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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马可士

  消息传来的时候,奥丽华港正在下雨,是典型的夏日风暴;大清早晴空万里下的微风带着一丝味道,到了中午,强风骤雨却呼啸吹打着街道墙垣。风雨让街道化为深及脚踝的河流,把垃圾、粪便和动物尸体都从暗处冲出来,流进海里。马可士逆着风挣扎前进。他没用跑的。阿蟑传话说碧卡在会计室里等,但才走到街上一分钟就已浑身湿透,这时候用跑的毫无意义。

  花盆里的郁金香鲜红欲滴,少了几片花瓣,他靠近时,一阵强风又吹走一片。马可士看着花瓣在洪水上打转被卷走,彷佛大河中的一艘绯红小船,接着他推开门走进会计室。

  碧卡在房中踱步,宽阔的前额冒着粒粒汗珠,但雨水至少让房间的温度降到她能走动的程度。亚尔丹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身上有股狗毛湿掉的味道,湿答答的模样没比马可士好多少。没有别人在场。

  「有只鸟今天早上送来一封信。」碧卡劈头说。「母公司送来的。」

  「没等到下午,很好。」马可士说着扭掉领口的水。「他们决定派新的查账员来吗?」

  「再过一两天,其他人也会开始听到风声,所以我们得迅速行动。安提亚发生了动乱。据我们在坎宁坡的人说,有人试图在摄政王身上戳满短剑,城门关上后,街上就一直有战斗。很可能发生内战。」

  这些话需要点时间才能消化。亚尔丹的褐色大眼落在他身上,令他恍然大悟。

  「我有张希望投资的清单。」碧卡说。「但必须今天完成。消息传出去之后,谷物和金属制品就会飙至天价。可能只有几小时能把这事办妥。当然,在这种天气拿着一张纸走到街上,还没到街角上头的墨就被冲掉了。神明跟我过不去,不过我们尽力而为。」

  「席丝琳呢?」马可士说。

  碧卡板起脸。她无法直视他。

  「信上没说。上面盖着培林‧克拉克的印鉴,所以写报告的人是他。没提到席丝琳的事。」

  「但她在坎宁坡啊。」马可士的声音变得严厉。「她和他在一起。」

  「她的确去了坎宁坡,不过我不知道她的状况。不论是生、是死还是失踪,他都不可能浪费信上的空间提到她。这事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让我们赚大钱的机会。只要送来的消息有助于银行,我们就该听从上面的指示。」

  「我要去找她。」马可士说。「合约的事,妳自己看着办吧。」

  「看在神的份上,威斯特。」碧卡说。「那是坎宁坡啊。搭快船要几星期的航程,走陆路更久,等你到那里一切都结束了。即使信鸽也不能告诉我们如今那里的状况。或许已经解决了,或许整个地方已经烧为平地,无论如何,我们的任务都在奥丽华港。」

  「我不要。」马可士说。

  「我也不想成为如细枝脆弱的男人群中唯一的漂亮女人。」碧卡说。「但情况就是这样。行长在坎宁坡,而我们在这里。如果你想照顾她,就照顾好对她而言重要的事物,同时办妥人家付钱请你做的事。」

  碧卡拿起一捆文件,是合约、询价信和协议。亚尔丹清清喉咙,马可士勉强把手从剑柄头上拿开。有那么片刻,四下只有雨水奔流、狂风怒号的声音。碧卡走过房间,将文件递向他。马可士有点不甘愿地缓缓接过。

  「这任务很危险。」碧卡说。「除了你和大耳,不能让别人发现。」

  「大耳?」

  「长官,她是指我。」

  「噢。」

  「你在做的其他事都没这件重要。」碧卡说。「办得好,赚得的利润足以让银行今年维持下去。合约上有目标对象的名字,别交到其他人手里。现在就去。」

  马可士翻阅合约,点点头。

  「有什么东西可以装合约吗?」他问。

  亚尔丹站了起来。他一手拿着背袋,另一手是一个大油布信封。马可士接过来,将合约收进信封,再把信封收进背袋里。碧卡扠起手臂,满意地瞇起黑溜溜的双眼。

  「别搞砸了。」她说。

  「我们使命必达。」马可士说。「亚尔丹?」

  「来了,长官。」

  马可士踏进风暴中。雨滴鞭笞着他的脸,刺痛他的双眼。亚尔丹无声无息地走在他身边。

  「大耳,是吗?」

  「我想她开始喜欢我了,长官。」

  「噢,你毕竟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我得去营房一趟。跟我来。」

  「是,长官。」

  全城化为朦胧一片,彷佛大水不只冲去东西,还会冲去线条与颜色。彷佛奥丽华港这个概念正在融化。营房里,守卫围成一个圈正在掷骰子,马可士注视着他们。除了亚尔丹之外的银行护卫都是他雇用的,这群人是好人,是可靠的男女,而且对银行效忠之余也对他个人忠心耿耿。

  他心中的一部分会想念他们。

  「阿赫利尔。」

  「是,队长。」

  马可士将背袋丢向营房另一端的阿赫利尔。库塔丹人一把抓住空中的背袋。

  「里面有些合约需要递送。尽力而为,行吗?」

  「行,队长。」这个守卫说着解开背袋的扣子。

  马可士转身朝门口走去。亚尔丹一脸茫然地站在门边,耳朵直竖前倾。

  「还在等什么?」马可士问。

  「没有,长官。」

  「那我们走吧。」

  海港旁的旅店和酒吧满是躲避坏天气的人,只需付一份大麦粥或苹果酒的钱,就能听到谣言、消息还未经证实的臆测。马可士没想过在同一个地方待超过一年,可以让他察觉格格不入的脸孔或声音。他找的就是那些人。他们往往来自掀起小型战争的国家,或受侵略、沦为战场之地。

  默里桑‧科克和他的手下在黎昂尼亚为当地的领主对抗南陆部落的人。卡罗‧丹尼恩先前接下了驻守依拉萨和喀西特边界的任务。提亚卓‧艾金瑟手下的团体规模较小,组成时间也比科克或丹尼恩的集团晚,原本在麦席亚为一个手下守卫变节的大公执法。还有一个马可士没听过、自称为黑猎犬兵团的佣兵团,应该在赫瑞兹一带活动,但那方面的细节很模糊。

  暴风刮向海上,那天的日落姗姗来迟,南方高挂的云朵映上炫丽的红与金,让下方的灰幕几乎显得祥和。街道湿濡洁净,连泥巴都被冲走了,雨停之后傀儡师和乐师纷纷现身,在街角和酒吧院子里表演起绝活。马可士买了油纸卷的烧牛肉,外加给亚尔丹的蛋和鱼,两人走过宽大的街道。

  「我最喜欢的是科克,但我看不出去黎昂尼亚有什么好处。麦席亚已经关闭,但艾金瑟还是新手,我不确定自己信不信任她。」

  「而且她从前为大公做事。」亚尔丹说。

  马可士耸耸肩,将一块牛肉丢进嘴里,边吃边说:「那为什么会是问题?」

  「我以为我们不为国王做事,而大公只不过是小国王。」亚尔丹说。

  「我不是在找人雇我们。我已经有雇主了。我需要的是可以雇用的人。」

  亚尔丹叮当甩动一只耳朵。

  「雇来做什么,长官?」

  「我要去找席丝琳。」马可士说。「不够明显吗?」

  「这可不是帮个小忙。」亚尔丹说。「即使有老交情也一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没有黄金之类的东西可以雇佣兵团。」

  「我知道银行的保险柜在哪里。」

  亚尔丹垂下头发出咕哝声。马可士又走了五、六步,才发觉他的副手没跟上。特拉古人一脸空洞与漠然。马可士调头回去,站到他面前。

  「你有什么话要说?」

  「长官,据我了解,你的计画是用从银行偷来的钱雇个佣兵团,然后闯入帝国的内战中。是吗?」

  马可士的声音若无其事,但带着一丝怒意。「我的计画是把席丝琳平安带回来。为了实践计画,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必须让这座城市沉进海里,我也会照办。」

  「长官,这样是不对的。」

  「你是说她不值得这么做吗?」

  「我是说,带着外来的兵力加入内战,就像抬着一桶油进入火海。为此杠上银行,表示即使你找到她,回来时也失去了一切。」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坐下来等待吗?」

  「行长很聪明,很杰出。你应该对她有信心。」

  「她只是深陷战乱中的女孩。」马可士说。「而我们都知道战乱中的女孩可能发生什么事。我要去找她、保护她。我没要求你跟着我,你办不到的话就罢了。」

  亚尔丹皱眉时头骨的形状似乎也跟着改变。

  「希望你三思。」他压低声音说:「保险柜—」

  「说啊,说她不值得我这么做。」马可士说。「说银行比席丝琳更重要。」

  他们站在大街上。地平线上的云朵因闪电而闪烁,但并未听见远处传来雷声。马可士又咬了口食物,亚尔丹叹口气。

  「长官,你打算怎么弄到保险柜?」

  「我会安排好看守的人。」马可士说。「准备一把锤子和凿子,再加上一辆好马拉的货车。我们知道奥丽华港和自由贸易城邦之间不易被人察觉的路径,或者雇艘岸边航行的小船也行。去他的,不然就买艘渔船一去不回,二十天之内就能到达依拉萨,麦席亚更是近多了。」

  「到达坎宁坡的路仍旧很远。」

  「所以应该今晚出发。」马可士说。

  马可士几乎一下就买到了手推车。有个在会计室附近院子的制陶师愿意割让一部手推车,而马可士愿意多付点钱。他们在铁匠家里找到锤子和凿子,解释过程花了一番力气,数十年的敲打让那男人几乎聋了。

  无人的街上一片黑暗,这个时候奥丽华港正直的男女已在床上安睡,不正经的通常都待在咸水区。这一带晚上鲜少有士兵巡逻,即使士兵来了,他们能有什么意见?谁都知道马可士和亚尔丹是银行的人。如果他们在去会计室的路上被人撞见,看起来不过是去轮班守卫,况且马可士认为他们离开之后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毕竟不论是在奥丽华港或米狄恩银行势力所及的任何地方,大概都不会欢迎他。

  代价不大。

  亚尔丹将推车拉进会计室后闩上门,马可士下楼来到安置在岩石里的保检柜前。锁比外表结实,花了将近一小时才打开,当终于掀起上盖时,勤于上油的铰炼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马可士将提灯拿近,照亮最机密、最有价值的合约。这些纸张只对少数人有意义,不过保险柜里也有宝石、一袋袋金币、银币、珠宝和密封的香料,而这些东西任何人都能用。马可士蹲在保险柜旁,空出的那只手迅速而谨慎地搜刮银行的财富。

  「比当初我们来的时候少了。」亚尔丹说。

  「不意外。」马可士说。「大部分都投入贷款和合资。不过足够了。或许没办法雇上一季佣兵团,倒也能够支付两百名战士的酬金,那么一来我们在路上移动的速度也会快一点,不会让补给线拖慢我们的速度。」

  「长官,我有个请求。」

  马可士抬起头。提灯的光线让亚尔丹的脸陷入阴影,遮蔽了他的面容。那光线让人有种错觉,彷佛说话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什么事?」马可士说。

  「我们把那些东西搬上推车、走出门,就回不了头了。这是重新考虑的最后机会,希望你暂停一下,和我一起为此祈祷。」

  马可士笑出声。

  「长官,我是认真的。」

  「神没在倾听。」马可士说。「神不做那种事的。」

  「我想该倾听的或许是我们,长官。」

  「速战速决吧。」马可士说。

  亚尔丹低下头,闭上那双黑眼。马可士挪动脚步等待。要穿过七条街才会到达最近的马厩,港口则在更远的地方,但以他手上握有的资金要买通人并非难事。有了黄金加上手中的剑,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已经在别的地方了。亚尔丹这时把眼睛睁开。

  「长官,打消主意吧。」

  「不,神灵没说话。神学到此为止。」马可士说着抛出一小袋宝石。亚尔丹反手接下。「帮我搬上车。」

  然而亚尔丹的手却猛然压上他的肩,一时天旋地转,接着地下室的石壁像战锤一样撞上他的背。他跪倒在地,两手撑着。

  「怎么—」

  亚尔丹一个箭步欺近,一只手扣住他的脖子。马可士翻身拔剑,但特拉古人的另一只手按在他手腕上一扭,而扣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将他举离地面。他感到眼前变得泛红模糊,仍奋力用膝盖顶向亚尔丹肋骨下柔软的腹部。脖子上的手松了点,勉强能吸到一点空气,但牵制武器的那手却像杠杆拚命扯动。马可士顺势挣脱。

  他随即转身以剑护身,但迟了半下心跳的时间,那支用来撬开锁的锤子划出优美弧线朝他鼻梁袭来。某个东西湿软地裂开,世界化为一片剧痛,手上的剑也松脱,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他盲目地向前冲撞,感觉自己的肩头撞到柔软的东西,他试图将亚尔丹推向地上,但特拉古人闪向左侧,一只手臂勒住他的喉咙。马可士踢着腿挣扎,努力低头要咬他的手臂却徒劳无功。他的嘴里尝到血的味道,而且无法用鼻子呼吸,只能以手指用力扯着勒紧他的肢体。他的腿仍不住在身下踢动,但世界渐渐缩为遥远的一个灰点,随即暗了下来。

  马可士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双腿、双臂都绑在身后,嘴里塞了一团布,用皮带绑着固定,头上还罩着布袋,让他更难呼吸。他从木轮在石子路上辘辘滚动的声音判断自己在手推车上,脑门随着鼻子的抽动传来阵阵刺痛,他试着扭动到可以跪起身或向士兵呼救的姿势。

  这时有个陌生的声音问道:「那就是货物吗?」

  「是。」亚尔丹说。「你知道要放到哪儿去吧?」

  「知道。不过如果他在途中挣脱了,我不负责。我不是士兵。」

  「你不是,我是。」亚尔丹说。「他不会挣脱的。」

  某样东西把他从中间抬起来丢到木板上,炼条匡啷作响。他被宽皮带牢牢捆住,布袋松开后,看到推车底部还有一个固定在木板上的大铁环,而亚尔丹正将炼条固定在铁环上。他借着愤怒与意志跪起身,亚尔丹随手把他推了回去。

  「你在后面要弄多久?」马车夫问。

  「快好了。」亚尔丹喃喃说。他把链子一扯,马可士便在木板上滑倒,肩膀和臀部感到剧烈的疼痛,一用力呼吸又让鼻子开始流血。他伸长脖子,看见特拉古人冷静的脸孔和双手上的鲜血。马可士不记得曾在他耳朵上造成伤痕,心中多少还期待他放了自己,希望这只是玩笑或教训,抑或是某种宗教声明的夸张开头。

  另一部分的他,也就是明白真相的他瞪大眼心想:我会杀了你报仇。

  亚尔丹开口时声音平静,彷佛在谈论天气或召募新兵,或是任何平凡无奇的事。

  「长官,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踢进阴沟里,篡位号令佣兵队?那天就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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