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二:诀别石> 凌霄之歌

凌霄之歌

火堆噼啪作响,一缕缕灰烟飘出洞口石檐的窟窿,红光映照着刻在洞壁上的盘蛇和长牙瞪眼的野兽。这还是在山洞里,但西蒙仍觉寒冷刺骨。他在发烧,忽睡忽醒。白天还能晒晒阳光,夜晚却冻得发抖,他感觉体内仿佛结了灰色的冰,四肢僵硬,全身凝霜。他怀疑自己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
他溜出了冰冷的伊坎努克山洞和病恹恹的身体,在梦境之路游荡,无助地在一个个幻象间穿梭。有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海霍特,回到曾经居住现在却永远无法回去的城堡家园:阳光温暖的草坪、阴影下的角落、隐秘的墙洞——那是天下最宏伟的住所,充斥着喧闹、色彩和音乐。他又在篱笆花园里散步,洞外呼啸的风也在梦境中回响,轻柔地拂过叶片,摇晃着精美的篱笆。
在一个怪梦里,他似乎回到莫吉纳医师的房间。房间挪到了某座高塔的顶部,云飘过高高的拱窗。老人在一本打开的大书旁焦躁地踱步,但在那专心致志和沉默当中,隐藏着令人害怕的东西。莫吉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西蒙的存在,只是死死盯着书页上三把剑的粗糙图画。
西蒙挪到窗边。风在叹息,却感受不到吹拂。他低头俯视庭院,发现有个孩子,正瞪着忧郁的大眼睛回望着他。是个矮小的黑发女孩。她举起一只手,像要打招呼,但转眼就不见了。
脚下,塔楼和莫吉纳杂乱无章的房间渐渐融化,仿佛退潮一般。老人是最后一个消失的。他像个影子,身形在渐渐亮起的光照下慢慢隐没,但最终还是没能抬头看西蒙一眼。他粗糙的双手忙着翻动书页,仿佛在不安地寻求解答。西蒙呼唤着他,但整个世界已变得灰暗寒冷,只剩下旋转的雾气和其他梦境的碎片……
他醒了。自从下了雾沙穆山,他像这样醒来过好多次。他看到黑夜般的山洞,又看到黑斯坦和吉吕岐躺在刻着如尼文的石墙边。爱克兰人缩在斗篷里呼呼大睡,胡子垂到胸口。希瑟则合拢指头细长的双手,眼睛盯着掌心。吉吕岐似乎神游在外,双眼闪烁不定,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反射着余烬般的光。西蒙想说些什么——他渴望温暖和声音——但睡意再次袭来。
风声那么响……
山风在洞外呜咽,就像绕过海霍特塔顶的大风……也像穿过奈格利蒙城垛的劲风。
那么悲哀……风声那么悲哀……
很快他又睡着了。除了微弱的呼吸声,还有那孤独的凌霄之歌,山洞里一片安宁。
这只是个洞,但作为监牢已经足够。洞底与洞口落差二十肘尺,深入岷塔霍岩心,约有两个人类或四个矮怪头脚相连那么宽,洞壁被打磨抛光,仿佛雕刻师的大理石杰作,连蜘蛛都难落脚。整个洞跟地牢一样,又黑又冷又潮湿。
岷塔霍的邻峰白雪皑皑,月亮高悬其上,但只有一小片月光能探到洞底,完全照不亮洞里两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从升起到现在,月亮一直是这副模样:苍白的月轮——或叫塞达,这是矮怪对她的称呼——缓缓穿过黑漆漆的天域,是夜空中唯一移动的东西。
这时,洞口有什么东西搅乱了平静。一个小小的身子靠过来,眯眼看向洞底浓重的阴影。
“宾拿比克……”终于,蹲下的身影用矮怪特有的喉音说道,“宾拿比克,能听到吗?”
就算底下有个人影真被惊动,他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最后,又是石坑顶的影子开口道。
“九日九候,宾拿比克,你的长矛立在我的洞口,我一直在等你。”
出口的词句仿佛咏唱,但声音颤抖,停顿片刻后又继续说下去。“我在等候,我在回音地呼唤你的名字。可除了我自己的声音,什么答复都没有。为什么你不来拿回你的矛?”
依然没有回应。
“宾拿比克?为什么不回答?你欠我一个答复,你不承认吗?”
洞底,另一个稍大的人影挪动一下。淡蓝色的瞳孔反射出一丝微弱的月光。
“矮怪你嚷嚷什么?把从没加害过你们的人丢到洞里,已经够恶劣了,还要在我们睡觉时乱喊一通?”
蹲下的人影僵了半晌,像一头被闪光吓呆的鹿,随后便消失在夜色中。
“很好。”瑞摩加人施拉迪格再次裹紧潮湿的斗篷,蜷起身子,“宾拿比克,不知道那矮怪对你说了什么。反正我不咋喜欢你的族人。他们跑来嘲笑你——还有我。不过嘛,他们讨厌我这瑞摩加人也不奇怪。”
一旁的矮怪默不作声,只用黑眼睛烦心地盯着瑞摩加人。过了会儿,施拉迪格翻了个身,发着抖,试着入睡。 可是吉吕岐,你不能走啊!”西蒙趴在草垫边缘,裹着毯子抵御寒冷。一阵眩晕袭来,他咬紧牙关。从苏醒到现在已经五天了,可他还没法起身。
“我必须走。”希瑟垂下双眼,好像不敢正视西蒙恳求的目光,“我已经派矢介第和津志波先行一步,但我也必须回去。我顶多还能留一两天,塞奥蒙,这已经是极限了,我不能推卸我的责任。”
“你得帮我救出宾拿比克!”西蒙把脚从冰冷的石地板上抽回,放到床上,“你说矮怪相信你,那就让他们放了宾拿比克,然后我们一起走。”
吉吕岐自唇间轻出一口气。“年轻的塞奥蒙,没那么简单。”他用几乎不耐烦的语气说,“我没有权利和能力强迫坎努克人做任何事。另外,我还有你无法理解的其他任务与职责。之所以逗留到现在,只因为我想看到你能站起来。我舅舅堪冬甲奥早就回角天华了。我对家族和血亲负有责任,所以我必须快些回去。”
“必须?可你是王子啊!”
希瑟摇摇头。“在我们的语言里,这个词的含义跟你们认为的不一样,塞奥蒙。我确实属于王族,但我不命令人,也不统管人。幸运的是,我也不受人管辖——除了特殊时期、特殊事务。而我双亲已经宣布,眼下就是特殊时期。”西蒙似乎在吉吕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愤怒,“不过别担心,你和黑斯坦不是囚犯。坎努克人尊重你们。只要你们想离开,他们会让你们走的。”
“我不会丢下宾拿比克。”西蒙攥紧斗篷,“还有施拉迪格。”
这时,一个矮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口,礼貌地咳嗽一声。吉吕岐扭过头,颔首示意。那是个坎努克老妇,她走上前来,将一个冒蒸汽的罐子放在吉吕岐脚下,又从帐篷般的羊皮大衣里取出三只碗,放在地上围成半圆。她短小的手指动作灵活,圆脸布满皱纹,面无表情,但在四目相交的短短一瞬间,西蒙发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布置完了,她默默退出山洞,跟来时一样,静静地消失在门帘下。
她在怕什么?西蒙好奇地想。怕吉吕岐?可宾拿比克说,坎努克人和希瑟一向关系不错——应该是吧。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个子有矮怪两倍高,红头发,满脸刚长出来的胡子,身子却瘦得像根麻秆。但他裹在毯子里,坎努克老妇又怎能看到?在坎努克人眼中,西蒙与他们仇视的瑞摩加人有什么不同吗?几百年来,施拉迪格的族人是不是一直在跟矮怪争斗?
“要来点儿吗,塞奥蒙?”吉吕岐问道,从罐子里倒了些冒热气的液体,“他们为你准备了碗。”
西蒙伸出一只手。“又是汤?”
“这是aka,坎努克人这样叫——你可以称之为茶。”
“茶?”他急切地拿过碗。朱迪丝,海霍特的厨房女管事,对泡茶很有心得。在一整天漫长的工作后,她会坐下来,美美地泡上一大杯分量十足的热茶,让整个厨房都弥漫着南方群岛的香草气息。她心情好时,也会让西蒙喝一点儿。乌瑟斯啊,他太想自己的家了!
“我没想到……”他说着,灌了一大口,却立刻咳着喷了出来,“这是什么?”他被呛到了。“这才不是茶!”
吉吕岐也许笑了,但他把碗凑到嘴边,慢慢品尝,让人辨不清表情。“当然是茶。”希瑟回答,“不过嘛,坎努克人用的香草跟你们苏霍达亚用的不一样。要真一样才奇怪,你想想,他们跟你们有多少贸易往来。”
西蒙抹抹嘴,一脸怪相。“可这是咸的!”他闻闻茶碗,又做了个鬼脸。
希瑟点点头,继续啜饮。“是啊,他们放了盐——还有黄油。”
“黄油?”
“麻津美麓的子孙天差地别。”吉吕岐严肃地说,“……差别多到不可胜数。”
西蒙厌恶地将茶碗放下。“黄油!乌瑟斯救救我吧,真是个糟糕的体验。”
吉吕岐平静地喝完茶。提到麻津美麓,西蒙又想起了他的矮怪朋友,有一晚在森林里,他曾唱过有关月亮女神的歌。西蒙的情绪又酸楚起来。
“那我们能为宾拿比克做些什么呢?”西蒙问,“随便什么。”
吉吕岐抬起猫一样的平静双眼。“我们明天会有机会谈谈他的事。我不清楚他犯了什么罪。没几个坎努克人会说母语以外的语言——像你伙伴这种的确罕见——我也不太会说坎努克语。而他们也不大乐意跟外来者交流。”
“明天会发生什么?”西蒙又躺回他的床垫。他的脑袋在一下下地抽痛。为什么他还是这么虚弱?
“我觉得,会有场……审判。坎努克统领会到场听审,并下达裁决。”
“我们会为宾拿比克作证?”
“不,塞奥蒙,没有证人。”吉吕岐温和地说,一瞬间,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我们要去是因为你遇见了山龙……还活了下来。坎努克统领想见见你。但我相信,在所有坎努克人面前,你朋友的罪也将被提及。休息会儿吧,你得养足精神。”
吉吕岐站起来,伸展纤细的四肢,用十分古怪的动作转动脑袋,琥珀般的双眼空空洞洞。西蒙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发冷,倦意随之袭来。
龙!他意识模糊地想着,半是惊奇半是恐惧。他见到了一条龙!他,小厮西蒙,一头蠢驴,被人看不起的废物,不但向龙挥剑,还活了下来——虽然被龙血溅到、烫伤,但还活着!像在故事里一样!
他看着黝黑发亮的荆棘剑。它躺在墙边,剑身半盖,像条蓄势待发、致命而美丽的毒蛇。就连吉吕岐都不愿碰它,甚至不愿讨论它。西蒙曾问他:凯马瑞这古怪佩剑的“血管”里究竟流淌着什么魔法?但被希瑟平静地岔开话题。西蒙伸出冻僵的手指,顺着下巴往上摸,一直摸到疼痛不已的伤疤。像他这样的小厮,怎么敢拿起那样一件强大的神兵。
闭上眼睛,他觉得辽阔又冷漠的世界在身下慢慢旋转。他听到吉吕岐往洞口走去的脚步声,听到他穿过布帘的沙沙声,接着,又陷入沉眠。
西蒙又做起梦来。那小个子黑发女孩再一次来到他面前。她的脸像孩子,但肃穆的双眼看起来十分苍老,像废弃的教堂墓地的深井。她似乎想告诉他什么,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身形却渐渐消失在浑水般的梦境里。但有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黑斯坦就在旁边。卫兵露齿而笑,胡子上挂着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
“起了,西蒙小鬼。今儿事情多着呢。”他依然感觉疲乏无力,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衣服穿好,黑斯坦则帮他套上靴子。自从在伊坎努克醒来,他还是第一次着靴,感觉它们硬得就像木头。他敏感的皮肤也受到衣料的刮蹭,但起来穿着衣服总比躺着强。他小心翼翼地在洞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找回双足动物的感觉了。
“吉吕岐呢?”西蒙问,将斗篷拉到肩上。
“那家伙先走一步。到了就见到他了。我来扛你,瞅你瘦的。”
“我是被扛来的,”西蒙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冰冷,“但不证明我总要被人扛着。”
强壮的爱克兰人哈哈大笑,没被这番话冒犯。“你能走我一样高兴,小鬼。矮怪的路那么窄,我也不想扛个人啊。”
西蒙在洞口踌躇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从拉起的门帘处射来的光。等他迈开腿走出洞口,雪地的反光还是晃得他一时难以忍受,而这只是个阴天的清晨。
二人站在一条宽阔的石廊中。石廊从洞口伸出二十肘尺厚,分成左右两条,各沿山坡延伸。西蒙能看到沿路的其他洞穴,洞口冒着烟,一个接一个,直到岷塔霍山腹转角看不见为止。山坡上方也有差不多宽的廊道,就这样鳞次栉比,排排上升。有些高处的洞口还设了垂落的梯子。由于山势高低起伏,在许多地方,山路无法接通,廊道间便会以吊桥相连,而组成桥身的绳索似乎只比皮带粗一点点,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西蒙盯着吊桥,看到一些坎努克小孩裹着毛皮外套,在细长的吊桥间敏捷地穿梭,像松鼠一样快乐地嬉闹。要知道,他们一失足必定会粉身碎骨。光是看着他们,西蒙就觉腹内一阵不适,只好扭过头,看向远处。
映入眼帘的是伊坎努克的大山谷,更远处,浓厚的雾气间,飘雪的灰色天空中,浮现出岷塔霍的大山邻居。那几座远峰上点缀着黑色的洞穴,阴暗的山谷里,沿着蜿蜒的小路,依稀可辨几个微小的人影。
三个无精打采的矮怪,坐在精制的兽皮鞍上,驾着毛茸茸的公羊走下小路。西蒙走在他们前面,慢慢地让到旁边,离廊道边缘只有几尺。他往下看去,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雾沙穆,汹涌的晕眩感又回来了。只见下方山脚长满纠结的常青树林,一直延伸到远方,许多靠吊桥连接的廊道在林子上空纵横交错。这时,他注意到周遭突然安静下来,赶紧扭头寻找黑斯坦。
三名山羊骑手在宽敞的路中央停下,张着嘴,好奇地盯着西蒙。卫兵几乎完全隐藏在对面的洞口阴影中,朝那几个矮怪嘲讽地行了个礼。
其中两名骑手的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子。三人都身穿厚大衣,颈戴粗粗的象牙串珠项链,手持雕饰华丽的钩尾叉,就像放羊人的牧杖,用来驱赶长着弯角的坐骑。他们都比宾拿比克魁梧:在伊坎努克的短短几天里,西蒙已经明白,即便在本族人中,宾拿比克也算比较矮小的。这几名矮怪似乎也比他的朋友更野蛮、更危险。他们全副武装,满脸凶相,个子虽矮却十分迫人。
西蒙盯着矮怪。矮怪回望西蒙。
“他们全听说过你,西蒙。”黑斯坦隆隆出声。三名骑手抬起头,被响亮的话语吓了一跳。“……但没几个人见过。”
矮怪警觉地上下打量一番高大的卫兵,然后催促坐骑加快速度继续前行,不久便绕过山坡消失了。“这下他们有谈资了。”黑斯坦咯咯笑着说。
“宾拿比克提过他的家乡。”西蒙说,“但我以前很难理解他的话。事情总是跟想象中不大一样,对不?”
“只有大救主乌瑟斯知道所有答案。”黑斯坦点点头,“好啦,要想见到你的小朋友,我们最好快走。小心——别离崖边太近,回来点儿。”
他们慢慢走下盘旋的小径,路面时宽时窄,在山坡上穿梭来回。太阳高悬于顶,却埋在煤灰般厚厚的云层中,刺骨的寒风吹过岷塔霍坡面。谷地上方山峰高耸,山顶覆盖着结实的白色冰毯,低处的积雪则柔和得多。一些雪块横在小径上,还有些堵在洞穴口,但干燥的石头和裸露的泥土也随处可见。西蒙不清楚,在伊坎努克,提亚加月头一天就下雪算不算稀松平常,但他知道,他已经极度厌倦了纷纷的雨雪和寒冷的天气。每片落进眼里的雪花都像对他的侮辱,他脸颊和下巴的疤痕也疼得厉害。
他们似乎离开了人口最稠密的山区,已经见不到几个矮怪了。一些冒烟的洞口探出几个人影。又有两队骑手沿同一方向经过时,慢下来盯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像第一队骑手一样匆匆离开了。
二人又路过一群嬉笑玩雪的孩子。小矮怪们只比西蒙的膝盖稍高一点儿,身裹厚重的翻毛皮衣和绑腿,看起来像圆圆的小刺猬。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西蒙和黑斯坦经过,继续尖声交谈,但没逃跑,也没露出惊恐的模样。西蒙很高兴,露出温和的微笑,小心翼翼不要牵动脸上的伤口,并冲他们挥挥手。
环形山路将他们引到大山北面。二人发现,在这里,所有岷塔霍山民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刮风和飘雪声陪伴着他们。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儿。”黑斯坦说。
“那是什么?”西蒙指着山坡。只见高处石廊尽头立着一尊古怪的蛋形建筑,用雪砖精心砌成,微光闪烁,被斜阳抹上一层粉红。建筑前站着一排沉默的矮怪,戴着手套,紧握长矛,兜帽下的脸庞冷酷无情。
“别乱指,小鬼。”黑斯坦轻拉西蒙的手臂。是不是有几名卫士转过视线往下看?“你朋友吉吕岐说,那玩意儿很重要。叫什么‘冰屋’。小矮子这会儿一直在忙活它,不知为啥——我也不想知道。”
“冰屋?”西蒙盯着它看,“有人住在里面?”
黑斯坦摇摇头。“吉吕岐没说。”
西蒙怀疑地看着黑斯坦。“你到这儿以后,是不是经常跟吉吕岐聊天?我是说,在我昏迷那段时间?”
“对呀。”黑斯坦回答,又停了一下,“也不常聊,真的。他好像……总在想什么大事,你懂吧?大事。就希瑟来说,他挺好。不像人类,很安静,但不算坏。”黑斯坦又想了一下。“他不像我印象中会魔法的家伙。吉吕岐很好说话。”他微笑起来,“你也不错啊,他总夸你。光听他说话,还以为他欠你钱呢。”他轻声偷笑起来。
对西蒙这么虚弱的人来说,这段路又长又累人:先往上,再往下,在山间蜿蜒盘旋。最后,路上又拦着一大块山岩,就像河里的大礁石。他们吃力地绕过山岩。尽管每次脚步不稳都有黑斯坦伸手相搀,但西蒙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他们总算过来了,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大山洞宽阔的入口处。
洞口很宽,左右两边的洞壁至少相隔五十步,就像岷塔霍山面上张开的大嘴,静静地念出庄严的判词。刚进洞口便能见到一排风化的巨型雕像:形状似人,肚子滚圆,颜色仿佛灰黄的烂牙,在入口屋檐的重压下弯腰驼背。石雕光滑的头顶戴着羊角冠,唇间有长牙突出,似乎历经几百年的风吹雨打,面部五官已被磨平。西蒙惊讶地看着它们,在他眼里,石雕似乎并不古老,反而像刚动工还没完成似的——甚至有种正从原石中成形的感觉。
“Chidsik Uh Lingit,”身边响起一个声音,“——霖季祖堂。”
西蒙吓得小跳一步,慌忙转身,发现说话的不是黑斯坦,而是吉吕岐。他站在西蒙身边,正盯着那些面目不清的石像。
“你在这儿站了多久?”居然被吓到,让西蒙很羞愧。他扭头回望洞口。谁能想到小小的矮怪也能雕出如此巨型的门卫雕像呢?
“我出来等你。”吉吕岐说,“幸会,黑斯坦。”
卫兵嘟囔着点点头。西蒙又好奇起来:在他病倒的这几天里,爱克兰人同希瑟到底说了什么?西蒙时常觉得,跟吉吕岐王子交谈相当困难,他总是兜圈子,语意不明。西蒙好歹还算习惯了莫吉纳医师的疯言疯语,而黑斯坦这么一个直率简单的大兵,又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这儿是矮怪国王居住的地方?”西蒙大声问。
“还有矮怪王后。”吉吕岐点点头,“但在坎努克语里,他们不叫国王与王后。更贴切的称呼是牧者和女猎首。”
“国王、王后、王子,但都名不副实。”西蒙嘟囔道。他全身酸痛,又累又冷。“这山洞怎么这么大?”
希瑟轻笑,泛白的紫发在凛风中飘荡。“年轻的塞奥蒙啊,如果这个洞穴不够大,他们肯定会找个更大的地方做霖季祖堂。我们该进去了——不光为了避寒。”
吉吕岐领着他们从最中间的两座雕像间穿过,朝前面闪烁的黄光走去。经过柱般的石腿时,西蒙抬起头,目光越过光溜溜的石肚皮,看着没有眼睛的脸庞。他再一次想起莫吉纳医师的人生箴言。
医师曾说,没人知道未来会降临什么——“不要限定自己的期望。”他总这么说。当初谁能想到,我有一天能看到这些东西,有过如此的冒险经历?没人知道未来会有什么降临……
他感到脸上一阵刺痛,接着,肚里像被冰针扎到似的,也疼了起来。大多数情况下,医师的话总是对的。
洞府内挤满了矮怪,弥漫着油脂的浓厚酸甜气息。周围燃起上千道黄光。
石室岩壁嶙峋,洞顶奇高。在壁龛和地板各处,油碗绽放着火花。几百盏灯里都漂浮着白色蠕虫般的灯芯,使得洞内远比灰暗的洞外更加明亮。身穿兽皮衣的坎努克人挤得满满当当,形成一片浓密黑发的海洋。小孩子则跨骑在大人肩上,活像掠过波浪的海鸥。
石室中央有块大石头,好像矮怪海洋中凸立的小岛。那里因地制宜,削成了一片平整的石台。台上,两个小小的人影坐在火池中间。
过了一会儿,西蒙发现,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火池,而是在灰色岩面上刻了一圈细细的沟渠,其中灌满跟灯里一样的燃油。火圈中间有个象牙支架,上面悬着装饰华丽的兽皮吊椅。那两个人肩并肩坐着,一动不动,身下堆着白色和泛红的皮毛。平静的圆脸上,两对眸子闪闪发光。
“女的是努努依喀,男的是伍曼那克。”吉吕岐轻声说,“他们是坎努克的统领……”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其中一人举起弯杖,简单地比画一下。聚拢的矮怪一下子朝两边退开,比之前靠得更紧,在石台和西蒙一行人之间让出一条人胡同。几百张满怀期待的小脸转过来,望着他们,窃语声四起。西蒙低头看着清出的路面,局促不安。
“挺机灵的吗。”黑斯坦低声说着,轻轻推他一把,“好了,去吧,小鬼。”
“我们都过去。”吉吕岐说。他用独特的动作也打了个手势,示意西蒙先走。
随着西蒙朝国王和王后的方向走去,低语声越来越大,兽皮味也越来越浓……
——应该叫牧者和女猎首,他提醒自己,或者爱啥啥吧。
洞内的空气突然沉重得令人窒息。他猛吸一口气,结果脚步踉跄,要不是黑斯坦眼疾手快拽住他的斗篷,西蒙就摔倒了。终于走到石台前,他先盯了一会儿地面,克服晕眩感,然后才抬头看着台上的两个人。灯光映进西蒙的眼睛。他有些生气,却不知该冲谁发火。他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起床吗?他们又有什么好期待的?想让他立马精神抖擞地屠龙吗?
他惊讶地发现,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竟然如此相像,简直是一对双胞胎。当然,他还不至于分不清谁是谁:左边的是伍曼那克——他的胡子从下巴垂落,用红蓝两色皮绳绑成长辫。头发也被编起,用黑亮的石质发梳一圈圈盘在头顶,扎成复杂的样式。他一只粗短的小手抚弄着胡须,另一只手握着权杖。那是一柄弯杖,很粗,沉重的杖首雕成羊骑手的叉矛形状。
他的妻子——假设伊坎努克的婚配习俗也跟人类一样的话——则手攥一根笔直的矛。这支矛细长、致命,石制矛尖磨得半透明。她长长的黑发高绾在头顶,用一根根雕刻精美的象牙梳固定。她的脸庞丰满圆润、容光熠熠,仿佛抛光的石头,目光在斜瞄的眼皮下闪烁。西蒙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用这样平静而傲慢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记得她被称为女猎首,感觉她正在试探自己的深浅。与之相对,伍曼那克反倒没那么咄咄逼人。牧者憨厚的脸庞似乎因倦意而松软下垂,但眼里还是透出谨慎的神色。
互相观察短短片刻,伍曼那克终于咧开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愉快的表情挤得双眼都眯成了缝。他朝一行人举起双手,又合拢掌心,用坎努克喉音说了几句。
“他说,欢迎你来到霖季祖堂,欢迎来到矮怪群山伊坎努克。”吉吕岐翻译道。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努努依喀开口了。她的话听起来比伍曼那克更具韵律感,但西蒙一个字都听不懂。吉吕岐仔细倾听。
“女猎首也向你表达敬意。她说你个子很高,但以她对厄枯的认知,就屠龙者而言,尽管有那些白发,你看着还是太年轻了。对了,厄枯是矮怪对低地人的叫法。”他平静地补充道。
西蒙看着两位大人物,过了会儿才说:“告诉他们,受到欢迎我很高兴,或其他合适的回答都行。另外请告诉他们,我没有屠龙——大概只是弄伤了它——而且我这么做是为保护我的朋友,就像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多次保护我一样。”
交代完这些话,他一时喘不上气,再次感到一阵晕眩。说话过程中,牧者和女猎首一直好奇地看着西蒙——听到宾拿比克的名字时还微微皱起眉头——等他说完,他们期待地转向吉吕岐。
希瑟停顿片刻,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说出一长串厚重的矮怪语。伍曼那克似乎困惑地点点头,努努依喀则冷漠地听着。等吉吕岐说完,她先瞟了一眼自己的配偶,然后开口回话。
从翻译过来的话判断,她好像完全没听到宾拿比克的名字。她赞扬了一番西蒙的勇气,说坎努克人长久以来便拥有雾沙穆——她叫它伊伽屈——但他们也一直回避那个地方,以防不测。而如今,她说,就算那条龙没死,也该消失到地底深处养伤去了,也许是时候重新探索西方群山了。
伍曼那克听着努努依喀的发言,似乎很不耐烦。吉吕岐刚把她的话翻译完,牧者就急急忙忙道出他的看法。他说,他们刚度过严酷的冬天,扛过了邪恶的苛鲁何——即瑞摩加人的恶行,所以现在还不是讨论探险事务的时候。他还赶紧补充道:当然,西蒙和他的同伴——即其他低地人,包括令人尊敬的吉吕岐——都是贵宾,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如果他们想过得更舒适,任何要求都尽管提,他和努努依喀一定办到。
没等吉吕岐把这番话全部翻译成西领语,西蒙已经开始左脚倒右脚,等不及想要回话了。
“好吧,”他对吉吕岐说,“有件事他们确实能办到,就是释放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我们的同伴。如果你们真想帮忙,就放了我们的朋友!”他的声音那么响,面前两位裹着毛皮的矮怪扭过头,不解地看着他。同时,提高的音量也让围拢在石台旁的矮怪不安地嘀咕起来。西蒙晕晕乎乎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塞奥蒙,”吉吕岐说,“我向自己保证过,绝不误译或干预你想对伊坎努克统领所说的话,但我有个请求,请不要向他们提这个要求。”
“为什么?”
“我请求你,就算帮我个忙。我迟些会解释的,请你相信我。”
愤怒的话语不可遏制地脱口而出。“你要我抛弃朋友,还说帮你个忙?难道我没救你的命?难道我没从你那儿拿到白翎箭?到底谁该帮谁的忙啊?”
即便在说这些话的当口,他心里也十分后悔,担心自己与希瑟王子心生嫌隙。吉吕岐的眸子直看进他眼里,仿佛在燃烧。周围人发觉状况有异,紧张地骚动起来,互相交头接耳。
希瑟垂下目光。“我很惭愧,塞奥蒙,这个要求确实太过分了。”
这一刻,西蒙觉得自己就像慢慢沉入泥潭的石头。太快了!要考量的事实在太多。他一心只想躺下,什么都不想。
“不,吉吕岐。”他赶忙回道,“该惭愧的是我。我为刚才的话道歉。我是个白痴。问问他们,我能不能明天再跟他们谈。我现在很不舒服。”突然间,晕眩感加重,他觉得整个山洞都倾斜了。油灯的光像被强风吹动,摇晃得厉害。西蒙膝盖一软,黑斯坦赶紧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
吉吕岐马上转向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矮怪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安的隆隆之音。瘦得像鹳鸟一样的红发低地人死了?也许那两条细细的长腿没法长时间支撑体重,有人发表意见。可另外两个低地人怎么站得好好的?许多脑袋迷惑地摇晃,众多猜测交替响起。
“努努依喀,最锐利的眼,还有伍曼那克,最可靠的缰绳:这孩子尚未痊愈,身体虚弱。”吉吕岐平静地说。众人被他温和的话语吸引,纷纷凑过来听。“看在我们两族由来已久的情分上,请恩准我一件事。”
女猎首偏了偏头,微微笑着。“说吧,兄弟。”她说。
“我无权干涉你们的审判,也决不会干涉。但我请求暂缓对岷塔霍的宾拿比克进行审判,直到他的同伴——包括这位名叫塞奥蒙的男孩——有机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作证。同样,也请对瑞摩加人施拉迪格一视同仁。我以月亮女神、我们共同的始祖之名请求。”吉吕岐微微弯腰,垂下上身,但没有任何逢迎低下之感。
伍曼那克用手指轻敲矛杆,转头看着女猎首,满脸困扰的神情。最终他点点头。“我们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兄弟。那就这样吧。两天后,等这男孩身体好些再议——但就算这奇怪的年轻人将哀喀迦屈的脑袋割下、装袋送来,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宾拿比克,吟唱者的学徒,他犯了重罪。”
“我也听说是这样。”吉吕岐回道,“但赢得希瑟尊敬的,不光是坎努克人的勇敢无畏,同样,我们也敬爱矮怪的仁慈之心。”
努努依喀碰碰自己头发上的梳子,眼神严厉。“但仁慈之心不能凌驾于律法,吉吕岐王子,否则全部塞达的子民——希瑟,以及凡人——都将赤裸地回归白雪。宾拿比克必将受到审判。”
吉吕岐王子点点头,再次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黑斯坦撑住脚步踉跄的西蒙,穿过洞穴,穿过好奇矮怪的夹道相送,返回到瑟瑟寒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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