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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席丝琳

  科姆‧米狄恩动也不动地坐着,平静中散发深沉的怒意,让墙上的石头、桌子的木头,甚至空气本身都显得脆弱。他儿子劳洛站在他身后,一脸沮丧困惑,不确定该说什么;他的女儿嘉娜坐在边桌旁,小心掩饰着脸上的情绪。席丝琳坐在母公司本家核心人物另一侧一张通常给客人坐的椅子上,就连嘉娜的丈夫培林‧克拉克也没受邀参与这个会议。通往办公室的黑木门从内侧闩起,所有仆人都遣开,即使席丝琳放声尖叫,也不会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席丝琳感到腹部一阵焦虑的疼痛,但她还能承受。她向自己微笑的时候,腹中的痛楚几乎兴奋跳动。

  科姆开口时字字清晰,谨慎地让每个音节都带着同样的份量。

  「这是史上最大的诈欺。」

  「只要有墨水存在,这个金矿就永远不会干涸。」席丝琳说。

  劳洛的声音愤怒而微弱。他比席丝琳年长,她看得出他知道自己该火冒三丈,却不大确定为什么。「妳把我们的钱交了出去。」

  「我没有。」席丝琳说。「我改变了钱的形式。从钱币和金条变成了代表钱财的让渡书,王室声明让这些让渡书拥有法律效力,并且我们拥有以银行之名发出那些让渡书的独占权利。」

  「你把我们的黄金给了国王,」劳洛说。「我们永远拿不回那些黄金了。」

  「一点也没错。」席丝琳说。「任何人都拿不回来。」

  「可是──」

  「劳洛,」科姆说。「闭嘴。这不是你能处理的。」

  「妳没让我们得到任何好处。」劳洛的声音压过父亲继续说,「妳可以写上债权的让渡书那又怎么样?能让我们得到什么?」

  席丝琳微笑。「我们写出的让渡书金额,可以比我们拥有的债权还要多。」

  劳洛张开嘴,又闭上。「才怪,不可能。」他说。「债务只有一定的金额,如果让渡书写的超过那个数目──」

  「永远无法债还的债务,我们说多少就是多少。」席丝琳说。「如果我们选择发出两倍的让渡书,对王室又有什么差别?反正崔希恩王绝不会把钱交出来,这点我们都很清楚。我们合作的商人或许也知道,但王室命令却能让人假装不是这样。如果我们需要付款给王国之外的人,就可以贴现买下更多黄金。把让渡书给卖方,用五个单位的债权买下四个单位他们的商品,谁会不接受这个汇率呢?」

  「所以才叫诈欺。」科姆说。「没有黄金的话──」

  「黄金啊。」席丝琳说着挥挥手。「黄金是什么?这种金属太软,无法做出利刃,它没有力量。让黄金变得这么重要的是我们口中和黄金有关的故事,所有人类都同意这种东西有价值,然后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事情就成真了。那种金属本身没有变,它不会呼吸,也不会流血,和原来没什么差别。我们做的,不过是说了让渡书的故事。」

  「妳现在是主张,我们可以告诉大家这些让渡书能换成真正的黄金。」科姆说。「妳让王室付了比他们欠我们更多的债──」

  「不重要,因为绝不会有人要求偿还那笔债。」席丝琳说。「除非预期要清偿,否则债务就不是债务。在这期间,我们可以建立一个靠着让渡书运作的市场,做尽所有靠钱币运作的市场做的事。只不过现在我们不再开矿、把矿石送入熔炉铸成钱币,而是用写的。如果我们需要更多的钱,就写出来。」

  「但我们写的让渡书,只能是我们欠的数目。」劳洛的语气几乎有点哀伤。

  「劳洛!」科姆喝道。「安静!」

  「我们可以打败安提亚,」席丝琳说。「可以停止战争。不过需要很大一笔钱,比我们拥有的更多。现在我们可以决定我们能拥有多少钱,可以决定世上有多少钱。我们可以雇用自己的佣兵,或付钱给葛德的佣兵,要他们毁约。我们可以取得棉花和烟草这些作物,付更多的钱给拜兰库尔和北岸南方的农夫,等到葛德的军队来的时候,士兵就会挨饿。我们可以付出赏金。我们可以雇船把武器运到勃尔嘉和喀西特,让安提亚在那里的敌人拥有武装。一切需要的只是钱。」

  「需要的是黄金。」科姆说话时声音带了一丝颤抖。席丝琳靠向椅子后。

  她已经提出她的论点了,从头再说一遍,不会有好处。科姆‧米狄恩是聪明人,了解契约、财富、价值和权力。他迟早可以透过她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嘉娜把一只指节靠向唇边,望着席丝琳,彷佛她是全凭意志力就能破解的谜题。

  「如果失败……」嘉娜没把句子讲完。

  席丝琳点点头。「如果失败,我们会在安提亚的刀剑之下沦亡,或是被抓回坎宁坡,被葛德亲手杀死。下场没什么不同。我们的风险并不比原来的大。」

  「那如果我们打败了帕里亚柯,却毁了北岸?」嘉娜问。

  席丝琳耸耸肩。「世界已经陷入战火。任何不会让世界变成灰烬的办法都值得一试。更何况很可能不会失败,或许我们还能改变人们脑中对钱的概念。用让渡书买卖,在他们眼里看起来是新奇可怕,但再过三、四年,或是五年,就会再平凡不过了。我们所有的生意伙伴和债务人都会使用这个制度,王室会长年为这些让渡书背书。到时候,如果顺利成真的话,我们都会成为国王的债权人。」

  「如果我们是国王的债权人,」科姆说。「那么我们就是王了。」

  席丝琳微笑了。

  「那么我们就是王了。」

  他们让席丝琳自由进出母公司,但不能自由在城里活动,结果已经比她预料得好了。如果科姆叫守卫把她关在一间房里,她也能理解。她服从母公司命令的坏纪录糟到不能再糟,现在他允许她坐在母公司中央的院子里,在树荫下喝凉酒,其实是某种讯号。不准她离开,却也不算囚犯。虽然她觉得这就像某种私人托管,留到需要她、而且确定需要她做什么的时候。

  因此,她目前只能透过上层走廊的窄窗看看喀尔斯。开阔的灰色街道和方方正正的建筑,新摘棉花似的蓬松云朵挂在高空。北岸的空气够温暖,不过有点微弱,让她想起秋初的温暖日子,而不是夏末最后的凉爽时光。院子里,藤蔓和长春藤在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风中沙沙作响,喷水池兀自汩汩呢喃。

  夜里,她睡不着,这也是预料中事。用餐时,她设法吃下食物保持头脑清醒,只吞了不会饿死的食物,但也吃不了多少。她知道自己会焦虑,其实只像是一场小病。她腹中的纠结和无形的害怕和恐惧,转换成对葡萄酒或啤酒或更烈的饮料的渴望。她看着这些症状发生,几乎能预测下一波焦虑何时袭来、何时退去。她准备葡萄和起司、水和酒,不过要让腹中的纠结松开,这些还不够。比起宁静的感觉,她更需要她的头脑,而且她在旅途中不知何时已经学会忍受痛苦,不放任自己对烈酒的渴望。

  还是有一千件事情可能出错。即使科姆‧米狄恩说服自己接受她的计策,他们的船仍然可能被抓或沉没。或崔希恩王可能改变主意。或是葛德的军队来得太快,在她的计画还没时间生根之前就侵略喀尔斯和北岸。她放出了她的箭,箭一出就无法唤回,就像她不能摘下天上的月亮一样。

  仆人和母公司的成员礼貌小心地对待她,好像光是和她说话就是鲁莽的表现。她接受他们的礼貌,当作为她的行为付出的代价,即使这些举动令她烦躁。她不能用酒精让自己平静或靠银行的事务麻痹自己,只剩下消息能带给她的微薄安慰。她得到的少少消息来自亚尔丹、基特和马可士,而且和她期待的不同。

  亚尔丹和马可士在北方佣兵里的朋友说,安提亚正在和葛德能找到的所有佣兵团签约。整季里,大军的主力会在拜兰库尔的南岸追查她,而安提亚膨胀的边界上那些要塞和堡垒将充满雇来的士兵,安提亚的士兵则被派往别处,不过不大确定是哪里。传言他们要在沙拉喀对抗当地古老家族的残众和盟友,还有支援尚末结束的奇亚里亚围城。卡尔特菲也发生了接而连三的暗杀事件,引起北岸的注意,不过主因是距离不远,而不是暴行的尺度。至少目前为止如此。在正午到午夜那段漫长而痛苦的时间里,她开始草拟出价压过安提亚契约的计策。只要她能用纸张买下他们付钱雇的兵,那么她这边的损失就是某种胜利。如果她能把裂土之国吓到耗尽国库,敌方的战局就可能遇到瓶颈。

  至于追查她的军队,多亏了培林‧克拉克的匿名盟友,消息完整多了。他们仍然不清楚送信的人是谁,不过那人设法跟着军队前进,在奥丽华港之后又设法和他们的指挥官会谈。科隆‧肯恩在赛拉苏玛尔的假线索目前似乎让元帅分了心,而这一季又即将结束,乔瑞‧凯廉和她一样明白冬季对防守方有利,祭司或许能让他军中的人们忠心耿耿,但神秘女神的故事不能喂饱他们的肚子,即使相信自己是最受天上强大力量宠爱的人也会饿死。不论故事多么可信,都有极限,残酷的物质世界不会听令祭司和银行家的说法,而且也不在乎。

  席丝琳尔虞我诈的对象不是这世界,而是祭司。俗世的贸易故事对上杀戮和战争的崇高史诗,她发现这两种故事都充满欺瞒。银行假装生意稳定、可靠,只是有点萧条。祭司假装战争是荣耀的事。而国王和摄政王假装他们可以控制一切。

  她尽可能用冷静的目光看待这件事,推测她逃出葛德魔爪的机率大概是一半一半。除非发现了新的资讯──由过去看来,应该会发生。

  目前她只能等待船队到达。等待黄金、海盗、伊莎杜和龙。

  这天傍晚,马可士在母公司高墙的西北角找到她。城里这座要塞的建筑特质在这里比其他地方更为明显。西沉的太阳透过砖头城堞照进来,让高处的走道变成相间的火红与阴影。他身穿老旧的皮甲,背上难得没背着绿剑。岁月待他不仁慈,她现在已经想不起逃出瓦奈的最后一个古怪商队里,那时他的头发是否已经泛灰。现在确实泛灰了。灰发好像窗上的霜,从他的鬓角向外蔓延,漫长的旅程和那把毒剑让他的脸更尖了,他嘴巴和眼角旁的线条明显而深刻。

  她记得他以前肩膀比较宽阔,表情没这么疲惫。她记得他刚开始当她的保护者的时候。感觉像好久以前的事。在他身边她总有股莫名的冲动,想装出无助的模样,再次让他扮演她生命中的那个角色,即使她很清楚已经不适合。

  他向下俯望四层楼的高度的街道。席丝琳唤道:「队长。」她让声音显得若无其事,正式的头衔既亲昵,又像揶揄。

  「行长。」他用一样的口吻回应。「这建筑很不错。在这之前,我从来没进来过。以前不觉得他们建造这里是为了抵挡围城。现在发现其实只要两打的人,就能在这里守上好一段时间。」

  「母公司总是掌控一切,但人们可能因此变得不喜欢他们。」

  「真不知道为什么。」马可士嘲讽地说。「总之,我要去码头,港务长认为船可能明天就到──这当然取决于我们一身鳞片的大朋友把航程拖慢多少。」

  「他提过海盗杀死所有人、带着黄金消失在黎昂尼亚的机率有多少吗?」

  「他不会冒昧猜测这种事。」马可士说。「不过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只有可能是伊倪斯做的。我相信他恐怕乐于把所有船都烧到吃水线以下,让溺人用车子把黄金载过海床。」

  「那样的话,或许需要更长的时间才会到达。」她说。

  「或许吧。妳的科姆老板往这里来了,看起来一副刚吞掉一只松鼠的模样。」

  「他吞得下的。」

  「真的吗?我还以为妳和他有共同的语言,可以了解彼此。」

  「我们的确了解彼此。」她朝高墙和墙外的高度点点头。「你知道从很高的地方往下看是什么感觉吗?感觉就像绝壁在呼唤你?他一直都给人那种感觉。」

  「现在就是吗?」

  「大概吧。天知道我就是这种感觉。」

  马可士的肩膀靠上砖墙,背对夕阳。席丝琳望向他身后,看着巨大的红盘沉入喀尔斯的建筑后方。

  「基特一直努力向我解释其中的策略。」马可士说。「我听懂了一部分,其他部分感觉……唉,让我昏了头。我明白是让人们拿着这些纸上的字,而不是拿真正的钱,然后让你们买得起其实买不起的东西。但我不懂,为什么这种作法会让世界变成充满正义公平那一边的地方?」

  席丝琳看着他。落日余晖灼痛她的眼睛,残余的影像让他变得模糊。

  「正义和公平吗?」

  「重点是阻止战争,不是吗?不只是这一场战争,而是所有战争?」

  「我不晓得所有战争,只知道这场战争。希望其他战争能少一点。不过你替我工作,你认为我们曾经让奥丽华港变得正义公平吗?」

  「无意冒犯,不过我的印象其实不是那样。」马可士说。「所以我才不懂。」

  「你记得安尼斯‧劳顿吗?」

  马可士搔搔下巴,指甲刮过胡渣,发出砂纸似的声响。「那个卖香料的,对吧?来找妳贷款。」

  「对。他还款迟了,要缴罚金。他投资的船没出现,而他也没保险。他必须省吃俭用存钱、将就渡日,才能阻止我们夺走他的房子和牲畜,这是做生意;带着大批人马去他的房间,用刀抵着他,要他还钱,那是战争。但结果都让他变得一样卑微,一样穷苦。而他除了运气不好,其实不该落到那种处境。其中一种情况是靠着死亡的威胁,得到我们想要的。另一种情况则是因为他先前同意,所以给了我们想要的。

  「如果我的期望成真,人们还是会挨饿,家庭还是会破碎,无辜的人仍然会失去他们的生计、健康和家园。你看过我这一行,对于毁约的时候我会怎么做,应该没有幻想。」

  「是啊,不过如果有人给了承诺,那么之后的事也要合情合理。」

  「怎么说?」

  「正义啊。」马可士说。「世上的人千百种,正义的定义也有千百种。正义是做你说你会做的事,或是被迫去做。正义是讨回你家被夺走的事物。正义是伤害那个伤害你的人。想让世界变得正义的人先说出正义是什么,然后再把这个定义套到任何想法不同的人身上。我不想那样。我只希望人们别动不动就烧掉彼此的城市。」

  下方远处的街道有个男人在叫喊,一个女人尖叫。席丝琳和马可士一同望出墙缘,看着两个小小的人影相拥微笑,像老朋友一样打招呼。太阳落到建筑后,让世界化为玫瑰和灰茫色。

  马可士从牙齿间呼了长长一口气。

  「按妳说的,钱和刀剑做的其实是相同的事。」

  「钱是工具,就像刀剑一样。」席丝琳说。「不过我的工具不是刀剑,而是金钱。行使利用合约,是我所知道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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