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危机渐现
兴奋逐渐平息，大部分人走进食堂，消灭午饭。妲格不见踪影，大概是拿大头针扎娃娃去了。
我拿配鸡肉的米饭和奥兹交换配肉糕的土豆泥，他的锻炼时间不比我少——大家的量都差不多——可他的体重直线上升，我却始终下降。
“我不明白，”月球男孩说，“如果他们想送点线信息，干吗绕那么大的圈子？红宝石激光就做得到了。”
“出于某些原因，他们希望火星人也参与其中，”我说，“至少是一位火星人。我想知道的是，琥珀标本是如何从红光中得到那些信息的。”迄今为止，人类读出的只是明——暗，明——暗。
奥兹点点头：“还有，琥珀标本和其他那些黄色家族的成员，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在所有的火星人中，只有他们受到影响。我们在火星上做过解剖学扫描，各个家族之间并没有显著区别——除了红先生。他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在数量和复杂性上都超乎寻常，我总觉得他才应该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那一位。”
“他说他没有特别的感觉，”梅丽尔说，“不过，他只看了几秒种红光，然后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琥珀标本身上了。”
“我要给每一位火星人的眼睛和扫描做高分辨率PET扫描，”奥兹说，“看看琥珀标本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众人静了一静，保罗摇摇头：“海卫一？海卫一怎么可能进化出智能生物？更别提进化出复杂生命了？”
奥兹琢磨着他的肉糕，想从中挖出两条线索。“那里肯定和地球大不相同。地球上，一个生态龛位会引来许多不同物种竞争。特里同，就直观感觉而言，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就算红先生设想的状况有可能发生，存在基于硅和液氮的类有机化学，它的化学反应速度也无比缓慢。”
“而且，海卫一得到的太阳能那么少，”月球男孩说，“化学物质的多样性也很受限。”
“辐射的能量也不少，”保罗说，“还有海王星引发的潮汐摩擦力，液氮间歇泉就是那么产生的。”
月球男孩不肯让步：“即便如此，产生的东西也绝对没有地球的原生质那么复杂多样、生机勃勃。”
“你们都想错了方向，”我说，“如果信号真的来自他者，他们就并不是在海卫一上进化出来的。火星人的传统观念认为，他者住在许多光年之外。因此，激光设备完全有可能是自动装置。他们造得出火星城市，也就造得出那种东西。激光器肯定是他者建造的，天晓得多少年前。”
“说不定就是27,000年，”奥兹说，“你的话有道理。可是，它为什么恰好在黄色家族的一员进入环地球轨道的时候开始闪烁呢？这其中牵涉到的自动技术太复杂了。”
我不禁汗毛直竖：“换句话说……他们在监视我们？”
他挠着胡子说：“还有别的解释吗？” 接下来的几天，地球和小火星的科学家都在尽力分析海王星来的信号，在琥珀标本的症状向地球广播之后八小时二十分钟，信号戛然而止。八小时二十分钟，恰好是向海王星发送广播所需时间的两倍，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条深具含义的信息——任务已完成，关掉吧。
激光束显然只是激光束而已，功率强大的相干光束，未经调制，不携带任何信息，它的存在就已经够让人疯狂了。
宇宙中亦有能够产生相干光的宇宙射线，但谁也不往那个方向思考，因为从时间安排上讲，那不可能是巧合。海王星激光必然出自人工，和胡言乱语的调幅部分传递的德拉克图一样，它包含了许多信息。激光的功率是信息的一部分——很吓人的一部分，它足以摧毁敢于接近的太空船。也许的确摧毁过一次。
胡言乱语中的调频部分仍有待分析。十次反复各自包含了看似随机的不同模式。此处和小火星的火星人仔细倾听录音，都认为它们听起来像是火星人的语言，虽然语调平缓了一点，但却没有任何具体含义。琥珀标本快要被自己逼疯了，他说：“听起来就像人类白痴一遍遍说‘啦——啦——啦——啦’。”好吧，也许的确如此。然而，有时候，“啦”会变成“啦——啊——啊”或者只剩下了辅音“勒”，而有时候，听起来又像是转笔刀试图发出“啦”的声音。
四五天之后，锻炼完毕的我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间，却惊讶地在走廊尽头撞见了红先生——火星人很少如此出门闲逛。
“卡门，我们总在我的地方见面，能让我看看你的地方吗？”
“当然了，这还用说？”我的地方乱得一塌糊涂，但红先生应该不会介意，让他开开眼界好了。
我用拇指打开门锁：“运动完我一般要先洗个澡。”
“你又不散毒气。”
带着你的马屁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不由得腹诽。
他在我的小小房间中更显身形庞大，被他无法使用的小号家具包围，这景象颇为怪异。他把椅子推到自己面前。
“能听点儿音乐吗？巴赫F大调第一协奏曲如何？”
“布兰登堡协奏曲，没问题。”口味够堂皇的。我给电脑下令，音乐随即响起。
“音量能大些吗？”他示意要我在他面前坐下。我按他说的坐下，他凑近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话。
“我在住处的言行都被录音录像，为了科学研究之用。但是，这件事情必须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其他人类，其他火星人，都不能知道。”
“没问题，我发誓。”
“我一听见信号的调频部分就明白过来了。能听懂的只有我。”
“只有你懂……是你的私人语言？领袖语？”
他点点头：“或许这才是领袖必须学习那种语言的原因，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我贴近了聆听。“信息说，我们火星人是生物机器，诞生的目的是和人类沟通，前提是人类发展到了能够飞向群星的阶段。”
“好像还不能吧。”
“几代人之后就可以了。他者的动作很慢。”
“你是说，他者的确是在海卫一上进化出来的？”
“根本不是，不是。他们来自某颗绕着别的恒星旋转的行星，距离太阳系大约二十光年。那是一颗寒冷的星球，非常古老，在它的低温环境下，生命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
“海卫一上的个体是为它的使命特别制造的，和我们这些火星人一样，它的功用也是监视地球人。
“他者的行动速度非常缓慢，新陈代谢水平极低。但是，他们的思考速度极快，比你我都快，因为他们的心理过程建筑在超导作用之上。然而，在物理上操控环境，你要观察几个小时才看得见他们的动作。
“海卫一个体的行动速度比他们快六十四倍，我们又比它快八倍——为了配合人类。
“他们的做法基于类比原理。假设你们人类，为了某种原因，要和蜉蝣沟通。”
“蜉蝣，是昆虫吗？”
“没错，不过其生命周期的大部分是蛹，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昆虫之后，它的生命只有一天。你该如何与这种昆虫沟通？”
“没法沟通啊，它既没有大脑也没有语言。”
红先生抱住脑袋猛摇：“哈，这只是类比，不是科学讨论。假设蜉蝣拥有某种语速奇快的语言，也有智慧，连文明都有，但它的生命周期实在太短，从生到死仅有一天。你该怎么和它沟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人类就是蜉蝣。”
他又抱住脑袋：“你怎么泄底了呢？假设你必须和这些智慧蜉蝣沟通，对它们而言，你的行动速度就好比你眼中的美洲杉。你该怎么让蜉蝣明白，你也是一种智慧生物呢？”
“造机器？运动速度和它们一样快的机器？”
“没错，但必须一步一步来。他者的方案是造一种机器，碳基的生物机器，选择某个节奏快过他者家乡的地方，让机器生活在那里。而机器呢，又有能力制造比它自己更快的机器。以此类推。”
“直到造出可以和蜉蝣对话的机器。对他者而言，是与人类交流的工具。”
他点点头：“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原因，我们火星人。”
“你们的唯一功用就是与人类沟通？”
“要我说，不止是功用，而是‘宿命’。我们有生命，有文化，独立于你们。但是，人类却是我们存在的理由。”
“那又怎样？”我悄声说，一边随着音乐挥舞手臂，“何必弄得这么神秘？”
“因为我不该解释给你听的，这本不该让任何人知道。”
“是要我们独立解出密码？”
“我觉得你们做不到，甚至火星人也做不到，多聪明也不行，除非他的整个青年时代都耗在学习我的语言上。”
“就算那样估计也不行，”我说，“奥兹说过，你的大脑要比其他火星人的复杂无数倍。可是，他者为什么要保守秘密？”
“我也不知道具体细节。只知道他们害怕人类，害怕你们的潜力。数百万年前，他们和附近星系的某个星球发生过纠葛，那是和地球颇为相似的地方。生命基于水——碳——氧。他们被你们的行动速度吓住了，被你们的进化速度吓住了。”
“什么样的纠葛？战争？”
“我觉得不太可能有战争，应该是人类口中所谓的‘先发制人的打击’。”
“呃……摧毁了对方？”
红先生慢慢点头：“新崛起的星球开始向外发射宇宙探测器，他者的世界相对较近——两颗太阳的距离仅仅是地球到海王星的百倍左右，可以称之为松散的双星系统——因此，他者的世界成了他们的首个探测目标。”
“难道能跨过那么远的距离侵略不成？”
“他者并不知道。氧气星球曾发生过战争，全球范围的大战，他们进入太空时代前数年的事情，他者能够直接观察他们的行为，正如我们和他们对你们的观察一样。”
“他者总不至于忽然间掌握了太空技术，冲去搞什么‘先发制人的打击’吧？”
“当然不是。他们用探测器探索太空已经有许多千年的历史了。他们来过你们的太阳系，也去过别的地方，用的是复杂的自动机器人，搜集信息，发送，然后自毁。”
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按照我们的所见所闻，他们的智力和能力都相当可怕，能够跨越如此远的距离操控事物。供先发制人打击之用的工具早已就位，只等他们决定何时使用。”
“老天啊，也有针对地球的？”
“我不清楚。信息有些地方很隐晦，很多比喻……翻译过来大概是‘如果是真的，对人类而言，做任何事情都为时已晚；如果不是，就没有必要做任何事情。’”
“我们人类的感觉或许不同。”
“海卫一个体还说，威胁应该对人类保密。不是为了保护工具，信息中特别强调，是为了保护你们——我的看法是，为了避免让工具提前采取行动。我觉得这‘行动’应该不是武力进攻或是投射导弹，很可能只是某种小小的行动，比方说打开激光信标。”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难道说就轰的一声把地球炸掉？就那么随随便便炸掉？”
“应该不会，因为他们不想毁灭地球本身。海卫一个体说，如果人类被证明不适合继续存在，我们可以占据地球。‘我们’指的是火星人。”
“地球倒是还挺热门的哦。”
“别担心。谁需要重力呢？他者是水生动物——住在液氮里的该叫什么？他们对重力的感知和鱼儿差不多，他们反正只是漂浮在那儿。”
我感觉到他在说实话：“你站在我们这边？”
他点点头：“海卫一个体不知道。即便我和你没有拜赫宁的关系，我依然觉得你更加亲近，人类更加亲近，而不是它。他者或许创造了我们，但就存在的角度而言，我们与你们更亲近。
“按照我们的量程，几乎不能称他们为生物……从技术上说，他们永生不灭。”
“永生不灭？他们怎么做到的？”
“个体或许会停止运动，停止新陈代谢，持续千年甚至更久。就算是出现你们称之为死亡的那种状态，使其成为独一无二个体的信息结构依然存在。当需要它的时候，怎么说呢……助推起动就可以了。”
“‘助推起动’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这是从前的旧词。基本上是这样的，某个个体决定是时候唤醒另外一个了，那么，它向后者输入足够的能量，重新激活后者的新陈代谢。整个过程或许需要几埃尔瑞才能完成。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者永生不灭。尽管在几千埃尔瑞的时间内，它仿佛只是储存于电脑中的数据。”
“在同一时刻，他们到底有多少个活着的？”
“也许三个，也许三万亿，我不知道。我们需要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海卫一上加速活动的个体，他们是能够对我们的行为做出反应的其他个体，他们位于三十光埃尔瑞之外。等他者做出反应，那是许多世代以后的事情了。”
“如果有些人——许多人——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些，一定会向海卫一宣战。结局肯定很够劲儿，我能想象得出来。”
“这绝对是开销巨大，收效极微。他们顶多能发射一艘武装到牙齿的自动飞船，却要让它去搜寻并摧毁海卫一地表之下的某个小目标。那完全不可能。”
“理论上不可能，但群氓会有这个意愿。”
“我指的是实际上。你意识到那束激光有多么强吗？如果近距离射击呢？”
“保罗计算过具体数字。如果它的功用和美国星战计划的激光武器相同，可以瞄准射击的话，任何人类已有的太空飞船都将被瞬间蒸发，完全不可能靠近海卫一。”
“哈，哈。”他猛力点头，“眼光放远一点，假设那束激光远非他们技术的巅峰之作，假设他们有功率超过它千倍的装置，假设那装置安装在地球的卫星上。”
“那会造成极大的损伤，哪怕只射击短短瞬间。”
“而且很难阻止，对吧？一天之内，它可以摧毁地球上的所有城市，让森林和草原燃起大火，烟雾的留空时间足以扼杀地球上的农业。”
“他……他者发出了这样的威胁？”
“不，没有说得这么详细。信息只隐晦提及毁灭将在一天内造成，我从这点外推出多种可能性。不过，原话也不尽然是威胁或预言。”他停了几秒种，“很难用准确的语汇转译出来。给出的似乎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对于海卫一个体而言，仿佛有某种娱乐性质，就仿佛即将成为现实的恐怖电影。
“领袖预言的书写形式我很熟悉，可是还从未听人讲过，也许遗漏了什么微妙之处也未可知。”
“仅仅一天，”我们需要科学家，“也许它可以偏转足够大的小行星，制造一场大灾难，像屠灭恐龙一般消灭我们。或是在空气中释放某种毒素，这个一天做不到，是吧？”
“除非在几千个地方同时释放。然而，‘一天’只是信息中的某种暗示，也许代表的是一段较短的时间，也许是对于物种平均灭绝时间而言较短的一段时间。正如我所说，很难分清那是直接叙述，还是某种隐喻或象征。”
“你能与海卫一个体对话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至少在技术层面而言。也许可以与之对话，它似乎知晓英语，可以上六点新闻说声‘他者先生，求你了，请不要在一天内毁灭我们。’可这种做法或许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你可以和它说话，用你们的秘密语言。我是说，就在新闻节目上说。无需告诉任何人类海卫一个体都说了什么。”
“我迟早会做类似的事情。不过，首先我想看看它对德拉克图的反应。再过一天左右就能准备好了。”地球环的科学家在和地球上的科学家争吵不休，“破解密码”的智利天文学家当然也在其列，他十分惹人厌烦——想讨论出应该制作何样的29乘19矩阵，通过红宝石激光送回海卫一。
“也许该送几个字过去。消息收到，饶命啊。”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拿配鸡肉的米饭和奥兹交换配肉糕的土豆泥，他的锻炼时间不比我少——大家的量都差不多——可他的体重直线上升，我却始终下降。
“我不明白，”月球男孩说，“如果他们想送点线信息，干吗绕那么大的圈子？红宝石激光就做得到了。”
“出于某些原因，他们希望火星人也参与其中，”我说，“至少是一位火星人。我想知道的是，琥珀标本是如何从红光中得到那些信息的。”迄今为止，人类读出的只是明——暗，明——暗。
奥兹点点头：“还有，琥珀标本和其他那些黄色家族的成员，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在所有的火星人中，只有他们受到影响。我们在火星上做过解剖学扫描，各个家族之间并没有显著区别——除了红先生。他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在数量和复杂性上都超乎寻常，我总觉得他才应该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那一位。”
“他说他没有特别的感觉，”梅丽尔说，“不过，他只看了几秒种红光，然后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琥珀标本身上了。”
“我要给每一位火星人的眼睛和扫描做高分辨率PET扫描，”奥兹说，“看看琥珀标本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众人静了一静，保罗摇摇头：“海卫一？海卫一怎么可能进化出智能生物？更别提进化出复杂生命了？”
奥兹琢磨着他的肉糕，想从中挖出两条线索。“那里肯定和地球大不相同。地球上，一个生态龛位会引来许多不同物种竞争。特里同，就直观感觉而言，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就算红先生设想的状况有可能发生，存在基于硅和液氮的类有机化学，它的化学反应速度也无比缓慢。”
“而且，海卫一得到的太阳能那么少，”月球男孩说，“化学物质的多样性也很受限。”
“辐射的能量也不少，”保罗说，“还有海王星引发的潮汐摩擦力，液氮间歇泉就是那么产生的。”
月球男孩不肯让步：“即便如此，产生的东西也绝对没有地球的原生质那么复杂多样、生机勃勃。”
“你们都想错了方向，”我说，“如果信号真的来自他者，他们就并不是在海卫一上进化出来的。火星人的传统观念认为，他者住在许多光年之外。因此，激光设备完全有可能是自动装置。他们造得出火星城市，也就造得出那种东西。激光器肯定是他者建造的，天晓得多少年前。”
“说不定就是27,000年，”奥兹说，“你的话有道理。可是，它为什么恰好在黄色家族的一员进入环地球轨道的时候开始闪烁呢？这其中牵涉到的自动技术太复杂了。”
我不禁汗毛直竖：“换句话说……他们在监视我们？”
他挠着胡子说：“还有别的解释吗？”
激光束显然只是激光束而已，功率强大的相干光束，未经调制，不携带任何信息，它的存在就已经够让人疯狂了。
宇宙中亦有能够产生相干光的宇宙射线，但谁也不往那个方向思考，因为从时间安排上讲，那不可能是巧合。海王星激光必然出自人工，和胡言乱语的调幅部分传递的德拉克图一样，它包含了许多信息。激光的功率是信息的一部分——很吓人的一部分，它足以摧毁敢于接近的太空船。也许的确摧毁过一次。
胡言乱语中的调频部分仍有待分析。十次反复各自包含了看似随机的不同模式。此处和小火星的火星人仔细倾听录音，都认为它们听起来像是火星人的语言，虽然语调平缓了一点，但却没有任何具体含义。琥珀标本快要被自己逼疯了，他说：“听起来就像人类白痴一遍遍说‘啦——啦——啦——啦’。”好吧，也许的确如此。然而，有时候，“啦”会变成“啦——啊——啊”或者只剩下了辅音“勒”，而有时候，听起来又像是转笔刀试图发出“啦”的声音。
四五天之后，锻炼完毕的我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间，却惊讶地在走廊尽头撞见了红先生——火星人很少如此出门闲逛。
“卡门，我们总在我的地方见面，能让我看看你的地方吗？”
“当然了，这还用说？”我的地方乱得一塌糊涂，但红先生应该不会介意，让他开开眼界好了。
我用拇指打开门锁：“运动完我一般要先洗个澡。”
“你又不散毒气。”
带着你的马屁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不由得腹诽。
他在我的小小房间中更显身形庞大，被他无法使用的小号家具包围，这景象颇为怪异。他把椅子推到自己面前。
“能听点儿音乐吗？巴赫F大调第一协奏曲如何？”
“布兰登堡协奏曲，没问题。”口味够堂皇的。我给电脑下令，音乐随即响起。
“音量能大些吗？”他示意要我在他面前坐下。我按他说的坐下，他凑近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话。
“我在住处的言行都被录音录像，为了科学研究之用。但是，这件事情必须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其他人类，其他火星人，都不能知道。”
“没问题，我发誓。”
“我一听见信号的调频部分就明白过来了。能听懂的只有我。”
“只有你懂……是你的私人语言？领袖语？”
他点点头：“或许这才是领袖必须学习那种语言的原因，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我贴近了聆听。“信息说，我们火星人是生物机器，诞生的目的是和人类沟通，前提是人类发展到了能够飞向群星的阶段。”
“好像还不能吧。”
“几代人之后就可以了。他者的动作很慢。”
“你是说，他者的确是在海卫一上进化出来的？”
“根本不是，不是。他们来自某颗绕着别的恒星旋转的行星，距离太阳系大约二十光年。那是一颗寒冷的星球，非常古老，在它的低温环境下，生命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
“海卫一上的个体是为它的使命特别制造的，和我们这些火星人一样，它的功用也是监视地球人。
“他者的行动速度非常缓慢，新陈代谢水平极低。但是，他们的思考速度极快，比你我都快，因为他们的心理过程建筑在超导作用之上。然而，在物理上操控环境，你要观察几个小时才看得见他们的动作。
“海卫一个体的行动速度比他们快六十四倍，我们又比它快八倍——为了配合人类。
“他们的做法基于类比原理。假设你们人类，为了某种原因，要和蜉蝣沟通。”
“蜉蝣，是昆虫吗？”
“没错，不过其生命周期的大部分是蛹，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昆虫之后，它的生命只有一天。你该如何与这种昆虫沟通？”
“没法沟通啊，它既没有大脑也没有语言。”
红先生抱住脑袋猛摇：“哈，这只是类比，不是科学讨论。假设蜉蝣拥有某种语速奇快的语言，也有智慧，连文明都有，但它的生命周期实在太短，从生到死仅有一天。你该怎么和它沟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人类就是蜉蝣。”
他又抱住脑袋：“你怎么泄底了呢？假设你必须和这些智慧蜉蝣沟通，对它们而言，你的行动速度就好比你眼中的美洲杉。你该怎么让蜉蝣明白，你也是一种智慧生物呢？”
“造机器？运动速度和它们一样快的机器？”
“没错，但必须一步一步来。他者的方案是造一种机器，碳基的生物机器，选择某个节奏快过他者家乡的地方，让机器生活在那里。而机器呢，又有能力制造比它自己更快的机器。以此类推。”
“直到造出可以和蜉蝣对话的机器。对他者而言，是与人类交流的工具。”
他点点头：“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原因，我们火星人。”
“你们的唯一功用就是与人类沟通？”
“要我说，不止是功用，而是‘宿命’。我们有生命，有文化，独立于你们。但是，人类却是我们存在的理由。”
“那又怎样？”我悄声说，一边随着音乐挥舞手臂，“何必弄得这么神秘？”
“因为我不该解释给你听的，这本不该让任何人知道。”
“是要我们独立解出密码？”
“我觉得你们做不到，甚至火星人也做不到，多聪明也不行，除非他的整个青年时代都耗在学习我的语言上。”
“就算那样估计也不行，”我说，“奥兹说过，你的大脑要比其他火星人的复杂无数倍。可是，他者为什么要保守秘密？”
“我也不知道具体细节。只知道他们害怕人类，害怕你们的潜力。数百万年前，他们和附近星系的某个星球发生过纠葛，那是和地球颇为相似的地方。生命基于水——碳——氧。他们被你们的行动速度吓住了，被你们的进化速度吓住了。”
“什么样的纠葛？战争？”
“我觉得不太可能有战争，应该是人类口中所谓的‘先发制人的打击’。”
“呃……摧毁了对方？”
红先生慢慢点头：“新崛起的星球开始向外发射宇宙探测器，他者的世界相对较近——两颗太阳的距离仅仅是地球到海王星的百倍左右，可以称之为松散的双星系统——因此，他者的世界成了他们的首个探测目标。”
“难道能跨过那么远的距离侵略不成？”
“他者并不知道。氧气星球曾发生过战争，全球范围的大战，他们进入太空时代前数年的事情，他者能够直接观察他们的行为，正如我们和他们对你们的观察一样。”
“他者总不至于忽然间掌握了太空技术，冲去搞什么‘先发制人的打击’吧？”
“当然不是。他们用探测器探索太空已经有许多千年的历史了。他们来过你们的太阳系，也去过别的地方，用的是复杂的自动机器人，搜集信息，发送，然后自毁。”
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按照我们的所见所闻，他们的智力和能力都相当可怕，能够跨越如此远的距离操控事物。供先发制人打击之用的工具早已就位，只等他们决定何时使用。”
“老天啊，也有针对地球的？”
“我不清楚。信息有些地方很隐晦，很多比喻……翻译过来大概是‘如果是真的，对人类而言，做任何事情都为时已晚；如果不是，就没有必要做任何事情。’”
“我们人类的感觉或许不同。”
“海卫一个体还说，威胁应该对人类保密。不是为了保护工具，信息中特别强调，是为了保护你们——我的看法是，为了避免让工具提前采取行动。我觉得这‘行动’应该不是武力进攻或是投射导弹，很可能只是某种小小的行动，比方说打开激光信标。”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难道说就轰的一声把地球炸掉？就那么随随便便炸掉？”
“应该不会，因为他们不想毁灭地球本身。海卫一个体说，如果人类被证明不适合继续存在，我们可以占据地球。‘我们’指的是火星人。”
“地球倒是还挺热门的哦。”
“别担心。谁需要重力呢？他者是水生动物——住在液氮里的该叫什么？他们对重力的感知和鱼儿差不多，他们反正只是漂浮在那儿。”
我感觉到他在说实话：“你站在我们这边？”
他点点头：“海卫一个体不知道。即便我和你没有拜赫宁的关系，我依然觉得你更加亲近，人类更加亲近，而不是它。他者或许创造了我们，但就存在的角度而言，我们与你们更亲近。
“按照我们的量程，几乎不能称他们为生物……从技术上说，他们永生不灭。”
“永生不灭？他们怎么做到的？”
“个体或许会停止运动，停止新陈代谢，持续千年甚至更久。就算是出现你们称之为死亡的那种状态，使其成为独一无二个体的信息结构依然存在。当需要它的时候，怎么说呢……助推起动就可以了。”
“‘助推起动’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这是从前的旧词。基本上是这样的，某个个体决定是时候唤醒另外一个了，那么，它向后者输入足够的能量，重新激活后者的新陈代谢。整个过程或许需要几埃尔瑞才能完成。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者永生不灭。尽管在几千埃尔瑞的时间内，它仿佛只是储存于电脑中的数据。”
“在同一时刻，他们到底有多少个活着的？”
“也许三个，也许三万亿，我不知道。我们需要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海卫一上加速活动的个体，他们是能够对我们的行为做出反应的其他个体，他们位于三十光埃尔瑞之外。等他者做出反应，那是许多世代以后的事情了。”
“如果有些人——许多人——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些，一定会向海卫一宣战。结局肯定很够劲儿，我能想象得出来。”
“这绝对是开销巨大，收效极微。他们顶多能发射一艘武装到牙齿的自动飞船，却要让它去搜寻并摧毁海卫一地表之下的某个小目标。那完全不可能。”
“理论上不可能，但群氓会有这个意愿。”
“我指的是实际上。你意识到那束激光有多么强吗？如果近距离射击呢？”
“保罗计算过具体数字。如果它的功用和美国星战计划的激光武器相同，可以瞄准射击的话，任何人类已有的太空飞船都将被瞬间蒸发，完全不可能靠近海卫一。”
“哈，哈。”他猛力点头，“眼光放远一点，假设那束激光远非他们技术的巅峰之作，假设他们有功率超过它千倍的装置，假设那装置安装在地球的卫星上。”
“那会造成极大的损伤，哪怕只射击短短瞬间。”
“而且很难阻止，对吧？一天之内，它可以摧毁地球上的所有城市，让森林和草原燃起大火，烟雾的留空时间足以扼杀地球上的农业。”
“他……他者发出了这样的威胁？”
“不，没有说得这么详细。信息只隐晦提及毁灭将在一天内造成，我从这点外推出多种可能性。不过，原话也不尽然是威胁或预言。”他停了几秒种，“很难用准确的语汇转译出来。给出的似乎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对于海卫一个体而言，仿佛有某种娱乐性质，就仿佛即将成为现实的恐怖电影。
“领袖预言的书写形式我很熟悉，可是还从未听人讲过，也许遗漏了什么微妙之处也未可知。”
“仅仅一天，”我们需要科学家，“也许它可以偏转足够大的小行星，制造一场大灾难，像屠灭恐龙一般消灭我们。或是在空气中释放某种毒素，这个一天做不到，是吧？”
“除非在几千个地方同时释放。然而，‘一天’只是信息中的某种暗示，也许代表的是一段较短的时间，也许是对于物种平均灭绝时间而言较短的一段时间。正如我所说，很难分清那是直接叙述，还是某种隐喻或象征。”
“你能与海卫一个体对话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至少在技术层面而言。也许可以与之对话，它似乎知晓英语，可以上六点新闻说声‘他者先生，求你了，请不要在一天内毁灭我们。’可这种做法或许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你可以和它说话，用你们的秘密语言。我是说，就在新闻节目上说。无需告诉任何人类海卫一个体都说了什么。”
“我迟早会做类似的事情。不过，首先我想看看它对德拉克图的反应。再过一天左右就能准备好了。”地球环的科学家在和地球上的科学家争吵不休，“破解密码”的智利天文学家当然也在其列，他十分惹人厌烦——想讨论出应该制作何样的29乘19矩阵，通过红宝石激光送回海卫一。
“也许该送几个字过去。消息收到，饶命啊。”
- PET：正电子发射型计算机断层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