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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13号支柱

云层低垂,被夜风从西边吹来,如白色地毯般在天空之城下方五十英尺处伸展开来,遮住了下方的大地,只露出最大的几座城市的顶层。一艘以穆尔瑙标志性午夜蓝涂装的空中游艇从云层顶端滑翔了过来,绕了个弧线朝着环形码头另一端的某个泊位飞去;那可能是某位来自高等阶层的公子哥儿,拿着继承来的钱到赌场去碰碰运气。赫丝塔靠在高街瞭望甲板的扶手上时,云雾的气息不禁令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盗贼之窟的某个夜晚。
她的下方就是13号支柱。“虚伪”号躺在它的一侧,三名保镖在飞艇跳板末端巡逻。船舱里亮着一盏灯,气囊内部下方的某扇窗户后头则有另一盏。
赫丝塔转向西奥:“回到我们的船上去。把它准备好能随时开出来。要是一切顺利,几分钟后我就会和纳迦夫人一起上船来。”
“你不能一个人下去!”西奥抗议道,“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呢?”
“那你就一个人离开。去东边告诉你们的纳迦将军,他的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赫丝塔急着想让西奥安全地离开,这样她才能开始做那些她所擅长的事。她探出身去,吻了吻他的脸颊,透过面纱感受到了他皮肤的温度。行动开始前的这短短片刻里,一切都让人印象深刻,就好像她的大脑想要记住每个细节,每一丝声响,每一缕气味。
西奥点了点头,开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改变了主意。他沿着高街快步离去,闪过在一座座酒吧与餐馆之间晃悠的飞行员人群。赫丝塔一直望着他,直到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不禁想到要是自己年轻二十岁的话,会多么迫切地爱上他。随后,她对自己的多愁善感暗暗骂了一句,跑下楼梯朝13号支柱走去。
那几个保镖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百无聊赖,睡眼惺忪。他们是那类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飞行员,整天在高街的酒吧里转悠,想要找一份工作糊口。瓦利肯定是雇佣他们来看守他的珍贵货物的,但他们宁可跑出去喝酒,而不是站在这儿的冷风里。赫丝塔考虑着是不是直接杀了他们,将彭尼罗的金币据为己有,但她若是把他们全部放倒的话就必须得打上一场,而现在她还不想冒这个风险。于是她大声喊道:“瓦利在哪儿?”
保镖清醒过来,试图表现得强硬能干。“是谁?”一个保镖问道,并用一把弹簧式的鱼叉枪对准了她。
赫丝塔晃了晃手里拿着的包包,让他们听到彭尼罗的金币丁零当啷的撞击声。“丁零当啷”这几个字是这么写的吧?她想着。在这样的时刻她总是十分冷静,类似这种小问题也会变得让人好奇。汤姆肯定知道……但她现在可不能想着汤姆。
一个保镖回头走上“虚伪”号的舷梯,透过一扇打开的舱门对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把鱼叉枪对准赫丝塔,其他保镖站到一旁示意她上船去。
 
在“暗影形态”号的船舱里,西奥开始发动引擎,测试转向舵控制杆,希望天空之城上没人注意到这儿,因为他还没有得到起飞的许可。在他身后,史莱克来回踱着步子,沉重的脚步让甲板颤抖。“她不该一个人去的。”这个潜猎者说。
“我跟你说过的……”
“我不是怪你,西奥·恩戈尼。但她不该一个人去的。”他发出一声刺耳的机械摩擦声,西奥猜想那对于潜猎者来说就相当于叹息声,“我应该去帮她救零博士的。换成以前我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干掉天空之城的发电厂,制造混乱,在那些单生人还毫无头绪的时候登上‘虚伪’号……但我没法在不杀人的前提下这么做。”
“之后你也走不远。”西奥指出了这一点。
史莱克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说话。他站在一扇舷窗边,盯着外面的夜色,以及那些系泊着的沉寂飞艇:“我要去帮她。”
“你不能去!要是你被人看见……”
“我会小心的。”
西奥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史莱克便打开舱门,纵身跳到了下面的系泊支柱上。四周无人。他迈了两大步就跨过支柱,从侧边跳了下去,他的盔甲如层层涟漪般反射着港口的灯光,仿佛他通体是用水银做成的一般。支柱的下方掩在阴影里,只有梁架露在外面。史莱克沿着梁架爬到系泊码头的下方,停下来等待一架出租气球慢条斯理地从他身下飞过,驶往中央环区。然后他便开始沿着天空之城的腹部底下朝13号支柱爬去。
出租气球停在天空之城中央系泊平台之一的边上,散普佛德·斯班尼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气球的藤条篮筐嘎吱作响。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克鲁泡特金小姐和她那巨大的照相机。这位记者先生收到来自天空之城的消息时,他正在高等阶层参加一场晚宴,所以来不及换掉正式的长袍。他的身体在寒风中轻微地摇晃着,穿过系泊平台,九天大饭店的那个接待员正在那儿等着他。
“那么,你就是那个声称见过彭尼罗的人喽?”
“他一直住在我们饭店里,先生。”
“他现在在那里吗?”
“不,先生。我通知你们之后不一会儿他就跑出去了……”
“到哪里去了?”
“我不清楚,先生。有人来和他说过话。随后他就出去了。我可以带你去看他的房间,先生……”
“他的房间?他的房间?伟大的雷神啊!我不能对一个房间进行采访!给我找出彭尼罗本人,否则你拿不到《内窥镜》的一分钱。”
接待员匆匆走向通过高街的楼梯,斯班尼跟他一起,并呵斥摄影师也跟上。“再做一条记录,克鲁泡特金小姐。”他们爬上楼梯时,他补充道,“我十分确定,我们进城的时候经过的那艘正是大元帅的空中游艇。那个老家伙到天空之城来做什么?赌钱?与美女会面?这里头也有故事……”
 
“虚伪”号的船舱散发着湿尿片的恶臭。船尾的卧舱里到处都是尿片,挂在暖气管道上方串起的绳子上。做工极差的书架覆盖了四壁,被瓦利的自学书籍压得摇摇欲坠。一个角落里,满脸鼻涕的婴儿抽动鼻子,开始哭了起来。“嘘,嘘,嘘。”他的妈妈说着,一边紧张地抬头看着瓦利手下的某个大汉押着赫丝塔进来。
瓦利正在等着她,他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兴奋与警惕,吃了一半的晚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已经脱下了外套,长裤用蛇皮吊带吊在肩上。“这次是一个人来的?”他问赫丝塔,“带来了我要的一万个金币吗?”
“五千。”赫丝塔说,“我们只出得起这些了。”
“那我就把你们的纳迦夫人卖给其他买家。”
“噢,是的,我上船的时候注意到登船跳板上排着长龙呢。”赫丝塔说,然后她在瓦利跳起身透过舷窗向外眺望时补了一句,“不过这是反话。面对现实吧,你没有什么其他买家。在其他更厉害更难搞的角色听说你在船舱里藏了谁,并过来一文不花地把她从你手中带走以前,你只能和我做生意了。”
瓦利盯着她,什么也没说。赫丝塔在厨房桌子上打开背包,倒出一堆圆鼓鼓的小钱袋。这些钱袋叮当作响,这是必然的,其中两个钱袋里装满了彭尼罗的积蓄,另外八个则塞满了赫丝塔和西奥在高街上一家通宵杂货铺里买来的螺母与垫圈。“十个钱袋。”赫丝塔一边说,一边打开其中的一个,撒出一串金币来,“每个里面装着两百五十个金币。等我确信你的货物完好无缺之后,恩戈尼船长会给你剩下的一半。”
瓦利如饥似渴地盯着这些钱,但他并不开心:“你的那个黑人男孩是船长?绿色风暴大概像缺钱一样缺男人……”
赫丝塔拿起另一个钱袋,把第二堆闪闪发亮的金币倒在桌面上。(“看!多漂亮!”瓦利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在膝盖上颠着孩子逗他。)
“要么拿走,要么放手。”赫丝塔说。
瓦利仍犹豫不决。“我想看看你的脸。”他面色阴沉地说道。
“相信我,你不会想看的。”
那个商人嗤之以鼻,将一个玩具踢到一边,然后对他的手下说:“看好她,也别偷走我的一个子儿。”接着他从赫丝塔身边挤过,走上一条通往“虚伪”号气囊内部的舷梯,消失了踪影。另一个男人不情愿地将视线从桌子上成堆的金币处挪开,转而盯着赫丝塔。婴儿发出咯咯的笑声。女人给孩子唱了一首赫丝塔隐约记得很久以前听过的歌曲,但赫丝塔一朝她看去,那个女人便很快住口不唱了。
“你是从橡树岛来的?”赫丝塔问。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红鹿岛。”
在橡树岛,天气好的时候,从赫丝塔童年时代的家上方的山丘上,就可以望见红鹿岛。难怪她认出了这首歌。她希望自己待会儿不用杀了这个女人和她的小宝宝。
“纳普斯特是在那儿的妻子拍卖会上把我买下来的……”女人开口解释,但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她听到了丈夫从楼梯上回来的脚步声。她往桌子边上又挪了挪,好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随后他就跳进了船舱,身后拖着他那个惊恐的货物。
 
彭尼罗挨个儿往高街上五六座人头攒动的酒馆里张望,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事实上,是他们找到他的,那是一帮闹哄哄的年轻军官,从曼彻斯特上来的,他们带着二十四小时有效的通行证,一手搂着姑娘,一手抓着酒瓶,摇摇晃晃地从1号支柱上方的一家赌场走了出来。他们在那儿用薪水下赌注,玩一些诸如游戏棒(一种游戏,将一把游戏棒随机倒在桌上,玩家轮流抽取一根,但不能碰动其余的游戏棒。)或者放牛郎(一种游戏,玩家轮流将物品放到一只驴子模型上,若动作稍大,就会触发驴子里面的弹簧,将已经放上的所有物品弹下来,就算输了。这两个游戏均考验手眼灵巧,而非概率,但对于喝醉酒的人来说,就是概率游戏了。)之类的古老概率游戏。彭尼罗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喊着:“抱歉,先生们”,以及“我说……”但是没人注意到他,直到他大叫:“我是宁禄·彭尼罗!”
那些曼彻斯特人转过身来盯着他。
“走开!”一个人说。
“绞死他!”另一人建议。
“把他从环形码头扔出去!”第三个吼道。
“好啊!”
“不。”第五个人说,他比其他人稍微清醒那么一点,“他正是宁禄·彭尼罗。我在报纸上见过他。”
“管他呢,把他从环形码头扔出去!”
“好啊!”
“他是那个骗人的伪探险家,对吗?”其中一个姑娘说道。她打量着彭尼罗,就好像他是动物园里某种有趣动物似的。
“我不是伪的!”彭尼罗大喊,“我来寻求你们的帮助!有一名绿色风暴的高级成员秘密登上了环形码头上的某艘飞艇,我需要一些忠诚的牵引主义者的帮助,来把她关进监狱!”
“呵呵呵呵。”其中一个曼彻斯特人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某个只有他才懂的笑话。其他的人努力想弄明白彭尼罗在说什么。有一两个人伸手去抓他们的佩剑:“一个蘑栖?在这儿?”
“正是纳迦夫人本人!我已经秘密行动了一段时间,好发现她的行踪。你们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只是一个计谋,用来迷惑敌人,让他们以为我深陷丑闻。事实上我一直为穆尔瑙情报局工作,你们知道么?”
这些曼彻斯特人的表情一片茫然。他们没人听说过这个穆尔瑙情报机构的名字。彭尼罗咒骂着他们的无知(但只是悄悄地),然后拿出一个旧信封,上面是他从空中交易所的到达公告板上匆匆记下来的“虚伪”号的特征细节。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自己潦草的字迹,然后像挥舞战旗一般扬起信封。“来吧,先生们!”他叫道,“跟我去13号支柱,奔向荣耀!”
 
一张青肿的脸露了出来;然后是一团缠结油腻的头发,一个纤弱的身体在麻袋布做的衣服里瑟瑟发抖。看到纳迦夫人蠕动着爬下“虚伪”号的扶梯,赫丝塔的心里涌起深深的怜悯之情,这种潮水般的情感让她不禁为之震惊。她并不比芮恩大多少,赫丝塔心想,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冲上前去,抱住那个吓坏了的小可怜,安慰她,告诉她现在她已经安全了。
可是她现在并不安全,现在还不,而且反正她也不会希望有人拥抱她的;她看起来害怕赫丝塔就像害怕瓦利那样。瓦利把她猛地推向前来,说道:“这位好女士是来买你的。”这时她只是畏缩不前,发出像受惊动物般的悲嗥声。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面纱的赫丝塔,看上去就像死亡女神。
“你是纳迦夫人吗?”赫丝塔问道。
“伊诺妮。”这个年轻的女人答道,用充满恐惧的闪烁眼神看着她。她的眼镜用橡皮膏粘在一起,一块镜片已经裂开。
“她当然是纳迦夫人。”瓦利大声说,“瞧瞧她的图章戒指,还有那个扎戈瓦的项链吊坠。对了,它们是额外的赠品。现在去把我剩下的钱拿来吧。”
赫丝塔点点头,望向他的身后,判断着自己与舱壁门旁边那个手持鱼叉枪的男人之间的距离。她转过身,退回墙边,一只手慢慢地伸向风衣里藏着的刀,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婴儿正朝瓦利桌子上堆着的钱袋伸出手去。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缓慢,但并未慢到让赫丝塔有足够时间去阻止事情的发生。孩子胖嘟嘟的小手抓起了钱袋;钱袋掉在了地上;钱袋崩了开来。螺母和垫圈如狂风暴雨般散落四处,穿过甲板滚到了瓦利的脚边。瓦利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发出一声大喊。赫丝塔一把抓住她的刀,从腋下掷向门边的大汉,一举击中他的咽喉。大汉倒下的时候手中的鱼叉枪也开了火,但射高了,鱼叉从赫丝塔的头上飞过,她听到它“咄”的一声钉进头上的舱壁。瓦利太太放声尖叫。婴儿哇哇大哭。有什么东西突然打中了赫丝塔的头顶,令她眼冒金星。一道紫色的亮光在她的脑袋里一闪即逝。她骂骂咧咧地想要转身,意识混乱不清,以为有人在她的身后偷袭。一件件东西在她的四周落下,砸中了她的肩膀,再扑通摔到地板上。她跪在这些东西之间,瞧见它们都是书。那个壮汉临死前的一枪使瓦利的一个自制书架脱离了墙壁,它落下来的时候砸到了她。这伤受得极其愚蠢,但伤得却一点也不轻。撒落的书本仿佛在绕着她旋转。《内幕交易入门》《人力投资》《在鸟道上发财——还能有命花钱!》。赫丝塔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
瓦利用一只胳膊扣着伊诺妮的喉咙。“上啊,小伙子们!”他大喊,“抓住她!抓住她!”赫丝塔想起了外面的两个大汉。头上的疼痛使她眯着眼睛,她试着站起身来。大汉们从系泊支柱登上船来,沉重的脚步让船舱也摇晃了起来。赫丝塔把手伸进口袋,拔出手枪,在那几个大汉笨拙地挤进舱门时对着他们挨个儿射击。气枪发出柔和的咳嗽般的响声,她希望这声音不会传到高街上去。那几个大汉倒在了他们同伴的尸体上,其中一个还在不断挣扎,于是赫丝塔又朝着他开了一枪。她能感觉到血从她的面颊上淌了下来。她掉转枪口对准瓦利,却在扣动扳机前晕了过去。
接着她所知道的事情,就是那个商人把枪从她的手里硬拽了出去。他的脸上带着愚蠢而疯狂的笑容,鼻孔不断翕张着。他拉下赫丝塔的面纱,然后就笑得更欢了,仿佛她的丑陋面容也是他的某项胜利成果一般。他对着她的脸吐了一口唾沫。“好吧。”他说。他放下枪(在他自己的船上用这东西太危险了),随后从自己的腰带上拔出一把刀,“没人会怀念你的。”
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妻子会捡起手枪并朝他开了枪。仿佛花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明白自己已经被杀死了。笑容从他的脸上缓缓退去,他在赫丝塔身边跪了下来,低下了头。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跪着,死了。
“噢,上帝啊。”伊诺妮喃喃地说。
瓦利太太放低了枪口。她在发抖。婴儿不停地号哭。伊诺妮跌跌撞撞地穿过船舱,帮助赫丝塔站起来。
“你们最好现在就走。”瓦利太太说。她从绳子上拉下一块尿布,抓起金币往里塞。
赫丝塔摸到书架撞到她的地方,伤口火辣辣地抽痛,她放下手,手上便湿红一片。她感到像喝醉了酒一样。她扶着伊诺妮好让自己不倒下来,说道:“我们是来救你的。史莱克和我。”
“史莱克先生?他在这儿吗?”
“西奥也在。有一艘飞艇在等着我们。”在伊诺妮的帮助下,她开始一瘸一拐地朝舱门口走去,那儿突然变得似乎有好几英里那么远。“诸神啊,这可真疼。”她嘟囔着。不管怎样她们还是来到了跳板的顶端。在外面的系泊支柱上,一名男子正等着他们。他独自一人。他很可能听到了最后的那一声枪响。风吹开了他长长的蓝色大衣,月光照在他腰带上佩着的重剑剑柄上。
赫丝塔呻吟起来,既恶心,又疲惫。她没有剩下任何力气来与他战斗了。
“纳迦夫人么?”那个陌生人说道,“看起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陌生人走向纳迦夫人,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踏上了跳板,伊诺妮直往后缩,靠在了赫丝塔身上。在从“虚伪”号舱口透出的黯淡光线下,那个陌生人的脸看起来十分严肃,但却并非不怀好意。他伸出一只手来。“我是大元帅冯·科波尔德。你必须跟我去穆尔瑙。请赶快。”
赫丝塔抓住跳板的栏杆,瞪着他:“你得先过我这一关。”
冯·科波尔德用敬佩的眼光望着她。赫丝塔伤痕累累的面庞没有吓到他,血污缠结的头发和下颌滴下的鲜血也没有令他惊惧。他对着赫丝塔微微躬身:“请原谅,年轻的女士,你的挑战看起来并不怎么困难。我猜你是绿色风暴的间谍,来救你们的王后对吧?即便你没有受伤,你也永远无法把她带离这里。在你和你的国家之间有十几座牵引城,他们的首领可不都像我这么善解人意。跟我去穆尔瑙吧,我会找到办法,送你和你的女主人回到纳迦将军身边。”
突如其来的一阵嘈杂声响从环形码头传来,让他环顾四周。有人在大声喊叫;一家通宵营业的弹球店灯火通明的窗户背景上,有几个奔跑的黑影清晰可见。“我们只能相信他了。”伊诺妮轻声说道,然后扶着赫丝塔走下跳板。不过等她们来到冯·科波尔德身边时已经晚了;许多穿靴子的脚把甲板踩得砰砰响。六个穿着红色外套的男人沿着系泊支柱朝他们走来,手里的剑已经出鞘,而在他们身后,为他们加油助威的,是矮矮胖胖、上蹿下跳的宁禄·彭尼罗。
“他们在那儿!”彭尼罗大喊,“他们正要逃跑!阻止他们!”
“你们是谁?”大元帅冯·科波尔德吼道,他那军事化的口气让那些年轻男人顿时停了下来。高街上的路人们开始聚集在一处观景平台上,观望下面的13号支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长官,是曼彻斯特市民卫队的军官。”这群新来的年轻人中个子最高,样子也最清醒的那个人说道,“有人通知我们,有一个危险的蘑栖就躲藏在这艘飞艇上。”
“哎呀妈呀!”他的一位战友说着,伸出手指,“就是她!纳迦的老婆,跟那个老家伙说的一样!”
“什么,就那副德性?”另一人问道。
“就是她。我在《新闻晚报》上看过她的照片。哎呀妈呀!”
“你被捕了!”为首的那人说着,大步走向伊诺妮。
“请退后,先生!”冯·科波尔德大喝一声,抽出了剑,“这位女士是我的囚犯,我不会把她送进你们那个热衷战争的市长手里的。”
“就是现在,冷静!”彭尼罗叫道,他可不想让穆尔瑙与曼彻斯特之间的小小争执毁了自己登上正面头条的机会。但他还来不及多说些什么,闪光灯的亮光就差点刺瞎了他的眼睛。一位穿着正式礼袍的小个子男人走了出来,跑上了这条越来越拥挤的支柱。还有一个姑娘跟在他的身后,正手忙脚乱地将一个新的闪光灯安在她的照相机顶上。
“彭尼罗先生!”新登场的那人高兴地喊道,“我是来自《内窥镜》的散普佛德·斯班尼。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你有什么话要对你众多失望的书迷说吗?”他的语气亲切却略带嘲讽;不过等他看到那些曼彻斯特人都拔出了剑,冯·科波尔德手持重剑,而伊诺妮则支撑着已经屈膝瘫倒在“虚伪”号跳板底端的赫丝塔时,他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来。“我说!”他兴奋地喃喃自语,“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然而那些曼彻斯特人的首领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他举起了剑,试图从冯·科波尔德身边闯过去,可是大元帅拦住了他的去路。剑锋相交,火花四射,直接违反了天空之城严格的防火法规。上方高街上的人们尖叫起来。曼彻斯特的这名剑客也尖叫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一边,鲜血从手臂上流淌了下来。冯·科波尔德转头看着剩下的人。“接招!”他大喊一声:大多数年轻人都开始往后退去,他们被这位凶猛的老战士吓坏了,因为他似乎一口气就能摆平他们五个。只有一个人还坚守原地。那是一个脸颊通红、已经开始发胖的年轻人。除了制式佩剑,他还有一把左轮手枪。他用手枪对准冯·科波尔德,一连开了两枪。
 
西奥在“暗影形态”号上等待着的时候,就听到了枪声。他跑到舱门口,想要说服自己那砰砰的声响并不是开枪的声音,可他知道那就是枪声,也知道枪声来自13号支柱的方向。
刺耳的警铃声大作。西奥跳下系泊支柱,拔腿朝着环形码头跑去。一队穿着天空之城天蓝色制服的男人正沿着楼梯从高街上冲下来,手里握着弩弓。市政厅附近的一座系泊平台上,一艘消防飞艇正在起飞,做好了将船上的橡胶水管对准任何烧起来的火头的准备。
西奥无助地停下脚步,站在“暗影形态”号到环形码头之间的半路上。他能做什么呢?他又能帮什么忙呢?
一声惊恐的尖叫随风传来。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更多的枪声。西奥转身,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回了“暗影形态”号。
 
大元帅冯·科波尔德倒了下去,朝他开枪的那个年轻人便纵身跳上前来,伸手去抓纳迦夫人。赫丝塔爬起来面对着他,尽管她所做的只是盯着他,但突然之间,那个年轻人便丢下了手枪大喊一声:“呃啊!”赫丝塔朝下望去,看见锋利的刀刃从下方穿透甲板刺了出来。共有五片刀刃,其中两片刺穿了那个曼彻斯特人的靴子,并且刺穿了靴子里的脚。他再次尖叫起来,扭动着身体想逃脱开去,刀刃穿过甲板滑了回去,只留下凹凸不平的洞眼。“把这拍下来,克鲁泡特金小姐!”斯班尼对他的摄影师命令道。
甲板拱了起来。一对覆盖着装甲的拳头从下方击穿了码头;利爪般的手指将洞口撕大,史莱克爬了出来。又一个闪光灯闪了一下,史莱克浑身都反射着亮光,他的盔甲、指尖与令人毛骨悚然的钢铁笑容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色。
“潜猎者!”那个曼彻斯特的枪手尖叫着试图跳着脚逃走。史莱克一把抓起了他,从支柱的一侧扔了下去;他在空中胡乱挥舞了一阵儿手脚,然后便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朝下坠落,掉进了安全护网里弹啊弹的。史莱克将他的一名同伴紧接着扔了下去;剩下的人转身就逃,与高街上过来的第一支天空之城民兵小队正撞在一起。
赫丝塔再次晕了过去,跌倒在坚硬的码头上,几秒之后又悠悠醒转,因为天空之城的消防飞艇在头顶盘旋,朝每个人浇下冰冷的水。人们似乎普遍认为一整支潜猎者队伍已经登上了13号支柱。数十个警铃一齐鸣响,发出可怕的噪声。在支柱的尽头,那些曼彻斯特人正在与天空之城的人激战,后者不知从哪儿得知他们是绿色风暴入侵者所伪装的。“不,不,不!”彭尼罗在大喊。支柱下方,那两个被史莱克扔出去的曼彻斯特人正在安全护网上朝隔壁的码头爬去,来自一艘佛罗伦萨空中列车的几名飞行员正在那儿探出身子想把他们拉回安全地带。
下方,一艘外形圆鼓鼓的飞艇向上升了起来,在云层的衬托下犹如一片幽暗的阴影。
“‘鬼面鱼’号。”赫丝塔说着,透过甲板上的洞朝下望向那艘飞艇。随后她便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次不是汤姆来救她,而是西奥,驾驶着“暗影形态”号。
史莱克也看见了它,或者是听见了它引擎的低声轰鸣。他用一只手臂挟起伊诺妮,就好像她是一件包裹似的。他转身来拉赫丝塔,但赫丝塔正拖着蹒跚的步伐离开他朝冯·科波尔德走去。
在支柱远端尽头的那场混乱中,一个曼彻斯特人正在大喊:“是彭尼罗!彭尼罗引诱我们来这儿的!把我们送到绿色风暴潜猎者的魔爪之下!”
“那不是真的!”彭尼罗一边喊着,一边往后跳开以躲避一个朝他扑来的天空之城士兵,“我才是受害者!我的钱怎么办?”
“暗影形态”号如一条浮出水面的巨鲸般升到了13号支柱的末端。赫丝塔看见西奥在船舱里。她把冯·科波尔德翻过身来。那个曼彻斯特胖子的枪在冯·科波尔德外衣的正面打出了两个烧焦的洞。但科波尔德只是气喘吁吁的。赫丝塔在他的外衣下面看见了古代科技防弹衣的阴暗光泽。他举起一只手托起她的脸。“在绿色风暴的土地上,他们把你养育得十分勇敢。”他低声说道。
“我不是……”赫丝塔开口说道,然而现在没时间来解释了。
“告诉纳迦,我们这儿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这场战争。”她听见冯·科波尔德如此说道。然后她就晕了过去,史莱克一把将她揽起,朝着“暗影形态”号跑去,天空之城弩弓射出的箭矢叮叮当当地撞在他的装甲背脊上。
彭尼罗从支柱末端那群男人的混战中疾步跑出,撞上了斯班尼。这位记者一直在指挥着克鲁泡特金小姐,让她拍摄将会出现在次日报纸头版的照片,上面会是大标题曼彻斯特人勇敢地对抗纳迦的入侵者!他带着狡猾的微笑气势汹汹地质问彭尼罗道:“那么,你在这一切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宁禄?你为绿色风暴工作多久了?”
彭尼罗把他推到一边。一艘飞艇正驶离支柱,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于是他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担心那是“虚伪”号,正带着他的金币起飞。“我的钱呢?”他对着飞艇大喊道。
“他们付了你多少钱,彭尼罗?”斯班尼一边问,一边再次挡到了他的路上,同时对着克鲁泡特金小姐挥手,示意她带着照相机过来。
彭尼罗发出了一声无力的怒吼,用双手猛推了一下斯班尼。斯班尼打了回去,一手挥拳揍向彭尼罗的脸,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此刻在13号支柱上有这么多的事情正在发生,以至于没人注意到两位作家跌跌撞撞地扭打着,穿过码头从边上掉了下去。他们下落时的尖叫声在短短的片刻之中倒是十分音调和谐。
 
在“暗影形态”号的飞行甲板上,西奥将所有引擎推至最大马力,预备把飞艇拉升至昏暗的天空之城上方的开阔天空之中,可当他伸手去抓转向舵杆时,一只钢铁手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天空之城的高街上有两座防空导弹发射台。”潜猎者史莱克说,“一旦我们驶离他们的空域,他们就会朝我们开火。”
“可我们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西奥大喊,一边朝窗户挥着手。窗玻璃已经被十几支弩箭射出了裂纹,虽然还没人敢使用更危险的武器,因为担心会燃起一场大火,最终可能会吞噬整个天空之城。
“朝下飞。”史莱克说,“飞进云层里。云会掩护我们。”
西奥点点头,有点生气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片刻之后“暗影形态”号将引擎吊舱转动到竖直方向,迫使自己下降,飞入天空之城下方的白色波涛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彭尼罗和斯班尼尖声哀号,接着,“噢!”的一声,13号支柱下的安全护网接住了他们,保住了他们的小命。他们一起弹上弹下,仿佛跌入了一张巨大的吊床。
“伟大的保斯基啊!”彭尼罗带着哭腔说道。他猛力把记者从自己身边推开,试图站起身来。他之前都忘了这张网的存在,直到粗大柔软的网绳拦住了他掉落的势头。“我还以为我们完了!”他喘着粗气说。
“你要是完了倒好了,宁禄!”散普佛德·斯班尼咯咯笑道,他跟彭尼罗一样怕得要死,但他并不打算表现出来,“与绿色风暴勾结;参与斗殴;企图谋杀大元帅的凶手的同谋——对了,在支柱上的那个女人真的是纳迦的老婆吗?你的那些曼彻斯特朋友是这么说的……”一想到自己即将写出的那些令人震惊的报道,这名记者就兴奋不已,快乐地开始上下弹跳起来。
“赶紧停下来,老家伙。”彭尼罗请求道,“你让我觉得不舒服……”
“比起你看到下一期《内窥镜》时的不舒服来,连一半都不到。”斯班尼咯咯笑了起来,弹跳得更卖力了。安全护网开始发出一些诡异的噪声,有细微的吱嘎声,还有轻轻的拨动声。
“斯班尼,我真心觉得你应该停下!这张网看起来很旧了,而且今天晚上它已经承受过一对曼彻斯特胖子的分量了……”
随着一个好像拨动竖琴琴弦般的声音,网的一侧固定在14号支柱底部的那些螺栓开始松动了。斯班尼停止了弹跳,发出一声卡住喉咙般的尖叫。
“救命!”彭尼罗用尽浑身力气大喊,可是尽管13号支柱上挤满了人,唯一听见他的却只有斯班尼的摄影师,克鲁泡特金小姐。她的脸越过13号支柱的边缘探了出来。她朝着被困的男人们伸下一只手,却够不到他们。彭尼罗开始尝试抓着陡峭的网子朝她爬去,却只是成功地把那一边的螺栓也同样地拉松了:“噢,保斯基啊!”
“克鲁泡特金小姐!”斯班尼尖叫道,“去求救!马上去求救!否则我保证你下半辈子都会去拍摄宠物展和花园派对……”
为了确保自己的余生不用再去拍摄任何宠物展,克鲁泡特金小姐镇定地在安全护网松开的瞬间举起了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将出现在下一期的《内窥镜》上,上面配着标题《两位作家丧生于天空之城的恐怖坠亡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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