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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葛德

  「天啊。」埃斯特说。「真美。」

  仓库清空,腾出空间摆设装置。旧石块伸向整棵树做成的屋椽,通风窗照入的光线洒过天花板。葛德的私人护卫守在门边和他背后,准备在遭受攻击时保护他,但就连他们也不禁瞥向巨大的战争机器。金属擦得透亮,好像从深处透出某种隐藏的光芒,机器比人还高,带着暴力的威胁。

  「大人,我们稍微调整了设计。」贾苏鲁武器师傅胡南‧拜尔说。他毕恭毕敬,不过葛德听出了他的自豪。「您书里的鱼叉矛是不错的开始,不过请看看,我们把鱼叉矛连接到弩炮上了。我们认为如此一来可以提供更大的力量,击中高空中的东西。」

  「是啊。」葛德说着走向装置。实物甚至比图画更令人惊叹。古老的设计让机器显得简单优雅,但那只是脑中的奇想,化成现实后变得更大,赋予形体和重量之后,几乎像是巨大甲虫的外壳或巨大的黄蜂。这是人类发明来击败、毁灭龙只的武器。葛德把手放到铁块上面,几乎以为会感觉到机器在呼吸。

  「还有那里的卷筒。」贾苏鲁人说。「可以保持把绳子拉起并穿过去的力量。不过重设装置需要用上一只女王的熊那么大的力气,发动这装置的人,肯定希望第一次就打个正着。」

  「太聪明了。」葛德说。

  拜尔得意洋洋。「我有个堂弟和赫尔斯卡的捕鲸人合作过,我想起他说过的一些事,所以做了些调整。基座会转动,方便快速瞄准,是赫尔斯卡人的发明。」

  葛德走了下来。「让我看看其他的。」

  带着圆刃的齿轮弩比他想象中的小,小得可以让三人小队扛着在战场上操作。葛德亲眼看到装置之后,感觉他比较明白这些武器在战场上能怎么运作了。铁匠让一个扁平的圆刃飞向屋椽,圆刃就卡在那里。

  「我可以试试吗?」埃斯特鼓起勇气问道。

  「可以吗?」葛德问贾苏鲁人。「安全吗?」

  「够安全了,大人。」他说。「埃斯特王子殿下,请过来这里,我教你使用拉杆。」

  葛德退后旁观。埃斯特在短短几年之间长得很快,变了很多,让葛德总觉得惊奇。埃斯特将拉杆往后拉,把圆刃放到基座,他看起来几乎大到可以当兵了,战场上很可能有他这个年纪的男孩,不过当然没贵族血统,只是和埃斯特同龄而已。他放开圆刃,圆刃旋转飞起,深深插进木头天花板,葛德开心地拍手。感觉像术士在表演,甚至更美妙,因为这不是魔法。

  「我们可以做多少,多快完成?」葛德问。

  「目前只有这些了。」铁匠说。「用我手上的材料,加上快拿到的,还可以做出两倍的成品。不过速度不能快。」

  葛德点点头。「那就做吧。现在就开始。我们得把这些拆了,放到马车上运向南方。你有人可以一起跟去吗?我不希望乔瑞的人没有人指导,还得自己研究怎么把这东西组起来。」

  「我有个小学徒,可以派他跟着去。他够聪明,组合东西绝不会错,不过一年前撞伤肩膀,现在就算为了保命也挥不动锤子。在我这里没什么用了,或许别处派得上用场。」

  「喔,他可以加入远征。」葛德咧嘴笑着说。「明早把这些准备好,我们得快点把这些送到南方,不晓得敌人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

  拜尔说:「他们不快攻击的话,最好就放弃吧。」过了片刻,他又以葛德也感觉到的敬畏说道:「天啊,大人。我们要杀龙啊。」

  乔瑞到达依拉萨之后,每几天就会传回报告。他说军队有一点混乱。很合理。葛德在几个月前处死了特尼根,除了奇亚里亚进行中的围城(乔瑞说没有突破的迹象),他们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毫无头绪。许多人希望他们会被带回坎宁坡,解散军队。那是好事。葛德读过军队反叛指挥官的历史事件。一旦抓住所有策划阴谋的提辛内人,葛德就会让军队回家,举办世上前所未见的盛大凯旋仪式。这是他欠他们的,即使这样也无法报答。

  回到皇城,他来到地图室,走过奇亚里亚和奥丽华港缩小模型之间的小丘和山地。代表海洋的蓝珠子上搁着十艘小船,一枝旗子标示着席丝琳的城市,另一枝旗在沃尔森和贝林之间,标示的是乔瑞上次送报告来时军队扎营的地点。所有地点挤到皇城的一个房间里,让距离看起来好近。

  武器得快速移动,才能追上军队。不过和信差与小队相较之下,军队前进的速度很慢。乔瑞到达贝林,进入山间漫长的通道之后,会前进得更慢,但载武器的马军用不着绕到沃尔森,他们可以越过干荒土,省下几百哩的距离。他咯咯笑着抱住自己。事情会很成功。他们一定会赢。

  他很想和哪个人分享喜悦,于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寻找神巫和埃斯特。但神巫和他的祭司锁在一起,正在进行某种仪式;埃斯特则和寇特的女儿和宫里其他几个青年一起去乡间骑马了。葛德自己的父亲应该还在瑞分菡莫,总是很晚才来宫里,即算亲儿子成了摄政王也依然如故。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人了。葛德想到他真正的朋友多么稀少,总觉得讶异。大家都认识他这个摄政王和王国的英雄,但那和有朋友可以谈话并不一样,而且写给乔瑞的信似乎也不适合闲聊。

  不过还有他的妻子,莎碧荷。葛德唤来他的轿子,命令奴隶载他去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宅邸。或许和莎碧荷喝杯茶,小小庆祝一下也可以。他喜欢莎碧荷,希望她也喜欢他。他会找机会趁神巫在附近的时候问他……只不过那样感觉不太礼貌,而他不希望她觉得尴尬。

  他一来到宅邸,就感觉事情不对劲。门前的门房神色焦虑,链在门口的门奴一脸灰白,像生病似的。他告诉奴隶,他来看莎碧荷,那男人几乎仰起上身。另一个仆人领着他和他的护卫到屋后一间会客室。葛德在窗前徘徊,瞥向花园,想在枝叶间找到蛛丝马迹,解释为什么这间房子感觉如此紧绷。

  门开了,但进来的女人不是莎碧荷。

  史基斯丁宁夫人的微笑几乎像扮鬼脸。她僵硬地挺直身子,葛德总觉得如果不是他,她不会答应见客。他站起身,一面觉得破坏社交礼节而尴尬,一面因为这女人的神色而忧心。

  「摄政王阁下。」她说。「真是惊喜。」

  「史基斯丁宁夫人。我……我很抱歉,我该派人通知一声。只是临时起意的拜访,我原来打算见见莎碧荷。」

  「噢,恐怕她受了点风寒,婴儿的状况让她很虚弱。」

  葛德反射性地瞥向房间后方,但神巫不在场。他不知道史基斯丁宁夫人说的是不是实话。他想不出她为什么要骗他,但他总有一种事情没这么简单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不知情。」

  「用不着道歉,摄政王阁下。或许等到她好一点,我再派信差过去?或是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不用,没关系。我只是一时兴起绕过来,临时起意看看朋友。」

  「当然了。」史基斯丁宁夫人说。她的两手紧紧交迭在身前,好像歌手正准备表演那般。

  葛德点点头,不大确定该说什么。他真希望神巫就在身边。

  「我……我还是告辞了,不用送。」葛德说。

  「让我送您出去吧。」她说。

  从会客室来到门边,两人都没说话。葛德在门前和夫人告别的时候微微鞠躬,但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她也没说任何话。他眉头紧锁,缓缓走下阶梯,朝他的轿子而去。他的头感觉像塞进了棉布套似的。他觉得有点困扰,但不知道困扰他的是什么事。史基斯丁宁夫人并没有对他无礼。真要说的话,他没通知不请自来,无礼的其实是他。只不过不大算是严重的冒犯,朋友总是会彼此顺道拜访。他毕竟贵为摄政王,莎碧荷至少可以送个短笺来,而不是派她的母亲……

  他一脚踏上轿子,停下动作,回头一看。门房拘谨僵硬地站着,门奴坐着,垂着头,手搁在链子上。事情不对劲。葛德向他的护卫队长打个手势。

  「我要回去。」他说。「我得见莎碧荷。」

  「是,大人。」队长说完,示意其他护卫跟上。

  葛德回头爬上阶梯时,门奴的微笑紧绷又焦虑。

  「我得见莎碧荷‧凯廉。」葛德说。

  「大人,我会请史基斯丁宁夫人来,请您──」

  「不。不,我得见莎碧荷。」葛德的语调严厉。「我为什么不能见她。」

  「她……她和术士在一起,大人。」

  「噢。」葛德说。片刻之后,恐惧在他胸口膨胀。「为什么?」

  日光室里一片光明,换作是黑暗或许会好一点。莎碧荷‧凯廉躺在术士的台子上,汗湿的睡袍贴在身上,脸色土灰。她肚子隆起的拱形显得巨大,不过葛德不曾在快临盆的妇女身边久待,所以不知道这样是正常,还是该担心。她身边其他的一切似都透露着慌乱的讯息,所以那肚子或许太大了点。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尺寸怎么可能还太小。术士站着,两手搁在她肚子上,细细的手指散发着不是光的光芒。他是年老的原血人,脸上和手臂上有疤,白发从额头向后弯,好像他总是迎着强风。

  葛德一定是惊呼了一声,所以莎碧荷才转头看他。她的目光涣散无神,看到他时,眼中没闪过认出他的神色。葛德的心在胸口里狂跳,他像在噩梦中移动似地往前走。莎碧荷的目光跟着他,但他不觉得她看到了他。

  术士颓倒,两手撑在台子上,然后抬起头。他的身上汗如雨下,好像刚跑过整座城。他朝葛德点点头,边喘气边说话。

  「摄政王阁下。请问,有什么事?」

  「我来看莎碧荷。」葛德小小声地说,意识到这句话多么没意义。「她……没事吧?」

  「不瞒您说,她不大好。」术士说。「她体内的婴儿在辛苦挣扎。」

  「都是因为第一个孩子。」史基斯丁宁夫人在他身后说。葛德转身看着她,老夫人一脸空洞,除了深沉的恐惧,脸上没有别的情绪。「她生过一个孩子。不该有的孩子。那孩子毒害了她。」

  「不对。」葛德说。「不是这样。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有关系吗?」

  「我不敢说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术士说。「目前,我已经做了一切可能的帮助。」

  「不。」葛德说。「才没有。我们还可以做更多。我们会做更多。队长!找神巫来。还有我的术士。所有医生。」

  「您的私人医生?」队长问。

  「对。」葛德说。「还拄在这里干什么?」

  队长颔首,动作大到几乎像鞠躬,转身跑出房间。葛德拉起莎碧荷的手,她的手又湿又冷。「这是命运。」史基斯丁宁夫人语带哽咽。「是第一个孩子带来的处罚。这是她为罪行付出的代价。」莎碧荷眼中滴下一滴泪,泪水倒流向她的发线。

  「不对。」葛德说。「不是这样。她只是病了,需要帮助而已。」

  「她没节操。」史基斯丁宁夫人的泪水流下脸颊。「因为她没节操,我可怜的孩子就要死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葛德怒骂道。「人们总是没节操,可是这种事没发生在他们身上。护卫!把史基斯丁宁夫人请回她的起居室。给她一点……不知道,酒吧。读诗给她听。」

  「大人,我们的职责是守护您。」

  「他妈的别告诉我你的职责是什么。话是我说的,由我来告诉你,你的职责是什么。你得对我唯命是从。」

  「摄政王阁下。」术士说。「恐怕别吼叫比较好。」

  「噢,对不起。莎碧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大声。」

  史基斯丁宁夫人的哭号声在他们背后逐渐变小。莎碧荷缓缓眨眼,睁开眼睛时,几乎听得见睫毛眨动的声音。葛德还握着她的手,术士露出精疲力竭的微笑。「多谢了,摄政王阁下。」

  「她这样多久了?」

  「您是指凯廉夫人还是史基斯丁宁夫人?少夫人昨晚开始不舒服。他们一找我,我就来了。老夫人……唉,悲伤能让最好的人发狂。」

  「不,不,不。」恐惧在葛德心里涌起,纠着他的胸口。「不能有悲伤。这是乔瑞的孩子,她是莎碧荷啊,不能有什么悲伤。」

  「您说得是,大人。」术士说完,把双手摊到她肚子上,闭上眼,不是光的光芒再次闪烁。葛德蹲在台子旁,握着她的手,因为他没别的事能做。

  感觉过了好几个小时,他的医生才来。总共有四人,两个像母女的原血女人,一个獠牙雕着精致图案的耶姆男人,还有一个库塔丹男人,那人老态龙钟,毛皮发灰,偶尔看得到几绺锈红色的毛。他们走进葛德后方的门口,朝他点点头,然后转向莎碧荷。

  她的眼睛似乎没那么朦胧了,但还是不曾开口。

  耶姆男人轻轻把原来那个术士拉到一旁,开始吟诵粗重的音节。年长的女人从腰间拿出一个银盒,打开它,开始在莎碧荷的额头和手上画白色的符号,房间里弥漫着蜂蜜和金盏花的气味。

  「不会有事的。」葛德轻声说。「妳不会有事的。」莎碧荷转向他,好像这才发现他在场。她睁大了眼睛,嘴巴扭曲成嫌恶的表情。谁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他微笑着鼓舞她。「没事的。是我啊,是葛德。我来帮忙了。」

  「乔瑞──」

  「没事的。」葛德说。年轻女子拉起莎碧荷的裙子,露出大腿、臀部和隆起的肚子。葛德一阵晕眩,反胃的感觉袭来,他别开眼。「没……」他咽下口水,「没事的。」

  术士似乎完全不受干扰。库塔丹人在莎碧荷的两膝之间挪动位置,将手轻轻放在她的阴部,她难受地呻吟。葛德快昏了过去,只好离开。回到走廊,他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石头上,直到确定自己不会呕吐为止。神巫还是没来。他希望神巫在这里,希望神巫给他意见。

  如果世上有谁知道该怎么办,一定是神巫。

  「摄政王阁下?」

  年纪较长的原血女人站在他门前。他没听见她出来的声音。「是。我在这。我没事。她还好吗?」

  年长的女人一脸平静悲伤。

  「我们会尽力而为,大人。」

  「那样还不够。」

  「帕里亚柯大人,这种事一向很棘手。」她继续说。「我们会尽一切所能。不过如果得选择让孩子还是母亲活下来,大人……」

  她伸出她的手,好像要把他不想要的东西递给他。

  葛德感到自己的胸口起伏。「妳要我做这个选择?」

  「大人,让我们知道您想怎么选择,有助于引导我们。」

  葛德又深又长地吸了口气。他们要他选择莎碧荷或她的孩子哪个重要?他们要他允许其中一个死掉?害怕与恐惧在他心中纠缠,在一眨眼之间转为愤怒。

  「引导你们?」他说。「我的指示如下:里面躺的是我的朋友,还有她的孩子。他们出来的时候,我要他们毫发无伤。母子均安。两个都要活下来。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会亲自把你们都活活鞭死!妳明白了吗?」

  女人退了回去,脸上镇静的表情像面具一样虚假。「大人,我明白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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