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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马可士

  「乖猫咪。」马可士举剑备战。「或是……随便你是什么鬼东西。」

  野兽的头怀疑地跟着刀剑的闪光移动。牠略高于马可士的腰际,但从头到尾的长度轻易就超过十五呎,一身斑驳的黑色毛皮像是刻意的设计,让牠能在丛林树冠下的破碎阳光中隐身。牠走向他,匕首长的爪子插入土里,嘴张开半掌宽,像在尝空气的味道。

  「我想牠打算钻到我们之间。」基特说。

  「那就紧跟在我身边。」马可士答道。「我不认为牠会替我们着想。乖猫咪。别过来。」

  野兽张口尖啸,发出介于暴风和撕扯肉体之间的声音。牠的牙齿是宽而短的利勾,被那张嘴咬住的猎物如果挣扎,只会让牠咬得更深。牠又靠近一步,低伏在地上,像准备跳跃般缩成一团。

  马可士发觉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一片空地,树木比较稀疏,在约上方二十呎处,手掌宽的复叶间隐约看得到蓝天,地面上也有足以活动的空间,不会被树干或浓密革质的灌木阻碍。大概正是因为这样,野兽才选在这里发动攻击。

  野地里不断传来各种声音。树上滴下的水滴声,黎明和日暮时遍布地上的鲜黄蛙类发出高音的鸣叫,远方猴子的尖叫声,还有踩在腐烂的叶片与沃土之间,数之不尽的微小昆虫发出的喀答声。这些声音像听觉上的雾,掩蔽了其中的动静与声响。马可士背上的汗水涔涔流下,折磨人的恒常湿热像一条毯子贴在他脸上。他知道基特在他左手边,却不敢别开视线去看老演员在做什么。

  「牠为什么会想让自己腹背受敌?我看不出牠该怎么同时防御我们两个。」基特说。

  「就像你会让自己站在羊群中一样。」马可士说。「你只要把注意力放在你要杀的那只羊就好。我们可以之后再谈吗?」

  「当然。不好意思。」

  马可士挥挥剑,野兽的目光闪向剑上。牠的瞳孔如猫眼般变成了缝隙,而牠的鼻子像蛇鼻一样有两个平坦的凹洞,随着吸进空气使胸腔不停扩大跟收缩。牠在闻嗅他们的味道,收集资讯后下决定。

  马可士大喊一声,冲向野兽不停刺击,即使这里的植被比较稀疏,依然没什么空间挥砍,而剑的长度是他唯一的优势。野兽朝剑挥掌,挡开刺击,力道几乎让马可士松开手中的剑柄,他连忙退开,等着看计画是否成功。野兽舔舔脚掌,舌头染上鲜血的一抹红。

  「小猫咪,你不晓得剑的两侧也是利的,对吧?」马可士说。「我有各式各样像这类的诡计,我们不如把这一战算作平手,各走各的路,好吧?」

  野兽尖啸,用牠受伤的脚掌一挥,鲜红洒上马可士坦露的胸前,但那是他对手的血。牠色泽邪恶的双眼闪过马可士的肩头,考虑攻击基特,马可士连忙挪向一旁,挡在野兽和同伴之间。野兽烦躁地嘶叫,马可士一时以为牠会转身离开,隐身到黎昂尼亚的阴影中,像现身时一样令他们胆颤心惊,但从牠的姿态完全无法预料接下来发生的事,经过一次心跳的瞬间,牠便从用坏脾气的眼睛端详着他,预备转身离开的姿态转变为全力攻击,肌肉和骨骼、尖牙和利爪毫不留情。马可士感到自己的喉咙传来尖叫的感觉,却听不见尖叫声,再度往前刺击。在这节骨眼,即使只求自保而撤退也必死无疑。剑刃刺中目标,冲击的力道让他手臂一震,然而野兽的体格远胜过他,再怎么严重的伤也无法阻挡牠的袭击。空气中弥漫着野兽的气味,恶臭而熟悉,光泽又粗糙的毛皮将他压倒在地,然后野兽移动了,挣扎着将牠恶毒的牙齿咬向他的头,马可士感觉在丛林地面湿滑的落叶层抵在自己背上。

  遥远的某处传来基特的叫喊,但马可士无暇分神,而是紧挨向野兽,让嘴和爪子构不着他。他以持剑那只手不断一直地刺,拔剑再刺,扩大他造成的伤口。野兽靠在对手身上扭动将他挤开,还有牠的头也靠着他甩动。马可士感到野兽的牙齿咬穿了他耳朵的上端一扯,之后有得痛了。牠的爪子紧接着抓过来,试图找着力点撕扯,马可士往后跳开,染血湿滑的剑从他手指间松脱。

  片刻里,他们面对彼此站着。野兽像跑者护着腹部的疼痛一样蜷起身子,马可士则是压低身子站稳,膝盖微弯准备跳开。野兽的腹部涌出鲜血,吼叫着对空猛咬,但不再靠近,一双眼睛紧盯着马可士,稍微失焦后又盯着他。马可士耳朵涌出鲜血,潺潺流下他的脖子,而这畜牲喘息的下颚垂下唾液,被暴力与死亡的气息引来的苍蝇,此刻已经嗡嗡绕着他们打转。

  野兽咳了一声,口鼻里突然喷出一滩血,在黑色的口鼻衬托下显得鲜红。牠瘫倒在地,四肢收在身下,彷佛只是要休息,然后黑色的眼睛阖上。马可士颤抖地深吸口气。

  「好啦。」他喘息着说。「希望牠们不是集体出没。」

  基特站在空地的另一头,拐杖像棍棒一样高举着,脸色苍白,头发往上直竖。马可士的腿开始颤抖,于是坐了下来。过去使用暴力的经验让他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再过半个小时就不会有大碍,但在那之前如果试图命令自己恢复正常,只会让状况恶化。他摸摸受伤的耳朵。撕裂伤的边缘粗糙,和他大拇指的第一节一样长。幸好只被一颗牙齿咬到,否则野兽可能把这该死的东西整个扯下。苍蝇在他周围嗡嗡叫,飞过来吸吮凝血。

  「你没事吧?」基特问道。

  「有过更好的日子。」马可士说。「当然也有更糟的日子。你的行李里如果还有膏药的话,我需要挖上一点。」

  基特匆匆走回树木间,带回两个淡色的皮背袋,那是少数在丛林里还没腐烂的东西。马可士打开石罐,两指挖起淡黄色的膏药。伤口碰到膏药,像被火烧到一样灼热,却能阻挡蛆虫。

  几个星期来,他们和这片大地搏斗,跟随着动物的足迹,但那些足迹大多在一百呎左右散开,之后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无踪。他们避开在夜晚狩猎的南陆人猎人,用来寻找食物饮水的时间和寻找圣物箱的时间一样多。基特的脸凹了,整个人瘦成皮包骨,马可士也很确定自己失去十分之一的体重,而他还有一点小腹,没有英年早逝就是这么不堪。

  「我想我应该听过这些东西。」基特望着那只动物说。「我来的地方称牠们为『加基玛尔』,但……体型远比牠小。」

  演员探出拐杖,戳戳尸体。

  「别碰。」马可士出声阻止,但已经迟了一步。

  黑眼猛地睁开,爪掌一扫。拐杖从基特的手中飞走,撞到一株树干上。基特咒骂着退开,野兽又闭上眼睛。

  「不好意思。」马可士说。「应该早点说。牠伤到你了吗?」

  「恐怕伤到了。」基特懊憾地说。「我大概需要针线。」

  「那么深?」马可士说着撑起身子。「让我瞧瞧—」

  「不。」基特厉声说。「别靠近。不安全。把袋子丢给我就走开。」

  「走开?」

  基特点头舔着嘴唇,然后脸上抽动一下。马可士觉得他似乎看见黑色的小东西掠过基特的手臂,看得他身上都发痒了。

  「是蜘蛛。」基特说。「数量太多,没办法一一抓住。你不安全。」

  马可士将背袋丢到基特脚边,然后走到垂死野兽的另一侧,感觉身体颤抖的情况已经逐渐改善。基特疼痛地呻吟,拿出他们仅有的一些补给品放到面前的地上。

  「那些东西的咬伤多严重?」马可士问。

  「嗯?噢。会造成红肿,痒个几天。」

  野兽颤抖着深吸口气,但没再吸另一口。马可士猜想,再过几分钟,他就可以安全地拿回自己的剑。

  「牠们咬你,感觉不大公平。」马可士说。「总觉得对你不忠。」

  「我想牠们应该不知道我是谁,或我是什么东西。我怀疑牠们甚至没有自己的心智,不如一般的蜘蛛。牠们是女神权威的象征,传达她的恩赐。」

  「所以我们才要杀了她。」马可士说。「让她的权威与恩赐都失去力量。」

  「对。」

  「我还是觉得牠们咬你不大礼貌。」

  「很烦人,没错。但牠们不安全不是这个原因。我把最后的膏药用掉了。」

  「需要就用掉吧,用不够不如完全不用。所以为什么不安全?」

  基特猛吸口气,把手压向腿上的伤口。他的脸色苍白,手指间涌出的红黑血液布满血块,或是没那么讨人喜欢的东西。一只长腿的黄蛙像河里的石头一样晶亮,牠跳到野兽的头上,然后又跳开。倒在地上的动物没动静。

  「蜘蛛可能……神啊,这东西真臭对吧?啊,蜘蛛可能钻进你的身体里。」

  「钻进身体里?」

  基特抬起头,勉强挤出微笑。

  「我不是生来身上就有蜘蛛。」他说。「如果不是被选中进入神殿,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而是在辛尼尔‧库希库放山羊。」

  「那样的日子还比较好。」马可士说。「牠们是怎么钻进人的身体里?」

  基特在地上摸索。那卷黑丝线里插了根细骨针,基特把针含在嘴里说话,同时寻找着线头。嘴里的针让他咬字模糊,但马可士仍能听懂他的意思。

  「以我来说是入教仪式。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学习,让我的头脑做好准备,至少高等祭司是这么告诉我的,而我相信了他。我想在这件事情上,我仍然相信他。我无法想象没做好准备,就让女神进入会有多么不愉快。只要一只就行了。我划开手肘下的皮肤,高等祭司划开拇指,将拇指贴在我的伤口上。就这样。我感到牠进入我体内,感到牠爬过我的血管,然后隔天有了更多,到处都是,而我知道自己在转变。我还记得当时的经过,还有他们总是警告说女神会让没准备好的心灵崩溃。即使如此,有一天我的兄弟仍得把我绑住,阻止我划开皮肤,把牠们放出来。」

  「我想,我还是安于一般空洞的祈祷和昂贵的蜡烛好了。」马可士说。「那种事任何人都可能遇上?我说任何人的意思是……那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基特发出满意的细小咕哝声,一手拿着针,轻轻将线推过针眼。细小尖锐的骨片在他手指间舞动,似乎像术士的咒语一般在昏暗中飞舞。他叹口气,用大拇指和手指把针捏住着手缝合。那样处理伤口并不愉快,可惜有时逼不得已。

  「牠们没有那种意图。牠们并不会刻意钻到别人身上。」基特说。「但如果你运气不好,就可能被一只进入你的血液里。伤口最简单,任何可以进入你皮肤下的路径应该都行得通。眼睛、嘴巴,还有其他比较少被提及的途径。我没做过实验,但在神殿时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而且似乎有道理。」

  「所以没发生过那种事吗?」

  「发生过一次。」基特说。「是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事。其实是意外。当时我在勃尔嘉喝醉酒,卷入一场打斗。不算严重,只有拳头,没动刀。但我打破了一个男人的嘴唇,然后他咬了我。后来他们觉得男人被恶魔附身,于是把他丢进火里。」

  「听起来好极端。」

  「我说服那些人,让他们认为有那个必要。」

  基特说得云淡风清,但忧郁的表情暗示了惭愧。他又将骨针穿过皮肤,扯动黑线继续缝合。他双手和腿上的皮肤布满红点。是蜘蛛咬伤。

  马可士往前走几步,但没靠得太近。苍蝇在野兽阖上的眼角吸吮,他把苍蝇赶开。这头畜牲死后似乎更沉了,马可士将牠翻过身,露出自野兽胸口刺出的剑,上头满是凝血和昆虫。才过了不久,丛林已经忙着再次利用这头动物,将牠纳入吃与被吃的无情循环。马可士抓紧剑柄,站稳脚步后使劲一拉,试了第三次才终于拔出剑。他蹲在地上,用苔藓和落叶抹去最浓厚的血,如果身在完美的世界,他可以用真正的布擦洗后上油。他端详着野兽的尸体,耸耸肩,然后拿剑刃面在光泽的黑色毛皮上擦过,利用毛皮上一些残存的油脂。这样对待倒下的敌人不大尊敬,不过他那天已经对这只动物做过更糟的事了。最后,他将剑插回腐烂的皮革剑鞘。

  基特完成了骇人的工作,试着站起身,伤口看起来难看又痛苦。马可士发现自己在脑中算计,如果基特的伤口引发败血症,将很难回到友善的地区,那么届时就得和他们遇到的任何南陆人交谈,说服他们提供援助,但前提是基特的思绪还能连贯,没发烧昏迷。如果完全依靠马可士,他们的希望可能更渺茫。

  即使事情没有发展到那地步,他们也可能在前进不久后被大地吞噬,成为另一则用来告诫后人的故事,引起探险家和白痴的好奇。若是他们在乎自己的性命,现在就该调头往北去,祈祷力量用尽之前到达海边。只不过他们的任务不是如此。

  「我们可以在这里扎营。」马可士说。

  「然后整晚对抗蚂蚁和掠食者吗?」

  「我们可以在一段距离之外扎营。也许找条小溪。」

  「听起来很明智。」基特说。「我拿拐杖。」

  基特一拐一拐地走进灌丛中寻找脱手的拐杖,马可士在死掉的野兽身边跪下,牠自有一种庄严的感觉。

  「小猫咪,你的时候到了。」他压低声音说。「我的还要等一等。」

  他拍拍野兽的肩头,好像牠是在竞技场打败的对手,接着在准备站起身时,马可士顿住了。黑色巨爪下的地面被搅动,露出黑色的土壤和淡色的根,马可士用手指顺着往下挖,拉起那株植物和泥土,露出下方翠绿色的石头。只不过那不是石头。

  「基特?」

  「马可士?」

  「这里有条龙道。」

  基特撑着拐杖,跛着脚走去。他的脸上染着自己的血迹,但双眼却很明亮。

  「哪里?」

  马可士站起身,往后退,指向翻起的泥土。基特跪下来检查,马可士则在空地里来回走动,专注着瞇起眼睛。他们周围净是为了得到日光而竞争的巨木,但在这块区域的树比较细瘦、低矮,或许这暗示了赖以吸收养分的根部也比较浅。是啊,知道该怎么寻找之后,事实就变得显而易见了。

  「这是一条路。」他说。「有条龙道由南到北穿过这座山谷,或许在这附近有点弯向东边。」

  「好呀。」基特说。「真是惊喜。」

  「我们预期会找到一条龙道吗?」

  「没有。」

  「如果有龙道,看起来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还有龙创造龙玉的时候,这里是通往某个地方的路。」

  「这么讲似乎说得通。」

  马可士感到一阵笑意扯着嘴角。

  「这是通往你的神秘圣物箱的路,对吧?」

  基特把自己撑起身。

  「应该是吧。」

  两个男人站在围绕着尸体嗡嗡叫的成群苍蝇旁,像孩子一样朝对方咧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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