机会取得优势。最后掷出来的是黑隙,以前跟你说过。第三掷是我们应该害怕,或者必须提防的。黑隙是个奇特而稀有的图案,可能是背叛的意思,也可能指有东西从别处来……”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心事重重地看了看乱糟糟的骨头,将它们扫回袋里。
“所以,总的来说是什么意思?”
“啊,西蒙好友,”矮怪叹了口气,“这些骨头无法给出清晰的答案,即便状态最好时也不行。如今麻烦缠身,理解它们的意义更加困难。我得花点时间考虑考虑。可能还得唱首和刚刚有微妙差别的曲子,再掷一次。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次没看到暗道——但我没觉得前路有多光明。你看,这就是想要简单解读骨卜的危险。”
西蒙站起来。“你说的那些,大部分我都不明白,但我希望我们真能有些简单的答案,让事情变得容易些。”
宾拿比克冲一个朝他走来的族人笑了笑。“要是人生真有简单的答案,反倒是个问题。那只能是个魔法,强大到比我见过的任何力量都可怕。”
过来的矮怪是个胡子丛生的健壮牧人。宾拿比克介绍说,他叫史那那克。这人向西蒙投来怀疑的目光,仿佛西蒙的身高就是粗鲁的冒犯。他用坎努克语同宾拿比克激动地谈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宾拿比克站起身,打着唿哨唤坎忒喀回来。
“史那那克说羊群很惊慌。”宾拿比克解释说,“他想知道坎忒喀在哪儿,是不是一直跟在羊群后面。”片刻后,大狼灰色的身影出现在半弗隆外的峭壁,疑惑地偏着脑袋。“她在我们下风处。”小个子摇着头说,“羊群骚动不安,但不是被坎忒喀的气味吓到的。”
坎忒喀从凸起的岩坡上跳下,很快来到主人身边,宽大的脑袋顶了顶他的胸口。
“她也同样不安。”宾拿比克跪在地上抓挠大狼的肚皮,整条胳膊从肩部开始都没入她厚厚的皮毛。坎忒喀看起来确实有些焦躁,没站多久,便扬起鼻子嗅吹来的风。她耳朵抖动,像准备着陆的鸟的翅膀。再次用脑袋顶宾拿比克之前,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啊。”他说,“一头雪熊,大概是。它们也被这季节搞得饥肠辘辘。我们应该再往山下走——离开司齐豁峰就没那么危险了。”他向史那那克和其他族人示意。众人开始收拾刚搭建的营地,给羊上鞍,装好水囊和食品袋。
施拉迪格和黑斯坦走过来。“嗬,小鬼。”黑斯坦对西蒙说,“又得脚踩皮靴了。现在你知道当兵是怎么回事了吧?前进,前进,前进,脚麻,气急。”
“我从来不想当步兵。”西蒙扛起包裹。
温和的天气没能持续多久。当晚,他们在平缓的长坡旁扎营,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荒凉飞雪的天空下,他们的炊火是唯一的光芒。
拂晓点亮天际的黑暗,天空呈现出一种岩灰色,仿佛一面诡异的镜子,映照着他们脚下的花岗岩。众人小心地下了岩架,在蜿蜒曲折的陡峭小径上穿梭前行。正午前,他们来到一片相对平整的长坡,坡道均匀下斜,旁边还堆着古老冰川残留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坡面看起来摇摇欲坠:连羊都要小心选择落脚点,有时宁愿从一块大石跳到另一块,也不愿走过松松垮垮的碎石堆。西蒙、黑斯坦和施拉迪格落在最后。他们沉重的步子偶尔会让拳头大小的石头蹦跳着滚下山坡,引来羊群生气的瞪视和咩咩的抱怨。这地形对膝盖和脚踝也是不小的负担。刚走上坡道,西蒙和同伴们就不得不停下,拿破布缠住靴子,好提供更多支撑力。
周围在飘雪,虽然不大,但也足够盖满大石表面,就像苍白的粉末;也能填满小石头间的空隙,像是泥浆。西蒙回过头去,只见雾气间,鬼魅般的司齐豁山峰突兀地立在坡顶,像门廊中的黑影。他惊讶不已,竟然走了这么远!但转回来看看下方的荒原,仍然还有一段很难用舒适形容的长路要走,他又沮丧起来。
黑斯坦看他这副模样,递来一个系着缎带的酒囊,那是矮怪送给卫兵的礼物。“离平地还有两天,小鬼。”他苦笑道,“喝点儿吧。”
西蒙喝了口康康酒暖暖身子,又将它递给施拉迪格。黄胡子的瑞摩加人露齿而笑,举起皮囊凑近嘴巴。“很好。”他说,“不是我熟悉的蜜酒,也不是南方酒,但比什么都没有强。”
“天杀的大实话。”黑斯坦说。他拿回皮囊,尽情地喝了一大口,将酒囊再次挂上皮带。西蒙觉得卫兵的声音有点发颤,这才意识到黑斯坦已经喝了一整天。但他们还有什么办法抵抗双腿的疼痛和一成不变的风雪呢?带点醉意逃避寒冷,总比接连几个小时忍受折磨强吧。
雪片扑面刮来,西蒙眯起眼睛。他能看清最近的颠簸骑行的矮怪,再远些,就只剩模糊的影子。宾拿比克和坎忒喀走在最前头,正在寻找下坡的最佳路径。羊骑手发出带着浓重喉音的惊叫,随风飘到后面的西蒙耳里,竟让他有种安心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一块石头从脚边滚过,停在前方几肘尺处,滚石的响动完全被风声掩盖。西蒙不由想,如果一块巨石从坡顶朝他们滚来,在这喧闹之下,他们能听到吗?它会不会突然压到众人头顶,像只大手拍死窗台上的苍蝇?他焦躁地回过头,想象一道圆形的影子越来越大,想象一颗巨石,将沿途一切尽都碾碎。
后面没有巨石,却有移动的人影。一时间,西蒙张口结舌,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得了奇怪的雪盲症。光线昏暗,他眼中那一个个巨影也许并不是真的。然而,顺着西蒙的目光,施拉迪格也望了过去。他的眼睛瞪圆了。
“宏瘟!”瑞摩加人大叫起来,“Vaer宏瘟!后面坡上有巨人!”坡下飘荡的风雪中,一名矮怪紧随施拉迪格的警告,发出刺耳的尖号。
模糊细长的影子降下布满岩石的山坡,松动的石块纷纷滚落,滚过西蒙和同伴们身旁。矮怪高呼着扭转羊头,面对突如其来的威胁。失去突袭的优势后,这些准备充分的巨人嘶吼着意义不明的字眼,声音厚重低沉,几乎整座山都被撼动。几个巨影冲破浓雾,挥舞着树干般的粗木棍。黑脸膛和咆哮的大嘴仿佛飘浮在漫天风雪中,但西蒙清楚这些浑身长毛的白色怪物有多么强壮。那些皮革面孔,就像死神的脸;那壮实的肌肉,还有两倍于人类的手臂,简直就是死神的魔掌,令人无法逃脱。
“宾拿比克!”西蒙尖叫,“巨人来了!”
有个宏瘟抓起一颗大石头,丢下山坡。石头上下翻滚,仿佛脱缰的马车滚落下来。矮怪慌张地从背后抽出长矛、投向高处的攻击者。大石头擦过西蒙,猛地撞上他旁边的几个矮怪。雾蒙蒙的山坡上,回荡起羊群惊慌失措的咩咩声,外加受伤濒死的骑手们的号哭。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在西蒙面前冒了出来,挥舞的木棍就像绷紧的投石车臂。刹那间,西蒙呆若木鸡、动弹不得。黑影呼啸着落下,西蒙只听到有人叫他,接着,什么东西把他推开了,他面朝下倒地,撞上石头和雪。
他过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穿过浓雾,朝嘶吼而扭曲的战团走去。宏瘟巨大、凶残的影子在飘扬的雪花中若隐若现。
西蒙的脑袋晕晕乎乎,他听到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正朝自己吼叫,让他快逃。但这声音闷闷的,仿佛他脑袋里被塞满了软垫。他双手沾血,却不知道是谁的。他下意识地在衣服前襟上擦擦手,抽出坎努克小刀。四周已吼声震天。
一队矮怪提着长矛,伏低身子,催促坐骑上坡。他们的目标一边嘶吼,一边甩动树干般粗壮的长毛手臂,扫落最前方的矮怪。被打中的矮怪和他们的坐骑纠缠在一起,滚落山坡,仿佛被抽掉骨头般软绵绵的。但随即又有同伴跟上,瞬间,五六只长矛刺进目标,被围困的巨人口沫喷溅,发出咳嗽般的咆哮。
西蒙看到宾拿比克就在坡下。矮怪跳下坎忒喀,放她冲进另一个纠结的战团,自己则将飞镖推进中空的手杖管——西蒙知道,是那些尖端涂着黑色毒液的飞镖。但他还没来得及往宾拿比克那边走,就被一个人狠狠撞上。接着,那人倒在他脚边。
是黑斯坦,他面朝下趴在乱石间,荆棘剑依然挂在行囊上。西蒙傻瞪着他。这时有个异常响亮的声音,刺穿了他耳朵和脑子里的晕眩,他转身看去,是施拉迪格正往这边撤。士兵一边在碎石密布的坡道上后退,一边用矮怪长矛猛刺逼来的巨人。巨人的怒吼响彻天空,白色的肚腹和臂膀上都染着点点血花。施拉迪格也挂彩了,左臂像浸满了红色的油漆。
西蒙弯下腰拽黑斯坦的斗篷,摇晃他,但卫兵的身子还是软绵绵的。于是他握住荆棘的剑柄,将它从黑斯坦的背囊中抽了出来。它冷得像冰,重得像战马的铠甲。他愤怒又惊慌地咒骂着,用尽力气想把剑举起,却连剑尖都没能托离地面。他处于前所未有的慌乱中,却死活不能把剑柄举到腰部以上。
“乌瑟斯,你在哪儿啊?”他哀号着,任由利剑像块大石般重重落地,“帮帮我!这该死的剑到底有什么用?!”他又试了一次,祈祷上帝的帮助,但荆棘还是躺在地上,不肯挪动。
“西蒙!”施拉迪格气喘吁吁地叫道,“逃啊!我……我挡不住……”巨人挥出蓬松的白臂,瑞摩加人正好跌倒,险险避过。他张开嘴,本想再叫西蒙一声,却见巨人反手一击袭来,被迫赶紧侧闪。北方人的浅色胡须和纠结黄发上染着斑斑血迹,头盔也不见了。
西蒙的目光疯狂乱转,终于看到一把躺在乱石间的矮怪长矛。巨人眼睛发红、鼻翼抽动,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施拉迪格身上。西蒙举起矛,往后绕,一直绕到毛发丛生、墙一般的背脊前。他来不及细想,已跳上滑溜溜的石头,用尽全力将矛尖刺入乱发丛中。强大的反冲力沿手臂上传,牙齿都震得咯咯作响,他无力地靠在巨人的阔背上,双腿发软。宏瘟吃痛,扬头大吼,脑袋左右摇晃,施拉迪格趁机在前面也刺了它一矛。西蒙看不见瑞摩加人的身影,只看到那怪物颤抖着躬下身子,把施拉迪格也撞倒了。巨人在咳血,它站在施拉迪格旁边,一手摸索木棍,另一只手捂着淌血的肚子。这恐怖的东西都快没命了,攻势却依然不减,还发出愤怒而疯狂的咆哮。于是西蒙用力抓紧它的毛皮,另一手握住还在巨人背上颤动的矛尾,攀上它的身躯。
怪物庞大的身躯颤抖不止,混有湿毛皮、麝香和烂肉味道的臭气灌入西蒙的鼻腔。它背着西蒙直立起来,一双长着利爪的巨掌往上伸,西蒙趁机将坎努克匕首整个没入巨人的脖颈。它不为所动,继续左右拍打,仿佛在找落到身上的小虫子。接着,西蒙感觉自己被腕子粗细的手指拎了起来。
失重的瞬间,天空崩裂,灰色、白色还有暗淡的蓝色在周围旋转。西蒙摔在了地上。
眼前有块圆石头,离鼻子只有一掌的距离,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身子无力得像被剔掉骨头的鱼。除了模糊的吼声和轻轻的疑似说话声,他什么也听不见。石头在他面前,浑圆又真实,一动不动。那是块灰色花岗岩,带有白色条纹,也许时间本身还很年轻时,它就已经躺在那儿了。这石头没有任何奇怪之处,仅仅是一小片大地的骨骼,粗糙的表面被亘古岁月的风和水磨光了。
西蒙的身体动不了,只能看到这块稳定、宏伟却没有任何用处的石头。他躺在地上,长时间盯着它,曾是自己身体的位置一片空虚,渐渐地,连这块石头也模糊起来,泛着微弱的粉色暮光。
月神塞达自雾气和暮色间探出苍白的面容,他们总算找到了他。一只只小手将他抬到一张毯子上,轻轻摇晃,把他抬下山坡,放在噼啪作响的篝火旁。西蒙睁开眼,发现月亮已升到空中。宾拿比克走到他身边,声音平和,说着宽慰的话,但所有字眼听来全无意义。有人帮他清理并包扎伤口,给他的额头敷上湿布,宾拿比克则反复吟唱一首奇异的曲子,又端来一碗热乎乎的东西,扶起他无力的头,让那酸酸的液体流下他的喉咙。
我要死了,西蒙想。这念头让他平静,灵魂似已离体,几乎失去与身体的连接。我很愿意离这些雪远远的。我也很愿意回家……
他在比较如今和之前的两种平静:当时他站在哀喀迦屈面前,平静似乎包裹住整个世界;在他挥落利剑、黑血喷涌之前,那一瞬间似乎定格成永恒。
可这一次,荆棘剑没有帮我……是不是离开雾沙穆之后,他已经失去了价值?还是说荆棘也像风,天性反复无常?
西蒙回想起海霍特一个温暖的夏日午后,阳光斜照进莫吉纳的高窗,照得懒散飘浮的尘埃像流动的火花般闪耀。
“永远不要将家固定在同一个地方。”那天,老人对他说,“在你脑子里为自己建造一个家。你会找到用来布置的家具——记忆、信任的朋友、好学的心,诸如此类。那样,不管你到哪里,它都形影不离……”
这就是死亡吗?西蒙心想。这就是回家吗?也没那么糟糕嘛。
宾拿比克又唱了起来,歌声如流水,令人昏昏欲睡。西蒙的意识随之飘了出去。
他在第二天晚些时分醒来,却不能马上确定自己还活着。今天早上,幸存者将西蒙和其他伤员都抬进大石下的山洞里,所以醒来时,他只能看到眼前的洞口,以及洞外灰色的天空。当零星黑鸟飞过洞口,他才发现自己仍留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鸟儿,还有四肢的疼痛。
他躺了一会儿,一个接一个活动关节,检查自己的伤。确实很疼,但伴随痛感,他又能掌握自己的身体了。疼归疼,毕竟还算完整。
又过一会儿,宾拿比克端来了治疗药剂。西蒙发现矮怪也并非毫发无损,他的脸一直到脖子结了条长疤。他神情肃穆,粗略地检查一下西蒙的伤口。
“我们损伤惨重。”矮怪说,“我真不想说出这话,但……黑斯坦死了。”
“黑斯坦?!”西蒙坐了起来,一时忘了肌肉的疼痛,“黑斯坦?”他的胃一下子沉入身体深处。
宾拿比克点点头。“还有我的族人,九个死了,六个重伤。”
“黑斯坦怎么了?”他有种不真实的反胃感。黑斯坦怎么会死?他们刚刚不是还说过话吗,就在……就在……“施拉迪格呢?”
“施拉迪格受了伤,好在伤不重。他和我的族人一起在外面砍柴生火。治疗伤员必须有火,你明白吧?而黑斯坦……”宾拿比克用掌跟重重地拍拍胸膛——这是个坎努克手势,西蒙知道它表示避邪。矮怪看起来非常难过。“黑斯坦的头被巨人的棍子打中。我听说,他把你推离险境,自己却牺牲了。”
“哦,黑斯坦。”西蒙叹道。他以为自己会哭,却始终没有眼泪。他的脸异常麻木,不知为何,悲哀也很淡薄。他双手捂脸。大个子卫兵以前那么有活力,那么热心肠,一条人命怎么在瞬间就没了呢?莫吉纳医师、格力姆克、厄斯奔、安乃,现在又加上黑斯坦——全都倒下了,全都牺牲了,就因为他们试图做正确的事。究竟该怎么做,他才会有力量保护一条条无辜的生命?
“茜丝琪呢?”西蒙突然想到矮怪女孩。他紧张地观察宾拿比克的表情,但矮怪只是露出一丝烦乱的微笑。
“她受了点轻伤,没事。”
“我们能把黑斯坦带下山吗?他不想被留在这里。”
宾拿比克无奈地摇摇头。“西蒙,我们不能带尸体走。靠山羊不行。他个子太大,坐骑扛不动。而且到平地之前,我们还有一段危险的路要走。他必须留在这里,跟我族人的尸骨光荣地葬在一起,他会和这些英勇的战士们一起长眠。我想,他自己也会这么希望的。好了,你该再睡会儿——但首先,有两个人想跟你谈谈。”
宾拿比克退到一边,只见茜丝琪和名叫史那那克的牧人正等在洞口。两人上前,站到西蒙身边。宾拿比克担任翻译。史那那克看起来很不自在,双脚交替摩擦着石地。
“茜丝琪娜娜沐柯说,她很遗憾你失去了一位朋友。她还说,你表现出难能可贵的英勇。现在,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你在龙山上表现出的勇气。”
西蒙点点头,很是尴尬。史那那克清清嗓子,跟着讲了几句。西蒙耐心地等宾拿比克解释。
“史那那克,楚季柯山脚的首席牧人,说他也很遗憾。昨天,许多条宝贵的生命丧失了。但愿你失去的能得到补偿。”
牧人拿出一支骨柄小刀,恭恭敬敬地递给西蒙。
“这是从死去的巨人脖子上拔出来的。”宾拿比克平静地说,“坎努克人的赠礼为保护坎努克的生命而染血。这对我族人来说意义重大。”
西蒙接受了小刀,将它插回皮带上的精美刀鞘。“Guyop。”他说,“请告诉他们,我很高兴能找回它。只是我不确定‘保护坎努克的生命’是什么意思——我们在跟共同的敌人作战。但现在,我不想讨论杀戮的话题。”
“当然。”宾拿比克转向茜丝琪和牧人,简单地说了几句。他们点点头。茜丝琪靠过来,带着同情,无言地碰碰他的胳膊,然后领着局促不安的史那那克离开了洞穴。
“茜丝琪带人去立石冢。”宾拿比克说,“至于你,西蒙好友,今天没别的事要做了,睡吧。”
仔细掖好西蒙肩上的斗篷,宾拿比克轻手轻脚绕过睡着的伤员,往敞开的洞口走去。西蒙看着他离开,心里在想黑斯坦和其他死者。西蒙曾在梦中见过一条路,通往完全静止的世界,难道他们正走在那条路上吗?
入睡时,他仿佛看到爱克兰朋友宽阔的脊背消失在一条安静的白色走廊。西蒙觉得,黑斯坦似乎并不后悔——但说到底,那不过是个梦。
第二天下午,日头撕裂雾气,阳光泼洒在司齐豁高傲的山坡上。西蒙身上的疼痛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了。在施拉迪格的帮助下,他一瘸一拐出了洞,走到搭建石冢的岩台上。这里一共有十座坟,九小一大,墓石堆放得整齐又坚固,避免被风或其他天候移动。
在施拉迪格和其他矮怪拿起卫兵的斗篷、将尸体裹紧前,西蒙看到了黑斯坦苍白的脸,上面血迹斑斑。黑斯坦双目紧闭,西蒙本觉得他只是睡着了,但伤口那么可怕,又完全抹消了这个幻想。他是被风暴之王残忍的手下杀死的,这一点必须铭记于心。黑斯坦是个单纯的人。他会赞赏复仇的想法。
黑斯坦的身体被放入墓穴,盖上墓石,宾拿比克的九个男女族人也一个接一个葬入各自的坟中,每人身旁都有几件特殊的小物品陪伴——至少宾拿比克是这么跟西蒙解释的。这一过程完毕,九座墓都被封闭,宾拿比克走上前去。他单手高举,其他矮怪则开始吟唱。无论男女,不少人眼中都有泪水打转,连宾拿比克的脸上都闪烁着泪光。过了一会儿,吟唱声停了。茜丝琪上前,递给宾拿比克一支火把和一个小袋子。宾拿比克在每座墓上都撒了些袋子里的东西,然后点起火。盘旋的轻烟自一座座坟头升起,很快便被山风吹散。完成后,他将火把还给茜丝琪,用坎努克语唱起一首长歌。旋律就像风,忽高忽低,上下起伏。
宾拿比克唱完歌,再度拿起火把和袋子,在黑斯坦的墓穴上也点起一缕烟。
“塞达告诉孩子们,”
他用西领语唱道,
“霖季与雅娜
需得择前路
鸟之路,月之路
‘选其一’,她说道。
“鸟之路,破壳路
死亡大门轻打开
门后候着下一代
父母亲,离人世
谁愿选择这条路?
“月之路,永生路
欢歌舞蹈群星下
既不踏过死亡门
亦无得见新世界
谁愿选择这条路?
“雅娜灵巧又迅捷
发丝金黄眼含笑
‘我当踏上月之路
本就无意新世界
此世永为我家园。’
“霖季她的亲弟兄
沉稳持重眼漆黑
‘我愿选择鸟之路
行走未知天空下
世界留于我雏儿。’
“吾等皆为霖季子
平等共享此馈赠
呱呱降临岩石地
短暂生命不复还
转瞬便过死之门
“人人皆往远方去
循明星,夜空中
度晚上,山洞里
奇异大地瑰丽光
就此别,永不见。” 唱罢,宾拿比克向黑斯坦的墓鞠了一躬。“永别了,勇士。矮怪会永远铭记你的名字。从此刻起,在岷塔霍之巅,我们将赞颂你一百个春天!”他转过头,看着神情肃穆的西蒙和施拉迪格,“你们要不要说些什么?”
西蒙不安地摇摇头。“只有……上帝祝福你,黑斯坦。如果能回去,我保证,在爱克兰,大家也将歌颂你的名字。”
施拉迪格走上前来。“我应当念一段安东祷文。”他说,“你的歌唱得很好,岷塔霍的宾拿比克,但黑斯坦是个安东教徒,他必须得到应有的赦免。”
“请吧。”宾拿比克说,“我们的歌已唱完。”
瑞摩加人将木制圣树握在胸前,站到黑斯坦的坟头。烟继续袅袅升上天空。
“愿我们的主保护你。”
施拉迪格说,
“愿圣子乌瑟斯托着你。
带你到绿荫峡谷,
到他的领地。
善良正直的灵在山顶歌唱,
天使环绕树丛,
欢喜聆听上帝的话语。
“愿圣灵保护你。
保护你脱离一切罪恶,
愿你的灵魂得到永远的平静,
愿你的心得享安宁。”
施拉迪格将圣树放在墓石上,转身回到西蒙身边。
“最后,请允许我说几句。”宾拿比克提高嗓音,大声说道,又用坎努克语重复一遍。他的族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是千年来头一次,坎努克人与厄枯——矮怪与低地人——一同并肩作战,一同流血,也一同倒下。这是为了对付我们共同的大敌,而如果,在未来的战争——一场惨烈但可能是最后的战争中,我们能团结一致,那这些朋友的死就能赢得比现在更大的意义。”他转身将这些话对他的族人重复一遍。不少人点头,还用矛柄重重敲打地面。山坡某处,坎忒喀号叫起来,悲怆的声音在整座山间回荡。
“西蒙,我们不能忘记他们。”等其他族人都上山后,宾拿比克对西蒙说,“不光是这些,还包括其他已经牺牲的人。我们要从他们的生命中汲取力量——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的死就成了幸运的解脱。你还能走吗?”
“能走会儿。”西蒙回答,“施拉迪格会跟我一起。”
“今天不会走太久,下午已过去大半。”矮怪眯起眼,仰望白点般的日头,“但我们必须全速前进。杀死五个巨人,我们却几乎失去半数同伴。西边,风暴之王的山上全是这些怪物,而我们不清楚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巨人。”
“你的族人什么时候回去?”施拉迪格问,“他们要到你领主和领主夫人说的蓝泥湖去吧?”
“这是另一件必须考虑的问题。”宾拿比克严肃地说,“大概一两天吧,然后就只剩我们三个在荒原上旅行了。”这时,一个灰影从他肘间冒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转头一看,发现坎忒喀正不耐烦地用鼻子顶着他。“请原谅,四个。”他更正道,却没露出半点笑容。
众人出发,走上司齐豁最后一段路。西蒙只觉一片空虚,像从内部被挖干掏净。要是他站在风口,呼啸的风似乎能畅通无阻地穿过身体。又一个朋友离去了,而家还仅仅是一句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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