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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红路

班杰明.富兰克林是个神。

  当然,不是创造宇宙万物的那个神,造物主虽无所不能,但却遥远难测,祂回应祈祷的次数,就像国王倾听低贱农民的请愿次数一样少。富兰克林只是个低阶的打杂神祇,他的工作是每天忙着照顾地球这颗行星,现在他也要处理一大堆文件,感觉上这堆东西一瞬间迭高了不少。他在例行公文上签名准许夏季结束、秋季来临,并为此写了几张备忘录给负责管理太阳系运行的其他神祇,并建议多洒一些宇宙尘。

  下一份文件看得他瞇起眼睛,这对老眼几年前就开始昏花啦,说不定也该是配副眼镜的时候了。之前富兰克林试过老花眼镜,但是不大喜欢,因为看远的东西又得把眼镜摘掉,实在有点麻烦。他觉得自己需要的是看远、看近都能用的眼镜,也许该把这两种功能的镜片组合在一副镜框中,度数高的镜片放下面,因为阅读的时候眼睛都朝下……

  这时他才看清楚眼前文件的内容。

  彗星摧毁伦敦条款。

  虽然他是神,还是心头一震。灵性崇高的他,一下子就参透了这代表什么。光柱披着速度缓慢的假象,实则快速地朝目标冲过去,然后一道巨焰以后,比起太阳更炽烈的光芒无情地弭平了科学之都,那儿的人再也看不见天空。

  这可不行,他怎么能签署这种公文呢?

  但他发现他已经签了。

  他急急忙忙跑到窗边将那份公文丢出去,却已经看见彗星已从天而降。

  咦,他不是神吗?于是他翻过窗口、摊开双臂,一次又一次跳向天际,但他的脚每次踏在地面时力道都更轻,抓地力一再减轻,即便他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加速,脚却越来越难碰到地面。

  同时他又警觉到背后有个可怕的东西追过来,只是他不敢回头,他无法承受那个画面。恶魔的红色眼睛、代表魔仆的漂浮玻璃珠……他知道是谁紧追不舍──复活的死者,无法消灭的怪物。那是布莱斯维,但他换上了施缇的面孔。

  施缇的面孔?尸体的面孔?

  他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胸口一阵疼。他知道自己该躲,但是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背后那妖物却越靠越近,布莱斯维,或者是施缇的恶心笑声越来越清楚。

  富兰克林赫然惊觉自己忘记了彗星的事情,慌乱中抬头一望,正好看见地平线那头强光隆起半球形、之后一根黑柱冲上云霄彷佛永不散去。一瞬间空气中充满灰尘,他连呼吸都没办法,魔人已在背后,但他还是转不过头。富兰克林想要大叫,灰尘却涌进喉咙,简直像是有人伸手摀住他嘴巴。

  他真的感觉到有人摀住他嘴巴了──于是清醒过来,四周一片黑暗,心脏好像快要跳出来了。

  「嘘,安静点。我是来救你的,先生。」这声音带着西班牙腔调。

  听是听见了,但他的身体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注意到有人捣着自己口鼻。但他神智清楚,便渐渐可以放松,之后那只手也就移开。

  富兰克林还挂在木桩上,这种刑罚已经持续两天,之间偶而有人给他们饮水跟发酸的玉蜀黍面包,但也常被孩童殴打、遭到妇女泼尿等等。

  真正的折磨根本还没开始,富兰克林却非常希望能早点解脱。

  他的一只手臂忽然可以垂下来了,但真的垂下来以后,却比之前受过的大小伤都还更痛。

  「嘘!」救他的人又嘘了一回,并将其他部位的绳子也割断。富兰克林像个小孩子的娃娃一样,全身无力倒在地上,整个脑袋塞满了黑壤的味道,联想到蛆虫与白骨。

  但这种念头也真的够多了,他运起所有的意志力,一抬头看见其他木桩上也有人影落下。

  「你……你是谁?」富兰克林挤出一句话问。

  「佩德罗.萨拉札.伊维塔裘卡,」他的声音非常轻:「很荣幸可以从这些化外之徒手中将您救出来,但也请您要配合我,好吗?」

  「我懂。」富兰克林也悄悄回答。

  「那就好,等会儿我们就要溜出去,由我的部下弗朗西斯科带各位出去,我会先去吸引敌人注意。请您保持安静,好吗?」

  「好。」

  月光从夜云后射出,富兰克林从余光瞥见巡警都已经准备动身。佩德罗窜了出去,又有一个人在身边蹒跚蹲下。

  「小勃?」

  「是我,这个拿去。」他拿出个东西塞在富兰克林手上,是把小战斧,印第安人和巡警常使用的兵器,

  不过富兰克林也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握紧。

  「只有这种玩意儿了吗?」

  「有几把手枪,不过我想交给巡警用比较好。别担心──如果闹到得由我们出手才可以逃出去的地步,那我不觉得武器好坏还有什么分别。」

  「这么说也对。这儿的守卫呢?」

  「喉咙开口笑了。阿巴拉契来的朋友似乎相当熟悉这种暗地里来的勾当。」

  又有一个人凑过来。

  「弗朗西斯科,我的名字。」那人道:「抓我衣服,靠近,可以吗?」

  「可以。」

  「好了,」麦佛森在不远处开口说:「大伙儿走吧,记得脚步放轻,把自己当成鬼。」

  富兰克林也练习过潜行这门技术,例如之前溜进布拉格城堡、闯进犹太长老家里偷书、最近一次则是夜探查理镇港口。不过,以往的状况里他都有科学装备协助,今天晚上他只能依靠夜色隐匿身影,但他对这里的地形完全不熟悉,四周到处都是敌人。

  但话说回来,以前有神甲的时候,他也是动不动就陷入绝境。

  一行人翻过广场,附近飘起寒风,富兰克林却是汗流浃背,衣服都黏在身上,简直像是刚游过泳一样。在富兰克林听起来,大家的脚步声根本像是大象过境,附近一只狗大概有同感,张嘴吠了起来。

  但这儿的狗几乎整晚乱叫,只是这一只的叫声显然是牠察觉有异状。距离有人发现犯人逃跑,不知还能剩下多少时间?

  穿过木头栅拦时他稍微安心一点,但他知道根本还不到放心的时候,前面路还长得很。他抓紧斧头,心里叹道自己好不容易觉得剑术有些进展,却沦落到非用其他武器不可的情境。

  可是劳勃说得倒好,真轮到要他打的时候,那也代表只剩死路一条了。

  他们走进一条昏暗小巷道时,耳边响起枪声与叫声,本来零零落落,但一下子就密集起来。

  枪战越来越激烈。

  「快跑!」弗朗西斯科说。

  大伙儿立刻拔腿狂窜,妙的是这跟他的梦境还真像。其实应该说更糟糕,作梦的时候富兰克林会隐隐约约知道一切都是幻觉……也因此感觉得到自己迟早会醒过来。

  这一次可没有醒来不醒来的问题。他踏出的每一步都非常踏实,眼前所见只有弗朗西斯科的上衣,而且是因为他自己一直紧抓着没放。

  最后跑进一片空地,半月落在树林后面,一旦月落,这夜空就会更加昏沉。前面有马儿嘶叫声,但也有人影逼近。

  「是同伴。」弗朗西斯科告诉他。

  富兰克林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应该不少,局势总算有利了一点。

  但有利的局势在那些人对着自己开枪时又结束了。

  ※※※

  夜静静地歌唱,红鞋将桨插入水中,这水面如此平静、他的视觉如此清晰,盗来的小船彷佛航行在星河之上,点点星光随着水波荡漾而模糊、破碎。

  殇也看着前面,她看的是红鞋。殇的表情比河面还要平静,简直像是英国船只前面的雕像,只不过她面向里头而不是外头。

  「绑得太紧吗?」他柔声问。

  殇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睑遮蔽了瞳孔内的光辉,然后靠在船头那儿。

  红鞋也只能耸耸肩,继续观察这片夜晚。

  十年前他在威尼斯接触到了新的音乐。巧克陶的传统音乐很单调,只有一个曲调搭配上两根木杆敲打节奏,偶而配上嘎啦,更少见的则是水鼓【注:嘎啦器与拨浪鼓类似,水鼓则是容器中装水后敲击,水量不同便有不同音色。】。威尼斯人演奏音乐,有许多曲子彼此融合,乐器种类也很多,有的要吹气、有的要拨弦。那种音乐复杂得像是一门科学般,节奏与旋律对他而言,古怪而难以捉摸,但是也很好听。

  今晚的夜歌也是如此,青蛙鸣叫、夜鸦低吟,猫头鹰或尖锐或妖异的声音──当然,这些他以前都听过,只是他现在注意到,其中有一种以往没查觉的结构存在,那也相当美丽,使他沉醉其中,到了忘我的境地──直到他听见那声音。

  他有些恼火。这声音打乱了夜歌,回荡在河道上以及旁边的沼地间,河岸边野草茂密、窸窸簌簌像是看不见的蛇在抖动。红鞋还是顺着声音的方向过去,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响应,时候到了。

  红鞋。

  我来了,没头皮的人,我要杀了你。

  沼地中飘着一种腐烂的气味,令人以为这儿浮着很多尸体。小舟划开这片瘴气,红鞋划桨划进了影子里,而影子之中还有一个影子站立。

  「我一直在这儿恭候大驾。」没头皮的人开口。

  「你是等死吧。」

  没头皮的人低沉地咯咯笑道:「你会想杀我?我跟你可是兄弟,而且你还是兄长呢。」

  「我们两个没关系。」

  对方又笑了。「感觉一下自己的力量吧,兄弟,跟大树的根一样,不是吗?你派了一个阴灵出去,我猜是想要通知族人,很可惜你所有的阴灵,包括那个信差,全部都死了。可是你有变弱吗?你现在不是又有一百个阴灵了吗?我看得见它们,这些围绕在你身边、非常饥渴的孩子们。你衰弱、疲惫,会像是以前信差死了一样觉得哀痛难过吗?」

  「没有。」

  「那你不觉得奇怪?」

  「是很奇怪。」

  「你原本应该以为自己会遭到攻击,你以为我,我控制的灵体,或者追随太阳之子的人会一路追杀,对不对?但是没有人对你出手,因为大家都认得你。我也认得你了。」

  「你刚刚才说过,我的信差被你杀死了。」红鞋说。

  「攻击它的是些没心智的低等灵,它们负责驻守而已,而且,那是发生在你变成现在这模样以前的事情。」

  「无须多言,没头皮的人。我很清楚我们两个互相为敌,你想杀我,你也确实重创了我,你还带着人一路追捕我的朋友,直到现在都不肯罢手。」

  没头皮的人用同样低沉的声音笑了起来:「你真的还搞不清楚是吧?怎么能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兄弟。」

  「你到底在鬼扯什么东西?」

  「好好想想!船上那女人为什么被你绑起来了?你何必用生牛皮捆住她的手脚?」

  「她想溜走,我担心她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会迷路,或给什么东西杀死,把她绑起来是为了她好。」红鞋回答。

  「啊,是啊,但是她是什么时候想要逃跑?为什么想要逃跑?」

  「她──没有我想得那么坚强,精神崩溃了,所以才想跑。」他挺着身子说:「你也该问够了,我来这儿是要杀你的。」

  「反正我都要死了,那你何不解开我心中的疑惑,红鞋?她是什么时候崩溃的?」

  这段问答真是令人厌恶,但他对于没头皮男人的杀意确实少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没有害怕的必要,没头皮的人现在在他眼里像是只小虫一样。

  但红鞋不忘提醒自己:就算只是只小虫,不多加留心就这么踩过去,也很可能会染上什么疾患,所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你好好想想,」没头皮的男人又说:「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忽然想要跑?原因又是什么?」

  克制心中怒气以后,红鞋开始内观自己的心智,也想起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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