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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席丝琳

  「妳得洗个澡。」桑德说着用脚趾戳戳莎莉特‧速恩。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得洗个澡。」

  「我想应该说我们都该洗个澡。」卡莉说。「还有新鲜的食物。或许再来场暴风雨吧。」

  席丝琳手里捧着一碗炖大麦蹲在马车后,她直到中午过后才从洞里出来,走到黄屋仍然觉得太阳太明亮。她已经在黑暗中待了十二天,之后不知还要多久。

  「好啦,好消息是我们找到了妳的大祭司。」卡莉说。「坏消息是他藏在一支军队里,不让任何人接近。我考虑写封信给他,但不确定妳同不同意。」

  席丝琳听了蹙眉,心中有些犹豫。过去那星期,她愿意切下一只趾头来换取温暖的床、好好吃一顿,或是在澡堂里待五个小时。葛德和埃斯特从洞里出来以后,她再也没有理由待在下面,而她几乎要打从心里讨厌那个地方了。等时机到来,葛德会回重摄政王的位置,埃斯特将成为王子、国王。一切都将不同。

  她为了查明安提亚与艾斯特洛邦引发战争时的资讯来到安提亚,但如今却和王国最重要的两个领导者躲在一起。她发现葛德‧帕里亚柯是个有趣而有点笨拙的男人,喜欢可信度不明的历史书籍,而埃斯特不知道怎么向远处吐口水,多亏了她才终于学会。她看出两人对彼此的爱与热情,以及强烈明显的悲伤—他们都不曾承认,甚至对此一无所知。离开那个洞穴意味着这两人将离开她,而她也失去进一步了解他们的机会。

  「我会和葛德谈谈。」她说着弯起两只手指挖起最后一点大麦。「还有什么传闻吗?」

  「都是些谎言和傻念头。」卡莉说。「妳知道葛德能操控死人的灵魂,夜里鬼魂会在街道上游荡,铲除他的敌人?」

  「他没提过这个。」席丝琳说。「多谢你告诉我。好啦,如果没别的—」

  米凯咧嘴笑了。

  「这个嘛。」他说。「其实......」

  席丝琳挑起眉头。

  「你老爱这样子。」莎莉特‧速恩说。「就是之前我说你演《塔斯卡的悲剧》的问题。你总爱停下来吊人胃口。」

  「效果不错。」史密夫说。

  「是啊。拖时间又烦人。」莎莉特‧速恩说完把一颗小圆石丢向米凯。

  「其实......」席丝琳急忙催促米凯说下去。

  「其实,」米凯不好意思地说。「我找到培林‧克拉克的藏身之地了。他躲在肯诺‧达斯可林的私人行馆里,这主意不错,因为你们住的旅舍烧掉了。」

  「烧掉了?」席丝琳问。

  「事发后第四晚的事。」卡莉说。

  「我的衣服都在里面。」席丝琳说。

  「还有十二个人。」桑德说。「其中两个是小孩。」

  席丝琳端详着桑德。不久前,她差点和他成为爱人。但现在回头来看,她当时的智慧有如夜里的火焰般明亮。

  「对,我就是小心眼的卑鄙女人。」她说,「我为死者和受苦受难的人哀悼,但我真的希望能拿回我他妈的衣服。你们能联络到培林吗?还是他和祭司一样受到严密保护?」

  「他不见他不认识的访客。」米凯说。

  「好吧。」席丝琳说。「我需要东西写字。」

  银行的密码她还牢记在心,而她要写的信不长:和摄政王与埃斯特王子接上线。该问什么问题?由同信差回复。她考虑加上她的所在位置,还有葛德和埃斯特的位置,最后打消了念头。如果他想找这两人大可以来找她。

  这是商业领域最重要也最厉害的教训。财富与权力之钥说来简单,要实践却很难,关键正在于扮演媒介的角色。纳林岛是个寒冷的岛屿,可耕作的土地几乎不足以养活岛上的人,也没有特别的资源,但海上的洋流让它成为远希拉密斯和大陆的中际站,因此极为富有。这下子席丝琳的处境就像纳林岛一样,虽然这个状况不会持续下去,但她维持这个角色愈久,就愈有利可图。

  「好啦。」她说着将信交给米凯。「我会尽快回来看他的答复。」

  「地下的情况如何?」卡莉问。

  「可怕又无聊,就快受不了了。不过我们让埃斯特溜到洞口看看阳光,似乎有点帮助。」

  「很好。事情结束后,希望摄政王记得谁是他真正的朋友。我几乎把王子的宝石花完了。」

  「什么?」

  「现在用一颗熟橘子能买到的东西恐怕比一颗珍珠多。」卡莉说。「一些区域已经在闹饥荒了,如果不快点结束,恐怕会死更多人,而他们可不是光荣战死的王公贵族。」

  该说的都说完之后,席丝琳把一个大布袋扛上肩头,里面有四袋新的酒袋,一轮手掌大的干酪、一瓶水、一些不新鲜的面包,还有两把一年前摘的干樱桃,现在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了。她回仓库前徘徊了一下,俯望着大裂谷。天色朦胧,深谷的另一侧看起来比近处灰,代表暂时没地方失火,不过也没道理预期整晚都不会失火。

  她来坎宁坡还不到半季,眼中的这个地方已经从帝国的心脏变得像布满伤疤的城市—建筑上焚烧的痕迹、与她擦身的路人面孔、空荡荡的市集广场,还有像狼群一样行动的士兵。她低头匆忙走着,明显不是原血人的外观让她能假装成下人,不会被误认为城中有权有势的权贵。路上有不少龙造人种的下层种族,如果装作他们的一员,就不会有人怀疑她要去哪里、有什么目的。在独自走回藏身处的途中,有三个人跟了她将近半哩路,朝她喊着下流话,提出露骨的建议。她垂着眼,没停下脚步,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个好现象,因为那些人把她当成街上的女仆对待,但他们失去兴致走开的时候,她仍然松了口气。

  回到仓库时,她停下来缓缓环顾四周。附近没有人,没有人在看着她。于是她重复平时的步骤,把那段绳子绑上脚踝爬进去。这次其他人没跟她一起来,因此用不上托盘,她需要的东西都在布袋里了。

  她第一次爬过黑暗的通道时,那通道彷佛永无止境,这时则感觉很短暂。等她到达地面倾圯的地下花园时,葛德和埃斯特正并肩而坐,借着烛光在沙土上画图。

  「我离开之后,蜡烛就一直点着吗?」席丝琳问。

  葛德和埃斯特面面相觑,活像做了什么坏事。席丝琳叹口气,开始把背袋拉进来。

  「蜡烛会用光,而且最快明天才会有新的。」

  「反正迟早会没有光。」埃斯特说。「没什么差别。」

  「差别在于我们可以选择现在没有光。」她说。「但蜡烛用完,之后需要照明也没办法。你们在玩什么?」

  「葛德在给我看莫拉德的方格。」埃斯特说。

  「是我在一本书上找到的谜题。」葛德说。「和最后之战有关。」

  「有最后的战争?」席丝琳问着,把一绺油腻的头发往后撩。「我可不觉得这世上的人懂得适可而止。」

  「我指的是龙族的最后战争。」葛德说。「来,妳看。」

  席丝琳走过去坐在他们旁边,看葛德重新画了一次谜题。莫拉德是中间的一个点,而祂的战友分别在两侧,三块石头代表真龙暴风鸦可能躲藏的地方—火巢、物质地和河穴。谜题为每只龙都规定了移动的方式和次序,最终要想办法让莫拉德阻挡祂的战友,同时检查三个藏身处。

  「如果暴风鸦就在第一个藏身处呢?」席丝琳问。

  「不对,不会在那里找到他。」葛德说。「只是为了检查三个地点。」

  「如果......」埃斯特把手伸向克难的小木板,试了一系列的移动方式,最后没有成功。席丝琳让他们继续,自己则去打开布袋,把里面的东西摆到她能摸索找到的地方。蜡烛撑不到晚上,话说回来,黑暗中的昼夜也没什么意义。

  他们摸黑吃着晚餐,之后埃斯特爬出通道,在颓圮的底层看夕阳消逝。席丝琳靠着一堵石头和泥巴砌起的墙,手里拿着酒袋,葛德隐身在她右前方的黑暗中。

  「你觉得祂们都死了吗?」她问。

  「谁?龙吗?当然都死了。」

  「我来这里之前去了龙之墓。当时同行的男人说,暴风鸦会让舱体中的龙沉睡,等出现在敌人阵线后方再唤醒祂们,从后方攻击。」

  「我读过这种说法。」葛德说。「还有可以把人载上天的船,像街道那么长的钢矛和短剑。他们用这些东西对付龙。」

  「他们赢了吗?」

  「应该没有。」葛德说。「即使有,我也从来没读过。」

  「我小时候曾经梦想骑龙,有只龙朋友能载我飞上天,离开瓦奈和我认识的所有人。我编了些栩栩如生的故事,说龙会如何顺从,让我随心所欲。然后......」她笑着摇摇头,不过没有人看得见。

  「然后怎样?」葛德问。

  「然后我发现龙原来是钱。」她说。「让我飞上天的是钱币、合约还有计息借贷。谁想得到我梦见龙的意义是这样呢?」

  「但其实说得通。」葛德说。「我是说,让妳飞上天的其实也不是真正的黄金。不论是龙、钱币、领军出征或头顶王冠都是同一回事。都是权力。妳要权力。」席丝琳坐着沉默半晌。

  「你要权力吗?」她问。

  「要。」葛德说。她听见他挪动重心、磨擦地面的声音。「我想看所有嘲笑我的人受折磨,我要所有侮辱我的人付出代价。」

  「现在你有权力,却住在猫臭冲天的地方,吃着剧团演员能帮你弄到的食物。」席丝琳说。

  「你的计画看起来不怎么顺利。」

  「这些话并不算侮辱。」

  「不算吗?」

  「当然,妳也在这里,而且事情还没结束。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策画这件事的人将受到惩罚。」他冷静自信地说。这男人并不是在虚张声势,只是单纯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说,和妳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和妳去看龙之墓的那个?」

  「是科姆‧米狄恩的儿子。」席丝琳说着又喝了一口酒。「科姆很辛苦。他由祖父创立的小生意建立了米狄恩银行,并且让银行发展成庞大的系统,遍及全世界。至少是世界上不少地方。结果却有个什么都不懂的儿子。」

  葛德的笑声宏亮温暖又带有奇怪的残酷,好像很高兴听见她羞辱劳洛。

  「不过他女儿很聪明。」席丝琳说。「她也是培林‧克拉克的妻子。如果科姆想要银行再繁盛一代,就该把银行传给她。」

  细微的磨擦声宣告王子回来了,接着是小石子滚落地上的声响。

  「外面情况如何?」葛德问。

  「有亮光。」埃斯特说。「我听到路上男人们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

  「他们有看到你吗?」葛德抢在席丝琳之前问出口。

  「当然没有。」席丝琳听出他声音中的笑意。「我是幽灵王子,谁也看不到我。」

  那一晚很冷,但由埃斯特均匀深沉的呼吸听不出什么差异。酒精可以帮助席丝琳驱赶焦虑,而,在地上拿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只没喝完的酒袋,她躺在葛德身旁的黑暗中考虑起身去拿。但她是不是真的想喝酒也是一个问题。

  她知道被迫身处沉默和恐惧中容易导致放纵。如果她对自己诚实一点,就会明白在她任酒把自己变迟钝的时候,恐怕已经错过某个黑夜里和葛德、埃斯特共处的机会了。话说回来,失眠也不是保持警觉专注的好办法,两种状况间应该存在着平衡,能安抚她的紧张,又不会让神经松懈。她不希望老了以后,成为酒吧里那种憔悴、两眼昏花的酒鬼。她有那种倾向。因此她躺在黑暗中,决定不伸手拿酒袋。

  葛德翻身靠着她,手臂架在她肚子上,脸也转过来正对她肩膀和地板间的位置。他很温暖,而她的嘴巴没比他的好闻。从他的呼吸可以听出葛德在装睡,而她暗自莞尔。他得花点时间才能鼓起勇气,而当她察觉男人的手盖上她乳房的时候其实并不意外。

  她闭上眼,思考着该怎么做。不,不只这样,她思考着她想怎么做。埃斯特已经证明自己能在几小时的烛光谈话,甚至笑声中沉睡。但和国王,或是摄政王交欢有什么礼节?她应该拒绝他,她猜葛德会彬彬有礼地接受,向她道歉。至少席丝琳是这么期待。如果他选择以摄政王帕里亚柯的身分回应就是另一回事了。得知他会采取哪一种角色一定很有趣,不过查明真相的代价可能不会愉快。

  她彷佛由远方感觉自己的呼吸,注意到呼吸变浅了。真奇怪。这意味着她失去了装睡这个选择。她不可能想要他,对吧?她只有过一个爱人,还记得对他的爱抚多少也是这样的反应。她将注意力放到身上,身体上的重量和温暖令她讶异。葛德的手动了,犹豫地压在她腹部的手指,缓缓向下,而她并不觉得尴尬或不舒服,只觉得他的踌躇令人不耐。他要不是在求爱,就是没这意思,笨拙地要做不做实在难看。他究竟要怎么样?假装他的手不小心搁到那儿?哎呀,怎么伸到那里去了?

  她喉咙深处不经意发出笑声。他完全僵住了,活像黑暗中的猫定住脚步。

  这主意不太好。无论如何都是糟糕、恶劣而不恰当的冲动。她应该转身告诉他:他们几乎酿成灾难,而他们得尽可能挽救。她挪挪身子,不听话的身体却挨过去贴向他的手。她张开双唇要说话,但还没说出口却先分心,发觉自己吻向他。

  他的惊讶消却,双唇软化。噢,天啊。这可不好了。她心想。

  他的双手伸向她,呼吸断断续续。他在颤抖。

  「我......」他轻声细语道。「我从来没有......」

  「没关系。」她说。「我有过。」

  「席丝琳!」

  那声低语有如撕破纸张的声音。她从深沉的睡梦中挣扎醒来,因为睡得太熟,甚至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也不记得为什么睁眼仍然一片黑暗。

  「葛德?」

  「席丝琳,是我!」

  不是葛德,也不是埃斯特。

  「赫内特?」

  「妳有蜡烛吗?」演员问道。「快中午了,我没想到要带蜡烛来。」

  「没有。」她说着坐起身。天啊,她的裙子在哪儿?她轻声拍着周围的地面寻找,葛德摸索到她的手,将一块熟悉的布塞进她手中。然后她对赫内特说:「最后一根蜡烛昨晚被我们拿来搜查暴风鸦了。我们为什么要压低声音?」

  她趁说话的空档把衣服套过头上。

  「我不晓得。」赫内特说。「只是觉得这种地方就该轻声细语。」

  「我们在这里也会聊天。」席丝琳说。

  「没错。」葛德附和。

  埃斯特从她左边的地方冒出笑声。她将手臂穿进袖子里。好了,终于能见人了。

  「我是来叫你们回去的。」赫内特说。「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坎宁坡之战。」赫内特用一种演员的傲气,字正腔圆地说。「道森‧凯廉进了大牢,他的盟友忙着找人归咎或道歉。」

  「凯廉投降了吗?」

  「欧德‧玛斯特林倒戈了。只是觉得你们想知道,没错吧?要离开这儿,回到世界上了。」

  「当然了。」葛德说。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复杂的感觉,混杂着喜悦与遗憾。某种状态就此结束。「回到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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