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去往吉库尔之路
当迪卡德·凯恩走在冰冷的地板上时，大门在他身后嘎吱一声猛然关闭了。他惊讶地望了望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巨大暗室的宽阔石台上。石台上立着高高的柱子和拱门，远处是一段巨大的石头阶梯，向下通往一个平台，那儿摇曳着飘忽不定的火光，平台之外是完全的黑暗。
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景象。老人的眼前不停变幻着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那些光影又幻化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形状。凯恩的面前是一座有他两倍高的火炉，火焰像熔炉一般咆哮着，热气不断地向周围发散。刀剑、斧头与铁锤堆在火炉上方的石头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有什么东西——也可能是什么人——站在火焰旁边，身体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凯恩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寒意刺痛了皮肤。那些年里他一直排斥母亲灌输的那些近乎疯狂的想法，可当他开始潜心研究杰瑞德的手稿和崔斯特姆大教堂所保存的那些文献后，渐渐开始明白并接受了这样的观点：真实世界之外存在着另外一个空间，它在庇护之地之外，由那些绝非凡人的生灵统治着。然而，当他眼睁睁看着恶魔在家乡横行肆虐时，心中却依然有着一丝丝的怀疑——凯恩理性的那一面始终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他看见的那些生物同样生于人类母亲的腹中，他们只是有生理缺陷或者发生了某种变异。他毕竟曾是一个信奉科学并有研究精神的学者。
大天使展开了翅膀。
炽热的白光从泰瑞尔背后散发出来，爆裂的能量与笼罩着他的光环是如此明亮，令凯恩不得不下意识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一双翅膀，至少不是凡人熟悉的那种，然而学识渊博的他知道那是什么。光芒随着某种音乐声和谐地变化起伏，恰如一双翅膀在劲风中上下挥舞。
“泰瑞尔，”凯恩低语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正义的大天使，赫拉迪姆兄弟会的创建者。”
“欢迎来到群魔堡垒，”大天使说，“我跟你的祖先杰瑞德十分熟悉。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迪卡德·凯恩。”
泰瑞尔低沉而安详的声音在巨大的密室里回响着，石墙开始变得闪闪发亮。他的强大超越了世间任何一个凡人。然而凯恩意识到大天使受伤了，那无疑是在与三大魔神的战争中留下来的。
一根光芒之须垂了下来，它的尖端触碰着凯恩的肩膀。一股暖流穿过他的身体，他差点双膝跪地。不过他还是颤抖着坚持站在原地，为此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意志。
凯恩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真的，大天使的确存在。
他拖着老迈的双腿向前走了几步，手杖在地面上发出咔嗒咔嗒声。“我的同伴一会儿就到了，”他说，“我们用卡里姆的意志摧毁了强制之球，墨菲斯托已经被牵制住了。我们在搜寻黑暗流浪者，迟早会在他的内心深处找到迪亚波罗，然后打败他，令它永世不得翻身。”
“你知道的很多，可那些并不是一切，”泰瑞尔的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兜帽里是一片黑暗，可是看着他就如同望向烈日一般刺眼。凯恩眨着泛出泪花的眼睛，移开了视线。“你做得很好，最后一个赫拉迪姆。可是你在面对迪亚波罗之前，还得完成更多的事情。我那可靠的副手衣卒尔许多年前堕落了，必须想办法拯救他。你得前往地狱熔炉，使用地狱熔炉之锤永远摧毁墨菲斯托的灵魂之石。然后渡过火焰之河。我担心还会有更多的危险，预言说到，一旦力量的平衡陷入土崩瓦解，庇护之地就可能被彻底摧毁。”
“这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我们都不知道，”泰瑞尔回答，“也不清楚此事最终是否会发生。”
“我会竭尽全力帮助英雄们对抗黑暗的。”
泰瑞尔点了点头。“你会为他们提供许多睿智的建议，这我一点也不怀疑，可是今后你要做的可能远不止于此。我害怕往事会一直在你的心头纠缠，你可能根本没有办法克服。”
一丝恐惧涌上了凯恩的脊背。他对天使与恶魔的世界还算了解，可是还有太多未知之事需要他继续深入探究。他们对未来知道多少呢？他能改写多少历史？又有多少是注定一成不变的呢？
“我……我不明白。”
泰瑞尔挥了挥手，金色的铠甲发出轻柔的鸣声。“你必须接受现实，无论过去你做过些什么，现在和过去是什么样子。在这次任务中我会尽力保护你，就如创立赫拉迪姆兄弟会之初时，保护他们那样。可是，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那时，你就得独自面对黑暗了。当那一刻到来时，你必须要相信自己。”
凯恩感觉压力越来越大了。壁炉中的火焰咆哮起来，又恢复了平静。堡垒越发黑暗起来，它的影子越拉越长。触须就像黑蛇一样在周围伸展着，一阵闷雷般的响声撼动着整座建筑，尘土如急雨一般飘落而下，碎石噼里啪啦地落到凯恩脚边，数千个饱受折磨的灵魂从凯恩脚下不知多深的地方蜂拥而出，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叫。凯恩摔倒在地上，手杖也滚到了一边。
摄人心魄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这刺耳又无休不止的声音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令他越发地胆怯了。现在触须已经蔓延到整个房间里，火焰的光芒几乎消失了。凯恩抬起头看到一只从空中落下的巨大的爪子抓住了大天使，大天使的光芒之翼在痛苦和狂怒的呼喊声中无力地前后舞动着。恶魔巨大的头颅和躯干出现在他上方，怪物狰狞恐怖的样子令凯恩不能直视，他的胃剧烈地翻腾。
“跪倒在我脚下吧。”恶魔说道，它的笑声震动着群魔堡垒的地面，它的呼吸就像从地狱深处传来的热浪，“在谎言之王彼勒尔的面前跪下吧！”
凯恩僵硬地坐在稻草床上。不知怎么回事，他在遭遇食尸魔之后又睡着了。黎明从窄小的窗户外面悄悄爬进来，黯淡的灰色光芒把卧室照亮了。
他浑身都是冷汗，不停喘息着。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的墙壁似乎都在向他靠拢。梦境变得越来越糟糕了，而且充斥了睡眠中的每一刻。梦将所有真实的事情完全扭曲，用谎言的绳索绑住他的心灵，他完全无法挣脱出来。他们越接近答案，梦境就越是变幻无常，他再也想不起多年以前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他的确在群魔堡垒之中遇见了泰瑞尔，这件事情永远改变了他的生活。然而，那燃烧地狱的主宰之一——魔王彼勒尔，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切都错了。然而，梦境在他心中撒下怀疑的种子，他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
要是泰瑞尔在这里就好了。世界之石被摧毁时，大天使一同迷失这件事实在是种致命的打击。亲身面对大天使是凯恩此生最重要的一刻：在怀疑了那么久之后，在经历崔斯特姆被残忍地入侵之后，与大天使面对面的交流令他如沐浴在阳光中一样。过去曾经有人认为天使和恶魔一样邪恶，他们认为大部分的天使都希望凡人遭到毁灭。可他们并不知道真相。泰瑞尔一直都是赫拉迪姆兄弟会的保护者，也一直想方设法保护着人类。天使议会的另一名成员倒是希望毁灭全人类。泰瑞尔是正义的化身，他的心灵极其纯净，其他人在他面前就像扑火的飞蛾一般。
可他已经消失不见，完全暴露的庇护之地又根本不堪一击。谁会来拯救他们呢？当世界坠入极度的黑暗之时，又有谁会挺身而出呢？
有谁能阻止彼勒尔毁灭人类呢？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凯恩和米库洛夫就带着莉娅离开了库拉斯特城。这条道路就像烧焦的血肉上一道参差不齐的疤痕。几乎没有树皮的树木胡乱挤在一起，共同对抗着夺走它们生命力的那场瘟疫。有些大树的枝干漆黑一片，就像被火焰灼烧过一样。
一辆被丢弃的牛车翻倒在路边，拉车的两头牛只剩下了骨头，却依然被拴在车前。三个人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莉娅紧紧抓住了凯恩的衣袖，她感觉到老人紧张的情绪。凯恩的视线几乎无法从牛车上移开，他沿着路边向前走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两头公牛空洞的眼窝似乎在嘲笑着她。“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它们似乎如此说道。公牛腐败的嘴唇和下巴分开了，露出两排牙齿，那是一个死亡的微笑。“这儿只有死亡，赶紧转身逃走吧，逃得越快越好。”
有一阵子她真想这么做。可是她又想，要是自己放弃凯恩和米库洛夫的陪伴独自回到库莱斯特，肯定会遭遇更可怕的事情。三个人在城市中碰到的那些人跟幽灵差不了多少，都是只剩空壳而已。那些人应该已经死了，只不过他们自己还不知道罢了。虽然在昨天夜里莉娅并未从塞勒斯房间里看到任何东西，但她觉得迪卡德叔叔肯定看到了，而且这东西把他吓得不轻。
不知为何，这让她想起了妈妈（她不是你真正的母亲，莉娅倔强地想，你真正的母亲已经离开了）。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吉莉安去乔纳的市场买菜前会先煮好早饭，然后她们俩就会走到卡尔蒂姆的城门那儿看着商人在帐篷里做买卖。如果她那天够幸运的话，吉莉安甚至会买块蜜糖给她。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吉莉安的脑子出问题之后就到头了，她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你怎么了？”凯恩关切地看着她，莉娅这才意识到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她摇了摇头，透过泪滴折射的彩光看着那满是胡须的面孔。她害怕凯恩又要教训她，说什么承担责任、勇敢面对之类的话，凯恩却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莉娅靠在他身上呼吸着束腰外衣上尘土的味道，她非常庆幸能有凯恩在身边，尽管他是一个古怪的老人，尽管她还没有完全信任他。
为了让旅程没有那么无聊（又或者是为了尽量引开他们俩的注意力，莉娅猜测），米库洛夫开始讲述家乡的故事。他描述着萨沃尔荒原边上的小山丘，讲述着为了成为艾葛罗德武僧而接受的各种训练——他们要坐在地上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要学习如何在万物之中听取万神的声音，要放弃自我全心全意为教尊服务。他向他们讲述那些激烈的体能训练、远行到深山之中、与巨大野兽进行厮杀的经历。虽然莉娅年纪很小，但她怀疑那些故事可能太夸张了。米库洛夫的讲述中充满了热情与紧张感，莉娅聆听着他的声音，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凯恩就武僧的信仰提出了更多的问题。莉娅觉察到武僧的心中有一股极大的忧伤。米库洛夫说自己已经离开他的导师和武僧伙伴们太久了。他说，这几乎是一个注定走向灭亡的决定，但莉娅不太明白到底是为什么。然后他们就开始谈论赫拉迪姆的事情，不过小女孩的精神没有那么集中了，渐渐失去了刚才的兴趣。她对那些事情一点都不明白，只知道迪卡德叔叔是一支法师部族的成员之一，要完成什么重要的任务。可是他们谈论的东西多半与古代文字、预言等有所牵连，那些东西能把一个小女孩搞哭。
莉娅觉得天空变暗了，远方的乌云遮蔽了地平线上的景色，似乎在他们前进的那个方向中集结着。她突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女孩尝试着回忆家乡的那场火灾以及以后发生的事情。那晚大部分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在她脑中都只是一片空白。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浓烟中醒来，然后昏迷过去，接着又在外面的地上苏醒，詹姆斯的斗篷覆盖着自己颤抖的身躯。不管凯恩通过什么途径救出了自己，那都是一个谜。
同样的事情在那个邪恶男人的家中再次上演，当时她吃了点东西就睡着了，醒来后感到一丝恐惧，床边似乎长满了像绳索一样的黑色东西，但紧接着他们就突然跑到了户外，在黑夜中没命地逃跑，而后面有人追杀他们。当他们到达墓园的时候……莉娅叹了口气。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就好像有人进入她的脑中控制了一切，隔了一段时间后又将控制权还给了她。
莉娅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自己意志的感觉，更不喜欢失去记忆。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是真的疯了吗？
一种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闪过：要是自己出现与吉莉安相同的病症，该如何是好啊？
晚上，他们在距离道路有些远的地方安营过夜，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岩石架，能阻挡风雨和敌人的探测。凯恩说不能生火，因为这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帮家伙会想方设法偷走他们仅剩的一点食物。他们三人从那个邪门的庄园逃跑时，莉娅把詹姆斯的斗篷弄丢了。她很想念这件衣服，怀念着它的温暖，也怀念那如父亲一般的安全感。
米库洛夫从塞勒斯的厨房里带出来三块面包和一瓶水。三个人分享了面包，传递着水瓶，挤在一起取暖。食物不多，到了当天深夜，莉娅的肚子就开始咕咕作响了。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天气又冷又湿，地上覆着一层带着臭鸡蛋味道的露水。这支旅行小队继续踏上征途，不过这次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午餐时分，他们分享了剩下的面包，其中一个人会偶尔说两句，指着沿途的风景评论一番，但米库洛夫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最后一点开心的的事情也没了。
莉娅偷偷看了一眼凯恩。老人正向地平线眺望着，远方的乌云依旧在翻滚涌动着，从昨天开始就没有离开原来的位置。莉娅开始觉得那些根本不是乌云，而是油腻的烟雾，甚至是什么生物正在呼吸，它们正等着三个人的到来，然后瞅准时机发动袭击。
她又想起那群男孩威胁着老乞丐的时候，后面有一只乌鸦叼着肉的情形。那件事已然过去很久了，可是她还能想起那画面：乌鸦弯下身来拉扯、撕裂、吞噬灰色的肉块，圆圆的眼睛紧盯着她，爪子踩在一具尸体上用尖锐的黑色鸟喙开始啄食。在她的记忆之中，那只鸟差不多跟人一样大，它的羽毛不再带有光泽的黑色，而是阴暗稀疏，几乎能看到羽毛之下的皮肤。
一道长长的缓坡之后，他们终于爬上了顶端，又看到那块乌云扭动着。
吉库尔城出现在他们脚下的远方，那是一个蜷缩在海角的城市。这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地方曾经大肆发展过一段时间，一度扩张出了原来的边界。道路两旁到处是简陋的小木屋，泥泞的路面上则抛满了垃圾。这条路一直往山下延伸，两旁可以看到许多马车与死马，更让莉娅惊恐的是，这里居然有人类的尸体。就在几百码之外，一根手骨从翻倒的马车里伸了出来，似乎是困在里面的人拼命想挣扎出来。腐肉的味道夹杂着海洋的腥咸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似乎是整个世界上最不该来的地方，如果吉库尔城所有的人都在想法设法逃出城外，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进去呢？凯恩与米库洛夫那么急切地寻找赫拉迪姆的成员，难道那些人能阻止邪恶的东西控制这座城市吗？假如他们真那么厉害的话，为什么没有帮助那些死在路上的人呢？
一种更可怕的想法袭击了她：那些惨剧会不会就是他们干的呢？
地平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是一些小黑点，像成群结队的小昆虫一样飞向城市：是乌鸦，好几百只乌鸦拍动着黑色的翅膀不停地上下翻飞着。
莉娅努力让身体的颤抖平息下来。卡尔蒂姆城内的乌鸦形象在她脑海中阴魂不散，她仿佛又看到那只乌鸦如同黑色月亮一般的眼睛凝视着自己……
她跟随凯恩与米库洛夫走下山去，看到斜坡的尽头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翻倒了，另外一辆侧躺在路当中，而他们必须穿过那些马车之间的空地。从翻倒的马车之下伸出来的是一个女人的手臂，手臂上的皮肤已经脱落了，指尖早已磨破，指甲也被全部扯掉了。
莉娅正想快步走过，那手臂却突然抓住她的脚。
莉娅吓得尖叫起来。那手握得很紧，似乎比冰块还要冷，她的手指掐得莉娅足踝疼痛不堪。莉娅用力甩着脚，竟然把女人从车底下拉了出来。
那女人睁开眼睛死死盯着莉娅，嘴巴不停地动着，灰色的舌头从脱皮的嘴唇中伸了出来。她的头发蓬乱，面孔上几乎只有骨头，仅存的一点皮肉是蓝白色的。
“你们受到了诅咒……”她低声说道，“它们很快……就会回来……”
莉娅惊恐地看着女人脖子上那道宽阔的紫色瘀伤。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那女人站了起来，女孩儿吓得又尖叫了一声。就在此时凯恩冲到了她身边，用手杖拼命击打着女人的手腕，把骨头都给打碎了。他用力往后拉着莉娅，带着她回到了大路上。
然而，那女人还是向他们伸出手，那可怕的手掌无力地垂荡着，她的双脚则卡在了马车之下。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好像那里卡着骨头一样。过了一会，莉娅才意识到她是在笑。三人拔腿就跑，将这可怕的景象远远地抛在身后。女人的笑声跟随着他们飘来，直到头顶上的乌鸦叫声淹没了一切，他们才听不到这可怕的声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迪卡德·凯恩走在冰冷的地板上时，大门在他身后嘎吱一声猛然关闭了。他惊讶地望了望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巨大暗室的宽阔石台上。石台上立着高高的柱子和拱门，远处是一段巨大的石头阶梯，向下通往一个平台，那儿摇曳着飘忽不定的火光，平台之外是完全的黑暗。
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景象。老人的眼前不停变幻着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那些光影又幻化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形状。凯恩的面前是一座有他两倍高的火炉，火焰像熔炉一般咆哮着，热气不断地向周围发散。刀剑、斧头与铁锤堆在火炉上方的石头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有什么东西——也可能是什么人——站在火焰旁边，身体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凯恩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寒意刺痛了皮肤。那些年里他一直排斥母亲灌输的那些近乎疯狂的想法，可当他开始潜心研究杰瑞德的手稿和崔斯特姆大教堂所保存的那些文献后，渐渐开始明白并接受了这样的观点：真实世界之外存在着另外一个空间，它在庇护之地之外，由那些绝非凡人的生灵统治着。然而，当他眼睁睁看着恶魔在家乡横行肆虐时，心中却依然有着一丝丝的怀疑——凯恩理性的那一面始终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他看见的那些生物同样生于人类母亲的腹中，他们只是有生理缺陷或者发生了某种变异。他毕竟曾是一个信奉科学并有研究精神的学者。
大天使展开了翅膀。
炽热的白光从泰瑞尔背后散发出来，爆裂的能量与笼罩着他的光环是如此明亮，令凯恩不得不下意识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一双翅膀，至少不是凡人熟悉的那种，然而学识渊博的他知道那是什么。光芒随着某种音乐声和谐地变化起伏，恰如一双翅膀在劲风中上下挥舞。
“泰瑞尔，”凯恩低语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正义的大天使，赫拉迪姆兄弟会的创建者。”
“欢迎来到群魔堡垒，”大天使说，“我跟你的祖先杰瑞德十分熟悉。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迪卡德·凯恩。”
泰瑞尔低沉而安详的声音在巨大的密室里回响着，石墙开始变得闪闪发亮。他的强大超越了世间任何一个凡人。然而凯恩意识到大天使受伤了，那无疑是在与三大魔神的战争中留下来的。
一根光芒之须垂了下来，它的尖端触碰着凯恩的肩膀。一股暖流穿过他的身体，他差点双膝跪地。不过他还是颤抖着坚持站在原地，为此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意志。
凯恩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真的，大天使的确存在。
他拖着老迈的双腿向前走了几步，手杖在地面上发出咔嗒咔嗒声。“我的同伴一会儿就到了，”他说，“我们用卡里姆的意志摧毁了强制之球，墨菲斯托已经被牵制住了。我们在搜寻黑暗流浪者，迟早会在他的内心深处找到迪亚波罗，然后打败他，令它永世不得翻身。”
“你知道的很多，可那些并不是一切，”泰瑞尔的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兜帽里是一片黑暗，可是看着他就如同望向烈日一般刺眼。凯恩眨着泛出泪花的眼睛，移开了视线。“你做得很好，最后一个赫拉迪姆。可是你在面对迪亚波罗之前，还得完成更多的事情。我那可靠的副手衣卒尔许多年前堕落了，必须想办法拯救他。你得前往地狱熔炉，使用地狱熔炉之锤永远摧毁墨菲斯托的灵魂之石。然后渡过火焰之河。我担心还会有更多的危险，预言说到，一旦力量的平衡陷入土崩瓦解，庇护之地就可能被彻底摧毁。”
“这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我们都不知道，”泰瑞尔回答，“也不清楚此事最终是否会发生。”
“我会竭尽全力帮助英雄们对抗黑暗的。”
泰瑞尔点了点头。“你会为他们提供许多睿智的建议，这我一点也不怀疑，可是今后你要做的可能远不止于此。我害怕往事会一直在你的心头纠缠，你可能根本没有办法克服。”
一丝恐惧涌上了凯恩的脊背。他对天使与恶魔的世界还算了解，可是还有太多未知之事需要他继续深入探究。他们对未来知道多少呢？他能改写多少历史？又有多少是注定一成不变的呢？
“我……我不明白。”
泰瑞尔挥了挥手，金色的铠甲发出轻柔的鸣声。“你必须接受现实，无论过去你做过些什么，现在和过去是什么样子。在这次任务中我会尽力保护你，就如创立赫拉迪姆兄弟会之初时，保护他们那样。可是，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那时，你就得独自面对黑暗了。当那一刻到来时，你必须要相信自己。”
凯恩感觉压力越来越大了。壁炉中的火焰咆哮起来，又恢复了平静。堡垒越发黑暗起来，它的影子越拉越长。触须就像黑蛇一样在周围伸展着，一阵闷雷般的响声撼动着整座建筑，尘土如急雨一般飘落而下，碎石噼里啪啦地落到凯恩脚边，数千个饱受折磨的灵魂从凯恩脚下不知多深的地方蜂拥而出，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叫。凯恩摔倒在地上，手杖也滚到了一边。
摄人心魄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这刺耳又无休不止的声音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令他越发地胆怯了。现在触须已经蔓延到整个房间里，火焰的光芒几乎消失了。凯恩抬起头看到一只从空中落下的巨大的爪子抓住了大天使，大天使的光芒之翼在痛苦和狂怒的呼喊声中无力地前后舞动着。恶魔巨大的头颅和躯干出现在他上方，怪物狰狞恐怖的样子令凯恩不能直视，他的胃剧烈地翻腾。
“跪倒在我脚下吧。”恶魔说道，它的笑声震动着群魔堡垒的地面，它的呼吸就像从地狱深处传来的热浪，“在谎言之王彼勒尔的面前跪下吧！”
凯恩僵硬地坐在稻草床上。不知怎么回事，他在遭遇食尸魔之后又睡着了。黎明从窄小的窗户外面悄悄爬进来，黯淡的灰色光芒把卧室照亮了。
他浑身都是冷汗，不停喘息着。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的墙壁似乎都在向他靠拢。梦境变得越来越糟糕了，而且充斥了睡眠中的每一刻。梦将所有真实的事情完全扭曲，用谎言的绳索绑住他的心灵，他完全无法挣脱出来。他们越接近答案，梦境就越是变幻无常，他再也想不起多年以前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他的确在群魔堡垒之中遇见了泰瑞尔，这件事情永远改变了他的生活。然而，那燃烧地狱的主宰之一——魔王彼勒尔，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切都错了。然而，梦境在他心中撒下怀疑的种子，他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
要是泰瑞尔在这里就好了。世界之石被摧毁时，大天使一同迷失这件事实在是种致命的打击。亲身面对大天使是凯恩此生最重要的一刻：在怀疑了那么久之后，在经历崔斯特姆被残忍地入侵之后，与大天使面对面的交流令他如沐浴在阳光中一样。过去曾经有人认为天使和恶魔一样邪恶，他们认为大部分的天使都希望凡人遭到毁灭。可他们并不知道真相。泰瑞尔一直都是赫拉迪姆兄弟会的保护者，也一直想方设法保护着人类。天使议会的另一名成员倒是希望毁灭全人类。泰瑞尔是正义的化身，他的心灵极其纯净，其他人在他面前就像扑火的飞蛾一般。
可他已经消失不见，完全暴露的庇护之地又根本不堪一击。谁会来拯救他们呢？当世界坠入极度的黑暗之时，又有谁会挺身而出呢？
有谁能阻止彼勒尔毁灭人类呢？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凯恩和米库洛夫就带着莉娅离开了库拉斯特城。这条道路就像烧焦的血肉上一道参差不齐的疤痕。几乎没有树皮的树木胡乱挤在一起，共同对抗着夺走它们生命力的那场瘟疫。有些大树的枝干漆黑一片，就像被火焰灼烧过一样。
一辆被丢弃的牛车翻倒在路边，拉车的两头牛只剩下了骨头，却依然被拴在车前。三个人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莉娅紧紧抓住了凯恩的衣袖，她感觉到老人紧张的情绪。凯恩的视线几乎无法从牛车上移开，他沿着路边向前走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两头公牛空洞的眼窝似乎在嘲笑着她。“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它们似乎如此说道。公牛腐败的嘴唇和下巴分开了，露出两排牙齿，那是一个死亡的微笑。“这儿只有死亡，赶紧转身逃走吧，逃得越快越好。”
有一阵子她真想这么做。可是她又想，要是自己放弃凯恩和米库洛夫的陪伴独自回到库莱斯特，肯定会遭遇更可怕的事情。三个人在城市中碰到的那些人跟幽灵差不了多少，都是只剩空壳而已。那些人应该已经死了，只不过他们自己还不知道罢了。虽然在昨天夜里莉娅并未从塞勒斯房间里看到任何东西，但她觉得迪卡德叔叔肯定看到了，而且这东西把他吓得不轻。
不知为何，这让她想起了妈妈（她不是你真正的母亲，莉娅倔强地想，你真正的母亲已经离开了）。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吉莉安去乔纳的市场买菜前会先煮好早饭，然后她们俩就会走到卡尔蒂姆的城门那儿看着商人在帐篷里做买卖。如果她那天够幸运的话，吉莉安甚至会买块蜜糖给她。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吉莉安的脑子出问题之后就到头了，她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你怎么了？”凯恩关切地看着她，莉娅这才意识到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她摇了摇头，透过泪滴折射的彩光看着那满是胡须的面孔。她害怕凯恩又要教训她，说什么承担责任、勇敢面对之类的话，凯恩却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莉娅靠在他身上呼吸着束腰外衣上尘土的味道，她非常庆幸能有凯恩在身边，尽管他是一个古怪的老人，尽管她还没有完全信任他。
为了让旅程没有那么无聊（又或者是为了尽量引开他们俩的注意力，莉娅猜测），米库洛夫开始讲述家乡的故事。他描述着萨沃尔荒原边上的小山丘，讲述着为了成为艾葛罗德武僧而接受的各种训练——他们要坐在地上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要学习如何在万物之中听取万神的声音，要放弃自我全心全意为教尊服务。他向他们讲述那些激烈的体能训练、远行到深山之中、与巨大野兽进行厮杀的经历。虽然莉娅年纪很小，但她怀疑那些故事可能太夸张了。米库洛夫的讲述中充满了热情与紧张感，莉娅聆听着他的声音，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凯恩就武僧的信仰提出了更多的问题。莉娅觉察到武僧的心中有一股极大的忧伤。米库洛夫说自己已经离开他的导师和武僧伙伴们太久了。他说，这几乎是一个注定走向灭亡的决定，但莉娅不太明白到底是为什么。然后他们就开始谈论赫拉迪姆的事情，不过小女孩的精神没有那么集中了，渐渐失去了刚才的兴趣。她对那些事情一点都不明白，只知道迪卡德叔叔是一支法师部族的成员之一，要完成什么重要的任务。可是他们谈论的东西多半与古代文字、预言等有所牵连，那些东西能把一个小女孩搞哭。
莉娅觉得天空变暗了，远方的乌云遮蔽了地平线上的景色，似乎在他们前进的那个方向中集结着。她突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女孩尝试着回忆家乡的那场火灾以及以后发生的事情。那晚大部分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在她脑中都只是一片空白。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浓烟中醒来，然后昏迷过去，接着又在外面的地上苏醒，詹姆斯的斗篷覆盖着自己颤抖的身躯。不管凯恩通过什么途径救出了自己，那都是一个谜。
同样的事情在那个邪恶男人的家中再次上演，当时她吃了点东西就睡着了，醒来后感到一丝恐惧，床边似乎长满了像绳索一样的黑色东西，但紧接着他们就突然跑到了户外，在黑夜中没命地逃跑，而后面有人追杀他们。当他们到达墓园的时候……莉娅叹了口气。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就好像有人进入她的脑中控制了一切，隔了一段时间后又将控制权还给了她。
莉娅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自己意志的感觉，更不喜欢失去记忆。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是真的疯了吗？
一种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闪过：要是自己出现与吉莉安相同的病症，该如何是好啊？
晚上，他们在距离道路有些远的地方安营过夜，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岩石架，能阻挡风雨和敌人的探测。凯恩说不能生火，因为这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帮家伙会想方设法偷走他们仅剩的一点食物。他们三人从那个邪门的庄园逃跑时，莉娅把詹姆斯的斗篷弄丢了。她很想念这件衣服，怀念着它的温暖，也怀念那如父亲一般的安全感。
米库洛夫从塞勒斯的厨房里带出来三块面包和一瓶水。三个人分享了面包，传递着水瓶，挤在一起取暖。食物不多，到了当天深夜，莉娅的肚子就开始咕咕作响了。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天气又冷又湿，地上覆着一层带着臭鸡蛋味道的露水。这支旅行小队继续踏上征途，不过这次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午餐时分，他们分享了剩下的面包，其中一个人会偶尔说两句，指着沿途的风景评论一番，但米库洛夫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最后一点开心的的事情也没了。
莉娅偷偷看了一眼凯恩。老人正向地平线眺望着，远方的乌云依旧在翻滚涌动着，从昨天开始就没有离开原来的位置。莉娅开始觉得那些根本不是乌云，而是油腻的烟雾，甚至是什么生物正在呼吸，它们正等着三个人的到来，然后瞅准时机发动袭击。
她又想起那群男孩威胁着老乞丐的时候，后面有一只乌鸦叼着肉的情形。那件事已然过去很久了，可是她还能想起那画面：乌鸦弯下身来拉扯、撕裂、吞噬灰色的肉块，圆圆的眼睛紧盯着她，爪子踩在一具尸体上用尖锐的黑色鸟喙开始啄食。在她的记忆之中，那只鸟差不多跟人一样大，它的羽毛不再带有光泽的黑色，而是阴暗稀疏，几乎能看到羽毛之下的皮肤。
一道长长的缓坡之后，他们终于爬上了顶端，又看到那块乌云扭动着。
吉库尔城出现在他们脚下的远方，那是一个蜷缩在海角的城市。这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地方曾经大肆发展过一段时间，一度扩张出了原来的边界。道路两旁到处是简陋的小木屋，泥泞的路面上则抛满了垃圾。这条路一直往山下延伸，两旁可以看到许多马车与死马，更让莉娅惊恐的是，这里居然有人类的尸体。就在几百码之外，一根手骨从翻倒的马车里伸了出来，似乎是困在里面的人拼命想挣扎出来。腐肉的味道夹杂着海洋的腥咸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似乎是整个世界上最不该来的地方，如果吉库尔城所有的人都在想法设法逃出城外，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进去呢？凯恩与米库洛夫那么急切地寻找赫拉迪姆的成员，难道那些人能阻止邪恶的东西控制这座城市吗？假如他们真那么厉害的话，为什么没有帮助那些死在路上的人呢？
一种更可怕的想法袭击了她：那些惨剧会不会就是他们干的呢？
地平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是一些小黑点，像成群结队的小昆虫一样飞向城市：是乌鸦，好几百只乌鸦拍动着黑色的翅膀不停地上下翻飞着。
莉娅努力让身体的颤抖平息下来。卡尔蒂姆城内的乌鸦形象在她脑海中阴魂不散，她仿佛又看到那只乌鸦如同黑色月亮一般的眼睛凝视着自己……
她跟随凯恩与米库洛夫走下山去，看到斜坡的尽头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翻倒了，另外一辆侧躺在路当中，而他们必须穿过那些马车之间的空地。从翻倒的马车之下伸出来的是一个女人的手臂，手臂上的皮肤已经脱落了，指尖早已磨破，指甲也被全部扯掉了。
莉娅正想快步走过，那手臂却突然抓住她的脚。
莉娅吓得尖叫起来。那手握得很紧，似乎比冰块还要冷，她的手指掐得莉娅足踝疼痛不堪。莉娅用力甩着脚，竟然把女人从车底下拉了出来。
那女人睁开眼睛死死盯着莉娅，嘴巴不停地动着，灰色的舌头从脱皮的嘴唇中伸了出来。她的头发蓬乱，面孔上几乎只有骨头，仅存的一点皮肉是蓝白色的。
“你们受到了诅咒……”她低声说道，“它们很快……就会回来……”
莉娅惊恐地看着女人脖子上那道宽阔的紫色瘀伤。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那女人站了起来，女孩儿吓得又尖叫了一声。就在此时凯恩冲到了她身边，用手杖拼命击打着女人的手腕，把骨头都给打碎了。他用力往后拉着莉娅，带着她回到了大路上。
然而，那女人还是向他们伸出手，那可怕的手掌无力地垂荡着，她的双脚则卡在了马车之下。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好像那里卡着骨头一样。过了一会，莉娅才意识到她是在笑。三人拔腿就跑，将这可怕的景象远远地抛在身后。女人的笑声跟随着他们飘来，直到头顶上的乌鸦叫声淹没了一切，他们才听不到这可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