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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葛德

  一年一度的集体谒见那天,吹过坎宁坡的风还不到暴风的强度。街上男男女女的斗篷飞扬拍打,一侧紧贴着他们的身体,另一侧飘扬而起。高空稀薄的云群聚又分散,然后再度成形。空中充满了呻吟声、口哨声和尘土。更糟的是,角度和气流使得大裂谷深处粪堆的恶臭被卷到坡上的街道,葛德每次呼吸都吸进腐烂和腐败的气味,连谒见厅熏香燃起的翻腾云雾也只能勉强掩盖。有时候恶臭太强烈,几乎不像嗅觉,而像味觉了。

  葛德坐在裂土王座上,头上顶着摄政王的冠冕,窝在他的斗篷里。他的头隐隐发疼。从皇城走到谒见厅的那一小段路感觉好像是对他的惩罚。高大宽敞的谒见厅曾经让他觉得庄严雄伟,此时充满风的低语。今天,这里是建筑表现空洞的象征,裂土王座是一张徒有历史意义,坐起来却不甚舒适的座椅,群众身穿金缕衣,戴着手工珠宝,其实都是他在宴会、舞会和议会里见到的同一批人,只是少了他最在乎的那一些人。像是乔瑞、神巫。

  代理神巫的祭司是个瘦削的男人,一眼泛白,粗短的胡子稀疏。他这时站在神巫原来的位置,做神巫从前的工作──在请愿的人说实话的时候点头,说谎的时候摇头,如果只是没意义的胡言乱语,没有任何可以称为真相或虚假的线索,那么祭司就会毫无动静。

  「我不想翻旧帐。」柯廷‧伊桑德林站在王座前,两手伸出,有如演说家的雕像活了过来。「不过,正是农夫议会的问题引起过去几年间的分裂和纠纷。我希望,在我们新征服之处发现的富足,以及我们的胜利和荣耀之中,所有人可以放下过去让我们失和的争执,用全新的眼睛看待问题。更重要的是,用全新的心。」

  岁月对这个人并不仁慈,从前是某种个人特色的飘逸长发,现在剪到了耳垂和肩膀之间,已经灰白。他的脸失去了以往的俊帅,脖子下垂着松垮的皮,脸上是一对黑眼圈。伊桑德林的声音还像当年一样悦耳动人,那时他还是宫中的宠儿,而葛德已是宫里嘲笑的对象。如今除了声音之外,他的一切在在让人明白他不受重视,就连他的斗篷都是前一年的样式。

  「即使是去年,我们见到的改变都创下欧斯塔班王时期以来的新高点。从前我们的农奴都是自己选择签下契约或经过治安官判决而来,现在则是提辛内人在安提亚农夫正当的鞭打下,在田里工作。他们虽然是好人,也是帝国忠心的人民,但这些农夫的需求和技术也必须改变。如果我们要支持他们,他们必须在宫里有自己的发言人;如果我们打算──」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葛德喝道。伊桑德林要说的话噎住了,他的双手落到身旁。焦躁折腾着葛德的肚子,他倾身向前。

  「你有要求,对吧?说出来,速战速决。」

  伊桑德林回头瞥向祭司。没人知道葛德分辨实话和谎言的能力倚靠的是蜘蛛女神祭司之前,集体谒见还比较有趣。他们征召一波安提亚人成为祭司之后,这个消息就传到了谣言的核心,现在已经人尽皆知。因此葛德几乎觉得谒见对他们的好处大过于他。

  「在下希望王室考虑成立农夫议会,向宫中提出建言。」伊桑德林说。

  「多谢。不过答案是不准。下一个。」

  伊桑德林的肩膀垮了下来,不过也无力回天。他勉强鞠躬,让人带他走。风的利爪抓过谒见厅的屋顶,骚扰着窗户。接下来,奥宁‧皮瑞森站起身,先以他父亲对王座效命为前言,葛德知道接下来他会请求将努斯的总督之位指派给他。

  大家族在宫里的人数太少,这是帝国突然辉煌扩张的迹象。法隆‧布鲁特正在治理苏达帕。撒文‧寇特和恩斯特‧梅希利正在提高伊南泰的防御,对抗勃尔嘉的突袭。

  米凯林‧法斯卡朗在阿宁堡,巩固刚刚征服的艾斯特洛邦。史基斯丁宁勋爵被敌人抓住了。道森‧凯廉因自己的叛国而死。巴尼恩勋爵也因叛国而死。艾斯汀‧瑟席利安是曼石菡莫伯爵,他也死了。费尔丁‧玛斯男爵的领地现在拨给了葛德,也死了。特尼根勋爵,死了。西密昂国王死了。战场上胜利的游行,以及需要洗净宫中腐败的元素,让众人像鼓皮一样紧绷,现在这些还在宫里的人是妻子、女儿和排行第三的儿子。葛德意识到奥宁‧皮瑞森不再说话,一脸期待地仰望着。

  葛德一手撑着脸颊,俯望下面的群众。他至今还没听完半数贵族的请愿,之后还有商人阶级,最后是贫穷无恒产的人民。无穷无尽的种种需求,而他们竟然觉得不论是什么,葛德都可以满足。无论是正义、恩惠或是地位。

  他在群众中瞥见莎碧荷‧凯廉,她母亲在她身边,所以小安尼莱丝应该和保姆在一起。她们来这里,肯定是想请求他赎回史基斯丁宁勋爵。他必须回绝她们。罗兰‧萧特站在她们身边,他是来请求赦免他的家人,让他们重拾头衔和土地。再过去是纳门‧弗洛,天晓得他挂心的是什么事。回家吧,葛德心想。你们全部立刻回家,你们自以为有的问题,都忘了吧。一切从头来过。去啊,别来烦我。

  「不好意思,」葛德说。「我分了神。再说一次。」

  皮瑞森紧抿着唇,但他又说了一次,详细描述他父亲的光荣事迹,葛德这次尽可能全程专注聆听。

  葛德继续听取请愿,直到再也受不了,之后他靠着黄瓜水、苹果和起司补充能量。摄政王的冠冕扣住他的额头,但他没摘下,因为他们都希望他戴着。由于所有人都知道在王座前不可能撒谎,因此他发现谁也没尝试。眼睛泛白的祭司完全派不上用场,就算不在场也没什么差别,葛德为此感到有点遗憾。

  午后炽白金黄的阳光穿透窗子洒入,恶臭的风平息为低沉悲凄的呢喃,葛德终于停止工作,感谢了宫廷,再次宣誓他对王座和再过几年将即位的埃斯特忠心耿耿,然后走出谒见厅。他背痛又头疼,眼睛酸涩,感觉有人在他眼里倒了沙。不过,又一年的集体谒见完成了,谢天谢地。眼睛泛白的祭司像神巫一样跟着他后头走,但葛德并不因为这男人在身边而觉得安慰。

  他们来到葛德在皇城底的私人房间时,祭司说:「葛德殿下,您今天做得很好,睿智仁慈地治理国家。」

  「我还以为会得到更好的报偿。」葛德说。一个小男仆从他手中接过摄政王的冠冕,匆匆捧走。「有神巫的消息吗?他很快就会回来吗?」

  祭司说:「叛教者造成的腐败虽然范围不大,但影响很深。」他抱歉地摊着手,好像另一座城里发生的事他也有一点责任。「神巫的信差告诉我,他已经除去大部分谎言和亵渎的杂草,但还有一个腐败的祭司。如果将那个男人献祭给女神的荣耀和真理,他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葛德蹒跚地走向阶梯,然后走回房间。他纳闷着埃斯特不知在哪里。他原来以为男孩很可能会参加集体谒见。不久之后,那就会成为埃斯特的任务,在他的屁股坐上那把该死的烂椅子之前,最好尽可能多看点示范。不过葛德其实不怪他找到比较有趣的事做,如果有选择,葛德也会跑去别的地方。

  「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不然他要怎么处理那个杂种?」

  「一切都按她的意旨。」祭司说。「如果她希望献祭叛教者,那么就会进行献祭。」

  「可是那人一定要杀,所以神巫才去那里。他是对帝国的威胁,帝国是女神选中的国家,叛教者必须死,而神巫会杀了他。没什么好如果的。」

  「女神的智慧超越我们。」祭司加快步伐跟上,葛德真希望他就这么走开。「她的纯粹将净化世界,一切都会屈于她的希望。如果神巫找到这个叛教者,解决了他,那是因为她的意旨正是如此。」

  「你恐怕不了解。」葛德这时走到了楼梯。「神巫说得很清楚,女神是来将和平带给这个世界,我是她选中的人,因此她也选中了安提亚。我们将版图向外扩张,建造膜拜她的神殿,带来和平。我们做的就是这件事,反抗我们的,都将失败,就这样。」

  「我也亲耳听过神巫的昭示。」祭司说,他听起来有点受伤。葛德怀疑在王座上坐了一天,自己是不是变得暴躁了。或许吧。「葛德殿下,我们的想法并没有相左,如果女神的意旨是这样,那么整个世界都会在你面前鞠躬。」

  葛德停下脚步,转身用一根僵直的手指戳了戳男人的胸口。「你听神巫说的话和我听他说的,差异似乎非常大。我最后一次带你确认,然后我会去吃我的晚餐,洗澡睡觉,希望可以睡上个一天半。女神是来把和平带给这个世界,因此她将带来和平。我是女神选中的人,因此我有她的祝福和她的保护,我在攻占的每一座城里替她建立一座神殿。谎言和欺骗将会从这世界根除,新的时代即将降临,龙族最后的邪恶余毒将从这个世界烧尽。这之中没有任何如果。」

  「葛德殿下,在下惶恐,冒犯了您。」祭司的眼睛愈睁愈大。

  「我、没、被、冒、犯。」葛德一字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没在听我说话。你说了如果──如果女神希望,如果那是她的意旨──好像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可是我们知道。或许不知道所有复杂繁琐的小细节,不过重要的部分一清二楚。我们一定会赢。这世界会变得更美好、更纯粹、更正直。你要如果,我就告诉你一个如果。如果你无法确定,那么你就不在她的福泽之下。」

  祭司沮丧地摇摇头。「我很确定我的信仰,我绝不会──」

  「住口。替我给神巫送个信,说我要他尽快回来。」

  「谨遵旨意,葛德殿下。」祭司说完鞠个躬。葛德忍着冲动不往那人脖子上揍一拳。

  葛德梦见他死了,席丝琳杀了他。他的身子黏稠,血管因为血液凝结而发黑,但他还在统治帝国。梦中,他逼自己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寻找他应该去的地方。他听见席丝琳的声音,但他打开的每扇门都不是她在的房间。如果他能找到她,她就能解除他的死亡,但他得先找到她。

  梦境结尾,他推开一扇门,发现席丝琳裸身在死去的西密昂国王怀里。他吶喊着醒来。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户,他的上衣和长裤因汗水而濡湿,身体感觉和他躺下小睡之前一样倦怠。他从床上起来,背部作痛,坐着大半天,却像做了一堆苦工一样酸疼,总觉得不公平。都是王座的错。他召人拿来新衣服,更衣的时候遣走仆人。新洒上的滑石粉吸去大部分的汗水,新袍子很轻盈。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凉爽的空气,他决定再穿上薄羊毛斗篷。他需要吃东西,来点轻松的娱乐。或许音乐吧。不过他走出房间时,却发现肯诺‧达斯可林等着他。

  「摄政王阁下。」他鞠躬。

  「一定要现在找我吗?」葛德问。

  「有新消息。」达斯可林说。「若您希望的话,我可以明早再来,但时机恐怕不会比现在更理想。」

  「所以我只能选择整晚为你今天说的话发愁,或是为你隔天要说的话发愁。」

  「大致是这样,大人。」达斯可林露出苦笑。葛德才想到如今他是自己在城里最接近朋友的家伙。然而他们在宫廷的工作之外,几乎不认识彼此。

  「好吧。跟我来。」

  葛德步伐沉重地走到花园,达斯可林在他身边,皇家侍卫跟在后面。花园弥漫着花香,经历早上的阴沟臭气之后,香气闻起来几乎太过甜美。大红花在微风中点着头,西沉的太阳把影子投过这片绿意。仆人搬来椅子和冰镇的酒,还有一盘洒上蜂蜜和盐的莓果与烤胡桃,葛德抓了一把放进嘴里。

  「怎么了?」他问。「是伊南泰,对吧?」

  「恐怕不是。」达斯可林说。「第一批报告从奥丽华港传来,那座城是我们的了。我们送去的武器功不可没,龙发动攻击的时候──是啊,龙的确攻击了──我们把牠打了下来。牠逃了,伤得很重,奥丽华港沦陷,不过,席丝琳‧贝尔莎库也逃走了。」

  葛德听完坐在那里,等着感觉到什么。

  愤怒,失望,决心。什么都好。她当然走了。当然行不通。他想做的,事事都不顺利,永远都是这样。他啜饮了一口酒,噘着嘴,唤仆人拿水来。

  「乔瑞有提搜查的事吗?」

  「他最初的报告确认了龙和那女人的确联手。他们乘船离开,推测大半是往西,不过我们在内海的船都没看到他们。可能是往卡布尔、赫瑞兹或卡纳尔戴公国去……或是前往更北的地方。」

  「我们得找到她。」葛德说。「她是一切的关键。提辛内人的阴谋,还有龙。找到她,就能解决那个难题。她逍遥法外,世上就不会有和平。」

  「大人,我也猜您会这么说。」达斯可林说。「我起草了给元帅的旨令,指示他在不让大军精疲力竭的前提下,全速追赶。」

  听起来像间接让乔瑞在奥丽华港休息,不过还能怎么办?他们甚至不确定她去了哪里……

  「好吧。没关系。还有什么事吗?」葛德问。达斯可林的沉默不语令人警觉,葛德抬起头。达斯可林的表情空洞防卫,葛德的腹中有恐惧在抽动。

  「还有消息?」

  「奇亚里亚的围城被破了。」达斯可林说。「士兵染上热病,要塞里的提辛内军利用这点发动了夜袭。我们相信敌军的兵力少,装备不足,但依拉萨终究有支敌军在逃。」

  「不。」葛德说。「不可能。」不过,或许不是不可能。他们一直没攻下奇亚里亚,而他没在那里建造神殿,或许女神不想让他守住他没遵守约定的地方。

  「法隆‧布鲁特正在召集在苏达帕的兵力,准备出击。」

  「是,当然了。很好。他身边有祭司,对吧?」

  「对。」

  「那就没问题。他会击退他们。或许我们这次就能把士兵弄进奇亚里亚,了结这件事。」

  「不过军力比预期少。」达斯可林说。「他已经把闲置的兵力派去了伊南泰。苏达帕佣兵签的是驻军任务,不是作战任务。」

  「那就重签合约,付更多钱给他们。需要的话,我们有整个苏达帕可以卖。」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想先和您商讨。」

  「喔,当然了。」葛德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大人,如果事态演变到我们无法守住苏达帕呢?」

  一股奇异的恐惧涌过葛德,随之而来的是女人的轮廓衬着焚城火焰的记忆。瓦奈城,封起门户,点燃火焰,以免再度落入敌人之手。这就是达斯可林要问的问题。如果布鲁特挡不住提辛内人,苏达帕该陷入火海吗?答案应该很明显。葛德已经做下先例。毕竟这是战争。没有多愁善感的空间。我们会烧了那里。如果我们守不住苏达帕,我们会烧了那座城,和城里的每个人。

  「时候到了再决定,」葛德说。「现在还不需要担心那种事。布鲁特很行,他会打败他们,他很厉害。」

  「遵命,摄政王阁下。」

  葛德点点头,但点头的对象主要是自己,而不是他身边的男人。或许只是难受的天气和令人不安的梦影响了他,让他甩不掉不祥的感觉,好像一切都将分崩离析。帝国也好,战争也好。甚至是女神。席丝琳在他脑海中得意洋洋地朝他嘻笑。她怎么会不笑呢。

  她正节节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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