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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马可士

  多年来,北岸一直蛰伏在马可士脑海深处。北岸有深刻重大的意义,而那意义和实际的岩石或天空无关。北岸是过去的事发生之地,是他经历爱、拥有权力、受到背叛之地。他上次离开喀尔斯的时候乘着一艘快艇,身后留下一个死去的国王,昔日的敌人托他之福坐上王位。年轻人听来可能觉得浪漫,那是因为他们毋须寄托悲伤。现在他回来了,城市感觉像昔日恋人眼神茫然,没认出他。他从前和阿莉丝会去大洗衣坊对面的酒馆用餐,酒馆还在,但是端腊肠、苹果和啤酒给他们的老人已经不在了。让史宾梅尔王在历史上赢得「短命国王」称号的关键之夜,他和手下会合的空房子已经被接收整理过。五、六个孩子在他割断布顿‧杀皮者喉咙的那条街上玩丢石子。他脑中浮现这段记忆,已好多年没想起老杀皮者了。

  史宾梅尔死后,马可士逃离这座城市,以及他在这里的身分。他从前曾是传奇人物,大将军让战争转败为胜,又为了报仇而抛弃一切。或是为了正义吧。或是随便人们怎么想。他成为佣兵团的一个小小队长,商业银行的守卫队长。北岸没忘记他,但他们记忆中的马可士‧威斯特比较年轻,更有自信,而且背上该死的剑让他皮肤发痒剥落的地方没有疹子。

  他像鬼魂一样穿过这座城市。银行母公司安排房间给他、亚尔丹和基特,把他们全放在一个砖墙的储藏室,里面有一股面粉味和油耗味。三人成天待在酒馆和码头,尽可能打听消息,夜里待在母公司交换情报,讲故事、说笑话。席丝琳远大的计画感觉仍然像街角骗子想从凯子身上捞几个银币而做的事,不过目前帕里亚柯和他的军队暂时没有威胁。和亚尔丹和基特处在一起还不错,只要他们别开始谈宗教、辩论真理和怀疑的本质,以及财富的精神根源。他们在说着那些屁话的时候,熟悉的声音伴着他磨剑、吃厨房的肉和饭,或开始计画喀尔斯落入安提亚的战锤之下该怎么办,让夜晚显得没那么漫长。夜里,他会躺在床上,望向狭窄窗户外的星星,尽量让梦境晚几分钟降临。

  因为他的梦魇当然回来了。鲜明而强烈,比以往更为骇人。

  基特会打呼,还没到令人讨厌的程度。他把凹凸不平的深褐色毯子裹在身上,头部从毯子一端突出,另一端冒出一只光脚。亚尔丹则睡在毯子上,眼皮裂开一条缝,没完全闭起,剑放在下方的石地上,用不着站起或爬下床就能构到,只有从松垂向两侧的耳朵才能看出这个特拉古人其实熟睡了。

  马可士抓抓胸前。他的手臂和腿好像沉入地下,像煮过头的鸡一样瘫软。他的脑海中,席丝琳向外俯望整个城市说:

  行使利用合约,是我所知道的暴力。

  这念头让他既得意,又忧郁。

  她花了不少时间和心力想看起来成熟一点,很容易忘记她不久前还是个女孩。

  她不会有事的,阿莉丝说着踏过他们小房子外的那片稀疏树林。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细节,但是借着梦中那种不容怀疑的确信,知道眼前的人是她。某一部分的他已经预见将要发生的事,因而放声大叫。暴行、皮肤燃烧烧的气味、抱着女儿在怀中,她焦黑皮肤靠着他的感觉。

  她不会有事的。

  他想开口警告阿莉丝并不是这样,梅里安有危险,她们都有危险。他们都一样。但他的声音细如蚊鸣,她听不见,不知道他正努力喊叫。梅里安在他背后笑出声,他设法转身,身体却不能动弹。他不大对劲,感觉陷入无形却深厚的泥巴里。梅里安的笑声变成尖叫,他试图用跑的,但已经太迟。如果他能及时赶到就好了。她的尖叫不绝于耳,宛如永远不会停下来喘息的暴风。

  空气中弥漫着烟雾,他手上的皮肤片片剥落,露出手指头的肉,还有骨头。闷滞的空气不让他通过,反而撕扯着他。他咬紧牙根,试图大叫女儿的名字,心脏挨着他的肋骨重重跳动,在旁观的那个比较明智的意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已经转过身去。

  「长官?」亚尔丹说。

  阿莉丝和梅里安身陷烈焰之中,孩子蜷曲在母亲腿上,她们的尖叫压过火焰的劈啪声传来。

  「长官,你最好起来。」亚尔丹说。「出事了。」

  马可士睁开眼睛,深沉地抽了口气。

  小房间里笼罩着奶油黄的光线。基特跪在他的床上,窥视窗外黑漆的夜。梦境和现实混淆,马可士把脚跨向地上的时候,尖叫声和火的气味还在他耳里和鼻子里。他想问怎么回事,却只吐出含糊的音节。

  「还不确定。」亚尔丹说,手里拿着剑。家人死去的尖叫从马可士耳中的隐密处移向窗边和窗外的黑暗街道。所以不是恶梦,真的有人在尖叫。他爬起身时打个呵欠,呵欠大到他的下巴咔啦作响。

  「帕里亚柯的军队吗?」他问。

  「有可能。」亚尔丹说。

  「真不敢相信他们这么快就能移动这么远的距离。」

  基特说:「你觉得有可能吗?」

  马可士伸手到自己的床上,拖出那把污秽的绿剑和剑鞘。他把它们系到背上。「我知道怎么确认。你待在这里。」

  黑夜笼罩的城市里,提灯闪烁,广场上挤满了人。马可士穿过人群,注意力向外扩张,搜索暴力的特定迹象。亚尔丹在他身边,耳朵朝不同方向转动。城中守卫站在角落和瓶颈处,也就是暴民人潮可以控制的地方,不过按马可士的观察,目前并没有暴动,没有军队入侵,没有燃烧的房舍、沸腾的沥青或杀人的箭矢飞窜。他站在一个大广场中央,身旁或许有三、四百个人和他一样困惑地张望。尖叫声又响起的时候,彷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亚尔丹拍拍他肩头,指向远方的星辰。

  天上有一片更深沉的黑暗在移动,挡住了星光。那片黑暗移动时渐渐有了轮廓──宽大褴褛的翅膀,一条大尾巴,蛇一般的颈子。龙在黑夜里无声地滑翔,像寻找兔子的鹰隼一样掠过城上。一股火焰从龙的嘴里喷出,烟金色的雾气比天上的明月更亮。女人尖叫指去。男人吼叫推挤,想进入人潮持续涌出的建筑。其他人目瞪口呆地站着。全城的提灯和火把点燃,北岸的居民涌到街道上或惊恐兴奋地逃开。

  他们回到房里,基特正在踱步,脸上挂着苦恼的表情。他停下脚步,目光来回扫向两人,预期听到最糟的情况。

  「船到了。」马可士说。

  将近中午时,龙之墓外的广场已经拥挤得几乎无法穿越。马可士和亚尔丹不得不侧身推挤,才得以勉强前进。通常他们会得到愤怒的目光,有时换来轻微的咒骂。一个肩膀厚实到背影会被误认为耶姆人的男人推回来,扬起下巴,但亚尔丹和他四目相交,摇摇头,男人就这么让步了。

  崔希恩王的禁卫军守着入口,剑尖垂下,但他们都回过头,想瞥见伊倪斯的身影。伊倪斯正走过苍白的漫长行列之间。一个库塔丹女人身上的镀金战甲耀眼异常,但马可士几乎确定用餐叉就能叉透她的战甲。毕竟不是所有战甲都是用来作战,而她的战甲已达成了彰显身分的目的。马可士挤到她面前,亚尔丹跟在他后面。

  「我是来见龙的。」

  「大家都是。」她看向他后方的群众。

  「我认识他,我们一起旅行。」马可士说,但守卫队长没理会他。亚尔丹抖抖一边的耳朵,换作别人,一定看不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其实带着兴味。「我是马可士‧威斯特。」

  「最好是。」她说。

  「不好意思,夫人。」亚尔丹的声音低沉如雷鸣。「他真的是。」

  库塔丹女人第一次好好端详马可士,然后睁大了眼。「妈的。」

  「别介意,」马可士说。「从来没人一听就相信。不过我是来见龙的。」

  「抱歉,恕难照办。」女人说。「国王下令了,谁也不准打扰……天啊。打扰龙。马可士和一只龙。接下来还会有什么?魔王欧库斯?」

  「他的背伤恶化了。」马可士说。「崔希恩没禁止我,妳最好让我过去。」

  「没办法,很抱歉。」

  马可士耸耸肩,把双手圈在嘴边,大喊道:「伊倪斯!」

  龙的头转向群众,温暖的大眼立刻找到了他。「马可士‧暴风鸦。你来了。」

  马可士将目光投向守卫队长,她立刻让到一旁。通往墓园本体的路径洁白,空无一人,马可士和亚尔丹朝庞大的野兽走去。龙在奥丽华港之战的大部分伤口正在愈合,腹部有好几道长条的疤痕,鳞片变得凹凸不平,阳光斜射的时候,会映出一片起伏的小影子,但安提亚长矛穿过翅膀薄膜的地方仍然破裂。

  伊倪斯威严十足,这点无庸置疑,不过也残破又疲倦。马可士怀疑牠受的伤是否会痊愈,或者这只龙未来顶多是这样了。

  伊倪斯往前挪动,将一只带爪的掌搁在某只早已死去的龙的足迹上,脸上挂着显然是悲恸的神情。「阿剌奇。这是阿剌奇,她从前会唱最悦耳的歌。只要我回想,脑中就能听见她的歌声,她的歌声好纯净。」

  「你从他们的……爪印就认得他们?还是叫手印?我不知道怎样称呼比较尊敬。」马可士问,不过伊倪斯没注意他。

  「她说作曲的灵感都来自星光。」伊倪斯挪动位置,轻抚着另一个足迹,黑爪挖向石头中。「凯拉德,他是我兄长的朋友。他知道事情演变得太过分,但他忠心耿耿。我曾经请他帮我阻止战争,但战争已经超过我们能弥补伤害的地步。他的笑声中带着泪。我还记得。谁也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只剩我知道这些事了。即使我搞错了,即使我记错名字或细节,错误的记忆也成了事实。我可以借着叙述一件事、澄清事情不是某种情况,而得以塑造过去。只要可以发展到目前的状况、衔接到这个地方,任何的过去都没什么不同。」

  马可士看了看亚尔丹,特拉古人搔搔手臂。

  「看来你好一点了。」马可士说。

  伊倪斯转动庞大的头,巨眼盯着马可士。

  「好吧,」马可士说。「总之有进步。」

  「我们周围的死者,」伊倪斯说着扫动他的双翼,将长拱廊中的一切涵括在底下。「他们是怎么过世的?在战争中吗?还是战后?莫拉德最后也和自己的同伴反目成仇了吗?」

  「不知道。」马可士说。「我没在场,而且那么久之前的纪录……嗯,可以说不大可靠。」伊倪斯说:「我从来没看过他们对付我的那些武器。那些武器是设计用来让你们这样的奴隶撂倒巨龙。」

  「看来是这样。」马可士附和道。

  「是谁设计的?为什么会设计出那些武器?」

  「我还是一样不知道。」

  伊倪斯趴到地上,像准备午睡的猫一样把粗大的腿收在身下,破烂的翅膀折在身旁。马可士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男人独自坐在堆满古老骨骸房间里的画面。他觉得一阵不舒服,好像打扰了什么庄严的事。这份感觉和他对龙的敬意,令他皱起眉头。

  「伊莎杜行长、席丝琳和其他人都待在母公司宅邸里。」他说。「席丝琳想要结束战争的计画似乎造成了一些影响,所以效果还不错。应该吧。除非那只是让安提亚换个地方给我们好看,原来要在拜兰库尔,这下跑来北岸,那样的话就可惜了。」

  「真相已经逝去。」伊倪斯说。「一切真相都在我漆黑的睡梦和你们空白的历史中遗失。一个罪行发生了。比我所作所为更恶劣的背叛。比我兄长做的事更糟糕。奴隶以武力抵抗我们,我们不知有多么绝望才让这种事发生。不知道那股愤怒有多么可怕。」

  「我们在想,如果有谁可以瞥一眼城南的地方就好了,以免有个军队正朝这里而来。我们还没听到安提亚军进入北岸的消息,不过若有办法飞上空中确认一下,看看我们是不是快被攻击了,这很重要。」

  「或许不是我们让这种事发生的。」龙说。「或许是奴隶自己起义。或许是某个奴隶心中生出了这些邪恶的设计,用奴隶的火铸造而成。或许我们因为交战而削弱了力量,牲畜闻到我们鲜血和恐惧的味道,于是起而反抗我们。」

  「阁下,不好意思。」亚尔丹说。「我们无从知道真相。即使知道,事实也已经成定局。」伊倪斯眨眨眼,好像很意外他们在那里。马可士纳闷着,如果龙因为悲伤和重创而疯狂,他们该怎么办。这个烦恼恐怕没有任何好处。

  「马可士‧暴风鸦,你会吗?你会反抗我吗?」伊倪斯问。

  不,他心想。行行好,如果这只蜥蜴想听,你甚至得说愿意舔他的屁股。我们没时间了。

  「我不知道。或许吧?要看你怎么做。」

  龙身侧的鳞片像强风下的草地一样波动,锐利如匕首的牙齿间透出酸烟。「背叛。你会转而背叛!」

  「不想知道答案就不要问。」马可士说。「我会不会说你已经做得太过分,不能再那样下去了呢?会,如果你真的自作自受。难道你宁愿我说,我会跟随你直到世界和天空毁灭,只因为你如此伟大吗?你要的话,我很确定走回去爬上那里的路,就能替你找到一打这样的自愿者。」

  伊倪斯沉默良久,久到马可士开始感到肚子里轻微不安的骚动。然后龙轻声笑了。「你比你想象得更像她,马可士‧暴风鸦。没那么有教养,没那么优雅,但同样是石头刻成的。真龙听了你的笑话,一定会大笑。」

  「我受宠若惊。」马可士说。「不过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要打的战争离结束还很久,而且日复一日变得更复杂。在南方,我们都以为你是让我们终于占上风的该死大秘密,你也这么以为。后来我们觉得不妙,所以撤退了,我们的处境因此变得更差,更难防守。如果安提亚军在席丝琳实行她的计画之前来到这里,我们又得撤退,而且可以退守的地方更少。虽然我很遗憾你的朋友已经死了,但我还是需要你接下来几天、几星期里专注。如果你恢复到可以在开战时帮助我们,那是好事,如果拜兰库尔的惨败让你从你的计画分心了,那就没那么好,不过我也还能处理。但我不能接受在你还虚弱的时候,所有人还是指望着你。所以,不好意思,你要继续坐在这里自怨自艾,还是要站起来做正事?」

  「没人这样对龙说话。」伊倪斯的声音像锣声一样低沉回响。「几乎没有人。会是什么情况呢?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或是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样郁郁寡欢?」

  亚尔丹甩动耳朵,铃铛叮当相撞,特拉古人的表情显而易见。马可士心想,他认为我说得好,但恐怕有点过头了。

  龙闭上眼,深深吸气,房屋般宽大的肋骨扩张,停留,然后又缩下去,空气中充满硫磺和炙热的钢铁气味。「你让我惭愧了。暴风鸦,告诉我你有什么需要?」伊倪斯说。「我虽然沮丧,但还没被打倒。」

  「是啊。你我都一样。」马可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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