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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马可士

  冬天在坎宁坡降临。雪不多,但北边平原和山地吹来的风带着酷寒。城里的鸟都飞走了,最后似乎只剩下乌鸦和麻雀,城里居民裹着大衣和斗篷、围巾和连指手套,像是某种外表如出一辙的冻僵人种。

  几个星期来,马可士和基特在街上打转,尽量找人交谈。一个卖破烂商的女儿坐在她母亲的店门阶上。一个犯人桥边的守卫。一个把薪水拿去酒吧里花用的有钱人家男仆。不论任何人,他们都可以从小地方开始闲聊—手背上的疤痕,天气,马车队里什么样的马最会拉车,然后小心翼翼地诱导聊天的内容,直到他们能找个理由问:你知道有谁送了讯息去喀尔斯吗?

  大部分的答案是否定的,而回答的人说的是实话。每个星期他们都会听到几次肯定的答案,而马可士和基特会借口谈起喀尔斯的银行,接着线索便断了。他们三度听到有人给了否定的答案,说他们不知道有谁送了讯息,而他们没说实话。每次遇见这情况,马可士都感到一股兴奋,觉得他们就要找到席丝琳神秘的告密者。

  第一次,他们花了五天才追查到结果,原来是那个男人妻子痛恨自己的弟弟,而他不想为了送信给在喀尔斯的弟弟,在家里引起争执。第二次是个信差,他在北岸有情人,会送信给他安排幽会。第三次,也是最有希望的一次,是个小贵族和崔希恩王宫廷里的一个小贵族通信。这一例,马可士和基特被迫在街上堵到他的贴身仆人,如孩子丢掷小圆石般朝他连番发问。他们发现那个男人之前想买一辆华丽的马车,又不希望他社交圈的对手发觉而出更高的价码。

  晚上他们回到黄屋旁的马厩,和剧团演员睡在一起。那把毒剑被马可士藏在道具和戏服之间,基特让其他人明白它的危险性,即使桑德都表现得小心翼翼。马可士不再背着剑,而随着肩痛减轻,梦境也不再鲜明而令人不安。日子形成了某种规律,持续的失望带来苦涩的味道。

  他们继续追查,抱着希望盲目出击,但联络人的行事太隐密,似乎没人知道他。坎宁坡的冬天终究来临,游戏的方式又改变了。

  「达斯可林邀请卡莉参加宴会。」基特端了一杯咖啡驼着背说。「宫中许多有权势的人也会出席。还有他们的仆人。」

  「听起来我们应该去。」马可士说。院子里有半打孩子玩着复杂的游戏,把石头踢下大裂谷边缘。马可士看着他们,羡慕他们的精力和游戏的随性。马厩中满是马匹、马夫和铁匠,将演员挤到了马厩边,他们挨着坐在一起,有如暴风雨中的羊只。

  「你觉得她会演什么?」赫内特从他们后方问。

  「比较黑暗的。」莎莉特‧速恩说。所有演员之中,马可士最不了解她,而她的金发和圆脸让她显得比真正的个性开朗天真。「我们一直在演滑稽剧,最后可以看出所有的线索。」

  「我觉得战时演滑稽剧很好。」基特师傅说。「时局惨澹的时候,人们似乎渴望笑声。」

  「我们应该找出哪些戏最适合饥荒。」史密夫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觉得《裁缝男孩和太阳》如何?」

  「为什么会适合?」米凯问。「和饥荒没关系啊。」

  「重点就是没关系。」史密夫说。

  「等她和桑德从市场回来,我们可以问她。」基特说。「不过我们的计画有更要紧的问题,队长。」

  「我知道。」马可士说。

  宫廷季起自春天,止于初冬,再过几天迁徙就要开始了。宫中男女将收拾家园,从城市回到他们散布安提亚各处的诸多领地,至于艾斯特洛邦、沙拉喀和依拉萨等征服的土地,则让有权势与受青睐的人瓜分。他们想找的某个人可能去任何地方。接着国王的狩猎即将开始,一群上层贵族将随着摄政王和埃斯特王子跑过世界各地猎鹿,直到春天才会再次回到皇城,到那时世界恐怕会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了。

  莎莉特‧速恩轻声咒骂,把一只甲虫从手臂上弹掉。院子里的一个男孩踢出一颗石头,石头飞过他朋友与同伴身边,落向大裂谷的虚空;他得意洋洋地举起双臂。基特啜饮着咖啡。

  「如果所有人都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无法在坎宁坡找到他,我们在冬天也找不到他。」马可士说。

  「看来是个挑战。」基特同意道。「我想,我们因此有个问题。」

  「不是一个,是好几个。」

  他们周围的其他演员沉默了下来。马可士感到他们之间交换了眼神和手势,他礼貌地没看他们,但空气仍然有一种紧绷的感觉。卡莉和桑德从房子一角出现,两人肩上各扛着一个布袋。城中食物的价格水涨船高,而且日渐稀少,不过按马可士看,上流社会的人依然吃得不错。基特站起身,马可士跟着他。该谈严肃的事了。

  卡莉注意到他们在等她,脚步几乎没有迟疑,顶多踩在地上的气势稍稍改变。桑德的趣事或争论还没说完,空出的那只手仍在比划,卡莉拿起自己背上的布袋交给他。桑德困惑地接过布袋,然后看到马可士和基特。卡莉停下脚步,桑德继续往前走。

  「来杯苹果汁吗?」马可士问。

  「有何不可?」

  黄屋的内部舒适而熟悉。卡莉朝老板举手招呼,指指后面,对方扬起下巴回应。两人之间的暗号本身已是完整的交谈。卡莉带他们来到一个小房间,房间的墙边排着酒桶和啤酒,天花板挂着一盏灯,灯烟熏黑了上方的锡盘,锡盘将灯光反射到下方一张薄木桌上。卡莉先坐下,然后是基特师傅,马可士则坐到背对门的一张椅子上。片刻之后,老板探头进来。

  「来一轮苹果酒。」卡莉说。「队长付钱。」

  「很高兴有人付钱。」老板说,不久三个陶杯便盛着苹果酒搁在他们面前,蒸气让空气中充满苹果香。马可士啜饮一口,酒的香甜和刺激令他有点讶异。

  「很好。」他说。

  「从艾斯特洛邦的果园弄来的。」卡莉说。「之前没那么好。好啦。准备离开坎宁坡吗?」

  「看来是。」马可士说。「不过实际情况还不清楚。我们希望找人告诉我们,摄政王派去世界各地搜索的事。例如他们在找什么?还有他们在哪里搜索?只不过并不成功。我想我们已经把时间耗尽了。」

  「好吧。」卡莉说。基特师父看起来很痛苦。再次与他的家人重逢之后,那么快就要离开并不容易。马可士由不久前的经验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做出那样的决定。

  「我要往北去。领导赫尔斯卡的搜索队的男人叫达尔‧辛拉玛。席丝琳跟他交手过,觉得他是货真价实的家伙。我猜不论他在找什么,他都会把最有希望的机会留给自己。」

  「听起来很明智。」卡莉说。

  「我会跟他一起去。」基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马可士说道:「我会留下基特。」

  基特惊讶地睁大眼睛,马可士靠向桌子,在基特完全恢复之前表明自己的打算。

  「卡莉,如果妳愿意,妳可以带着剧团去贵族的领地,跟随国王的狩猎。基特知道怎么嗅出我们在找的男人。我将自己前往赫尔斯卡,沿着海岸试图找到辛拉玛那群人。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加倍的机会。」

  「我想风险也会加倍。」基特说。「冬天独自穿过赫尔斯卡,可能发生各种意外。」

  「如果我发高烧或折断骨头,是比较大的问题。」马可士说。「但一个人也比较不容易引人注意。我想这么一来,利弊就差不多了。」

  「不。」基特说。「才没有。」

  「这样实在烦人,知道吗?」

  卡莉一掌拍在桌上,巨响让两人都吓一跳。一绺头发从她的辫子里松脱,她将头发撩到耳后,就像木匠将粉笔夹在耳朵后面。

  「你们知道我没听到什么吗?」她说。

  「噢,我想我不知道。」马可士说。

  「我没听到任何人说,『卡莉,妳觉得如何?』」

  马可士瞥了基特一眼。

  「卡莉,妳觉得如何?」马可士说。

  她庄重地点点头。「我觉得不论你们试图寻找而又守口如瓶的东西是什么—」

  「噢,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且—」马可士刚开口,便看到卡莉挑起眉毛。「不好意思。」

  「我在想,不论这东西是什么,不论路上有多少人和你同行,赫尔斯卡随便一场猛烈的暴风雪都不是容易的事。这位队长很清楚,因此不希望我们涉险。加上他知道—」卡莉转身对着基特道:「而你显然不知道,基特师傅去哪儿,剧团就去哪儿。」基特开口要反驳,却停了下来。「所以这些耍嘴皮、有男子气慨的自我牺牲只会在戏台上出现,而剧团要去赫尔斯卡。我会告诉大家,派赫内特去买马,让其他人打包。反正他妈的也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卡莉从她的椅子站起来,将苹果酒一饮而尽,走向房子的大厅,再走向院子。基特缓慢啜饮自己的苹果酒,望向马可士。

  「你让她掌管了剧团。」马可士说。

  「对。没错。」

  「我想她食髓知味了。」

  旅途漫长,他们没等宫廷季结束才踏上旅途。剧团用最后的钱买了一组马拉车,又买了两匹马让人走累了可以骑。虽然在坎宁坡待了许久,但长年的巡回让剧团养成惊人的效率。有好天气相助,往七坡的旅程只花了快一星期的时间,他们原本在那时要前往达斯可林的宴会上表演。又一星期后,他们到达艾斯汀港,没去沙拉喀的舰队半数都在那里的冬港,而城里又陡又窄的街道满是水手。他们拿到这一季的薪水和封锁努斯得到的奖金,正大肆挥霍。

  平时空荡荡的突堤码头挤满战船,船坞里弥漫着热焦油和新鲜木屑的香气,大多船上都挂着皇室的三角旗和史基斯丁宁家的旗帜,而在这两面旗帜下还有红旗,上面画着女神白色的八只复眼。

  卡莉驾着马车进入一家酒馆的院子,那里距离海边不到百步之遥,空气湿凉,海鸥的叫声比附近的人声更响亮。基特师傅和酒馆老板讨价还价,以三晚的演出谈到不错的条件。他们没时间将剧本改编成符合当地情势或加入个性,于是选了耳熟能详而人人知道台词的故事。演员将马车侧面放下,准备道具和戏服的时候,基特出去物色能载他们到卢奇尤帕的船。

  演员对他们做的事很拿手,马可士在旁边只会碍事,于是他大半天都独自在艾斯汀港游荡。他走进一家酒吧点了一段香肠和一杯啤酒,坐到离众人稍远的位置。

  一个歌手带着鼓坐在交谊厅前方,用尖细的声音唱着马可士听过的一长串故事—参战的船长中了古老的魔法而离开这个世界,等他回来的时候,他认识的人都不在了,住过的地方全变了样。这首歌很悲伤,搭配的干巴巴鼓声有如心跳。马可士心不在焉地听着演奏,看着交谊厅中男男女女的面孔。这些人看起来很年轻,青涩而未受磨练。他们是海军的水手、商人以及拥有自己的家、市场摊子和孩子的女人,却宛如经过变装打扮一般,甚至比演员更夸张。

  他也曾经那么年轻、那么有信心,相信自己可以将世界重塑成他选择的样子。或许在某些限度之下的确是如此。过去彷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不过又像一星期前才刚发生。他喝完啤酒走回寒冷中,而歌手的鼓声仍在背后鼓动。

  院子里,基特穿着一件黄丝袍坐在马车上,双手从身体两侧伸出,米凯和史密夫含着针,快速地以长针缝过衣褶。

  马可士爬上马车坐到他们身边。基特说:「看来我去年瘦了不少。」

  「要归功于活力充沛的生活方式。」马可士说。「船找得顺利吗?」

  「顺利。」基特说。「再过两天就有船可搭,手边的一点积蓄还不会使我们破产。不过戏团会在路上排演几出通常适合赫弗钦人的戏,赫尔斯卡的幽默恐怕常常需要双关语,因此得确认台词准确无误。」

  「应该不是问题。」米凯含着一口针说。「我们就是靠这行吃饭的,不是吗?」

  「显然是。」史密夫愉快地说。「基特,尽量别动,会影响皱褶。」「不好意思。我尽量。」

  下午短暂,北偏的太阳钻进了西方的地平线。老板带着火把和火盆来到院子,当夕阳将云染成玫瑰与金色时,马可士站在人群中带领大家笑或鼓掌,或帮忙解决每场总会冒出一、两个的闹事者。莎莉特‧速恩加入了他。她没时间记下这出戏的所有台词,便让赫内特扮演奶妈的角色,发出滑稽的尖锐假音。马可士朝她点点头,她回以微笑。

  「真不敢相信我得感谢你把基特师傅带回我们身边。」她说。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是把他带还给你们。」马可士说。「不过还是不客气。看他回到家人之中真不错。」

  「你的家人呢?」她问。

  他原本想说她们都死了。阿莉丝和梅里安已经过世,只活在他的梦中。不过他没这么说。

  「在苏达帕。目前在苏达帕。如果那里的情势太危险,我想我会在奥丽华港和他们重逢。」

  「你是指席丝琳吗?」

  「还有亚尔丹。还有佣兵团。」马可士说。「我在这世上只有他们了。我往北去的路上找到机会见他们一面,但我不能留下。他们有他们的工作,我有我的任务。等事情结束……」

  「等事情结束。」莎莉特‧速恩附和道,这时桑德从马车后探出头,他的脸上擦脂抹粉,手臂上飘着绿缎带。

  「噢,时候到了。」莎莉特‧速恩说着快步走向院子的另一头。

  基特出来了。他走上戏台,戏服的黄丝绸在火光中有如金缕衣,演员迈步向前时,戏台因他的重量微微摇晃。他在台前停下脚步,漫长的屏息片刻间,马可士看到的不是剧团演员,不是黄金之王拉玛斯,而是基特。他的朋友,基特。他在老人脸上看到满足、快乐和得到归属的神情。那一刻过去,基特开始吓唬群众,装腔作势地吟诵,承诺奇迹与喜悦,让众人忘却黑暗与寒冷,靠向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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