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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席丝琳

  席丝琳:

  我不在乎妳多久才来信。妳写了信,我就太高兴了。在一堆信件中看到妳的来信,是我一天或一星期里最美好的时刻。或许是一年里吧,而这一年我还帮忙赢了一场战争,所以妳的信比那更美好。起初我以为我在做梦,或是弄错了。我也想念妳。我没想过我会那么想念。我知道妳是生意人,银行对妳而言是个责任,但我们还没机会多聚聚,妳就离开了坎宁坡,我好失望。

  很抱歉军队打扰了妳。我下令禁止骚扰妳和银行的成员。如果有任何问题,布鲁特会直接向妳请示,而不论妳告诉他什么,都等同法律的效力。我现在恶名昭彰,冒犯我很危险,不过这名声其实得来侥幸,和我真正做的事没什么关系,所以我想他应该不会找妳麻烦。但如果他不识相,就写信给我,我会处理。坐在王座上除了不愉快的部分,有些实质的好处。

  还有,我想要妳知道我多想念妳。虽然我们待在一起那么久,我总觉得我们几乎没机会发掘对彼此的意义。最后一夜,那一夜……

  唉,这比我想象的困难多了。乔瑞说我应该诚实而温柔,我也很想。席丝琳,我爱妳。我从没这么爱过任何人。我治理埃斯特的国家,努力保护帝国,都是为了别一直想着妳。想着妳的身体。听起来很粗俗吗?我不是故意的。那一晚之前,我从来没碰过女人。至少不是像我当时对妳那样。收到妳的信之后,我再也不能否认了。我想要妳回到我身边。我想要深夜不睡,让妳的头枕在我的腿上,读所有我们躲着那时没有的诗给妳听。我想要早上在妳身边醒来,看妳沐浴在日光中,就像我们在黑暗中那样。

  席丝琳,我爱妳。说出来真是如释重负。我觉得轻松、清爽、舒服多了。我相信妳,对妳真心诚意,而我用不着问妳就知道妳对我也是如此。我打从心里知道妳对我忠心不二。

  亲爱的,可以的时候请回坎宁坡,让我以玫瑰、黄金与丝绸或任何其他妳想到的东西沐浴在妳身上。我把和平带给全世界的计画进行得很顺利,而我最想用我的力量做的,莫过于让妳像我接到妳的信一样快乐。

  还有埃斯特!吾爱,妳该看看他。他看起来几乎像个男人了。等他登基,我不再是摄政王的时候,我就能随心所欲—

  「行长?」信差又问了一次。

  席丝琳抬起头。男人像来自梦中的鬼魂一样站在她的办公室里。他的头发仍因为骑行而潮湿,身上带着旅途和马匹的臭味。她设法吸口气,但她的肺感觉像是玻璃做的。

  「是。」她说。「请说。」

  「在下的命令是等待您回复。」他说。

  「没有回复。现在没有。」她说。「需要……一点时间。」

  「是,行长。」

  信差踌躇不前,她差点吼着叫他滚出去,接着才想起他在等赏钱。她在钱包里掏了掏,感觉手指麻木笨拙,最后掏出几枚钱币,看也没看是什么就递了出去。男人鞠躬离开。席丝琳坐到长沙发上,头埋进手中,长沙发的皮革在她身下嘎吱作响。她觉得自己被困在受攻击的那一刻和感觉到痛楚的那一刻之间,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的胃缓慢无情地纠结,深刻的焦虑让她知道接下来几星期都别想睡了。甚至几个月。

  葛德‧帕里亚柯觉得自己爱上了她。爱,好像出自古老史诗的的东西。他和她一同经历了一点噩运,这下子他们是灵魂伴侣了。她回头看信。看妳沐浴在日光中,就像我们在黑暗中那样。是啊,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唉,妈的。」她漫无目的地骂道。

  不过另一方面,信上写了:我下令禁止骚扰妳和妳银行的成员。

  她收起信,撑着站起身。这世界仍然感觉很脆弱,但她可以走动说话了,而如果她能走动说话,她便什么都能做。她走出办公室来到守卫区,低矮的云层意味着很快就会降下今年第一场雪。依南和亚尔丹在院子里对打,钝剑铿锵相击,全神贯注的两人直到听见席丝琳叫了他们的名字才停手。

  亚尔丹走过来。他穿着练习用的皮甲,看起来像竞技士,耳环伴随耳朵抽动叮当作响。依南脱下她的皮甲,在如水獭厚实的毛皮上,珠子事先解下了,毛皮汗湿而呈黑色。

  「行长,有什么问题吗?」亚尔丹问。

  「有几个问题。」席丝琳说。「不过目前不重要。我们撤离的状况如何?」

  依南皱起眉。他们通常不会公开谈论这种事。至少之前不会。

  「有进展。」亚尔丹说。「我们上星期送出了半打孩子和他们的母亲。」

  院子墙上有只乌鸦哑哑叫着,像在发表意见。

  「不久后会有命令。」席丝琳说。「我希望你们两个执行。」

  「什么样的命令,行长?」依南问。

  「我这星期要再弄一百个孩子出去。」

  亚尔丹和依南互看一眼。

  「我不大确定要怎么在不惹麻烦的情况下办到。」亚尔丹说。

  「我们有个优势。」席丝琳说。「看来我们凌驾于法律之上了。」

  下午过一半的时候下雪了,硬梆梆的小颗粒落在铺石街道上,再被她踝边刮起的小型气旋吹起。席丝琳传讯给伊莎杜行长的组织网,告诉他们任务泄露,绝不可再提起,即使否认任务存在也不行。蜘蛛祭司的能力以窃窃私语和密码传过城中,而在这之前,尽量把消息传到各处是她仅有的保障。

  但即使组织网破坏停摆,她仍接收到一些讯息。几个家庭聚在一起,把孩子藏在染坊的院子里,不让安提亚军发现。一个女人和她十二岁的儿子藏身在一个小商人的家里,而商人开始不安了。城郊的一位鞣皮匠送来需要帮助的讯息,但没说其他细节。苏达帕充满了绝望的人。

  他们由一辆货车开始,车上放着半打阖上的大箱子。亚尔丹驾着车,席丝琳坐在旁边,而依南在货车顶,手搭在剑上。马匹穿过覆雪的街道,呼出寒冷而朦胧如羽的气息,席丝琳将身子缩进灰羊毛外套。第一站是商人的房子,亚尔丹以带轮的箱架推了第一个箱子阔步走向供仆人使用的入口,一副只是例行公事的模样。

  门打开,一个模样紧张的提辛内人望着门外。

  「我是席丝琳行长。我们是来收货的。」

  「噢,感谢神祇。」男人说着带他们进门。逃亡的提辛内女人和她儿子挤进箱子中,不过没剩多少空间了。要载七个家庭逃亡的孩子,他们需要更大的货车。

  「小姐,愿神保佑妳。」母亲说。「谢谢妳为我做的一切。」

  「不客气。」她说。但她心里想的是:要谢就谢伊莎杜。这是为她而做的。

  亚尔丹将箱子拖出去,商人的一个仆人帮了点忙,接着他们往鞣皮匠那里去。八到七十岁的六人正在臭味扑鼻的棚屋里取暖,席丝琳确认他们被安全装上货车。其他人得再等几小时。

  货车运回城中时,火把标明了前方安提亚士兵设下路障的位置。席丝琳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短促,然后扬起下巴。她突然确信把葛德的话当真是大错特错。

  「停车!」守卫队长喊道。

  亚尔丹勒马停车。席丝琳觉得她听见背后的箱子里有人在啜泣。拜托别出声。你会害死大家。她心想。守卫队长骑向前,他是个胸膛宽阔的原血人,身边配着战斧和匕首,头发和胡子上沾着雪。席丝琳的心脏狂跳,局促不安地想扭手指、咬手或自己的舌头。她露出冷淡的微笑。队长的目光停在箱子上,抚抚稀疏的胡子。他还没开口,席丝琳便先发制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

  守卫队长诧异地眨眨眼。应该由他主导谈话。他瞇起眼,一手落向战斧。亚尔丹在他座位上移动,虽然不明显,但席丝琳感觉到了。

  「你们搬的是什么?」守卫低吼道。

  「别转移话题。」席丝琳喝道。「我问你问题,你就回答。知道我是谁吗?」

  接着是一阵紧张的停顿。席丝琳挑起眉毛。

  过了好一会儿,队长才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但他的声音少了点气势。她让他退居守势或许是好事,却也可能是一连串可怕不幸的开端。

  「因为我是席丝琳‧贝尔莎库,米狄恩银行奥丽华港分行与苏达帕分行的行长,摄政王特别下令不可骚扰我和我雇用的任何人,而你却在骚扰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收到有人造反的讯息。」队长说。「有人说他们藏在这附近一间房子里。我们要检查所有经过的人。」

  「不准检查我。」席丝琳说。

  「女士,不好意思。」守卫说。「但我奉命行事。只要看看那些箱子和车下,确认—」

  「布鲁特呢?」

  「女士?」

  「布鲁特在哪儿?特尼根任命的那个总督。他在哪里?」

  「在他的宅邸吧。」队长太过不安,让他的回答变得像疑问。

  「亚尔丹,载我们到总督宅邸。」席丝琳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米斯,女士?」

  「你可以跟着我们。」

  「我……不行。」他说。他的手没伸在战斧旁了。「我得留下来检查货车。」

  「好吧,那你有个选择。你可以跟我们去找总督,确认你违抗了摄政王的明确指示,或者是让我们过去,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干预我的生意。等你和你的手下回去之后,再仔细想想如果把我带到总督面前,会发生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受她玩弄。即使透过火把的火光,也能从他的眼中看出来。但他不确定。席丝琳像她假扮的那种女人叹气。她的腹部紧张得发疼。

  「在这里等着。」他说。「妳和妳的手下别动。我派个传令员去。」

  「这可不明智。」席丝琳说着往后一靠开始等待。队长骑回他的手下身边,片刻之后,一把火炬离开那群人,迅速往城中而去。

  虽然外头刮风下雪,却不如她预料的寒冷。秋天还没彻底松开掌握。她和亚尔丹的呼出的气息白茫一片,拉车的马开始无聊不安,依南在后面踱步让马车微微摇动。沿着街道与开展的城市看去,落雪让建筑和水面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在朦胧隐约的声响中,她听见不远处一阵嗡嗡弦声持续了片刻。

  「我们刚来的时候,没发觉这座城市这么美。」席丝琳说。

  「自有魅力。」亚尔丹附和道。

  「你觉得我们能活着度过这一切吗?」

  亚尔丹耸耸肩。「说不准。」

  「我赌五十枚银币,我们可以。」她说。

  亚尔丹望着她。他被雪沾湿的脸上隐约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席丝琳放声笑了,亚尔丹莞尔。火把回来时,感觉过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其实只不过半个小时。回来了十支火把。席丝琳靠向前,她的手指和脚趾感觉麻木,耳垂发疼。

  新来的火把混入原有的火把中,她听见咆哮的声音,过了片刻后五人朝她急驰而来。没带火把的那人正是留着一把惊人胡子的苏达帕总督法隆‧布鲁特,他穿的是晚宴服,没穿外套。

  「席丝琳行长。」布鲁特说。「发生这种事实在抱歉。我指示手下把命令传下去,但有些智能不足的杂种没听进去。我以一切神圣的事物发誓,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他骑在鞍上深深一鞠躬,彷佛是和女王说话。席丝琳纳闷葛德在报告里是怎么说的,居然让安提亚帝国的堂堂男爵在混血的锡内女商人面前折腰。她为这男人和他的恐惧感到短暂的同情。

  「谁都会犯错。」她说。「发生一次,只是疏忽。」

  「谢谢您,行长。感谢体谅。」

  「两次可就不是疏忽了。这是第一次。」

  「不会有下次了。在下向您保证。我会把阿米斯鞭到皮开肉绽,以儆效尤。」

  席丝琳望过街道,望向摇曳的火焰。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所有人—都可能从她背后的木箱里把孩子拖出来,至少会驱赶着孩子穿过街道,最糟或许会让那些提辛内人当场死在覆雪潮湿的家园街道上。她想起伊莎杜行长,一时恍然闻到她的香水味。

  「务必照办。」她微笑着说。「亚尔丹?我想我们已经损失太多时间了。」

  「是,行长。」特拉古人说着,喉咙里发出深沉的喀答声。货车摇摇晃晃向前驶去,那一列火把朝两旁让开。席丝琳从阿米斯身边经过时瞥见他一脸悲惨。她笑了。

  来到码头,一艘小船下了锚。船长是个耶姆人,他没穿外套,仅以魁梧的身躯抵御寒意。他瞇着眼,笨重地走上前迎接货车。

  「妳晚了。」他说。「再过一小时,我们就会完全错过潮汐。」

  「我有些事情得处理。」席丝琳说。

  「什么事情?」

  「建立先例。」她说。「我们现在有货了。合约还算数吗?」

  「妳还付钱吗?」他说,牙齿让他的微笑歪向一边。

  「付。」

  亚尔丹、依南和半打的士兵护送着箱子穿过微微晃动的甲板,席丝琳看着他们消失,每个箱子都是一、两条不会在这里结束的生命,是不会在安提亚监牢里入睡的孩子,是不会和子女分开的父母亲、或和兄弟姊妹分开的手足,也是帝国对新征服的土地失去的一点掌握。

  亚尔丹和依南走回来,木板随着水手的呼喊声而升起。锚绳被拉起来,拴在陆地上的绳子松开了,船只缓缓驶离,漂进灰白的雪中。这个天气在海上航行很危险,但待在陆地上更危险。席丝琳等着船完全消失。融化的雪将她的衣服全浸湿了,像她刚刚跳进海里,但没看到船远走之前,她不会离去。亚尔丹把一条毯子披到她肩头。她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毯子,不过毯子闻起来有股动物湿掉的气息,很温暖。

  「看来成功了。」他说。

  「没错。」她说。「下次会更顺利。他们看过你和依南,也会对你们小心一点。这样虽然无法保证事情顺利,但可以让我们的机会改善千倍。」

  「或许是这样。」他说。「所以这星期一百人吗?」

  「应该吧。」她说。「这种事不能拖太久,若是不冒险,之后会后悔。」

  「说得对。」亚尔丹说。他将手搁在她肩头表示赞许,然后转身走向马车。席丝琳顿了一下才跟去,感觉喉咙中的恐惧愈来愈浓。她回到办公室之后,得回封信给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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