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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克莱拉

  之后几天,克莱拉慢慢开始确定自己某种程度已经和道森一起死在那片可怕的地上了。她当时不忍心看,但都听在耳里,而用听的或许比亲眼目睹还可怕。如果她把自己想成当场死去,之后发生的一切就比较有道理。远离皇城后,没人愿意跟几分钟前刚守寡的女人说话。她认识一辈子的女伴都没开口安慰她,唯一走向她致哀的是个瘦小苍白的商人女孩,她的名字克莱拉听完就忘了。

  之后克莱拉的意识恍惚而无法集中,只做着身体觉得该做的事,造访老朋友和从前的敌人。这不就是鬼魂做的事吗?这么看来完全合情合理。

  所以文生‧柯依出现后来袭的痛苦并不是死亡的剧痛。剧痛已经过了。那痛苦是重生的痛苦,而且和初临人世的时候一样可怕。她会在半夜醒来哭到喘不过气,如果出声呼唤,文生会坐到她的床角,但她尽量不叫他。否则只会害他没办法睡觉,但什么忙也帮不上。最后她的痉挛平息,又正常入睡。

  她发觉自己期待与道森重逢,还有在思考怎么解释穿着睡袍,家中猎人坐在身边,而他身上除了紧身裤之外一丝不挂。接着她会纠正自己。她无需向道森辩白,因为道森已经死了。然后她会哭一下,继续过日子。让她前进的不是力量,而是别无选择。

  「夫人,您今晚要出去啊。」女仆对她说。女仆叫阿芭莎‧柯依,显然是柯依一族分散在安提亚各地的堂亲之一。见到阿芭莎之前,克莱拉从没认真想过文生有没有家人这回事。他是仆役,而她从前觉得只要有需要,仆役就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等到她们怀孕才会离开。她回想过去,但愿自己不那么像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

  她回答女仆说:「对,我要出去。」

  「要回来午餐吗?」

  「恐怕不会。我会走到接近皇城的地方,不先吃点东西补充力气,大概没办法走那么远。」

  「苹果刚送到。」阿芭莎说。「配上干酪还不错。」

  克莱拉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明白这并非是阿芭莎的提议,而是她最多只会做出这样的提议。这次克莱拉没说「听起来不错」或「不用麻烦了」。否则她们的对话会就此结束,而苹果或干酪都没她的份。

  「谢谢。」她说。这么回答很安全,并未要求对方回答,而且对她有好处。那个化作鬼魂的人格仍认为她应当保持礼貌。

  她穿着一件灰色丧服,用布包着头发,表现出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样子。克莱拉穿过散发粪便臭味的狭窄街道,来到稍微宽敞但依然不知名的路,最后连接上犯人桥。她住在坎宁坡的这些年间几乎没走过犯人桥,即使这时也不太想去:桥下的吊笼里传出的呻吟和哀号声听了就难过,而她一难过就很难再振作。她在另一座桥上脆弱地哭号过。一次已经很够了。

  不过那条路最近。没有马车、小轿或轿子之后,她开始在意要走几步路了。

  文生这一天也在附近,说是要去找工作。她感到莫名的内疚。身为女主人,她应该照顾他的生活,而不是由他照顾她,毕竟他是她的仆役。话说回来,他当然不再是了。她不可能请乔瑞给她钱酬谢柯依的照顾,感觉太像让儿子资助她的爱人。这想法很荒谬,柯依其实只吻过她那么一次,而且几乎是上辈子的事。然而他温柔死忠地一直待在她身边,而她正在缓慢痛苦地重塑自己,加上他无疑是个俊美的男人,因此这念头渐渐没那么荒谬了。

  她来到犯人桥的另一头回头望,那段距离看起来比实际走起来短。她拿了一颗苹果。苹果熟了,红通通的,她知道现在不该吃,免得回来路上饿了,但她还是忍不住。第一口酸酸甜甜、美味可口,第二口一样享受。

  她的第一站是面包店,那家面包店的位置如果再靠近桥一点,去那里就太不入流了。对她昔日的朋友而言,去那种鄙俗的地方找她已经是降贵迂尊的极限。欧琴‧法斯卡朗充其量只是克莱拉的远亲,但她编织的手艺无药可救。每次当她参加聚会时,克莱拉总是特地改成编织之外的活动,让她不用受罪。看来点滴的善意换来了丰沛的回报。

  「克莱拉,妳看起来真不错。」欧琴说着从小桌旁站起来。「拜托让我弄点吃的给妳吧。」

  「不用了。」克莱拉说。「妳已经为我做太多了。我不想再觉得受到同情。」

  「来一点这个吧?」欧琴说着端起一盘松软的白色糕饼加闻起来有草莓味的红色奶油。

  「一点就好。」克莱拉说。「然后告诉我,妳有没有听到伊丽西亚的消息?」

  面包店里的空气带着肉桂和糖的香气,克莱拉拿身上最后一枚硬币买了一杯酸溜溜的柠檬茶。将近一小时里,她尽可能吸收孩子们的消息。乔瑞和莎碧荷起了争执;这些日子他们过得如此艰辛,有争执并不奇怪。雪上加霜的是,巴利亚斯某一天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欧琴听说艾斯汀港有个他熟识的女性接到他的信,而信差带有卡布尔的口音。伊丽西亚和她夫家还没回来,显然仍在等待她生于凯廉家的羞耻受到淡忘。好消息是维卡里恩的神职职位已经永远无虞了。他分派至卡文坡,不是他首选的地点,但聊胜于无。他不会因为背负着道森‧凯廉之子的身分而受更多磨难。比起草莓奶油,这个小胜利更加甜美。

  时光短暂,克莱拉在欧琴离开前吻了她脸颊,抱抱她;克莱拉刻意在面包店里和她拥抱,而不是在街上的大庭广众之下。她也得保护欧琴的名誉,毕竟她们活在这样的世界。

  之后她往北去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小房子,一路闪避马车和木头车轮从街上甩起的泥巴,躲着跟着她半哩路、讨食物的狗群。她得提醒牠们苹果不是给狗儿吃的,然后再给牠们闻一闻,狗儿露出伤心哀怨的样子。她觉得很好笑,应该要告诉道森,一想到这儿又悲伤地流点泪,然后继续前进。

  她担心冬天里乔瑞会如何。既然不能去欧斯特林丘,他非去艾斯汀港不可。可怜的乔瑞,他要拯救那个女孩,反而被她拯救。一切都要追溯到瓦奈,还有奉帕里亚柯之命杀死的那一大堆人。

  她来到坎宁坡的上流区,慢下了脚步。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她真想多去些地方,造访她从前认识的某些人,看看他们怎么对待她。或许是她的想象,或许是她目前生活方式与地位的投射,她总觉得坎宁坡的宫廷高层连战争时都没这么焦虑。人们脸上有种紧张的表情,而且她更常看到头发粗硬的祭司穿着褐袍,走在因为帕里亚柯而流行不减的黑斗篷之间。道森之前说那是麻雀和乌鸦,她的丈夫不时就会说出令人难忘的经典句子。

  「母亲。」她走进花园时,乔瑞说着和她拥抱。拥抱短暂但热烈。她吻了他脸颊。

  「克莱拉。」莎碧荷说着走向她。她眼眶哭得泛红,克莱拉猜想自己应该差不多。

  克莱拉刻意也吻了她。他们需要的太多,她能给他们的却太少。

  「我是来跟你领零用的。」克莱拉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希望不会来得不是时候。」

  「母亲,随时欢迎您来。」乔瑞这话说得辛苦。她看得出来。

  「你太善良了。」她说。「这是你的缺点。也是我的缺点。亲爱的莎碧荷,我在想,既然我的地位不再,我或许能多陪陪我的孙子。」

  「您的......」莎碧荷说着红了脸。

  「我曾经要妳忘了他。」克莱拉说。「我错了。我们或许不是我当初期待的一家人,但我们终究是一家人。我很在乎妳,理所当然也很在乎他。希望妳同意。」

  「要我同意?」莎碧荷问。

  「当然了,亲爱的。」克莱拉说。「妳是他母亲啊。」

  「那我同意。」莎碧荷说。

  「别哭,千万别哭。」克莱拉说。

  他们闲话家常的时间比平常久,要不是回去走的路很远,克莱拉真想留久一点。她算准在天色没全黑前能返家的时间出发,她不喜欢住处周围的街道,那里晚上更糟。

  快走到犯人桥的时候,五个男人短剑在手,走向她面前。

  他们摘去她头上的罩子时,她发现自己身处在黑暗宽场的一个空间,光线来自头上的一个铁制枝状吊灯,但她即使看到火把也不会讶异。士兵举弓在两侧站成人墙,面前是一个宏伟的黑色审判席,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就坐在顶端。克莱拉感到自己开始被恐惧动摇,心中那个游魂般的她哭号着,害怕地转身,而她几乎想跟着逃跑。大祭司站在背后她看不见的地方,但在葛德的视线内。

  「克莱拉‧凯廉。」葛德说。「抱歉打扰,有一些问题要请妳回答。如果妳没说实话,我一定知道,而妳就倒霉了。而且是倒大霉。妳明白吗?」

  她口干舌燥,心里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她做了什么好事?她彷佛落入无法醒来的恶梦,感觉自己陷入不可明状的处境之中,但她不晓得是什么。

  「据我所知,妳没住在妳儿子家了。」葛德说。「真的吗?」

  她喘不过气,很怕自己说不出话。沉默也算没说实话吗?她不愿思考他能怎么对付她......他会怎么对付她?

  「没错。」她勉强答道。

  「为什么?」

  「我待在那里,容易让乔瑞和莎碧荷受到宫中对道森的记忆牵连。」

  「妳有和欧琴‧法斯卡朗见面吗?」

  「有。我们聊过几次。」

  「妳有和亚娜‧梅希利见面吗?」

  「有。应该是两次吧。」

  她右边的一个士兵挪了挪身子,发出的声音突兀冷酷。她的心跳加速。

  「妳对我忠心吗?」葛德问。

  克莱拉摇摇头,不是代表否认,只是觉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妳对我忠心吗?」他又问了一次,声音变严厉了。

  「大人,我对你没有特别的立场。」

  她背后传来衣物的窸窣声。

  「真的吗?」葛德的声音听起来由衷困惑。

  「您是摄政王阁下,是杀死我丈夫的人,也是乔瑞在参战时认识的朋友。您帮我揭发了费尔丁‧玛斯的阴谋。但这些事不太影响我平常该做的事。或许应该有某种程度的影响,但我的确没特别思考这个问题。」

  「妳和那么多人会面,是打算把他们组织起来对付我吗?」

  她哈哈大笑。她不是故意的,要是深思熟虑过后一定不会笑出来。但她就这么放声笑了,而弓箭手没因此杀了她。

  「没有。神啊,没有。我没想过这种事。我只是想让我的家庭不要分崩离析。」

  「妳的家庭?」

  「对。巴利亚斯没给任何人留下只字片语就离开了。乔瑞和莎碧荷很难挨,而他们结婚至今甚至还不到一季。维卡里恩是唯一没受整件可怕事情折磨的人。然后还有伊丽西亚。她似乎过得不错,不过我不认为她幸福。其实不幸福。」

  「噢。」葛德说。

  「当然,道森不在之后,家里少了让大家团结在一起的那个人,甚至连房子都没有了。虽然用房子凝聚家庭的效果很差,但毕竟曾经拥有,而现在失去了,所以才得一天到晚走来走去。」

  闭嘴,闭嘴,闭上妳的嘴。她在脑中命令自己,但嘴巴却像脱缰野马不断失言。

  「还有守丧的问题。真不知该等多久。宫廷有宫廷的规矩,但我已经不属于宫廷了,所以不晓得该遵守哪些规矩。我得从头建立。太糟糕了。真的。」

  「但妳没有在阴谋对付我或对付王室?」

  「没有。」她说。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

  「那好。感谢妳拨冗。妳可以走了。」

  克莱拉走出室内回到阳光下,发现自己身在皇城中。她有点晕眩,在城内门停下脚步平抚呼吸,内心感到某种荒谬的宽慰,彷佛靠着运气逃过了一劫。

  或许的确是这样。她终于了解那些憔悴面孔背后的原因了,恐惧和压抑像黑布一样笼罩了一切。她纳闷着有多少人毫无预警被带走,被迫参与葛德那个治安官的游戏。她很确定绝对不只她一个。

  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往街道走去,大裂谷在她眼前出现,而犯人桥看起来远得吓人。通红浑圆的太阳在空中低垂,将西边的所有建筑都变成翦影,宛如图画中燃烧的城市。更糟的是,混乱中她的苹果和干酪都弄丢了。

  太阳下山好一段时间她才回到寄宿处,每走一步,脚都在尖叫,脊椎则有如火柱般热烫。从她居然觉得阿芭莎炖菜的气味诱人,就知道肚子有多饿了。她走向厨房,一心只想付了房租,买一碗油腻的炖菜,没想到文生也在,就坐在炉边。他看到她一跃而起,箭步穿过厨房,一把将她抱起来。

  「他们说妳不见了。」他说。「他们说摄政王的手下抓了妳。」

  「他们的确抓了我。」克莱拉说着让自己放松接受拥抱,接受一点就好。「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不要,夫人。」

  「还真浪漫。」她说。「放我下来。」

  她坐到炉边,阿芭莎免费给了她一碗炖菜,于是她买了一份烟草。她说起她和欧琴、乔瑞、莎碧荷碰面的事,之后回家路上却被葛德手下拦住,套上头套带走。她吃完炖菜的时候,正讲到那间黑暗怪异的空间,那里的士兵,以及葛德‧帕里亚柯如何在她面前命她回答问题的经过。她感到自己随着重述那些事,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像第一次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似的。

  她在炉子上点燃烟斗。阿芭莎的炖菜或许又咸又没滋味,但她的确找到很不错的烟草。克莱拉坐在炉边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好一会儿,才醒悟到文生和阿芭莎还在等她说下去。

  「然后他们就放我走了。」她有点故意地说。

  「可是他们问了什么?」阿芭莎问道。克莱拉认识她以来,这女人的脸庞第一次显得这么有生气。

  「噢,问了什么。他们问,我有没有阴谋对付葛德‧帕里亚柯和王室。」

  「妳怎么说?」

  「那时我还没想过。」她说。

  「然后呢?」文生说。

  克莱拉挑起眉。

  「这下子我开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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