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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与阴影

火焰噼啪爆裂,立刻将飘落的雪花蒸发于无形。周围林木还抹着斑驳的橘色,但营火已快烧成余烬。在脆弱的火光屏障之外,雾气、寒冷与黑暗耐心地潜伏着。
戴奥诺斯双手挨近火焰,尽量不去理会周遭阿德席特森林散发的生命活力。纠结的枝丫模糊了头顶的星空,冷风吹个不停,树干被雾气笼罩,影影绰绰。约书亚坐在他对面,没有留意篝火,却死盯着不友好的黑暗。王子的脸被火光映红,像张扭曲而无声的怪脸。戴奥诺斯一心系在王子身上,但如今,他那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只好转开脸,揉搓冰冷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捏碎所有痛苦——他的、他领主的,还有那群悲惨的可怜人的。
旁边传来呻吟声,但戴奥诺斯没抬头。这群人中有不少正在受苦,而有一些——一个小女仆的脖子伤得很重,卫队长的部下赫尔费被肮脏的怪物咬穿了肠子——他怀疑熬不过今晚了。
逃离了被摧毁的奈格利蒙城堡,约书亚等人的艰难处境依然没有结束。王子一行人蹒跚冲下最后一段长阶,结果又遭袭击。那里距阿德席特森林外围不过几码,周围的地面突然起伏不定,风暴令夜晚提前来到,哭号声响彻夜空。
到处都是掘地怪——或者叫贝肯。年轻的艾索恩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这个名字,一边朝两边挥剑乱砍。虽然满心恐惧,公爵之子依然消灭了不少敌人,但掘地怪的尖牙和粗制匕首也在艾索恩身上留下十多道划伤。这一点也很让人担心:在森林里,再小的伤都有可能溃烂化脓。
戴奥诺斯不安地回想着:那些小怪物也曾像老鼠一般攀上他的手臂。极度惊恐中,为了摆脱那些东西,他差点连自己的手都砍下来。即使现在,只要一回忆,他还是辗转难安,只能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指。
约书亚的残部好歹算是脱出重围,甚至敢在森林里生火造饭了。真是奇怪,这座令人生畏的树林如今竟像在提供庇护。那些掘地怪数目众多,难以杀退,如今却没追上来。
难道这森林真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们?戴奥诺斯心想。或者这里住着什么东西,比它们还可怕?
逃跑中,他们已经抛下了五具不成人形的尸体。王子残余的手下不过一打左右——包括裹着斗篷缩在篝火旁的赫尔费。他只剩一口气,看样子又要减员了。
渥莎娃夫人从赫尔费鬼魂般苍白的脸上擦去血丝。她那冷漠又烦乱的神情,戴奥诺斯曾在一个疯子脸上见过。那人坐在奈格利蒙镇的大街上,不停地将水在两个碗里倒来倒去,一滴不洒,一弄就是几个小时。戴奥诺斯很清楚,照顾濒死之人毫无意义,而这一点,从渥莎娃的黑眼睛里也看得出来。
与其他憔悴的同伴相比,约书亚王子并没对渥莎娃表现出额外的重视。她也跟别的幸存者一样,既惊恐又疲倦,同时更因王子的冷漠而气得发疯。约书亚与渥莎娃的关系就像狂风暴雨,戴奥诺斯见识已久,但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此是个什么态度。有时,他将那色雷辛女人看成麻烦,觉得她会妨碍王子履行职责;但有时,他又觉得渥莎娃很可怜,她的一片真情往往让她失去耐心。约书亚过于谨慎和敏感,即便在心情最好时也难免忧郁多愁。戴奥诺斯猜测,对一个女人来说,王子应该是个很难去爱、很难共同生活的人。
老弄臣淘儿和琴师桑弗戈没精打采地坐在附近闲聊。弄臣的酒囊平摊在地上,酒水已所剩不多,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淘儿却几大口将酒喝干,惹得好几声尖酸的抱怨。淘儿怒冲冲地瞪圆了湿黏的双眼,骨碌一声将酒咽下,活像一只警告入侵者的老公鸡。
这会儿还能积极行动的只有艾奎纳之妻桂棠公爵夫人,以及奈格利蒙的文书官史坦异神父。桂棠撕开厚重锦裙的前后摆,将布片重新缝合,让它看起来像条马裤,好方便在阿德席特的灌木丛中穿行。史坦异发觉这主意不错,也拿起戴奥诺斯的钝匕首,割开自己的灰袍前襟。
瑞摩加人爱因司凯迪垂头丧气地坐在史坦异神父旁边。火光下,他们中间横亘着一道沉默的黑暗。至于那个小女仆的名字,戴奥诺斯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跟众人一起逃出来,上下长阶的一路都在静静地掉眼泪。
她正哭着,掘地怪突然就出现了。它们扑向她的喉咙,仿佛猎犬袭击野猪,虽然很快就被利刃阻止,但她依然受了伤。现在小女仆不哭了,她很安静,生命却岌岌可危。
一阵恐惧涌上戴奥诺斯心头。慈悲的乌瑟斯啊,他们到底做了什么,竟遭到如此可怕的厄运。他们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非得经历奈格利蒙的惨剧。
他自我克制,免得恐惧外露,然后转头四下看去。幸好没人注意他,感谢乌瑟斯,没人发现他那丢脸的畏惧。毕竟,这种时候更不该露怯。戴奥诺斯是名骑士。他一直很骄傲,因为王子曾按住他的头顶,宣告他的光荣使命。但他宁愿真刀真枪与同是人类的敌军作战,也不愿面对厉声号叫的矮小掘地怪,或面目像石头一样惨白、摧毁了约书亚城堡的北鬼。人类怎能同孩童妖怪故事里的怪物作战呢?
一定是审判日终于来临了。这是唯一的解释。敌人确实是活物——会流血,也会死,传说中的魔鬼是不是也这样?——毫无疑问,它们是黑暗的军团。末日真的来临了。
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反而让戴奥诺斯的心里安稳了些。说到底,一名骑士真正的使命,不就是保护领主与土地、与有形无形的敌人作战吗?在戴奥诺斯宣誓之前,牧师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他强压住自己的恐惧,转回到正确的思路上。他一直为自己平静的面容、稳重的情绪而骄傲,单凭这一个理由,他就能无所畏惧地侍奉于王子左右。没有了他,约书亚又该怎么领导其他人呢?
想到约书亚,戴奥诺斯不由得偷瞟过去,但只一眼,忧虑便又涌了上来。看上去,王子惯常保持的耐心面具已然碎裂,被无法承受的重担压坏。在部下的注视中,王子将目光投向遥远的黑暗,双唇无声地嚅动,专注而痛苦地皱着眉头。
越来越看不下去了。“约书亚王子?”戴奥诺斯轻声唤道。王子停下无声的话语,但没看向年轻的骑士。戴奥诺斯又叫一声:“约书亚?”
“怎么了,戴奥诺斯?”他终于回答了。
“殿下。”骑士开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王子,我的殿下啊……”
戴奥诺斯咬着下唇,只盼话语能从疲倦的思绪中自动浮现。这时,约书亚突然俯身向前,目光越过被火光映红的森林壁障,死盯着黑暗深处。不久前,他们还在那儿漫无目的地游荡呢。
“怎么了?”戴奥诺斯警觉地问。在他身后打瞌睡的艾索恩被朋友的声音惊醒,语无伦次地叫嚷起来。戴奥诺斯手忙脚乱地摸索佩剑,将剑从鞘里抽出,半站起身。
“安静。”约书亚举起手臂。
一阵紧张又惊慌的气氛传遍整个营地。漫长的几秒钟沉默过后,其他人也听到了:就在火光范围外,有什么东西正笨拙地穿过灌木丛而来。
“那些怪物?”渥莎娃提高嗓音,从耳语变成颤抖的哭腔。约书亚转过身,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推了她一下。
“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
树枝断裂的响声越来越近。艾索恩和士兵们都站起身,双手不安地攥紧剑柄。还有些人在静静地抹泪祈祷。
约书亚哼了一声。“森林野兽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声……”他几乎无法掩饰紧张的情绪,南黛儿业已出鞘,“是两条腿走路的……”
“救命……”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此时,夜更深了,浓重的黑暗覆盖在他们身上,稀薄的营火也暗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那东西终于穿过树林,走到近前。火光映照到它脸上,它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上帝救救我们,上帝救救我们啊!”淘儿嘶叫起来。
“看,是个人!”艾索恩喘着气,“安东啊,他浑身是血!”
受伤的男人朝篝火方向跌跌撞撞迈出两步,颤抖着跪倒在地。他脸上全是干涸的黑血,双眼无神,直直望向吓呆的人群。
“救命。”他又呻吟一声,话语缓慢含混,几乎分辨不出那是西领语。
“夫人,这都是什么事啊?”淘儿叹道。老弄臣像孩子一样,拉了拉桂棠公爵夫人的袖子。“告诉我,我们到底受到了什么诅咒啊?”
“我好像认识这人!”戴奥诺斯喘着粗气说。冰冻般的恐惧消退了,他走过去,抓住那个颤抖的人的手臂,将他拉近营火。来人衣衫褴褛,锁甲破烂,只剩扭曲的环锁还悬在脖颈周围的黑皮革上。“是跟我们一起的矛兵守卫。”戴奥诺斯告诉约书亚,“就是我们去见你哥哥时,守在帐篷门口那个。”
王子慢慢点头。这一瞬间,他目光坚决,神情深不可测。“欧斯泰……”约书亚喃喃道,“是叫这个名字吧?”王子久久瞪视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终于,泪水涌上眼眶,他将头别开了。
“来,你这不幸的可怜人,来……”史坦异神父递过水囊。他们剩下的水不比酒多多少,但没人出言反对。清水灌进欧斯泰张开的嘴巴,满溢出来,淌过下巴。看来他连水都咽不下去。
“那些……掘地怪弄伤了他。”戴奥诺斯说,“在奈格利蒙,我见到它们逮住了他。”他能感到矛兵的肩膀随着呼吸在自己掌下颤动。“安东啊,他受了多少苦啊。”
欧斯泰转向他,二人四目相对。光线如此微弱,但那对泛着黄光的眼睛清晰可见,黑乎乎的脸上又咧开大嘴。“救……”话语慢得令人痛苦,字字沉重,像从喉咙深处硬爬到口中,又颤抖着强挤出来一样,“我……受伤了。”他喘着气说:“疼!”
“圣树啊,我们还能为他做些什么?”艾索恩喃喃道,“我们也都受伤了。”
欧斯泰的嘴张得更大了,瞪着无神的双眼。
“我们可以帮他包扎伤口。”艾索恩的母亲桂棠恢复了冷静,“先给他弄件斗篷。如果他明早还活着,到时再想办法。”
约书亚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年轻的矛兵。“公爵夫人的话一向很对。史坦异神父,你看能不能找件斗篷。也许可以让一两个伤不重的人脱下……”
“不!”爱因司凯迪低吼,“我不喜欢这主意!”
话毕,人群一阵沉默。
“你们应该不会吝惜……”戴奥诺斯刚开口,却见爱因司凯迪猛然跃起,一把抓住喘息不止的欧斯泰的肩膀,将其按倒在地。爱因司凯迪眯眼看着年轻矛手的胸口。不知何时,大胡子瑞摩加人的长匕首已经插到欧斯泰血淋淋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仿佛微笑的裂口。
“爱因司凯迪!”约书亚的脸变得惨白,“你发什么疯?”
瑞摩加人扭过头,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甭管你们以前在哪儿见过他!这不是真人!”
戴奥诺斯朝爱因司凯迪伸出手,指尖却被瑞摩加人呼啸的刀锋险险掠过,只好迅速缩了回来。
“傻子!看呐!”爱因司凯迪用刀柄指向火堆。
欧斯泰的赤脚横在篝火边缘的余烬中,血肉正在燃烧,已经发黑冒烟,但被爱因司凯迪压住的矛兵却平静地躺在地上,肺部硬挤出的呼吸沙沙作响。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令人骨寒的窒息雾气弥漫在空地上。这一刻怪异又可怕,仿佛醒不来的噩梦。尽管逃离了奈格利蒙,但他们是不是又走进一片没有出路的疯狂之地?
“也许因为他的伤……”艾索恩说。
“白痴!他被火烧都没感觉。”爱因司凯迪咆哮道,“脖子上还开个这么大的口子,任谁都得死。看!仔细看!”他用力压低欧斯泰的脑袋,好让周围人看清楚:这道伤口扭曲不平,从下巴一头一直裂到另一头。史坦异神父凑过去,倒抽一口冷气,赶忙转开头。
“谁还敢说他不是鬼……”瑞摩加人还想说下去,身下的矛兵却突然剧烈挣扎,差点把他掀翻在地。“按住他!”爱因司凯迪大吼,竭力将自己的脸挪远,避开正疯狂地左右摇晃脑袋、还不停咔咔作响咬合牙齿的欧斯泰。
戴奥诺斯上前俯身,压住一条细瘦的手臂,他感觉它像石头一样冷硬,同时又灵活得可怕。艾索恩、史坦异和约书亚也赶过来,奋力按住扭动扑打的矛兵。周围充斥着惊慌失措的咒骂声。桑弗戈也扑上前,双臂紧紧抱住最后一条不受控制的腿,那人的身子终于不动了。戴奥诺斯仍然能感觉到那人皮肤下的肌肉一紧一松,正蓄势准备再次挣扎。矛兵白痴似的大张着嘴,嘶嘶地喘息。
欧斯泰伸长脖子,扬起脑袋,转动黑乎乎的脸,依次看向所有人。他瞪大的双眼竟在一瞬间发黑下陷。片刻后,空洞的眼窝中蹿起摇晃的绯红火焰,挣扎般的呼吸也停了下来。有人尖叫起来,但细细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
矛兵说话时,仿佛有只阴冷黏湿的巨手从天而降,硬生生将整个营地囊括在内。
“好吧。”它的语气已完全不像人类的语气,冰冷扭曲、空荡回响的声音仿佛黑暗中的狂风,“本来很简单的事……但现在,你们已经拒绝了睡梦中的速死。”
戴奥诺斯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落入陷阱的兔子,几欲撞出胸腔。他按住曾是欧斯泰·芬福泰之子的那个东西,感到力量不断从指尖流失。而另一方面,褴褛衣衫下的身体虽然冷得仿佛墓石,却因强大的力量而不停颤动。
“你是什么东西?!”约书亚努力稳住声音,“你把那可怜人怎么样了?”
那东西咯咯笑了,笑声透出愉悦,但充满可怕的空虚。“我没伤害这个生灵。它早已毙命,至少早没救了——在你那片废墟上找个死人一点儿都不难,残垣王子。”
有人的指甲掐进戴奥诺斯的皮肤,但那张残缺的脸庞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就像黑暗长廊尽头闪烁的烛光。
“你是谁?”约书亚质问。
“我是如今掌管你城堡的一员……也将掌管你最终的死亡。”那东西恶毒又庄重地回答,“我无须回答凡人的任何问题。要不是那个大胡子眼光锐利,你们所有人,今晚都会被静静地割断喉咙,省却大家不少麻烦和时间。无论逃到何时,无论逃往何处,你们的灵魂终将落入我们之手。届时,我们也会亲自操刀。我们是红手,风暴之王的骑士——他是天下一切的主宰!”
随着破裂喉咙发出嘶嘶声,那具躯体突然像合页般自中间折起,用令人恐惧的力量挣扎起来,像条烧焦的蛇。戴奥诺斯觉得手在打滑。营火越烧越旺,火星四射,他听到渥莎娃在近旁抽泣。整个夜空充斥着人们惊恐的哭叫。他滑倒了,同时,艾索恩也被甩到他身上。戴奥诺斯听到,伙伴们恐惧的叫喊,连同自己歇斯底里祈祷的声音,全都混成一片……
突然,挣扎扑打的力道变弱了。被压住的身躯像条垂死的鳗鱼,依然左右摇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停了下来。
“怎么……”戴奥诺斯终于挤出了这几个字。
爱因司凯迪喘着粗气,还是死死按着不再动弹的身躯,同时用手肘指向地面。欧斯泰的头已被爱因司凯迪的利刀割断,滚到一臂开外、火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在众人的注视下,死人张开双唇,咆哮出声,接着,深红色的眼睛熄灭了,余下一对空洞。随着最后一口气,破裂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没人能活……北鬼会找到你们……没人……”它安静了下来。
“以大天使之名……”弄臣淘儿打破了沉默,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惊惶。
约书亚颤抖地吸了口气。“我们得为魔鬼的受害者举行一场安东葬礼。”王子的声音平稳坚定,显然是经过一番努力才做到的。他转头看着渥莎娃,后者仍然双目圆睁,震惊地大张着嘴。“然后我们必须尽快逃离这儿。他们还在追赶我们。”约书亚转回来,盯着戴奥诺斯,二人四目相对,“一场安东葬礼。”他重复道。
“首先,”爱因司凯迪喘着气说,鲜血从他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中泉涌而出,“让我把手臂和腿也切下来。”说着,他举起手斧。其他人纷纷背过脸去。
寒夜渐渐趋于宁静。
两个身穿披风、头顶兜帽的人影蜷缩在右舷栏杆处。老吉尔吉斯踩着湿滑的甲板,慢慢朝他们走去。随着他的接近,那两人转过身子,手却没从栏杆上松开。
“天杀的,这地狱吹来的鬼天气!”船长在风吼声中大叫,而戴兜帽的人影什么都没说,“今晚又要有人掉进绿海给淇尔巴作伴去了。”老吉尔吉斯又吼一句。即便在船身发出的啪嗒和嘎吱声中,他那浓厚的赫尼斯第喉音也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这天气会死人的,绝对没错。”
一个魁梧些的身影揭下兜帽,露出发红的脸蛋,眼睛因雨点的猛烈抽打眯缝起来。
“我们遇到危险了?”柯扎哈弟兄叫道。
吉尔吉斯大笑,棕色的脸膛皱了起来。这欢乐的声音很快吹散在风中。“除非你们打算等会儿去游泳。我们已经离安全的安汜·派丽佩港口很近了。”
柯扎哈转头望去,暮色中是一片浓厚雨雾形成的涡流。“我们就快到了?”他叫着,又把头转回来。
船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右舷船外一片黑乎乎的地方。“那片黑的,就是珀都因的大山——也有人叫它‘宿尔巍尖塔’。天色全黑之前,只要风别吹得太乱太狠,我们就能经过港口闸门。布雷赫诅咒这余汶月的怪天气!”
柯扎哈矮小的同伴转向灰蒙蒙的雾气,瞟了眼阴影中的珀都因,低下头。
“不管怎么说,神父,”老吉尔吉斯在恶劣的天气中大叫,“我们今晚就进码头,停两天。你们也差不多该走了,本来嘛,船钱就付到这儿。如果肯赏脸,你们也可以到码头边跟我喝一杯——除非你们的信仰禁止喝酒。”船长假笑起来。所有经常出入酒馆的人都知道,安东修士对烈酒一点都不陌生。
柯扎哈盯着鼓胀的船帆看了一会儿,将目光又转回船长身上,不知为何,他眼里竟带着一丝古怪的冷酷。不一会儿,圆脸挤出一丝笑容。“谢谢,船长,恕我不能接受。靠岸后,这孩子跟我会在船上多留一阵子。他身子不太舒服,我也不想催他。到修道院之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多数还是山路。”这时小个子伸出手,用力扯了扯柯扎哈的手臂,但修士没理他。
吉尔吉斯耸耸肩,将不成形状的布帽往下拉了拉。“你自己看着办,神父。反正你付了钱也干了活儿——但我说句公道话,大部分活儿可是那小鬼干的。总之,在我们出发去柯冉禾之前,随便你们留多久。”他转过身,又挥了挥指节粗大的手掌,面朝滑溜溜的甲板叫道,“……如果小鬼不舒服,你应该带他到甲板下休息!”
“我们只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柯扎哈朝他回吼道,“大概明天一早就上岸!谢谢你啦,好船长!”
等老吉尔吉斯踩着重重的脚步,渐渐消失在雨雾中,柯扎哈的同伴才转过头,面对修士。
“我们干吗要留在船上?”米蕊茉质问道,精致漂亮的脸蛋明显露出愤怒,“我得下船!一个小时都浪费不起!”她的厚兜帽已被雨水浸透,漆黑的头发一簇簇黏在前额上。
“嘘,小姐,嘘。”柯扎哈弟兄的微笑看起来真诚了些,“我们当然要走,一靠岸就走,你别担心。”
米蕊茉很生气。“那你为什么跟他说……”
“因为水手爱传闲话,而且我敢打赌,没人比我们的船长嗓门更大、闲话更多。圣穆尔法明鉴,咱们没法叫他闭嘴。要是我们给他封口费,反而会让他醉得更快,说得更多。但现在嘛,要是有人打听我们的消息,他们会以为我们还将在船上待一段时间。说不定他们还会在附近监视我们,直到船再次出发,回赫尼斯第为止。而那时,我们早已悄悄登上安汜·派丽佩了。”说着,柯扎哈舌头一卷,发出满意的咔哒声。
“哦。”米蕊茉静静思考片刻。她又一次低估了修士。自从吉尔吉斯的船在艾本河口靠岸,柯扎哈就一直保持清醒状态。由于一路上他好几次病得不轻,如今那张圆脸上又出现了机敏的神色,倒给了人一些小小的惊喜。米蕊茉又一次感到好奇,柯扎哈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她能肯定,这种想法不会是最后一次出现。
“对不起。”最后她说,“这主意挺好的。你真觉得有人在找我们?”
“小姐,我们不这么做就太蠢了。”修士拉起她的手臂,两人一起朝甲板下的小房间走去。
她终于看到珀都因了。它就仿佛一艘大船,从这脆弱的小船前、从汹涌的水面骤然冒起。刚开始,它只是船头前一块深黑的阴影,接着,仿佛最后一块朦胧的雾帘被揭开,它的身躯在头顶森然挺立,真像一艘巨船的船首。
夜色中,上千点光斑透过雾气闪烁不停,像萤火虫一样微小,庞然巨礁在它们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随着吉尔吉斯的货船滑入港口水道,岛屿在他们面前越升越高。岛脊仿佛黑暗中的楔形山峰,高高突起,几乎完全填满雾气笼罩的天空。
柯扎哈选择留在甲板下,米蕊茉对这安排很满意。她站在栏杆旁,听水手们在灯光下一边收帆一边又叫又笑,还唱起乱七八糟的歌,最后以唐突的咒骂和更响亮的笑声收尾。在港口建筑群的庇护下,风减弱了不少。
米蕊茉感到一阵暖意从脊背一直攀上脖子,不必多想,她立刻明白了这代表什么意思:她很开心。她自由了,能到自己选择的地方去了。她甚至不记得上一次有这感觉是什么时候。
算起来,她还是小女孩时,就没再踏上过珀都因的土地。但在某种程度上,现在的感觉依然像是回家。幼时,母亲海黎莎前往纳班探望公爵夫人娜莎兰塔阿姨,曾带着米蕊茉顺道来过这儿。她们在安汜·派丽佩礼节性地拜访过宿尔巍伯爵。米蕊茉几乎记不起当时的事,那会儿她的年纪实在太小,只记得一个慈祥的老人给过她一个柑橘,还有花园的墙很高,小径铺着砖块。母亲和其他大人一起饮酒笑谈,她则追着一只漂亮的长尾鸟儿到处跑。
她确信,慈祥的老人肯定是伯爵,因为那时拜访的花园一定属于某个富有的人。花园经过精心照料,仿佛城堡庭院里一方小小的天堂。小径旁的树上开满鲜花,银色和金色的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
这时,港口的风变大了,扯起她的斗篷。栏杆冰冷,她只好将手塞到胳膊下取暖。
拜访过安汜·派丽佩之后不久,她母亲便又踏上旅途,却没带上她。约书亚叔叔带着海黎莎去找米蕊茉的父亲埃利加,那时他正在战场上指挥军队。结果,那次旅行令约书亚重伤残废,海黎莎则再也没能回来。因为悲恸,因为愤怒,埃利加简直无法正视爱妻之死,他只能告诉小女儿,妈妈永远地离去了。在当年童稚的心中,米蕊茉描绘出一幅景象——母亲被关在某个花园的高墙里,那花园跟珀都因那座一样美丽,让海黎莎不忍离去,连看望对母亲满心思念的女儿都……
许许多多个夜晚,被侍女照料着躺下很久,小女儿都无法入眠。她凝视着黑暗,在心里编织出一幅幅画面,想把母亲从花团锦簇、小径穿梭的牢狱里拯救出来……
从那时开始,便再没有好事发生。母亲死后,父亲仿佛喝下了慢性毒药,从内里开始变质,变成了石头。
他在哪儿呢?至高王埃利加这会儿在做什么?
米蕊茉抬头看着模糊的岛丘,方才的欣喜像块手帕,一下子就被强风吹跑了。即使是现在,她父亲还在围攻奈格利蒙,将可怕的怒气发泄到约书亚的城墙上。艾奎纳、老淘儿,他们所有人都在为性命拼搏,她却在港口的灯光中漂流,滑过大海黑暗平稳的脊背,一路前行。
还有那个厨房小厮西蒙,一头红发,笨拙地向她示好,关心与困惑全都不加掩饰——一想起他,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他和小矮怪去了荒无人烟的北方,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挺起身子。想起从前的旅伴,也提醒她正身负重任。她扮成一名修士的侍僧——还要假装生病。她该到甲板下面去。船马上就要靠岸了。
米蕊茉苦涩地笑了。太多太多的谎言。她终于逃离了父亲的宫廷,却还要继续伪装。就像在纳班和麦尔芒德,她虽然心情阴郁,却总要强装欢乐。因为装装样子,总比直面那些善意却无从作答的问题要好。当时的父亲刻意躲避自己,她假装毫不在意,其实在暗中,她的心仿佛被一点一点啃噬净尽。
上帝在哪儿?米蕊茉小时曾想过这个问题。当爱被渐渐磨得冷漠,关怀蜕化成责任,他在哪儿?当她的父亲埃利加求天问地,她则躲在房外的阴影里屏息聆听时,他又在哪儿?
也许他相信了我的谎言,她一边踩着湿滑的木梯走下甲板,一边苦涩地想道。也许他故意相信了那些话,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处理更重要的事了。
山坡上的城市灯火通明,戴面具的狂欢者在雨夜里喧闹不息。这是安汜·派丽佩的仲夏节:即使季节紊乱,蜿蜒狭窄的街道上仍然挤满寻欢作乐的人群。
米蕊茉后退一步,让五六个人通过。这些人扮成猿猴,身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锁链,脚步蹒跚。看到她站在门前的阴影中,一个醉醺醺的演员转过身,他的假胡子已被雨水浇得一塌糊涂。那猿猴装扮的人顿了顿,似乎想跟她说话,结果只打了个响嗝。他歪歪扭扭的面具下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接着,又将伤感的目光转到前方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去了。
等猿猴们走远,柯扎哈突然从她身边冒了出来。
“你去哪儿了?”她问,“你消失快一个小时了。”
“没那么久,小姐,肯定没有。”柯扎哈摇摇头,“我刚刚在找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非常有帮助。”他四下张望一番。“啊,今晚是狂欢夜,对吗?”
米蕊茉将柯扎哈拽回到路上。“你是完全不知道北方还在打仗、百姓生命垂危吧?”她责难道,“纳班也快打起来了,而且纳班就在海湾对面,你也不知道是吧?”
“当然不是,小姐。”柯扎哈一边气鼓鼓地说,一边尽全力跟上她,“没心没肺的是珀都因人。每次战争爆发他们都很开心,因为他们不但能明哲保身,还能为胜败双方都提供补给——全转为自己的利益。”他龇牙咧嘴地抹掉落到眼里的水滴。“现在,你的珀都因朋友也该有所行动了,好保护他们的利益。”
“好吧,这地方没被攻击,还真是不可思议。”公主不知道自己干吗要为安汜·派丽佩的放逸而恼火,但她心里确实恼火。
“攻击?把所有人取水的水源搅浑?”柯扎哈露出诧异的表情,“亲爱的米蕊茉……原谅我,亲爱的麦拉齐——我可得记牢了,等会儿人就多了,而你可不是籍籍无名啊——亲爱的麦拉齐,天下这么大,你要学的还多得很呢。”他停了一会儿,等另一群奇装异服的人晃过。这些人醉醺醺的,大声争论一首歌的歌词。“你看,”修士指着他们的背影说,“那就是一个例子,证明你说的情况不会发生。你听到他们的争论没?”
米蕊茉将兜帽拉低,挡住斜斜落下的雨丝。“听到一点儿。”她回答,“可那跟你说的有什么关系?”
“争论的内容无关紧要,重点是方式。他们都是珀都因本地人,可是呢——除非我的耳朵把海员的口音都听错了——他们却在用西领语争吵。”
“所以呢?”
“啊。”柯扎哈眯起眼睛,像在点着灯笼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然后继续说下去,“你我也在说西领语,但除了你们爱克兰人,没人会用西领语交谈——甚至连爱克兰的农民也不常说。艾弗沙的瑞摩加人说瑞摩加语,我们赫尼斯第人在柯冉禾和赫尼赛哈也说自己的语言。只有珀都因人采用了你祖父约翰王的通用语,对他们来说,如今它反而成了母语。”
米蕊茉在光亮的路中央停下,欢庆的人流在她周围形成一个旋涡。成百上千盏油灯在屋顶化成一片虚幻的曙光。“我又累又饿,柯扎哈弟兄,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珀都因人之所以如此,因为他们擅长取悦于人——说得更明白点儿,他们很清楚风向,知道自己该往哪边倒,因此总能得势。要是我们赫尼斯第人骁勇善战,珀都因商人和水手就会开始练习赫尼斯第语。纳班人说过:‘如果国王想吃苹果,珀都因就满是果园。’如此顺服的朋友和有用的同盟,任何国家都不会蠢到攻击他们。”
“你是说,珀都因人连灵魂都可以出卖?”米蕊茉质问道,“他们只对强者效忠?”
柯扎哈微笑。“这话可充满了偏见啊,我的小姐。不过总结得也算准确,就是这样。”
“那他们跟……”她小心地四下张望,努力压住愤怒,“……跟妓女有什么两样?”
修士饱经风霜的脸上投来冷漠疏远的目光,微笑也变得不自然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挺身而出成为英雄,公主。”他轻声说,“有些人只想活着,他们会安抚自己的良心,屈服于不可抗拒之力。”
柯扎哈的意思简单明了。米蕊茉一边走一边思考,却不明白为何自己听了会这么难过。
光用蜿蜒曲折形容安汜·派丽佩的卵石路还不够贴切。沿山势凿出的石阶先是往上,然后盘旋向下。道路重重叠叠,以奇怪的角度穿梭来回,就像篮子里的巨蛇。两边房屋肩并肩挨在一起,大部分窗户紧闭,仿佛熟睡之人的眼睛,只有一小部分渗出光线和音乐。房屋随倾斜的街道上升,每栋都贴着山坡险险而立,高处的楼层还会往窄路中央偏。饥饿和疲劳开始令米蕊茉头晕眼花,她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密密匝匝的阿德席特森林。
珀都因由以丝塔·蜜洛为中心的群山组成,坡线自岛边岩滩直接蹿升,俯瞰恩莫庭海湾。珀都因岛的轮廓就像一头猪妈妈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猪。除了山与山之间的鞍形区域,这里几乎没有平地,珀都因的村镇全都附着在山体表面,仿佛鸟巢。海港城市安汜·派丽佩,还有宿尔巍伯爵的宅邸,也都立在名为港岩的海岬陡坡之上。在不少地方,安汜·派丽佩的居民甚至可以站在都城的环山街道,朝下方大道上的邻居挥手示意。
“我得吃点东西。”米蕊茉终于说道,呼吸很是吃力。他们站在一条环形路的岔道上,目光能从两座建筑间穿过,看到下方雾蒙蒙的海港的灯光。暗沉的月亮悬在阴云密布的天空,像是一片碎骨。
“我也打算歇一歇,麦拉齐。”柯扎哈喘着气说。
“修道院有多远啊?”
“这里没有修道院。至少我们不会到什么修道院去。”
“可你跟船长说……哦。”米蕊茉摇摇头,感觉到潮湿兜帽和斗篷的沉重,“我明白了。那好吧,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柯扎哈盯着月亮,轻轻地笑了。“去我们想去的地方,我的朋友。我记得街口有间小有名气的酒馆。必须承认,我确实把咱俩往这个方向带,而且肯定不是因为我喜欢爬这该死的山。”
“酒馆?为什么不是旅馆?要是旅馆的话,我们用餐后还能找张床睡一觉。”
“因为嘛,请理解,我考虑的不是吃饭。我在那艘该死的船上待了太久,久到无法思考。等解渴之后再休息。”柯扎哈用手背擦擦嘴,笑了。米蕊茉不怎么喜欢他眼里透出的神色。
“可山下有的是酒馆……”她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没错,塞满了醉鬼和传舌者的酒馆。好不容易能休息,我可不想冒险到那种地方去。”他转身背对月亮,再次迈开步子登坡,“来吧,麦拉齐。没几步路了,我保证。”
仲夏节前后,似乎根本找不到不拥挤的酒馆,但红海豚至少不像码头旁那些酒店,酒客几乎要脸贴脸,这里只是肩挨肩。米蕊茉心怀感激地瘫倒在墙角边的条凳上,任由谈话声和歌声如潮涌般将自己淹没。柯扎哈一放下行囊和手杖便走开了,说要去来一杯“旅人的奖励”。可没多久,他又回来了。
“好麦拉齐,我忘了说,付完船钱,我已经一贫如洗了。你能不能先给我一两个锌锑的佣金,好让我解解渴?”
米蕊茉从包里掏出满满一把铜币。“帮我弄点面包和奶酪。”说着,她将硬币都倒进修士伸出的手掌中。
她坐在那儿,满心希望可以脱掉湿斗篷,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雨水。这时,一队身着奇装异服的人闯了进来,抖掉鲜艳衣服上的水珠,叫着要啤酒。其中声音最响的家伙戴了张吐着红舌头的猎狗面具,还用拳头敲打桌子。一瞬间,他的右眼对上米蕊茉的目光,似乎还停留了一会儿。一阵惊恐袭来,她一下子想起另一张猎狗面具,还想起点着火的箭矢在林间阴影中穿梭。好在这张狗脸很快转向同伴,一边说话一边仰天大笑,布耳朵随之摇个不停。
米蕊茉把手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急促的心跳慢下来。
我得一直戴着兜帽,她对自己说,今晚过节,没人会留意吧?总比万一被人认出来好——不管可能性有多小。
柯扎哈离开的时间长得有些令人不安。米蕊茉正在想要不要去找他,却见他回来了。他双手端着两杯麦酒,酒杯间夹着半条长面包和一角奶酪。
“今晚等酒上来之前,人已经被活活渴死了。”修士说。米蕊茉狼吞虎咽吃了一阵,又喝了一大口麦酒,结果满嘴又苦又涩,于是将剩下的杯中物都给了柯扎哈,修士则欣然接受。
舔净手指上最后一点面包屑,米蕊茉开始琢磨肚里还有没有位置填个鸽子派。就在这时,一个影子落到她和修士同坐的凳子上。
黑兜帽下,俯视他们的是死神白骨嶙峋的脸。
米蕊茉倒抽一口冷气,柯扎哈的麦酒全喷到自己的灰袍子上,而骷髅面具下的陌生人仍然一动不动。
“玩笑开得不错,朋友。”柯扎哈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一边拍打自己的前襟,“也祝你仲夏快乐。”
那张嘴没动,单调平板的声音却从白森森的齿间传来:“你们随我来。”
米蕊茉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胃里,刚吃下的晚餐似乎变得十分沉重。
柯扎哈眯起眼睛。她能看出,他脖子和手指的动作透露出紧张。“你是谁,朋友?要真是死神本人,我觉得你该打扮得更体面点儿。”修士指着那人褴褛的黑袍,手指微微颤抖。
“站起来跟我走。”那个鬼怪说,“我有刀。敢乱叫,给你们好看。”
柯扎哈弟兄一脸苦相地看了看米蕊茉。他们只得起身,公主的膝盖摇摇晃晃。死神示意他们走在前头,从熙熙攘攘的酒客身旁挤过。
米蕊茉还在盘算如何迅速拔腿开溜,却见又有两人小心地从拥挤的人群中溜到门边。其中一个戴蓝面具,打扮得像个水手;另一个则穿农夫的衣服,头上是顶巨大的帽子。俗气的装扮难掩两人冷峻的眼神。
水手和农夫一人守住一边,柯扎哈和米蕊茉只好随黑袍死神出门上街。才走三十多步,几人便转入小巷,下阶梯,往低处的街道走去。米蕊茉的脚在一块被雨水浇湿的石头上打滑,骷髅脸见状,伸手帮她稳住,却令她泛起一丝恐惧而颤抖。碰触只在短短一瞬间,她没法在不摔倒的情况下避开,只能默默忍下。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完台阶,很快又走进另一条巷子,上了一道斜坡,转过拐角。
即使头顶悬着昏暗的月亮,身边回响着从上方酒馆和下方码头传来的欢闹,米蕊茉还是很快就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了。他们在仿佛为猫设计的黑暗窄道中前行,不时穿越隐蔽的庭院和覆盖着葡萄藤的小路,经常还能听到黑乎乎的屋子里传来低语声,有一次甚至是女人的哭声。
最后,他们来到一扇开在高高石墙上的拱门前。死神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锁。众人穿过柳枝斜垂、杂草丛生的庭院。雨水顺着枝条,滴落在破碎的卵石路上。打头那人拿着钥匙,转身朝同伴打了个手势,然后示意米蕊茉和柯扎哈继续走向门口的阴影。
“嘿,我们跟你走了这么远,”修士说,声音低得仿佛是他们的同谋,“凭什么还要进去自投罗网?既然都是死,那还不如在这儿打一场,好歹死在开阔地。”
死神一言不发地靠过来,柯扎哈立刻蔫了,但骷髅脸只是从他身边经过,用裹着黑手套的指节敲了敲门,然后往里一推。门链上足了油,门静静地开了。
昏暗温暖的光从房内映出。米蕊茉越过修士,径直穿过门口。不一会儿,柯扎哈也跟了过来,嘴里还在念念叨叨。骷髅脸走在最后,关上了门。
这是间小会客室,只有壁炉里的火舌和桌上玻璃酒瓶旁的一支蜡烛在发光。墙上有沉重的天鹅绒挂毯,火光中,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个个色彩不同的旋涡。有个人影坐在桌后的高背椅上,看起来和押送他们的人一样陌生:高个子,披黄褐色斗篷,戴张尖尖的狐狸面具。狐狸欠了欠身,朝两张椅子优雅地晃晃戴着天鹅绒手套的手指。
“坐吧。”他的声音尖细但悦耳,“坐吧,米蕊茉公主。我本该起身相迎,可惜这两条瘸腿不允许。”
“真是疯了。”柯扎哈一边吼道,一边不忘用眼角余光留意骷髅脸,“你错了,大人——他是男孩,是我的侍僧……”
“请原谅。”狐狸和蔼地抬手打断他的话,“该是我们取下面具的时候了。仲夏夜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
说着,他揭开狐狸面具,露出满头浓密的白发和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他的眸子暴露在光线中,闪动不止,皱巴巴的嘴唇弯出一抹笑容。
“现在你们知道我是谁了……”他刚开口,却被柯扎哈打断。
“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大人,你认错人了!”
老人干巴巴地笑了。“哦,好啦。你我可能未曾谋面,亲爱的伙计,但公主和我却是老朋友。实际上,她曾是我的客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宿尔巍伯爵?”米蕊茉抽了一口冷气。
“没错。”伯爵点点头,他的影子随之在后面的墙上轻轻浮动。他探过身子,用裹着天鹅绒的手掌拍拍她湿漉漉的手。“我是珀都因的主人。而从你俩踏上我统治的这块礁石起,也是你们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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