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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是真的,我没骗你。”布莱斯·维德顿说了大概不下二十遍了,“戴尔·贝恩重生了!”
“呵呵。是啊,还是个女人呢。”吉斯迈·皮特说,他又高又瘦,身上一根毛都没有。他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全身的毛都因此掉光了,包括眉毛和睫毛,而且再也没有长回来。
维德顿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告诉别人。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很多人也不相信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帝国最年轻的皇家护卫舰船长。不过他现在确实没有一个船长的样子。头发蓬乱,脸蛋又青又肿,是在审讯时被一帮皇家士兵打成这样的。维德顿已经主动地把所有事告诉普洛格·伯恩了,但似乎还不能让他满意。在暴打之后,他还对维德顿施展了某种生物魔法,强制他说实话。在法术的影响下,他跟那位生物法师坦白了他童年的阴影,他上学时爱上的那个女孩,还有那个和她意外怀上的孩子。他甚至还说恐怕自己的海军生涯已经完了。普洛格·伯恩听到之后嘲笑着对他说,不仅是他的事业完了,他的人生也完蛋了。之后,生物法师就走了,而不久之后,他就被士兵们送到这空虚峭壁来。
“你看啊,维德,”吉斯迈·皮特说,“不是我不想相信你啊。”他和维德顿还有其他狱友背靠着一块大石头,好挡住空虚峭壁顶上一直刮个不停的风。“去他的,如果戴尔·贝恩真的复活了,我第一个就去加入他们。可是啊,如果军舰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被一只只打沉了,我们应该早就听到风声啦,是不是?整个帝国肯定都会说的。”
“他说得有道理哦。”一个叫软饼比尔的狱友说,“两个星期前我还在一艘军舰上呢。如果戴尔·贝恩真的回来了,水手们肯定会聊个不停的,可是我什么都没听到。”
“因为他们把消息掩盖了!”维德顿说,“所以他们才把我扔到这里啊。这样我就没法儿传出去了。”
“他们把你扔到这里可能是作为你弄丢了整个船队的惩罚呢,就像你说过的。”比尔看了看大家,想得到肯定,而大家都点点头。
“不是的,海军不是这样运作的。”维德顿说,“如果我被处分了,他们应该是把我送到皇家监狱里的,而不是这个……生物法师的仓库。”
大家都闭嘴了。每一个星期左右,就会有一个生物法师带着一小队士兵过来随机地把某个人带走。大家都不愿提起这事儿。维德顿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就看到了一个老女人被带走了。她大喊着求他们当场就把她杀了吧,但一个士兵用枪柄把她打晕,然后把她抬到升降机里。维德顿知道,想离开空虚峭壁只有两种方法。生物法师,或者死亡。有好多个夜晚,他都盯着峭壁边缘下面的大海,心里想着就这样跳下去结束这一切会不会更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相比成为生物法师的实验品,死了简直是一种慈悲。可是苍天啊,他现在还不想死啊。
一听到生物法师,大家都没兴致聊下去了,于是纷纷散去,嘴里叨叨念念,比画着一些小动作,仿佛这样就能驱走生物魔法一样。维德顿继续待在那儿,靠着石头抵御着那永不停息的猛烈寒风。这是生活在空虚峭壁最要命的事。不是囚犯们在岛上制造的混乱,不是终日无所事事,也不是数量不多的索然无味的食物。而是海风。它刮得如此猛烈,你得喊出来才能听到对话。它还会把你的皮肤、眼睛、喉咙风干,除非是下雨。但下雨的话又冷到骨头里。更糟糕的是,岛上一个可以避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几块大石头,和零散的几丛小灌木。万幸的是,那里长着草,刮风时起码不会把尘土吹到你脸上。但也就这样了。远方,新列文延伸在海面上,地貌特征清晰可见,像极了一个模型。有时候维德顿还觉得它挺美的,他会盯着它看好几个小时。但其他时候,它仿佛是在提醒他正身处毫无希望的空虚峭壁上。
“别管那些人啦。”老亚米说着,在维德顿身旁盘腿坐下来。“他们很快就会相信你说的话了。”
维德顿淡淡地笑了。“你不用顺着我说的,亚米夫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那么好。从他过来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为他辩护。她身材瘦小,总是用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裹着自己。她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但不知怎的每个人都叫她老亚米。她在空虚峭壁十分受人尊敬,就连那些真正的罪犯——杀人犯、强奸犯和虐待狂——在她面前都表现得十分客气。维德顿不知道原因,但却很庆幸。就他所知,她可能是第二个救他一命的女人。
“我没有顺着你说话,船长。我在给你鼓劲儿。”亚米说,“这区别很大。”
“你为什么要费心这么做,亚米夫人?”
“因为,我拥有你还没有的东西。”她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在鼓励他继续问下去。
“哦?是什么东西呢?”
“希望。”说完她就笑了,好像刚说了个笑话一样。除了是空虚峭壁最友善的人之外,她可能还是最古怪的。在狱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她会使用某种魔法。她从来不否认这个流言,而且还经常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可以看到未来。自从维德顿见过了那么多事,他知道最好还是别管这事儿比较好。
可是,她还说有人会来这里救他们出去,维德顿实在是受不了了。
就算是再笨的人也不会相信那番鬼话吧。毕竟要从峭壁表面爬上来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进出那里只有一条路:岛中央的大型升降梯。岛中央被挖了一个大洞,从岛的顶部一直穿到海上,而升降梯就安装在这条大洞里,必须从底部操作,而且有重兵把守。它每天只在运粮食的时候上来一次,晚上的话一个星期只上来一次,来抓人给生物法师做实验的。
如果要从海上进入升降梯的话,就必须坐小船从新列文大陆那边过来岛这边。船要足够小,而且要人工划船,因为连接升降梯的隧道很小很窄,容不下一艘帆船。隧道很长,两旁都用生物魔法照得通亮,隧道尽头还有重兵和大炮把守。如果有哪艘船要不请自来,在它划到升降梯之前,士兵们就能轻松地把船上的人一一干掉。每一个囚犯被带过来时,他们都会大张旗鼓地炫耀着这些安保配置,就为了让大家清楚,想获救是不可能的。
“就算真的有人救了我们,”他对亚米说,“如果真有这种奇迹发生的话,那我还能做什么?我的海军生涯已经完蛋了,我也不会再为那帮奸诈的人卖命了。那我究竟要干吗?如果不做船长,我还能是什么?”
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他那只饱经风霜的手,说:“你会再一次成为船长的。只是以不同的旗号而已。我向你保证。”
时间过得好慢,一分钟就像一年那么漫长。维德顿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天了。几个星期?肯定的。几个月?也许吧。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关心时间了。对于一个曾经一辈子都按时准点的人来说,居然放弃了这么重要的东西,真是让人好笑。也许曾经的那个人也只是维德顿自以为是而已。这些日子以来,维德顿唯一能确定的是,一个人可以改变很多,只要有恰当的条件。
或者是不恰当的条件。
他低头看着在地上蠕动的那个男孩。维德顿到达峭壁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维德顿之所以对这个男孩印象那么深刻,是因为他在一年前的三杯舞厅起义时被大炮轰掉了双腿。流言说他失去双脚之后,开始苦心钻研制造炸弹,一心想着把天堂圆环的警察局炸掉。结果他什么也没炸掉,谁也没受伤,包括他自己。可是皇兵们还是把他扔到了空虚峭壁。
一周之前,维德顿看到他被生物法师带走了。但现在他回来了。维德顿从来没见过有人被生物法师带走还能回来的,但软饼比尔拍着胸脯说他们确实偶尔会把人送回来,而且回来的人基本都不怎么好看。
那个男孩现在有脚了,但从气味和腐烂的肉来判断,那应该是死人脚。
有时候,维德顿觉得自己在空虚峭壁上只是一次放弃的例行训练。
不仅是放弃时间,还有他的自尊心,以及希望。以前那个自己现在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那个人是谁?是一个因为得到生物法师的帮助就自以为很特别的人。是一个被拥有“真正力量”的人选中的人。当然了,他当时还是很害怕他们的,可在那害怕之中又有一种莫名的自豪。
那时他根本没想过会有什么代价。
现在,他除了恐惧之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不想有别的感觉。他逼自己看着男孩痛苦的脸。听着那急促沉重的呼吸声。闻着那腐肉的味道。逼自己明白生物法师所带来的真正力量是什么:残忍和疯狂。
他们为什么要把死人的脚嫁接到那个男孩的身上?然后又把他扔回这里?男孩应该是可以移动双脚的,但它们腐烂得太严重了,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重量。男孩只能慢慢地感觉它们不断分解,直到失去这第二双腿。
男孩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央求大家杀了他,可是大家都太害怕了,仿佛生物魔法是一种传染病,而男孩就是传染源。由于没有人帮他解脱,男孩就开始向悬崖边上爬。维德顿又看了一会儿,便再也受不了了。看着别人遭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心中的恐惧又算什么?
“你要干吗?”吉斯迈·皮特小声地问。
“我们早就该做的事。”维德顿冷酷地说,蹲下来抱起了男孩。他轻得几乎没有一点重量。
“杀了人灵魂要下地狱的。”皮特焦虑地说,“就算你是在成全他们。
这是我家老人经常说的。”
“我要下的地狱比这可怕多了。”维德顿说。他说的那个地狱,专收帮助过生物法师的人。
他慢慢地走到北悬崖。其他人沉默地看着,没有人阻止他。事实上,在他前进方向的那些人都让开了路,微微点头致意。
等他来到边上的时候,他把男孩举高。“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求你……”男孩轻声说,“你……你能把我扔出去吗?我不想掉到礁石上。我只想……我只想要大海。”
维德顿点点头。他张开腿,扎稳了马步。他不知道自己能把男孩扔出去多远,不知道能不能把他扔出礁石区域。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他扭过头,看到吉斯迈·皮特,无毛的脸上充满认真。
“好吧。既然你要做,咱就做好点,懂木?”
维德顿点点头。
两人抬着男孩,合力把他抛到空中。
可能是想象,但就在男孩坠落之前的一瞬间,维德顿仿佛听到了男孩解脱的叹息。
自从维德顿和皮特把男孩扔下悬崖之后,大家对他的态度都不一样了。要是在别的情况下,这样的行为只会招来愤恨。但在空虚峭壁,所有的人,不管是罪犯还是杀人犯,都被政府狠狠地虐待过,所以维德顿所做的事不仅高尚,还仁慈。从那天起,大家开始听他的话、尊敬他了。虽然不是水手对船长的那种忠诚,不过反正他也不需要这帮人对他绝对服从了,现在他十分感激大家跟他以礼相待、以友相称,虽然大部分人都十分粗鄙。
但维德顿越来越发现,在那么多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的好感对他来说最重要。
“他们觉得你是一个巫婆。”维德顿说,在老亚米身边坐下来。她正靠坐在一块巨石的背风面,是她最喜欢的一块巨石。
“是吗?”她说话听起来一点都不担忧,更像是被逗乐了。“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已经见够了稀奇古怪的事了,我是不会忽略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的。”
“挺明智的。”
他们沉寂了一会儿。当然不是完全的沉寂,因为还有无穷无尽的海风呼啸。但沉寂得很舒服。他们从来不缺话题,但他们有的是时间,也用不着急着说话。维德顿犹豫了一阵,终于打开双唇,问出了心中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大家都叫你老亚米?”
“因为那是我的名字啊。”
“可是你一点都不老。”
“你确定?”
维德顿斜眼看着她,想看清她是不是在耍自己。“你看起来不老。”
“那你觉得我有多大呢?”老亚米顽皮地看着他,维德顿开始怀疑她不是在戏弄他就是在调戏他。大概两个都是。
“这个问题对绅士来说太不公平啦。”
“来空虚峭壁那么久,你还坚持着这东西?”
“当然了。”维德顿说,“要是我妈妈知道我没有好好以礼对待一位女士,她肯定得从墓里跳出来。”
“我不是什么夫人啦。而且我也不认为自己配得起那么多的礼貌。”
“希望你原谅我,但你说的我都不赞同。”
她温暖地笑了。维德顿心想,如果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笑容,他愿意一辈子都住在空虚峭壁里。
“如果说我跟你同龄,你会信吗?”她问。
他想了一会儿,说:“可能稍微比我年轻。”
她笑了,笑得轻盈质朴,就像清泉在石头上流过一样。“真是一个大胆而安全的回答啊。”
他感到自己的脸烫起来,就像被人批评了一样。“我一直都偏向于做安全的决定。大概都是些合法的决定吧。”
“那你最后竟然沦落到监狱里,真有意思啊。”
“是啊。”他忽然大笑起来。他一直没有摆脱疯笑这个毛病,但自从他接受了这就是他的一部分之后,它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支配着他了。现在,它跟发作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认为出海是寻求答案的,但被困在这里好一阵之后,我才明白到出海已经成为一种逃避了。”
“逃避自己吗?”她问。
“一个人怎么逃避自己?”
“逃不了。”亚米说,“但对一个好人来说,要承认自己做了坏的决定是很难的。所以很多人就选择了逃避。”
“你觉得我在逃避什么坏决定呢?”他小心翼翼地问。他还没有对空虚峭壁的人说起自己曾经为费特莫尔·贝特服务过。不过也许亚米真的有法力,或许她早已经知道了。
她又笑了笑,但这一次略带悲伤。“我想给你看样东西。”说完,她站了起来,拍拍斗篷上的灰土。
维德顿沉默地跟在她后面,穿过岩石地面,来到南边悬崖。以前,看着那空旷的海面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但最近他总会想起那个死人腿男孩被扔下去时发出的解脱般的叹息。
“你知道那艘船吗?”她问。
他向外眺望着广阔的海洋和远方的新列文岛。海岸外面停靠着一艘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双桅帆船。
“海怪猎人号。”他说,“可是戴尔·贝恩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还问啊,当然是来让我们重获自由了。不管是谁,只要用了戴尔·贝恩的名号,他的目的就是这个。”
“为什么救我们?”
“可能是她觉得自己欠了我人情吧。又或者她是需要我。可能两样都是。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还有一个原因,现在她还不知道,就是她也需要你。”
“我?我不是很信。”
“她很快就要打一场硬仗。这场仗她一个人应付不来,所以她需要有能力的、忠于她的目标的船长帮忙。”“什么目标?”
“把整个帝国从生物法师的魔爪下解救出来,阻止他们即将要对我们做的事。”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隔着毛袖子,维德顿还能感受到她温暖的体温,虽然海风又冷又烈。“我了解你,布莱斯·维德顿。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渴望能够还清她的不杀之恩,还渴望赎回帮助生物法师时的自己。而且要是我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你不仅会自愿加入戴尔·贝恩的麾下,而且还会像几年前那样充满热情,充满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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