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那座庞大的残骸
几个小时后雾气转薄，芮恩第一次能看清她正飞行于其上的这片风景——或者该说是飞行于其中，因为汤姆仍然保持飞艇飞得尽可能低，让它躲藏在耸立于伦敦的旧辙印之间的陡峭干泥脊之后。在芮恩视力所及的范围里，她周围的土地与边界线另一侧众多城市来往行驶的平原并无不同。绿色风暴已经在这片东部的大草原上清除了牵引城市，但他们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定居点。有时，透过辙印侧壁上的裂缝，能看到遥远堡垒或农庄的灯火，远远地位于辙痕凌乱杂草丛生的大地另一端。不过就算他们在戍守瞭望，他们所监视的也不单单是一艘小飞艇。
伦敦的尾迹笔直向东。城市的每一条履带都犁出一条两百英尺宽，并且往往几乎一样深的沟壑。汤姆驾驶“鬼面鱼”号沿着最北面的那条深沟飞行，直到他头顶上的带状天空开始发白。然后他便让它降落下来，等待白昼过去。
之后，在他睡觉的时候，芮恩坐在静静的飞行甲板上守望着。她抬头望向天空，便看到几十艘绿色风暴的飞艇经过，飞得非常高，朝西边驶去。然后一大群潜猎鸟有节奏地鼓动翅膀吸引了她的视线，它们也飞向西面。她把它们指给沃尔夫·科波尔德看，但他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常规的部队转移。”
虽然她还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对他非常生气，但她还是很高兴他能陪着他们；她很高兴他有那种军人式的坚定；还有他的那种自信。而且，哈洛巴洛已经落在了后面，所以他似乎也软化了下来，正如汤姆保证过的那样。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变得柔和了，当芮恩让他做事的时候，他便顺从地照做，就好像是承认了，在“鬼面鱼”号上，她才是专家。
尽管如此，他所说的关于那些潜猎鸟的话是对的。没有哪只飞得低到或是近到足以在辙印的红土之间看到“鬼面鱼”号的赤褐色气囊。
那天晚上他们继续飞行，第二天也以同样的方式度过，只不过在汤姆让飞艇降落的地方附近有一座既深且清的水潭，于是芮恩就去水潭里游泳了。水冷得让人手脚发麻，水面上的明亮倒影在她前方破碎开去。她仰天漂浮，一边感受着她的游泳衣在身边鼓鼓胀胀，一边聆听着无声的寂静。她以前的生活，桃花源和布赖顿，似乎遥远得无法想象。
石头从辙印的陡峭侧壁上滚落，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一圈圈重叠的涟漪朝她漾来。沃尔夫正爬在从辙印侧壁探出的树木之间。他看到了芮恩，便挥挥手。“只是来看看！”他喊道。
芮恩游上岸，快速换回衣服，并确保“鬼面鱼”号挡在她和沃尔夫之间。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冷得直发抖，却没见到他。不过当她爬到辙印顶端，就看到他躺在一条长满草的平坦土脊上，用一支袖珍望远镜观看着绿色风暴的国土。
“你能看到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把望远镜递给芮恩，她便将它举到眼前。往南望去，棕色的草原向远方的青色丘陵一直铺展开去。在一个小型定居地的顶上，有一簇绿色风暴的风力发电机在阳光下傻乎乎地闪烁着。再往东，有些别的东西正在移动：一座长条形的低矮小镇，芮恩起初这么认为，然后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补给列车，正朝西去为他们的军队运送补给。”沃尔夫说，“他们已经把铁路从山国一路造到了锈水沼泽。上一次我就是这么从伦敦回家的，躲在了一辆货运列车里。大多数列车都是无人驾驶的。”
“啥，连个驾驶员都没有吗？”芮恩问，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列车前方的黑色电力机车头上，那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呆板物体，像头公牛一样向前直冲。
“引擎就是驾驶员。一个波普乔伊十二型潜猎者，由一颗被复活的人类大脑控制。原本是一些可怜的持不同政见者或被俘虏的士兵，被绿色风暴变成了一架列车引擎。不值得为他们感伤，芮恩。他们是野蛮人，和我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芮恩知道他指的是昨天晚上的争执，或是在道歉，或是在解释。她试着想要还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瞧，它慢下来了……”沃尔夫说着，夺回了望远镜，“那儿肯定是一座桥梁或是铁路的某段脆弱之处。那儿将会是一个方便爬上去的地方，如果我们需要这么做的话。”
“什么意思？”
沃尔夫朝她咧嘴一笑：“如果你们的飞艇出了什么差错，我们就得走回家了。搭上一辆这种列车可以节省好几周的旅程。”
芮恩点了点头。她知道他想让她感到不安，所以拒绝让他称心如意。“看。”她指着说，“那儿的树木长得离铁轨很近，你在等列车的时候可以等在那里。”
沃尔夫笑了，很高兴她显露出了勇气：“我喜欢你，芮恩！在穆尔瑙可没有姑娘会进行这样的旅行，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你很——该怎么说——冷血。”
“一定是继承了我妈妈的。”芮恩说。
“已经不远了。”那天晚上，汤姆发动引擎的时候宣布道。芮恩已经回到船尾的舱房里去补觉了，不过沃尔夫还在飞行甲板踱着步子，时不时地停下来，目光越过控制面板望向前方的黑暗，焦急地等待着想要一睹伦敦的样子。“我们很近了。”他轻声说着，仿佛是在告诉自己，“现在我们已经非常接近了……”
伦敦的履带所甩出的泥巴干结如帆，遮住了夜空。有两次，引擎的声音惊醒了鸟群，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过船舱的舷窗边，吓了汤姆一大跳。第二次的时候他叫出了声，令沃尔夫赶紧蹦到了他的身边。
“没事。”汤姆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就是些鸟。很多年前，我跟绿色风暴的飞行潜猎鸟干过一架。从那时候起，鸟就一直让我神经紧张……”
“你是一个勇敢的人，纳茨沃西先生。”沃尔夫说着，放松了下来，又回到了他踱步的状态。
“勇敢？”汤姆笑了，“看看我，我像一片树叶一样发抖！”
“即使是勇敢的人也会感到害怕。而你所做过的事……芮恩曾经对我说过你年轻时的一些精彩冒险。”
“当时我可并不感觉它们精彩。”汤姆说，“基本上，我都是吓得僵住了，就是靠着一点运气才让我活了下来。每次我想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一切就会变糟……”
他们继续飞着。几个小时后，芮恩来与汤姆换班操纵。他打开咖啡机，摇摇在靠窗座位打着瞌睡的沃尔夫：“来点咖啡？”
那个年轻人皱起了眉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们到废墟地区了吗？”
“还没有。”
“爸爸？”芮恩在驾驶座上说，“爸爸，快看！”
汤姆顿时把咖啡忘了，走过去站在了他女儿的身边，向前探身越过一排排控制杆，透过前窗张望。天空泛白，第一缕阳光正从远山后方显现。在比群山更近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矮胖的高塔，没有窗户，在天空的背景下黑黢黢的，挡住了前方的辙印。在一瞬间的恐慌中，汤姆甚至猜想绿色风暴是不是在这儿建造了一座要塞来守卫伦敦的残骸。
“是一只轮子。”沃尔夫低声说道，他越过芮恩的肩头凝视前方，完全着了迷。
芮恩缓缓拉起操纵杆，“鬼面鱼”号爬升了起来，那个圆滚滚的东西便从飞艇下方掠过，这时汤姆便看出沃尔夫说得没错：它变了形，生了锈，还长满蓬乱的杂草，但毫无疑问就是伦敦的巨轮之一。在它前方，野外的土地上散布着一个个巨大而黑暗的轮廓；更多轮子，长而扭曲的轮轴，从爆炸的城市里甩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熔化金属。脱落的履带散落一地，好像破损的道路，通向刚出现在前方雾气中的废铁堆成的高山。
汤姆屏住了呼吸。他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伦敦时的景象，那是在美杜莎发射的次日早上，爆炸将城市烧得炽热变形。那时候赫丝塔和他在一起，他们在“鬼面鱼”号上一起漂泊，她安慰他，让他转头别再看他那垂死故乡的景象。而等他再次回望时，风已经把他们吹得远离伦敦了。
“你想要降落吗？”芮恩问。
汤姆用一只手飞快地擦了擦眼睛，望向沃尔夫。沃尔夫说：“还不行，这里只是废墟地区的西部边缘。这儿什么都没有，除了轮子和履带，还有几座烧光了的郊镇，它们都是来拾荒的，却被反牵引联盟轰炸了……”
“或者被鬼火炸了。”芮恩开玩笑说，随后便后悔了，因为她在月亮餐馆听说的那些傻乎乎的鬼故事，现在看上去根本不傻。伦敦的沉默残骸不时从船舱的两侧掠过：一座座残破的建筑只剩下空洞窗户的外壳，在夜色中逐一浮现，恍如一支幽灵飞艇舰队。
“我们朝东飞一会儿。”汤姆做出决定。
“鬼面鱼”号下方的景象飞快变化。很快它就到了废墟地区的核心，这里的土地被一堆堆又深又密的缠结废铁给完全遮蔽了。飞艇越过一座烧光了的郊镇，这座郊镇的轮子和引擎都已经混进了为之而跑来进餐的更加庞大的城市废墟之中。甲板陡峭倾斜，参差不齐，树木从裂缝中探出，轻轻摇曳。前方，残骸废墟堆积向上，成了一座长满尖刺的小山。汤姆看见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半掩在一条脱落履带的悬空钢板下方，于是他兜回来查看了一番，便将“鬼面鱼”号沉默而谨慎地降落在了那儿的阴影之中。
“天啊！”芮恩低声说道。汤姆熄灭引擎之后，寂静顿时笼罩了四周。
沃尔夫·科波尔德打开舱口，让寒冷潮湿的空气和潮湿土地的气息飘了进来。“附近没人。”他说，“没有欢迎团……”
汤姆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挣扎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找了个借口留在飞行甲板上，偷偷摸摸地吞了一粒绿色药丸。科波尔德和芮恩在外面忙碌，用着陆锚将“鬼面鱼”号牢牢地系住，再用他从穆尔瑙带来的迷彩伪装网将引擎吊舱和转向舵片罩起来。它太大了，很难隐藏起来，不过走运的话，路过的飞艇或潜猎鸟就会错过它，因为它停在了履带钢板的生锈洞穴中，还在外面罩了层伪装网，它的轮廓就不那么明显了。
他们收集起需要的东西：帆布包、提灯，还有那把汤姆从来没有用过的旧手枪，是从他飞行驾驶座上方的那个柜子里取下来的。飞艇外面，废墟地区上方的天空正变得灰蒙蒙，晨光浮现，群星渐隐。他们喝了些茶，然后沃尔夫又往他的扁酒壶里灌了些更烈的饮料。
“也许你应该留在船里，芮恩。”汤姆提议，“至少等我们先查看四周……”
“我们应该待在一起。”沃尔夫坚定地说。没有人反对。现在他们又到了地面上，这是他的领域了，于是他们让他走在前头，一只手拿着电筒，另一只手举着手枪。他们便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飞艇，进入了这座失落之城的阴影之中。
起初四下里悄无声息，周围一片阴森、可怕，如墓地般死寂，只有新来者的脚步声将其踩破。月亮上的白色花园想必也是如此静谧吧，汤姆想道。但渐渐地，随着他们沿着狭窄而漫无头绪的小道步步前行，他开始注意到了某些轻微的声响。水滴从门楼上啪嗒啪嗒地砸落；一片残破的窗帘在一扇空荡荡的窗口中飘拂；铁锈的细屑被风吹动，打着旋儿，堆积在残骸深处的缝隙之中。
“附近没有人。”沃尔夫咕哝道。
“回家的感觉怎么样，爸爸？”芮恩问。
“很奇怪。”汤姆弯下腰来，手指摩挲着一块倒在脚下锈屑之间的金属标牌，滑过熟悉的伦敦街名：芬奇利路 (伦敦北部的主要干道之一。)，第四层，“既奇怪，又悲伤……”
“别出声。”沃尔夫警告道。他站在两个人前头不远处，提高警惕，手里紧紧握着枪。
“如果这里有人的话，我们降落的时候他们肯定已经听到‘鬼面鱼’号的引擎声了。”汤姆提醒他道，“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我希望他们能露面……”
废墟中的一只鸟不知在何处叫了起来。他们加紧步伐向东前进，并拉下了护目镜，以遮蔽初升旭日的耀眼桃色光芒。从“鬼面鱼”号的窗口望去，废墟地区显得很大，但在地面上看，这儿根本就是庞大无边。伦敦如同另一个国家：它就像一座山峦起伏的岛屿，其中央山峰矗立有几百英尺高。部分残骸尚能认得出曾属于一座城市；整条整条的街道上满是瞪着空洞眼睛的建筑，还有一排上下颠倒的店铺，褪色绽裂的招牌仍然嵌在门上。但在其他区域，一切都如此扭曲，如此凌乱，如此变形，以至于很难说清那儿在美杜莎事件之前是什么样的。有两次，在一堆堆巨大的铁锈堆之中，汤姆认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残骸：它们是郊镇的尸体。他记得在穆尔瑙的时候听说过，伦敦毁灭后有一些郊镇就去残骸那里拾荒，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反牵引联盟轰炸了它们。但眼下的这些郊镇深入废墟之中，其中一座的巨颚仍紧紧咬着一大块美味的废铁，这些郊镇上并没有任何炸弹或火箭爆炸造成的伤疤。在汤姆看来，它们再也没有回家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它们已经融化了。
在一座矮丘的顶端，他停下脚步，大声喊道：“有人吗！”
“嘘！”沃尔夫转过身来，让他别出声。
“对啊，爸爸！”芮恩说，“会有人听到你的！”
“可那正是我们想要的，不是吗？”汤姆问，“我们不是来这里找人的吗，如果这里真的有人的话？沃尔夫，你自己也说，他们没有敌意……”他把双手拢在嘴边，又喊道，“有人吗！”回声飘远，隐入废墟之间。等回音消散后，一声尖厉颤啭的哨音传来，不过那只是另一只鸟罢了。
小路穿过锈蚀峭壁之间的一座阴暗峡谷，然后再次走到了阳光下。层间支柱，残破的吊车，还有甲板的碎片，全都混在一起，被难以想象的高热烧黑烧融。旅行者们手脚并用地爬过一堆乱七八糟的生锈的六英寸粗缆绳，就好像小虫子爬过一碗凝结的意大利面一样。在这片缆绳前方，一段甲板扭曲拱起，横架在通道上方。当他们在它下面走过时，芮恩感觉到她头顶上有动静，便抬头向上望去，但那仅仅是只鸟罢了——一只漂亮的、寻常的、不是潜猎者的鸟——它乘着从被太阳晒热的残骸上升起的热气流，翱翔得越来越高。他们继续前行，穿过拱架下的凉爽阴影，再度走到了外头的阳光下。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叫声和吼声，令他们陡然转身。沃尔夫发出一声咒骂，芮恩抓紧了她父亲的手。
小路边上的锈屑峭壁动了起来，露出一个个衣衫褴褛、猛冲过来的身影，还有更多的人从那座扭曲拱架上的藏身之处沿着绳索溜了下来。沃尔夫举枪瞄准其中之一，但汤姆喊道：“别，不要！”并拉了一把他的手臂，子弹射歪了。在沃尔夫来得及开第二枪之前，他已经被一群手持自制武器的脏兮兮的年轻人包围了，他们都在喊着“举起手来！”还有“别动！”以及“扔下你的枪！”其中一些人的头发上插着羽毛，还在脸上用锈泥涂出条纹，仿佛是某种战纹。一名身穿肮脏的白色橡胶外套的少女跳了下来，落在芮恩边上，用一把简陋的弩对准了她。
自打芮恩离开安克雷奇之后，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对准过：从迷失小子的笨重陈旧的气手枪，到闪亮的新机枪，应有尽有。真是永远都能翻出新花样来。自己的生命突然间落在某个你从没见过的人手里，而且她看上去还不怎么喜欢你，只要简简单单地扣动扳机就能在一瞬间结果了你，芮恩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不舒服的了。她举起双手，朝着那个持弩的少女弱弱地笑了笑，希望她的手指可别容易抽搐。
汤姆正努力向抓住他的那些人解释，说他就是伦敦人，是历史学家公会的一名三等学徒，但他们似乎并不感兴趣。有人夺下了沃尔夫的手枪，并用这把枪指着他。沃尔夫看起来因为自己被俘而既愤怒又羞愧，芮恩对他感到抱歉，真希望她能想到些什么话来安慰他。这并不是他的错，她很高兴她的父亲阻止了他朝任何人开枪。
一个貌似是这场埋伏的首领的男人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过来，怀疑地打量着芮恩。他比其他人年纪大，个子矮小，身材粗壮，灰色的头发剪短，鼻梁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绿色指南针形状的文身。芮恩能感觉到他害怕她，考虑到他那边还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少年犯，这就显得有点儿荒唐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枪：那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上面到处是电线和管子，而在枪口应该在的位置上，则是一块扁平的圆形锌片。
“好吧，年轻女人？”他暴躁地问，“你们在玩什么把戏？你们在伦敦干什么？”
芮恩朝他扬起下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傲慢。“我们来拜访克莱蒂·波兹。”她说道。
“啥？”这个人看上去大吃一惊，“你们认识克莱蒂？”
“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他是一个伦敦人，加拉蒙先生。”抓住汤姆的那些少年之一喊道。
“胡说八道！”这个男人又看了看芮恩，一边咬着下嘴唇，一边思量着该怎么办。
“很好，各位，”最后，他说道，“把这些俘虏的手绑起来。我们要带他们去见市长大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伦敦的尾迹笔直向东。城市的每一条履带都犁出一条两百英尺宽，并且往往几乎一样深的沟壑。汤姆驾驶“鬼面鱼”号沿着最北面的那条深沟飞行，直到他头顶上的带状天空开始发白。然后他便让它降落下来，等待白昼过去。
之后，在他睡觉的时候，芮恩坐在静静的飞行甲板上守望着。她抬头望向天空，便看到几十艘绿色风暴的飞艇经过，飞得非常高，朝西边驶去。然后一大群潜猎鸟有节奏地鼓动翅膀吸引了她的视线，它们也飞向西面。她把它们指给沃尔夫·科波尔德看，但他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常规的部队转移。”
虽然她还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对他非常生气，但她还是很高兴他能陪着他们；她很高兴他有那种军人式的坚定；还有他的那种自信。而且，哈洛巴洛已经落在了后面，所以他似乎也软化了下来，正如汤姆保证过的那样。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变得柔和了，当芮恩让他做事的时候，他便顺从地照做，就好像是承认了，在“鬼面鱼”号上，她才是专家。
尽管如此，他所说的关于那些潜猎鸟的话是对的。没有哪只飞得低到或是近到足以在辙印的红土之间看到“鬼面鱼”号的赤褐色气囊。
那天晚上他们继续飞行，第二天也以同样的方式度过，只不过在汤姆让飞艇降落的地方附近有一座既深且清的水潭，于是芮恩就去水潭里游泳了。水冷得让人手脚发麻，水面上的明亮倒影在她前方破碎开去。她仰天漂浮，一边感受着她的游泳衣在身边鼓鼓胀胀，一边聆听着无声的寂静。她以前的生活，桃花源和布赖顿，似乎遥远得无法想象。
石头从辙印的陡峭侧壁上滚落，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一圈圈重叠的涟漪朝她漾来。沃尔夫正爬在从辙印侧壁探出的树木之间。他看到了芮恩，便挥挥手。“只是来看看！”他喊道。
芮恩游上岸，快速换回衣服，并确保“鬼面鱼”号挡在她和沃尔夫之间。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冷得直发抖，却没见到他。不过当她爬到辙印顶端，就看到他躺在一条长满草的平坦土脊上，用一支袖珍望远镜观看着绿色风暴的国土。
“你能看到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把望远镜递给芮恩，她便将它举到眼前。往南望去，棕色的草原向远方的青色丘陵一直铺展开去。在一个小型定居地的顶上，有一簇绿色风暴的风力发电机在阳光下傻乎乎地闪烁着。再往东，有些别的东西正在移动：一座长条形的低矮小镇，芮恩起初这么认为，然后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补给列车，正朝西去为他们的军队运送补给。”沃尔夫说，“他们已经把铁路从山国一路造到了锈水沼泽。上一次我就是这么从伦敦回家的，躲在了一辆货运列车里。大多数列车都是无人驾驶的。”
“啥，连个驾驶员都没有吗？”芮恩问，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列车前方的黑色电力机车头上，那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呆板物体，像头公牛一样向前直冲。
“引擎就是驾驶员。一个波普乔伊十二型潜猎者，由一颗被复活的人类大脑控制。原本是一些可怜的持不同政见者或被俘虏的士兵，被绿色风暴变成了一架列车引擎。不值得为他们感伤，芮恩。他们是野蛮人，和我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芮恩知道他指的是昨天晚上的争执，或是在道歉，或是在解释。她试着想要还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瞧，它慢下来了……”沃尔夫说着，夺回了望远镜，“那儿肯定是一座桥梁或是铁路的某段脆弱之处。那儿将会是一个方便爬上去的地方，如果我们需要这么做的话。”
“什么意思？”
沃尔夫朝她咧嘴一笑：“如果你们的飞艇出了什么差错，我们就得走回家了。搭上一辆这种列车可以节省好几周的旅程。”
芮恩点了点头。她知道他想让她感到不安，所以拒绝让他称心如意。“看。”她指着说，“那儿的树木长得离铁轨很近，你在等列车的时候可以等在那里。”
沃尔夫笑了，很高兴她显露出了勇气：“我喜欢你，芮恩！在穆尔瑙可没有姑娘会进行这样的旅行，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你很——该怎么说——冷血。”
“一定是继承了我妈妈的。”芮恩说。
“已经不远了。”那天晚上，汤姆发动引擎的时候宣布道。芮恩已经回到船尾的舱房里去补觉了，不过沃尔夫还在飞行甲板踱着步子，时不时地停下来，目光越过控制面板望向前方的黑暗，焦急地等待着想要一睹伦敦的样子。“我们很近了。”他轻声说着，仿佛是在告诉自己，“现在我们已经非常接近了……”
伦敦的履带所甩出的泥巴干结如帆，遮住了夜空。有两次，引擎的声音惊醒了鸟群，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过船舱的舷窗边，吓了汤姆一大跳。第二次的时候他叫出了声，令沃尔夫赶紧蹦到了他的身边。
“没事。”汤姆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就是些鸟。很多年前，我跟绿色风暴的飞行潜猎鸟干过一架。从那时候起，鸟就一直让我神经紧张……”
“你是一个勇敢的人，纳茨沃西先生。”沃尔夫说着，放松了下来，又回到了他踱步的状态。
“勇敢？”汤姆笑了，“看看我，我像一片树叶一样发抖！”
“即使是勇敢的人也会感到害怕。而你所做过的事……芮恩曾经对我说过你年轻时的一些精彩冒险。”
“当时我可并不感觉它们精彩。”汤姆说，“基本上，我都是吓得僵住了，就是靠着一点运气才让我活了下来。每次我想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一切就会变糟……”
他们继续飞着。几个小时后，芮恩来与汤姆换班操纵。他打开咖啡机，摇摇在靠窗座位打着瞌睡的沃尔夫：“来点咖啡？”
那个年轻人皱起了眉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们到废墟地区了吗？”
“还没有。”
“爸爸？”芮恩在驾驶座上说，“爸爸，快看！”
汤姆顿时把咖啡忘了，走过去站在了他女儿的身边，向前探身越过一排排控制杆，透过前窗张望。天空泛白，第一缕阳光正从远山后方显现。在比群山更近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矮胖的高塔，没有窗户，在天空的背景下黑黢黢的，挡住了前方的辙印。在一瞬间的恐慌中，汤姆甚至猜想绿色风暴是不是在这儿建造了一座要塞来守卫伦敦的残骸。
“是一只轮子。”沃尔夫低声说道，他越过芮恩的肩头凝视前方，完全着了迷。
芮恩缓缓拉起操纵杆，“鬼面鱼”号爬升了起来，那个圆滚滚的东西便从飞艇下方掠过，这时汤姆便看出沃尔夫说得没错：它变了形，生了锈，还长满蓬乱的杂草，但毫无疑问就是伦敦的巨轮之一。在它前方，野外的土地上散布着一个个巨大而黑暗的轮廓；更多轮子，长而扭曲的轮轴，从爆炸的城市里甩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熔化金属。脱落的履带散落一地，好像破损的道路，通向刚出现在前方雾气中的废铁堆成的高山。
汤姆屏住了呼吸。他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伦敦时的景象，那是在美杜莎发射的次日早上，爆炸将城市烧得炽热变形。那时候赫丝塔和他在一起，他们在“鬼面鱼”号上一起漂泊，她安慰他，让他转头别再看他那垂死故乡的景象。而等他再次回望时，风已经把他们吹得远离伦敦了。
“你想要降落吗？”芮恩问。
汤姆用一只手飞快地擦了擦眼睛，望向沃尔夫。沃尔夫说：“还不行，这里只是废墟地区的西部边缘。这儿什么都没有，除了轮子和履带，还有几座烧光了的郊镇，它们都是来拾荒的，却被反牵引联盟轰炸了……”
“或者被鬼火炸了。”芮恩开玩笑说，随后便后悔了，因为她在月亮餐馆听说的那些傻乎乎的鬼故事，现在看上去根本不傻。伦敦的沉默残骸不时从船舱的两侧掠过：一座座残破的建筑只剩下空洞窗户的外壳，在夜色中逐一浮现，恍如一支幽灵飞艇舰队。
“我们朝东飞一会儿。”汤姆做出决定。
“鬼面鱼”号下方的景象飞快变化。很快它就到了废墟地区的核心，这里的土地被一堆堆又深又密的缠结废铁给完全遮蔽了。飞艇越过一座烧光了的郊镇，这座郊镇的轮子和引擎都已经混进了为之而跑来进餐的更加庞大的城市废墟之中。甲板陡峭倾斜，参差不齐，树木从裂缝中探出，轻轻摇曳。前方，残骸废墟堆积向上，成了一座长满尖刺的小山。汤姆看见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半掩在一条脱落履带的悬空钢板下方，于是他兜回来查看了一番，便将“鬼面鱼”号沉默而谨慎地降落在了那儿的阴影之中。
“天啊！”芮恩低声说道。汤姆熄灭引擎之后，寂静顿时笼罩了四周。
沃尔夫·科波尔德打开舱口，让寒冷潮湿的空气和潮湿土地的气息飘了进来。“附近没人。”他说，“没有欢迎团……”
汤姆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挣扎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找了个借口留在飞行甲板上，偷偷摸摸地吞了一粒绿色药丸。科波尔德和芮恩在外面忙碌，用着陆锚将“鬼面鱼”号牢牢地系住，再用他从穆尔瑙带来的迷彩伪装网将引擎吊舱和转向舵片罩起来。它太大了，很难隐藏起来，不过走运的话，路过的飞艇或潜猎鸟就会错过它，因为它停在了履带钢板的生锈洞穴中，还在外面罩了层伪装网，它的轮廓就不那么明显了。
他们收集起需要的东西：帆布包、提灯，还有那把汤姆从来没有用过的旧手枪，是从他飞行驾驶座上方的那个柜子里取下来的。飞艇外面，废墟地区上方的天空正变得灰蒙蒙，晨光浮现，群星渐隐。他们喝了些茶，然后沃尔夫又往他的扁酒壶里灌了些更烈的饮料。
“也许你应该留在船里，芮恩。”汤姆提议，“至少等我们先查看四周……”
“我们应该待在一起。”沃尔夫坚定地说。没有人反对。现在他们又到了地面上，这是他的领域了，于是他们让他走在前头，一只手拿着电筒，另一只手举着手枪。他们便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飞艇，进入了这座失落之城的阴影之中。
起初四下里悄无声息，周围一片阴森、可怕，如墓地般死寂，只有新来者的脚步声将其踩破。月亮上的白色花园想必也是如此静谧吧，汤姆想道。但渐渐地，随着他们沿着狭窄而漫无头绪的小道步步前行，他开始注意到了某些轻微的声响。水滴从门楼上啪嗒啪嗒地砸落；一片残破的窗帘在一扇空荡荡的窗口中飘拂；铁锈的细屑被风吹动，打着旋儿，堆积在残骸深处的缝隙之中。
“附近没有人。”沃尔夫咕哝道。
“回家的感觉怎么样，爸爸？”芮恩问。
“很奇怪。”汤姆弯下腰来，手指摩挲着一块倒在脚下锈屑之间的金属标牌，滑过熟悉的伦敦街名：芬奇利路 (伦敦北部的主要干道之一。)，第四层，“既奇怪，又悲伤……”
“别出声。”沃尔夫警告道。他站在两个人前头不远处，提高警惕，手里紧紧握着枪。
“如果这里有人的话，我们降落的时候他们肯定已经听到‘鬼面鱼’号的引擎声了。”汤姆提醒他道，“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我希望他们能露面……”
废墟中的一只鸟不知在何处叫了起来。他们加紧步伐向东前进，并拉下了护目镜，以遮蔽初升旭日的耀眼桃色光芒。从“鬼面鱼”号的窗口望去，废墟地区显得很大，但在地面上看，这儿根本就是庞大无边。伦敦如同另一个国家：它就像一座山峦起伏的岛屿，其中央山峰矗立有几百英尺高。部分残骸尚能认得出曾属于一座城市；整条整条的街道上满是瞪着空洞眼睛的建筑，还有一排上下颠倒的店铺，褪色绽裂的招牌仍然嵌在门上。但在其他区域，一切都如此扭曲，如此凌乱，如此变形，以至于很难说清那儿在美杜莎事件之前是什么样的。有两次，在一堆堆巨大的铁锈堆之中，汤姆认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残骸：它们是郊镇的尸体。他记得在穆尔瑙的时候听说过，伦敦毁灭后有一些郊镇就去残骸那里拾荒，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反牵引联盟轰炸了它们。但眼下的这些郊镇深入废墟之中，其中一座的巨颚仍紧紧咬着一大块美味的废铁，这些郊镇上并没有任何炸弹或火箭爆炸造成的伤疤。在汤姆看来，它们再也没有回家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它们已经融化了。
在一座矮丘的顶端，他停下脚步，大声喊道：“有人吗！”
“嘘！”沃尔夫转过身来，让他别出声。
“对啊，爸爸！”芮恩说，“会有人听到你的！”
“可那正是我们想要的，不是吗？”汤姆问，“我们不是来这里找人的吗，如果这里真的有人的话？沃尔夫，你自己也说，他们没有敌意……”他把双手拢在嘴边，又喊道，“有人吗！”回声飘远，隐入废墟之间。等回音消散后，一声尖厉颤啭的哨音传来，不过那只是另一只鸟罢了。
小路穿过锈蚀峭壁之间的一座阴暗峡谷，然后再次走到了阳光下。层间支柱，残破的吊车，还有甲板的碎片，全都混在一起，被难以想象的高热烧黑烧融。旅行者们手脚并用地爬过一堆乱七八糟的生锈的六英寸粗缆绳，就好像小虫子爬过一碗凝结的意大利面一样。在这片缆绳前方，一段甲板扭曲拱起，横架在通道上方。当他们在它下面走过时，芮恩感觉到她头顶上有动静，便抬头向上望去，但那仅仅是只鸟罢了——一只漂亮的、寻常的、不是潜猎者的鸟——它乘着从被太阳晒热的残骸上升起的热气流，翱翔得越来越高。他们继续前行，穿过拱架下的凉爽阴影，再度走到了外头的阳光下。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叫声和吼声，令他们陡然转身。沃尔夫发出一声咒骂，芮恩抓紧了她父亲的手。
小路边上的锈屑峭壁动了起来，露出一个个衣衫褴褛、猛冲过来的身影，还有更多的人从那座扭曲拱架上的藏身之处沿着绳索溜了下来。沃尔夫举枪瞄准其中之一，但汤姆喊道：“别，不要！”并拉了一把他的手臂，子弹射歪了。在沃尔夫来得及开第二枪之前，他已经被一群手持自制武器的脏兮兮的年轻人包围了，他们都在喊着“举起手来！”还有“别动！”以及“扔下你的枪！”其中一些人的头发上插着羽毛，还在脸上用锈泥涂出条纹，仿佛是某种战纹。一名身穿肮脏的白色橡胶外套的少女跳了下来，落在芮恩边上，用一把简陋的弩对准了她。
自打芮恩离开安克雷奇之后，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对准过：从迷失小子的笨重陈旧的气手枪，到闪亮的新机枪，应有尽有。真是永远都能翻出新花样来。自己的生命突然间落在某个你从没见过的人手里，而且她看上去还不怎么喜欢你，只要简简单单地扣动扳机就能在一瞬间结果了你，芮恩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不舒服的了。她举起双手，朝着那个持弩的少女弱弱地笑了笑，希望她的手指可别容易抽搐。
汤姆正努力向抓住他的那些人解释，说他就是伦敦人，是历史学家公会的一名三等学徒，但他们似乎并不感兴趣。有人夺下了沃尔夫的手枪，并用这把枪指着他。沃尔夫看起来因为自己被俘而既愤怒又羞愧，芮恩对他感到抱歉，真希望她能想到些什么话来安慰他。这并不是他的错，她很高兴她的父亲阻止了他朝任何人开枪。
一个貌似是这场埋伏的首领的男人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过来，怀疑地打量着芮恩。他比其他人年纪大，个子矮小，身材粗壮，灰色的头发剪短，鼻梁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绿色指南针形状的文身。芮恩能感觉到他害怕她，考虑到他那边还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少年犯，这就显得有点儿荒唐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枪：那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上面到处是电线和管子，而在枪口应该在的位置上，则是一块扁平的圆形锌片。
“好吧，年轻女人？”他暴躁地问，“你们在玩什么把戏？你们在伦敦干什么？”
芮恩朝他扬起下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傲慢。“我们来拜访克莱蒂·波兹。”她说道。
“啥？”这个人看上去大吃一惊，“你们认识克莱蒂？”
“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他是一个伦敦人，加拉蒙先生。”抓住汤姆的那些少年之一喊道。
“胡说八道！”这个男人又看了看芮恩，一边咬着下嘴唇，一边思量着该怎么办。
“很好，各位，”最后，他说道，“把这些俘虏的手绑起来。我们要带他们去见市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