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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葛德

  每一天,帝国的每个角落,都传来坏消息。伊南泰的突袭事件愈演愈烈,而且敌人发现了祭司的能力,他们开始带来大鼓,连祭司做得出的最大扩音器的声音也被盖过。梅希利报告努斯和苏达帕残余的忠心安提亚士兵已组成第二支军队,他们称敌人为雷鸣之子。报告中表示,虽然突击队成功,我方有阵亡,但士兵仍然士气高昂,但他无法保证可以维持多久。

  法隆‧布鲁特在依拉萨追击敌人,在一场场战役之中屡败提辛内人,但目前为止都没有决定性的胜利。他开始认为敌方并不是认真作战,只是试图逐渐将他们引开苏达帕。他从为数不多的兵力之中拨出步兵,派他们回城里,希望借着祭司的帮助,在苏达帕的反叛势力和奇亚里亚的兵力整合之前,找出动乱的源头。他本人则会待在战场上,一方面重新对奇亚里亚的山区要塞展开围城,一方面持续攻击提辛内军。

  科隆‧肯恩的新根据地似乎在赛拉苏玛尔,乔瑞‧凯廉和主要兵力正在拜兰库尔朝北前进,向赛拉苏玛尔而去,希望活捉或杀死那个男人,找出席丝琳、龙和提辛内人阴谋背后难以捉摸的首脑在逃离奥丽华港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帝国各地的农场即将进入收获季,但在沙拉喀和依拉萨刚成为奴隶的提辛内人,做起事来远不如经验老到的自由农夫那么有用。或许是因为奴隶不肯替安提亚做事,毕竟是安提亚夺走了他们的家园,将他们的孩子关在坎宁坡的监牢里当人质,也或是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务农的经验。很可能两者皆是。不论原因是什么,总之收成比葛德预期得少。还不至于造成饥荒,因此状况比前一年好一点,但也不如期望中的理想。达尔‧辛拉玛和其他在世界荒僻之境搜寻的人,若不是什么也没找到(例如可罗‧埃森在黎昂尼亚北部的小队和辛拉玛本人),就是不再传回报告了(例如勃尔嘉的艾曼和赫瑞兹的布尔杰‧萧)。

  比这些更令他烦恼的是卡尔特菲毫无消息。那里曾是艾斯特洛邦的中心,也是那个王国灭亡时第一座落入帝国统治下的城市。那里比艾斯汀港或卡文坡更接近坎宁坡,和坎宁坡之间直接有龙道相连。即使在勒诚国王统治之下时,那里也算是安提亚的城市,而神巫和叛教者在卡尔特菲,却没传来任何消息。

  「如果由我负责,」肯诺‧达斯可林说,「我会考虑缩减。」

  他们周围的花园凉爽,一座喷水池发出咕噜声和低喃,让水幕洒落十二人种的龙玉雕像。只有提辛内人不在内,葛德猜想这表示这些雕像甚至比那个伪人种更古老,或是雕刻家知道提辛内人其实不像其他人种一样是真正的人类。不论是哪个原因,他都喜欢这座喷水池。这里的树木仍然是夏季的翠绿,叶子开展茂密,树荫下只洒下最小的斑斓光点。再过没几个星期,翠绿就会消褪,秋天的黄与红将取而代之。

  季节再次转换,战争却还没结束。这局面形成的压力像一只手掌压在葛德的颈背。

  「缩减。」他说。「那会是什么情况?」

  「首先,放弃伊南泰。」达斯可林说。「伊南泰正在劫掠勃尔嘉和喀西特,给我们的好处却不如它让我们流的血。把那里的兵力分到苏达帕和努斯,至少这样渡过冬天。如果伊南泰落入突袭者手里,我们也可以在春天再夺回来。」

  席鄂‧艾明哼了一声,摇摇头。「那里控制着沙拉喀和依拉萨之间的龙道。」他说。「放弃伊南泰,不只会有一片山区隔开你在努斯和苏达帕的兵力,还会让敌人有立足点可以随意向北或向南攻击。」

  「喔,那就是奥丽华港了。」达斯可林说。「那是最远的城市。席丝琳不在那里,她的银行也不在那里,而我们在南方有其他港口,占领那里没有多少好处,现在送讯息过去也不容易。贝林的山道在冬季封闭之后,情况会更糟。」

  「那些城市不会被夺回去。」葛德说。

  「大人?」达斯可林说。

  「那些城里有神殿,每座城都有。只要它们有神殿,就不会沦陷。神巫说过了,目前为止事事都被他说中,我们就相信他吧。坚持原来的计画。他们让我们走到这一步。现在的危机其实是失去信心,只要我们不失去信心,一切都会顺利。」

  艾明点点头,过了片刻,达斯可林也点了头。

  「不会有事的。」葛德说。

  神巫在午夜回来,而且没有任何张扬。葛德在早上醒来,完成每天亲自沐浴和更衣的例行公事,不让贴身仆人看见他的裸体,然后再忍受他们的照顾。他来到王室的餐桌,准备用餐。埃斯特和神巫已经入座,正在喝茶聊天,他们面前放着牛肉片,钵里盛着辣椒与蜂蜜。

  高大的祭司变了很多。他的黑发似乎变得灰暗,脸颊凹陷,就连手臂看起来也瘦了一圈。他的左脸颊有个深深的瘀伤在颧骨处发黑,几乎延伸到下巴处,一路转为灰、绿和黄色。

  神巫迎接葛德时,脸上挂着欣快的微笑。

  「葛德殿下!」神巫说着站起身。「我带了来辉煌的消息。」

  葛德说:「你回来了。」他很清楚这句话多么愚蠢。神巫当然回来了。他看到神巫回来了。这件事虽然不言已明,却仍然像目前最重要得说出口的事。

  「是啊。」神巫说。「坐吧,葛德殿下。吃点东西。」

  「你没送报告回来。」葛德听祭司的话坐下,开始进食。「我正在担心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所以一切顺利吗?」

  「报告啊。」神巫轻蔑地挥挥手。「把墨水刻到纸上,意义就死去了。假冒成文字,其实却是石头,或是些许木头。是没有灵魂的东西。卡尔特菲的任务太光荣,不该受到那样的亵渎。」「我从别的地方接到坏消息。」葛德说。「各式各样的坏消息。某些日子,我感觉除了读着事情实际发生的地方传来的纪录和信件,一事无成。」

  神巫咧嘴笑着,大拇指指向葛德,好像他刚刚附和了祭司的话。「所以我现在带来我活生生的声音。差异就在这里。你在说的其他地方只有死亡,死去的字既不真,也不假,却会削弱你的力量,让你满心绝望,对吧?」

  「某些日子而已啦。」葛德设法开个玩笑。

  神巫拿了一个盘子,舀进辣椒和肉,递给葛德。熟悉和亲近的感觉让葛德觉得他们是老朋友──就像家人的那种朋友──在分离太久之后重聚。他是引导帝国的摄政王,而神巫是他最信任的参谋,已不重要了。在这个片刻,他只是葛德,而祭司只是他知道能信任的人。

  「您应该拒绝那些信,」神巫说。「让实际的声音带领您。像您听我说话一样听他们说话,这样的话,一切都变得真实。」

  「我不确定那要怎么实行。」葛德说着咬了口辣椒。灼热感和温度无关,他一边说话,一边浇上一道蜂蜜。「这个帝国很庞大,让人亲自把所有消息传回来,会大幅减慢事情的进展。」

  「您对这种事情很在行。」神巫说。「您读了坏消息的文字,文字的重量会压迫着你;而我带来的消息或许也很糟,但仍然会激励您。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了。」

  「等等。」葛德说。「坏消息?为什么是坏消息?你不是说有辉煌的消息吗?」

  「的确是。」神巫说。「卡尔特菲城陷入混乱,葛德殿下。借着您的意志,女神的敌人和谎言的使者现了身,再也无法躲藏。叛教者宣布那座城属于他,声称神殿为他所有。我亲自去找他──他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人──求他倾听女神真正的声音。您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神巫才是叛教者。」埃斯特说,兴奋的声音几乎带着喜悦。不过王子显然知道为什么那是好事,但葛德不清楚,在他听来情况很糟。神巫想必看出葛德脸上的表情,轻声笑了,倾向前将粗大的手肘撑在桌上。「在沙漠的神殿里,您和我相遇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会将真理带到谎言构筑成的世界,葛德殿下。现在谎言之王来了。我们已经将欺骗的使者赶出阴影中,让他们带着短剑和棍棒来到街上。阴谋是他们唯一的优势,但他们放弃了阴谋。」

  「短剑和棍棒?」葛德说。「卡尔特菲到底发生什么事?」

  「那里是谎言的最后据点。」神巫说。「是敌军死前最先感受到痛苦之地。」

  「因为卡尔特菲是我们攻占的第一个地方。」埃斯特说。「是安提亚之外,最早建立神殿的城市。」

  「可是──」葛德刚要开口。

  「听我说,葛德殿下。听我的声音。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希望,证实了您的努力都没有成空。」

  葛德努力嚼着一口加蜂蜜的辣椒,设法吞下去。很困难。他的喉咙好像比原来更紧了。他说话时,声音比预料得细小,语带犹豫。「这是我们要的吗?」

  「你的第一波力量已经席卷过这个世界。」神巫说。「力量中带着纯粹,而觉得纯粹是毒害的人,看到纯粹就会痛苦地挣扎。」

  「或许是吧。」葛德说。「我是说,虽然我们没有挑起冲突,但显然有反抗。他们总是在攻击我们。我们从来没试图攻击任何人,总是他们先攻击我们。」

  「因为他们畏惧您和她的力量。」神巫说。「因为他们在你们的力量中看到自己即将死去,而他们知道这一天──这一天──即将到来。叛教者在卡尔特菲崛起,呼吁结束龙的时代。他领导谎言大军,击败他,她的和平即将扩散到全世界。」

  「所以没打败他吗?」葛德说。「卡尔特菲发生暴动,而叛教者还活着。」

  「对。」神巫说。「等他的力量被攻破的时候,她的和平就会从卡尔特菲扩散,充斥全世界。」

  「那席丝琳、科隆‧肯恩和提辛内人,还有龙呢?他们扮演的角色呢?」

  「谎言的使者很多。击倒这一个──这个曾受女神宠爱,却失去恩宠的叛教者──那么其余所有的也将解决。这是我们期望发生的一战,是我们长久努力唤起的一战。现在成真了,而您胜利的时刻也将来临,您就要赢得一切。」

  我胜利的时刻,葛德想着。他原来没意识到的背部紧绷纾解了,他的肩膀挺起来,好像有人搬离了肩上的重量。直到神巫替他理清头绪,他才知道帝国各地动乱的消息一直烦扰着他。当然会有冲突和争斗了。他一直知道,神巫早已跟他说过,女神的敌人不会轻易屈服。

  只不过看着地图、读着失败或不大成功的战役报告,他就会迷惑。神巫已经把事实告诉他了。有女神神殿的城市从前不曾失守,现在也不会开先例。他咬了一口牛肉,闭上眼,享受肉里带血的滋味,想象地图上有光从卡尔特菲的地点泛出来,扩展到纸张的四角。希望埃斯特即位之前,一切都能完成就好了。

  不该说希望完成。比希望更好。他们绝对会成功。

  他得把这事告诉达斯可林。回头想想,男爵愈来愈担忧,使葛德让自己也担心起来,或许这也有关系。这下子显然没理由忧虑了,葛德想立刻和他分享这个福音。

  「好吧。」葛德说。「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必须毁了叛教者。」神巫说。「我们的净化之剑给了很有力的开始──非常有力。不过那些剑是可怕的负担,甚至背在正直之人身上也一样。许多叛教者腐化的人都在我们面前倒下,唯独他本人例外。和我并肩而行的兄弟们只剩三个人。等待的时机已经过去。我们必须带着您的士兵,全副武装回到谎言的都城。当腐化被洁净之后,卡尔特菲就会像烽火一般,所有敬爱真理的人都会一同奋起。」

  「好吧。」葛德说完,又说:「可能有点棘手的是,我们已经把能拨出的所有兵力都派到伊南泰或拜兰库尔了。我可以通知乔瑞,要他把军队带过去,但那他们就得回头走贝林的山道,否则就是行军过北岸。多亏了肯诺,北岸的事情顺利,不过如果我们的军队想穿过崔希恩王的土地,即使是打着和王室友好的身分,恐怕国王也会不大舒服。」

  「不能等了。」神巫说。「带上剩下的人,赦免你的罪犯,让他们武装,以她之名召集他们。要他们抛下田里的犁和牧场上的羊,天底下没有什么任务比这更荣耀。」

  「是啊,不过呢,」葛德说,「我需要帮忙,才能说服人民相信这些话。」

  「葛德殿下,我是您的真理使者,就如她是全人类的真理使者,与欺骗您的人为敌。我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才降临世界。我不会让您失望。」

  埃斯特咧嘴笑着,两掌在桌上一拍,双眼明亮,葛德觉得自己心中回应了男孩眼里的喜悦。终局即将到来。最后一仗好不容易要让这世界重回正轨,让所有失落、恐惧和牺牲终于有了意义。到时候席丝琳就会了解她对他做了什么。到时候她就会回来。

  窗板掀起的窗外,完美的晨光照过城市,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火一样点亮了屋顶和街道。一群鸽子盘旋在大裂谷上,在葛德注视之下落入宽大的峡谷,往峡谷深处的垃圾之中挑点食物吃。坎宁坡是帝国的中心,也是这世界上原血人权力的中心,现在由他领导,在他手中变得完美。他想象席丝琳站在自己身边,薄透柔白的衣裙被微风吹得贴在她身上,淡色的头发和眼睛在完美清明的天光下闪烁。她的微笑纯洁无瑕,双唇柔软湿润,肤色白皙如雪。他把她的手握在手中。

  现在我明白了,她说。

  我就知道妳会明白。

  原谅我,好吗?

  「当然。」葛德说。

  「当然什么?」埃斯特问。葛德的意识拉回桌旁,羞得脖子红了起来。

  「没什么。」他叉起牛肉吃下。「我只是……一时陷入自己的思绪,常常会这样。大家都会。你还要一点辣椒吗?」

  「不用了。」埃斯特说。

  「神巫?辣椒?」

  「我不需要。」祭司说。葛德仔细端详,发现他脸颊上的瘀伤实在奇妙。那片瘀伤上有小小的黑斑,好像旧血痕。

  「好吧,」葛德说。「我们得构思个计画。我会传唤艾明和达斯可林,还有……我瞧瞧。波伦‧伊斯特罗斯在城里,征服艾斯特洛邦之前,他在那里的宫中待了几年,可以派上用场。我会让他参与作战计画的会议。真希望道森‧凯廉没落入提辛内人的支配,毕竟之前是他攻下卡尔特菲。不过没关系,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一定会的,葛德殿下。」神巫灿烂温和地笑说。

  「还有,你说你有些祭司同伴,他们……呃……他们过世了吗?」

  「是啊。以她之名,死得荣耀。」

  「所以你需要新祭司进行入教仪式吗?」

  「是啊,葛德殿下。」神巫说。「需要更多的祭司。非常多的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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