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山镇是一个狂风漫卷、修葺不善的地方，高坐在石山之上，俯瞰着惊海。这座岩石堡垒原来是为眺望自由境海盗上海岸劫掠的信号而设立的。海盗的衰落继而造成了堡垒的衰败，现今这些高高的瞭望塔里几乎都空无一人。主要由于这座堡垒处在沿海道路上，能接纳数量稀少的奥莱伊旅客，它才继续发挥着作用。
它仍然是受到冷落的。军士们驻扎在这儿，和他们一起的还有零星的一些自由民以及仆人，但以前堡垒里住的人要多很多，有几千个，而现在只容纳了几百人。上层的许多楼面闭锁着，地下室大多不储存东西，有些门关了好几十年了。在西山镇里，很容易拐错个弯，堵在阴暗的门廊，里面堆满了盖着布帘、积有一层灰的破旧家具。那儿有许多古老的鬼魂，至少据说如此，这事当地人只敢小声提及，生怕触怒到它们。
卡翠尔平静地在阴影中等待着，听凭大风在头上深色的屋檐呼啸。她不喜欢这个地方。派她去干的活老是需要走过寂寥的门廊，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回响的脚步声。
她和其他反抗军间谍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们逐个地暗暗混入仆人之中。卡翠尔是和洗衣妇一起被带进去的，顶替一个因生病而被迫回乡的老妪。守卫们并没有多看她几眼，有这个必要吗？卡翠尔以前就在这儿呆过。
在想办法接近王子之前，卡翠尔曾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曲意巴结反抗军的支持者，慢慢使他们离不了她。她勾引了一个卫兵，由他引荐成为了拜伦伯爵信任的联络人，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之后，那个卫兵很快就失踪了。
现在她又回来了。一星期以来，她都暗中把条子留在预先安排好的地方，然后便发现其他的反抗军间谍都不见了，那些曾与她共事好几个月的、头脑简单的当地支持者们也是一样。她很快就从因他们而产生的负罪感中恢复了过来。
她不能有任何差池。正如谚语中所说，在帝国的宫廷里，没有人是清白的，只有蠢货和利用蠢货的人。那些多少拥有些权力的人都不得不和上层社会的其他人一样，参与到政治游戏之中。不论是无趣地方治安官的妻子，还是住首都豪宅的时髦伯爵，都得踩着他人往上爬。为了让你看起来更好，就必须把别人变得更糟，你可以选择用谣言或阴谋作为武器，为自己开辟进身之阶。这是一种血腥的游戏，而参与的人不是生性乐在其中，就是速速败下阵来。
她在那儿的几年里，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把握命运的参与者。每个人都笑里藏刀，连最为低下的仆人都会密谋去获得领头羊的青睐。
不过这里不是奥莱伊，对吗？这里很不一样。这里的人除了会吃苦以外所知甚少，但他们会直视对方的眼睛，她花了好久才习惯这一点。
还有那个玛瑞克。卡翠尔发现当她想起她那个金发王子的笑容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他若是到了瓦尔皇城的宫廷里，肯定连五分钟都呆不了。如果她早知道骗取他的信任那么简单，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他是多么的真诚啊！
而且他跟他这个国家也很相似——完全缺乏谋略。她一直都试图要找出他隐藏着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找出闪光的表面之下漂浮的污迹，可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他缺少深度，但当第一夜他凝视她的双眸时，连她都感觉难以不能自持。那么多年来训练她成为吟游诗人的师父会羞愧的。
可是，看着他被拖进地牢终将是憾事一件。他的微笑将消失在黑暗深处，永不回归，而那只是因为梅格棱这样的人明白，政治游戏处处都存在，即使他身在费罗登也一样。
屋檐间的大风再度开始呼啸，一只鸽子突然惊飞起来。它在高高的头顶上拍动翅膀的声音差点掩盖了远处石地传来的脚步声。
卡翠尔转过身，边看着那个戴兜帽的人影走近来，边捻起藏在她束腰上衣里的匕首。曾有一位公子哥嘲笑过这把短刃，那时她已经拔出剑来指着他，然后他便止住了笑声，因为在他的另一根手指碰到她以前，锋利的剑锋已经切开了他的喉咙。她基本肯定那人正是她到这里以来一直提供以讯息的秘密联络人，但小心点总没错。
戴兜帽的人影在几英尺外站住了，微微弯腰行了个礼，以示尊敬。卡翠尔向他点点头，不过什么也没有说。他的长袍很脏，她无法判断里面是不是穿着铠甲。他抬起身，拉下了兜帽，显出一张肤色黝黑的利维恩人脸庞，卡翠尔从未在堡垒的住民中见过他。那他是个潜藏的特工咯？显然，在西山镇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
“你就是卡翠尔。”他说。他的发音短促，有异国的口音。
“那你是瑟弗瑞的人。”
他怒视着她：“你不应该这么随意地提及我们雇主的名字，精灵。”
“那你也该记得是谁把这座堡垒交到你手里的。”她好奇地挑起眉毛，“我估摸着你如今已经把我手下的间谍处理掉了吧？”
他简明地点点头：“我们按你的指示等到昨晚才动手。”
“我是想等到军队给我们最后的通知。”她从束腰上衣里摸出一卷羊皮纸。她将之递向那利维恩人，但后者并没有走上来拿。“他们分成了小队在丘陵里行军，今天上午就能准备就绪。大门一开，他们就会立即攻击，正如我所承诺的一样。”
“大门正要打开。”他冷笑道，“西面山脊的另一侧藏着一支庞大的军力，随时准备突击。他们将会被击溃。瑟福瑞会高兴的，他传话说你将得到他所承诺的打赏。”
“有一个问题。”她用羊皮纸卷轻轻敲着前额若有所思，“玛瑞克王子不会和部队一起进军，在西部丘陵南边有一个营地，战斗期间他会在那儿呆着，他这么安排是为了——”
“这我们知道，”利维恩人用尖刻而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她，“这事已经在处理了。“
卡翠尔皱眉顿了一顿：“处理？你什么意思？我受雇亲自将王子交到梅格棱王手里。我会很为难——“
“已经在处理了，”他声色俱厉地回答，“叛军王子的事你不用再管了。他必须被消灭，所以他战斗一开始就死比较好。”
“什么？”她愤怒地向他逼上一步。他用他黑色的眼睛谨慎地盯着她，但并没有畏惧退缩。“真是荒谬！这样的任务在我和王子独处的第一晚早就能轻易地完成了。这算什么意思？“
他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关系？那个蠢蛋迟早要被处死。对他
来说这样死还比较痛快，对不？”他用似乎知道什么的眼神讥讽地看着她，“他们说他挺帅气的。但你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任务。就这样。”
“我是来活捉他，”她坚持道，“不是来杀他的。”
“你已经帮我们把他和他的部队逮住了。”他一只手缓缓滑进袍子里，摸起里面暗藏的某件武器。不过她并没有露出发觉的迹象，继续盯着他冷酷的眼睛。“我是来给你下达新命令的，精灵。我不希望反要去向那个法师报告说，他的小间谍在战斗中出了意外。”
她沉默着，仔细地估算他们之间的距离。局势陡然紧张起来，只有大风还在他们顶上尖啸着掠过。“我不是瑟福瑞的仆人。”她明确地说。
“不是？你不是他雇的么？”
“我花了巨大的代价来到这儿，是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一旦任务完成，我和他就两清了。”
他轻笑着威胁道：“那么我想你完了。”
利维恩人突然抽出了他的剑，冲向卡翠尔，可后者比他要快得多。他还没有靠近半步，她的匕首就出手飞了过去，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剑刃插入了他的喉咙，直没至柄。他踉跄停下脚步，嘶哑地扯了口气，伸手把匕首拔了出来，继而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血如泉涌一般从他颈部喷出来，顺着他的袍子往下流。
他无助地看着卡翠尔，她则耸了耸肩：“瑟福瑞也许没告诉你。我可远不止是一个间谍、或者精灵。”她的语调冰冷，而当那利维恩人拿着自己那把短剑冲向她时，她灵巧地让到一边，并将他绊得跪伏于地。
咯咯的扯气声还在持续，卡翠尔毫无感情地看着他，然后走上前去，弯腰将她染血的匕首劈手夺了过来。他松开手没怎么挣扎，随即倒在了地上。他身下淤积的血泊鲜红刺目，与陈旧的石地晦暗的色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这儿游荡的那些鬼魂们无疑已聚集起来，要欢迎新加入它们的成员了。
而且还有很多即将加入。她严酷地想着。
她低头凝视着瑟福瑞手下间谍的尸体沉思，考虑她所能做的选择。严格地讲这是自卫，而瑟福瑞擅自更改他们说定的条件也有点激怒了她。如果他真的指派他的间谍来杀她，那他就比她所认为的要愚笨得多了。
即使如此，任务还是了了。显然奥莱伊人自己能对付玛瑞克。她可以立即离开，随心所欲地解释利维恩人的事，一堆尸体中再添上一具也没什么影响。而若是瑟福瑞确实试图要背叛她，那她也能从容应付。聪明的做法是，在战斗打响前赶紧逃开。
那她为什么不走呢？
还没有完。她提醒自己。还没有。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萦绕在她脑中无法抛开。现在即使她帮到玛瑞克，他也不会抱有感激的，她已经将他像一头牛犊般送入了虎口；而且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那利维恩人所说的那样，就算玛瑞克这次没死，也迟早会被杀死的。
他的脸庞浮现在她的脑海，那天真烂漫的眼神如此地充满信任。而那晚在帐篷里触摸她的时候，他非常的轻柔，比她所预期的要温柔得多。
卡翠尔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了件麻烦事：她手上沾了很多血。她解下一块头巾，开始擦拭她的手和匕首，同时试图提醒自己吟游诗人的信条：吟游诗人了解历史，可防重蹈覆辙；吟游诗人讲述传说，却不创造传奇；吟游诗人观察记录，但须置身事外；吟游诗人激奋群情，
然则心如止水。但这样毫无意义。她停止了擦拭，因为头巾上已经浸透了血，可她并没有干净多少。远处，轻微响起了厚重的金属碰撞声。那是打开堡垒大门的声音。卡翠尔丢下头巾跑了起来。
“洛根指挥官，大门打开了！“
洛根点点头，继续远远观察着堡垒。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地按照计划进行着，这令他开始感觉不安。他们在惊海波涛汹涌的航道上一条船都没有碰到过，无论海盗、奥莱伊巡防舰或是其他；他们坐着漏水的大艇登陆海湾沙滩时，没有敌军在等待他们；而他们分散进入岩石遍布的丘陵时，也没有遇到突然袭击。没有一个副官报告说遇到了抵抗，实际上，除了季末专门避开大路走的少数商人马车之外，他们基本就没有碰到过什么人。
他在堡垒的正东扎了营，一座样子不祥的古老岩石哨塔就矗立在丘陵之间，俯视着下面宽广无际的大海。其高塔令他神经紧张，尽管卡翠尔和镇里其他的间谍都保证这些塔里难得有人，但毕竟一旦真有人爬上这古老瞭望台的阶梯，他们很可能就早已跌落甲板身亡了。运气很好，没人看见洛根的部队，也没人看见西面另一侧兰登伯爵的部队。
然而，一切都如此的顺利还是令他很不安。他曾希望在他们离开渥伦之前遭受一次突袭，一场伏击，堡垒里响起警报，或是类似的，能让他放下心来的事情。他指挥着四百多人，而伯爵所带的部队人数更多，无疑是迄今为止他们所集结的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有着许多由渥伦新加入的贵族所提供的生面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叛徒。他们一直很谨慎，但事情却完全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使他头皮发麻。
自然，玛瑞克很高兴，还嘲笑洛根是在故意自找麻烦。洛根忍不住想往他嘴上揍一拳，让那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不过在手下面前这样可能不太好看。
“我们暂时先等等，”他告诉副官，“让伯爵先攻击。”
这名军士敬了个礼，下去传他的命令了。几个“暗夜精灵”成员站在旁边高高的岩石上观察战场，同时焦急地拨弄着弓弦。他向其中一个挥手示意：“有任何进军的迹象没有？”
那个精灵抬手挡着阳光，眺望远处：“我觉得……兰登伯爵在那儿，嘿。”
确实，洛根看到山脚下有一支大部队进入了视野，并开始登上山道，向打开的大门进军。堡垒里有混乱的征兆，不过尚未出现抵抗。他半期待着那大门会被猛的关上，可它仍敞开着。卡翠尔在新近的复信中说，破坏曲柄并不困难，也就是说大门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关上。目前看来，她似乎是说到做到了。
这事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对吗？如果伯爵的部队顺利进入堡垒，他们可以在一小时内制服守军，洛根的人甚至都可以不用出动了。他们打了那篡位者个出其不意？这怎么可能？
仿佛要印证他的想法一般，洛根听到一匹马急促的蹄声由远及近，而附近的几个人都喊了起来。他策马转过身，惊异地看到若婉正骑着马冲来。她全副武装，独缺了头盔，而且大汗淋漓，显然是全速骑行到他这儿来的。
而更糟的是她脸上的表情：惊恐。
我就知道。洛根暗自咒骂着。他毫不犹豫地踢了胯下的战马一脚，飞驰下山去接应若婉。他手下的许多人开始骚动起来，因为感到事情出了岔子而极其不安。
“洛根！”若婉见洛根到了，拉缰扯住了马，“他们袭击了营地！玛瑞克有危险！”
“什么！是谁？谁袭击了营地？”
若婉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而她骑着的马过度兴奋地腾跃，她差点没控制住。“我有一些斥候没有回来……我们觉得他们可能耽搁或……或开小差跑了，可是——”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我骑马带着些人去找他们，发现有一整支军队正在接近。”她惊悸地睁圆了眼睛看着洛根：“篡位者……他就在这儿，他们全在这儿！”
他惊得犹入冰窖。那他们都知道了，他们一直等待着。
“我派我的人设法去警告我父亲，”她惊魂未定地说，“随后我骑马折回营地告诉玛瑞克。但是……营地毁了。它遭受了攻击，我连玛瑞克都没看到。没有……我没有……”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看着洛根，好像他能够扭转一切似的。
洛根沉思着，他的马儿躁动地嘶鸣，他心不在焉地拍了拍它的脑门。随即，他看向若婉点点头，简洁地说：“走，我们得找到他。”
“找到他？怎么找？”
“一定有痕迹的。我们去找他，快。”
她宽慰地点点头，策马一个急转。此处的军士已是议论纷纷，恐惧的波动在军中扩散，担忧的话语声愈来愈响。“洛根指挥官！”洛根的一名副官紧张地跑了过来，还有几个人跟在他后面。“出什么事了？你不是要走吧？”
洛根严厉地看着他：“正是，你来指挥吧。”
那副官面如土色：“什、什么？”
“执行吧，”他下令道，“带上他们冲锋，到堡垒去帮助伯爵。国王的部队来了。”
恐惧的波动变得更明显了。那副官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带上
他们？……可是……”
“玛瑞克……”若婉听起来很不安。
洛根对着她皱起了眉头：“玛瑞克需要我们。你想留下吗？”
若婉朝着她父亲部队的方向远远望去，眼中掠过一丝内疚，随后勉强地摇了摇头。洛根猛踢战马，他们俩骑马离开了，将陷入恐慌的副官和其余的反抗军部队丢在了后面。洛根感到心头有一股不寻常的寒意。它就要整个地瓦解了，他可以感觉到它滑出了他的指尖。
但这并不重要。如果他们赢得了战斗，玛瑞克却死了，那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使是舍弃他们的指挥权，他们也要去找到玛瑞克，拯救他，或是为他的死复仇。这是他欠他朋友的。他们策马疾速地奔向丘陵，洛根同若婉眼神交会，发现她也是同样的想法。她明白他能帮得上忙，那就是她为什么会来找他的原因。
伯爵只能靠自己了。
玛瑞克骑马颠簸着穿过森林，他的腿一阵阵刺痛。他胯下的马在疼痛中挣扎咴鸣，但恐惧使它不停地狂奔。他确信在他腿部被箭射中的同时，他的马也中了一两箭，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停下来查看。他搂紧马脖子，闭上了眼睛，因为低垂的枝条会抽打到他。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在哪儿，要往哪儿跑，或者后面的追兵离他还有多远。
有一阵子，马沿着路跑向植被较密的丘陵，他便觉得他能够在树丛里甩掉追兵了。然而，树丛实际上更是种累赘。每次马儿跃过圆木或裸露的树根，他腿上的箭就震一下。他知道自己在大量出血，并全力与虚弱抗争着，不让自己倒摔下马背。他没有马鞍，也没有穿盔甲，所幸他总算还拿着自己的剑。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那会儿他还正注视着进军的部队，埋怨说为什么他就只能呆在后方，随即他帐篷外面的几个守卫就被杀害了。玛瑞克堪堪来得及劈开篷布，跳上近边的一匹马。他的侍卫给他争取了几十秒时间，但仅就此为止了。
思绪在他的头脑中疯狂地游走。他是在靠近战场还是在远离战场？敌人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营地在哪的？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会被留在后方？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丛，只洒入星星点点，浓重的阴影时而好像是条道路，时而又迅速地消失无踪，令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玛瑞克略有一阵头晕目眩，他发现他经常是让马儿自己找路。他觉得它有可能在原地打转，又朝着袭击他的人跑回去了。
玛瑞克感到突然一震，便被甩了出去，马腿是被什么树根给绊到了。马儿痛苦地咴鸣着，它的腿折了，有一道触目的裂口。玛瑞克飞在空中翻滚了几下，随后重重撞在一棵橡树上，一下子撞得气都喘不上来。
他头朝下从树上滑落，脑袋又猛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切都变得苍白木然，他几乎听不见那匹马倒在地上翻滚、疯狂嘶叫的声音。那声音遥远飘渺，与他并无什么瓜葛。他也不再感觉腿上强烈的刺痛了，不过现在他倒终于看见了插在他大腿上那根折断的箭杆，痛觉似乎也是飘忽若离的。
他躺在地面上，仰望澄净的天空，他周围的树冠随风轻摆。他感觉很冷，微风抚着他的脸颊，头顶上流着血，痒痒的。他想起了母亲被杀的那一晚，想起自己飞跑过森林。然而这份回忆中没有了恐惧，而是令他感觉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愉快，就好像他随时可以轻轻飘走一般。
附近刺耳的啸叫声将玛瑞克拖回了现实。那匹马正在树叶和灌木中翻滚，发出临死的啸鸣。这声响令他的脑袋阵阵作痛。他陷在烂泥里，感觉背部扭伤擦损了，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想办法站起身来。
有一会儿，玛瑞克看到的只有树木和亮光，周围的一切好像在跳摇摆舞。晃得实在太厉害了，他不得不伸出双手来维持平衡，可还是摔倒了。他的前额撞在树根上，埋进冰冷的烂泥里，他嘶嘶地抽着气，疼痛再度使他眼冒金星，不能视物。
“我瞧见他了！”远处的这声喊叫听来可并不友好。
玛瑞克给自己打着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伤腿抽搐着，有报废的危险。他咬紧牙关，忍着痛，擦拭着眼睛，看到许多人影正在靠近，忙小心翼翼地后退。总共大概八个人，都是穿着篡位者制式镶甲的士兵。他们跳下马来，聚集在一起朝他走来。
他退到橡树跟前，倚靠它站着，从鞘里摸出剑来。他手指发麻，差点把剑掉到地上。好极了。他想，我就这么死了么？像丧家之犬般手足无措地被人砍倒？
接近他的士兵们看起来信心十足。他们的猎物挺危险，是一匹轻视对待便会反咬一口的狼，但他无疑是被困住了。玛瑞克的马在边上可怜地啸鸣，试图要站起来，却又悲惨地摔作一团。
“你准备用那个来干嘛？”其中一个士兵大声挖苦道。他长得挺英俊，留着黑褐的髭须，操着浓重的奥莱伊口音，玛瑞克猜测他是领头的。“来吧，放下你的剑，你这傻小子。看起来你连拿都拿不动了！”
跟着他那些人讥笑着走得更近了。玛瑞克握紧他的剑，无视于腿上的疼痛，强迫自己站直身子。他呲牙咧嘴地用剑轮番指着各个士兵。“你这么想么？”他低声冷酷地说，“你们谁想来第一个看看你们错得有多离谱？”
这恐吓并不怎么成功。那黑褐色头发的指挥者讥笑道：“对你而言我们下手快一点还比较好。现在梅格棱王正在歼灭你小得可怜的军队。我们可一直在等你。”
玛瑞克差点没站稳。“你……你在说谎。”这不可能是真的，但却解释了很多事情。这代表他们至少知道他会来。这一切就是个陷阱么？但这怎么可能？
那指挥者嘴咧得更大了。“够了。”他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其他士兵包围他。“干掉他。”他命令道。
士兵们犹豫着，没人愿意第一个去接玛瑞克的剑。
“我说了给我上！”指挥者大喊。
两个士兵一起冲向玛瑞克，他振了振精神。他们用剑向他狠狠挥砍下去，但剑术拙劣。玛瑞克避过第一剑，又举剑挡下了第二剑。他浑身一阵巨痛，但他不顾这些，用力推开第二个士兵的剑，令他踉跄后退；而第一个士兵刚站稳脚跟，玛瑞克已经飞快地砍向了他。这一剑幸运地砍到了那人脸上，使之用护手捂住脸，也蹒跚向后退去。
其他人看到战友受伤倒地，在边上痛苦地呻吟着，不禁退后一步，眼中闪着慌张。他们的表情显现了怀疑：或许他们的猎物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无用？
“我说了干掉他！”指挥者在他们身后呵斥道，“一起上！”
他们便无视哀叫，咬紧牙关举起了剑。他们准备按指挥者的命令行动，而玛瑞克明白这一次他们要一起进攻了。
他的心中涌起狂怒，他的脑袋装饰在邓利姆王宫外面的某根杆上，就挂在母亲脑袋旁边，梅格棱抬头看见，自鸣得意地哈哈大笑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在他达成了所有这些目标之后，就这么完了？他的朋友们都死了，反抗军被击溃了？这一切都徒劳无果？
玛瑞克将他的剑高举过头，愤怒地大喊一声。声音在树林中回荡，惊飞了一群鸟儿。让他们来吧，让他们试试吧，他要尽可能地拉他们垫背，他们将永远敬畏戴尔林家的名号。
兵士们显得没什么勇气，他们举着剑……停滞着。
他们身后响起了声音，是逐渐接近的马蹄声。玛瑞克抬头望去时，汗水滴进了眼睛里，只看见两匹马从阴暗的树林中直冲过来。似乎他们的人更多了？他们真的需要增援吗？看起来他们就已经足够了。
那英俊的指挥者焦躁地转向声音来的方向，抬起了手，好像是示意新来的人离开——突然，阴影中飞射出一支箭来，正命中他的脖颈。他疑惑地低眼盯视突出的箭杆，仿佛它的出现匪夷所思一般。
马儿在泥泞中滑停下来，等骑手跳下马鞍便跑走了。玛瑞克伸长脖子看那阴影里的人：一个身着重甲的女人开始向士兵们冲去，而另一个穿着皮甲，手持长弓，一落地便再度射出一箭，射中了奥莱伊指挥官的眼睛。那指挥者被箭的力道推得向后倒去，倒地时就已经死了。
玛瑞克如沐新生。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是谁了。
“玛瑞克！你还好吧？”洛根喊着，又射出一箭，准确地射中了一个士兵。若婉疾步冲向他们，用她的剑挥出一道弧形，被一个士兵堪堪挡下，但她攻击的力道使他失去了平衡。敌人乱作一团。
“我看起来像还好的样子吗？”玛瑞克喊着反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军队在哪儿！”敌人分头作战了，玛瑞克差点没跟上这混乱的节奏。他不得不同时与两个士兵战斗，险些就被他们最初的快攻一下子撂倒了。他们拼命想尽快打倒他，他们的挥砍撞在玛瑞克的剑上叮当作响，把他的手臂都震麻了。
“我们是来救你的，你这笨蛋！”这是近边的若婉喊的。玛瑞克的余光扫见她正同好几个人战斗着，但看不到她具体的情况。从声音听起来是占了上风，不过他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应该会比他要久，他担心地想着。
扎进他锁骨的一把剑将他拖回了现实。玛瑞克痛得狂叫一声，把那剑卸开了，但与他对峙的两个人充分利用这一时机步步紧逼。
“玛瑞克！”洛根关切地叫着。又一支箭破空飞来，一个攻击玛瑞克的家伙痛叫着，抓着钉在背上的箭矢倒在地上。另一个攻击者惊惶地瞪着他的伙伴，玛瑞克便抓住空挡向他刺去。玛瑞克拼尽全力，攻出好几剑，那士兵的口中鲜血喷涌。
他身上插着玛瑞克的剑倒在了地上。玛瑞克摇晃着，几乎就这么倒在他身上，但总算是单腿跪坐在地。他的伤腿完全软了。
玛瑞克的手疲累地发着抖，他抬头看去，见若婉和洛根还正在同身边的四个士兵激烈的交战。洛根已经丢下了弓，去帮若婉的忙了，可最后的这几个对手都是在以命相搏。剑刃互击，脆响连连。玛瑞克特别想帮他们，但他保持着没昏过去就已经够费劲的了。
玛瑞克听到又有更多人过来了，便抬起头。他的希望破灭了，因为他看见的是几个穿篡位者制式盔甲的人正进树林来，他们指指点点，愤怒地喊叫着拔出了他们的剑，似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玛瑞克！”若婉大喊，她的声音中掺杂着恐惧，“趁现在快跑！我们挡不住他们了！”
玛瑞克费尽全力，一瘸一拐地走到被他刺死的士兵旁边，用力猛地拔出他那把剑。然而他连剑都举不动了，剑最终被从尸体上拔出来的时候，他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基本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可不会撂下他的朋友们逃走，他要战斗到最后一息。
若婉终于绕过了其中一个对手的防御，宝剑一挥，削开了他的喉咙。他跌跌撞撞地倒在一边，喷着血断气了，而若婉又转向另一个士兵。洛根紧咬牙关，抵挡着他的对手，但正跑过来的那三个士兵很快将战胜他们，这是必然的。
“玛瑞克！快走！”洛根催促说。
“不！”玛瑞克叫道。他全神贯注地迫使自己站起身来，他的腿颤抖着。他听到另有一匹马跑近了，便循声望去，满心以为会看到又一个奥莱伊人。然而，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骑手并没有下马跟随其他士兵，而是全速向他们直冲过去。直到最靠后的那个人被马踏翻，倒在地上呻吟时，那三个士兵才幡然发现这新来的家伙不是他们的人。
第二个士兵试图闪到边上，可除了树丛无处可躲。他俯下身子，还是同样被马踏中了。他恐惧的喊声戛然而止。
第三个士兵仓惶地闪出了马的行进路线。马后腿直立着急停下来，发出响亮的嘶鸣，而那披斗篷的骑手顺势从它背上滑下。玛瑞克发现那是个女的，戴着蓝色的兜帽，穿着黑色的皮衣。而当她从鞘中抽出一把长匕，跳向第三个士兵头上时，兜帽甩到了后面，露出了尖尖的耳朵和一头金色的卷发。
是卡翠尔。
玛瑞克震惊地看着卡翠尔，后者飞速朝身下的士兵刺了下去。那人拼命想挡开她，但每一刀都直刺要害，他根本无力反抗。卡翠尔把刀高高举起，直插进那士兵的咽喉，割开了他的喉管，鲜血飞溅到她的斗篷上，也从她持匕的手上滴下。她脸上的表情既紧张又凶狠。
最后那三个同若婉和洛根战斗的人发现，他们的援军已经被击溃了，他们便现出了恐慌。若婉加大了攻击的力道，卸开了其中一人的武器，他的剑还飞在空中时，她便已旋身砍断了他的手臂。而洛根转身一脚，将另一个对手踢向她，她顺势一剑刺穿了那人。
最后那个士兵慌乱地尖叫着，转身逃进了树林深处。洛根撇撇嘴，将他沾血的剑扔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取下他的长弓，搭上箭，瞄准那个逃跑的人。这一箭流星般穿过树林，干净利落地穿进了那士兵的脊背。他闷哼了一声倒下了，拖着泥浆和树叶滑得很远才停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切便又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若婉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洛根转向她，把手搭在她肩上，想看看她有没有伤着。她只是点了点头，便对着玛瑞克做手势。“不用管我。”她气喘吁吁地说。
玛瑞克目瞪口呆。卡翠尔仍旧坐在被她杀死那个人身上，手里仍握着那把锯齿长匕。她谨慎地举目四顾，似乎是警惕着会有更多袭击者从阴影中冒出来。他们头顶的树冠上，又惊飞起一群鸟儿，尸横遍地，空气中也有着浓重的血腥味。
“卡翠尔？”玛瑞克使劲喊出了声，声音有些发抖。
“殿下。”她郑重地点点头，用她翠绿的眼睛看向他。她将匕首放回腰上的刀鞘中，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她披的蓝斗篷。
“我不是说过……不要那样叫我吗？……”玛瑞克咧嘴傻笑着，感觉头晕目眩。麻木与疏离的感觉又回来了，就好像洛根、若婉和卡翠尔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着他一般。他的力气如同被人拔了塞子，一股脑儿漏光了。
他昏了过去。
“玛瑞克！”若婉大喊着，在他蹒跚地倒在泥地上时跑向了他。他受了重伤，脸色苍白，看起来尤其严重的是插在他大腿上那支断箭。若婉探近他，很快发现他还在呼吸。他大量失血，发着抖，不过他还活着。
“他是不是……？”洛根问道，几乎不敢靠近过来。
若婉摇了摇头。“不，还没有。”
卡翠尔离开了她杀死的那个士兵，向若婉走来。她解下肩上的一个小包递了过去。“我有绷带，还有些药膏，”她柔声说，“这些会有帮助的。”
若婉猜疑地看着她，但还是接下了小包。“谢谢。”她勉强说道，然后扯下了长手套，开始翻找起来。
洛根边好奇地盯着卡翠尔，边捡回了他的剑。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并回望过来，她的眼神完全没有出卖她的思绪。“你有什么问题吗，大人。”
“我只是奇怪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她朝仍留在林间的好几匹马做了个手势，其中有几匹已经在不安地走开了：“你没看见我过来？”
“我只是觉得你的到来……太容易了。”
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我并不是碰巧来到这儿的，大人。我偷听到这些人说起他们要袭击王子，但我来不及发出讯息。我便在大门开启之后跟踪他们出来了。”她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玛瑞克，透出明显的关切之意，“我必须承认，我不确定该要做些什么。可殿下很幸运，有你们在这儿保护他。”
若婉站起身插话说：“玛瑞克会复原的，不过洛根，我们需要回去。谁知道现在正发生着什么呢？”
洛根看着卡翠尔：“你在来这儿的路上看到些什么？”
“只有已经打响的那场战斗。”
“该死，那我们得走快些了。”
玛瑞克横卧在洛根的马背上，其他三个人骑着马，前往西山镇。它在哪个位置可并不难找：已经看得见一股浓重的黑烟云升雾腾，就好像整座森林都着了火，甚或是已然烧成了灰。罪魁祸首极有可能是魔法的火焰，不过那究竟是出自威廉姆之手，还是篡位者的法师所为，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在接近的同时，两度被迫改变了路线，以免遭遇敌军。第一次是他们刚要出森林的时候，便发现沿路有数百士兵正列队进军。虽然敌人呼声不绝，但三人还是躲开了他们，避免了追袭。他们小心地骑马走出变化无常的森林，却只看见成片着紫衣的士兵在向北进军。
洛根带着他们折返，绕到东边。他们最终跑出灌木丛，迎接他们的是一片可怖的景象：真实的死亡战场，遍布骇人的尸体，战场上萦绕着浓浓的血腥味，只有低声的痛苦呻吟表明还有些人在生死间挣扎。战斗已推进到了丘陵之中，而武器的碰击声也远远地传入耳中。战斗仍在
继续。
他们并没有疏忽到看不出倒在战场上的大多是反抗军的成员。若婉死盯着这副景象，面如死灰。洛根觉得，玛瑞克失去了意识应该算是好事。
他们探明战况的意图受到了阻挠：风向变了，在他们前面吹起了一道烟幕，使他们搞不
清方向，连呼吸都困难。他们看见模糊的人影跑过烟雾，像是一大群人，不过洛根暂时避开了他们。他需要找到伯爵，反抗军的主力部队在哪儿？他们躲进森林了吗？他们撤退了吗？
他们冒着厚重的烟雾继续深入，搏斗的声响和叫喊声越发响了，可他们很快就遇到了一大群骑士，那些士兵向他们挑战，他们转头便跑，而那些骑士追了上来。
那是绝望而惊悚的一程，洛根有好几次担心玛瑞克会滑下去——洛根对自己抱怨说，现在这就跟他掉下马一样容易。不过幸运的是，他还是原样趴在那儿。烟雾帮了他们的忙，骑士们最终放弃了，要不然就是他们困惑了：显然这儿四处都是人影，一场大混乱。
他们最终跑出烟雾的时候，洛根发现他们已经出了丘陵，正向南行去。他们麻木地坐在马上，瞧着远处绚丽的夕阳。这一刻的平静很不真实。费罗登的人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简直是个罪过，似乎大地都应该震撼颤抖才对。
洛根与若婉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俩都还笼罩在烟雾中，而且身上溅满了血，但他知道她明白的。
反抗军被击溃了。他们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卡翠尔缄默地陪他们看着日落，随后轻声建议他们在天黑之前找个住所，玛瑞克需要好好照顾一下。若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们就一同骑马冲下遍布岩石的小山坡。洛根想要掩盖他们的踪迹——若是反抗军被击溃了，篡位者很可能会试图追击他们，将他们干掉，他们也许会朝这条路来。
他们策马跑着，直至日落西山，夜幕拢来，将他们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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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仍然是受到冷落的。军士们驻扎在这儿，和他们一起的还有零星的一些自由民以及仆人，但以前堡垒里住的人要多很多，有几千个，而现在只容纳了几百人。上层的许多楼面闭锁着，地下室大多不储存东西，有些门关了好几十年了。在西山镇里，很容易拐错个弯，堵在阴暗的门廊，里面堆满了盖着布帘、积有一层灰的破旧家具。那儿有许多古老的鬼魂，至少据说如此，这事当地人只敢小声提及，生怕触怒到它们。
卡翠尔平静地在阴影中等待着，听凭大风在头上深色的屋檐呼啸。她不喜欢这个地方。派她去干的活老是需要走过寂寥的门廊，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回响的脚步声。
她和其他反抗军间谍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们逐个地暗暗混入仆人之中。卡翠尔是和洗衣妇一起被带进去的，顶替一个因生病而被迫回乡的老妪。守卫们并没有多看她几眼，有这个必要吗？卡翠尔以前就在这儿呆过。
在想办法接近王子之前，卡翠尔曾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曲意巴结反抗军的支持者，慢慢使他们离不了她。她勾引了一个卫兵，由他引荐成为了拜伦伯爵信任的联络人，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之后，那个卫兵很快就失踪了。
现在她又回来了。一星期以来，她都暗中把条子留在预先安排好的地方，然后便发现其他的反抗军间谍都不见了，那些曾与她共事好几个月的、头脑简单的当地支持者们也是一样。她很快就从因他们而产生的负罪感中恢复了过来。
她不能有任何差池。正如谚语中所说，在帝国的宫廷里，没有人是清白的，只有蠢货和利用蠢货的人。那些多少拥有些权力的人都不得不和上层社会的其他人一样，参与到政治游戏之中。不论是无趣地方治安官的妻子，还是住首都豪宅的时髦伯爵，都得踩着他人往上爬。为了让你看起来更好，就必须把别人变得更糟，你可以选择用谣言或阴谋作为武器，为自己开辟进身之阶。这是一种血腥的游戏，而参与的人不是生性乐在其中，就是速速败下阵来。
她在那儿的几年里，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把握命运的参与者。每个人都笑里藏刀，连最为低下的仆人都会密谋去获得领头羊的青睐。
不过这里不是奥莱伊，对吗？这里很不一样。这里的人除了会吃苦以外所知甚少，但他们会直视对方的眼睛，她花了好久才习惯这一点。
还有那个玛瑞克。卡翠尔发现当她想起她那个金发王子的笑容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微笑。他若是到了瓦尔皇城的宫廷里，肯定连五分钟都呆不了。如果她早知道骗取他的信任那么简单，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他是多么的真诚啊！
而且他跟他这个国家也很相似——完全缺乏谋略。她一直都试图要找出他隐藏着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找出闪光的表面之下漂浮的污迹，可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他缺少深度，但当第一夜他凝视她的双眸时，连她都感觉难以不能自持。那么多年来训练她成为吟游诗人的师父会羞愧的。
可是，看着他被拖进地牢终将是憾事一件。他的微笑将消失在黑暗深处，永不回归，而那只是因为梅格棱这样的人明白，政治游戏处处都存在，即使他身在费罗登也一样。
屋檐间的大风再度开始呼啸，一只鸽子突然惊飞起来。它在高高的头顶上拍动翅膀的声音差点掩盖了远处石地传来的脚步声。
卡翠尔转过身，边看着那个戴兜帽的人影走近来，边捻起藏在她束腰上衣里的匕首。曾有一位公子哥嘲笑过这把短刃，那时她已经拔出剑来指着他，然后他便止住了笑声，因为在他的另一根手指碰到她以前，锋利的剑锋已经切开了他的喉咙。她基本肯定那人正是她到这里以来一直提供以讯息的秘密联络人，但小心点总没错。
戴兜帽的人影在几英尺外站住了，微微弯腰行了个礼，以示尊敬。卡翠尔向他点点头，不过什么也没有说。他的长袍很脏，她无法判断里面是不是穿着铠甲。他抬起身，拉下了兜帽，显出一张肤色黝黑的利维恩人脸庞，卡翠尔从未在堡垒的住民中见过他。那他是个潜藏的特工咯？显然，在西山镇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
“你就是卡翠尔。”他说。他的发音短促，有异国的口音。
“那你是瑟弗瑞的人。”
他怒视着她：“你不应该这么随意地提及我们雇主的名字，精灵。”
“那你也该记得是谁把这座堡垒交到你手里的。”她好奇地挑起眉毛，“我估摸着你如今已经把我手下的间谍处理掉了吧？”
他简明地点点头：“我们按你的指示等到昨晚才动手。”
“我是想等到军队给我们最后的通知。”她从束腰上衣里摸出一卷羊皮纸。她将之递向那利维恩人，但后者并没有走上来拿。“他们分成了小队在丘陵里行军，今天上午就能准备就绪。大门一开，他们就会立即攻击，正如我所承诺的一样。”
“大门正要打开。”他冷笑道，“西面山脊的另一侧藏着一支庞大的军力，随时准备突击。他们将会被击溃。瑟福瑞会高兴的，他传话说你将得到他所承诺的打赏。”
“有一个问题。”她用羊皮纸卷轻轻敲着前额若有所思，“玛瑞克王子不会和部队一起进军，在西部丘陵南边有一个营地，战斗期间他会在那儿呆着，他这么安排是为了——”
“这我们知道，”利维恩人用尖刻而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她，“这事已经在处理了。“
卡翠尔皱眉顿了一顿：“处理？你什么意思？我受雇亲自将王子交到梅格棱王手里。我会很为难——“
“已经在处理了，”他声色俱厉地回答，“叛军王子的事你不用再管了。他必须被消灭，所以他战斗一开始就死比较好。”
“什么？”她愤怒地向他逼上一步。他用他黑色的眼睛谨慎地盯着她，但并没有畏惧退缩。“真是荒谬！这样的任务在我和王子独处的第一晚早就能轻易地完成了。这算什么意思？“
他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关系？那个蠢蛋迟早要被处死。对他
来说这样死还比较痛快，对不？”他用似乎知道什么的眼神讥讽地看着她，“他们说他挺帅气的。但你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任务。就这样。”
“我是来活捉他，”她坚持道，“不是来杀他的。”
“你已经帮我们把他和他的部队逮住了。”他一只手缓缓滑进袍子里，摸起里面暗藏的某件武器。不过她并没有露出发觉的迹象，继续盯着他冷酷的眼睛。“我是来给你下达新命令的，精灵。我不希望反要去向那个法师报告说，他的小间谍在战斗中出了意外。”
她沉默着，仔细地估算他们之间的距离。局势陡然紧张起来，只有大风还在他们顶上尖啸着掠过。“我不是瑟福瑞的仆人。”她明确地说。
“不是？你不是他雇的么？”
“我花了巨大的代价来到这儿，是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一旦任务完成，我和他就两清了。”
他轻笑着威胁道：“那么我想你完了。”
利维恩人突然抽出了他的剑，冲向卡翠尔，可后者比他要快得多。他还没有靠近半步，她的匕首就出手飞了过去，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剑刃插入了他的喉咙，直没至柄。他踉跄停下脚步，嘶哑地扯了口气，伸手把匕首拔了出来，继而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血如泉涌一般从他颈部喷出来，顺着他的袍子往下流。
他无助地看着卡翠尔，她则耸了耸肩：“瑟福瑞也许没告诉你。我可远不止是一个间谍、或者精灵。”她的语调冰冷，而当那利维恩人拿着自己那把短剑冲向她时，她灵巧地让到一边，并将他绊得跪伏于地。
咯咯的扯气声还在持续，卡翠尔毫无感情地看着他，然后走上前去，弯腰将她染血的匕首劈手夺了过来。他松开手没怎么挣扎，随即倒在了地上。他身下淤积的血泊鲜红刺目，与陈旧的石地晦暗的色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这儿游荡的那些鬼魂们无疑已聚集起来，要欢迎新加入它们的成员了。
而且还有很多即将加入。她严酷地想着。
她低头凝视着瑟福瑞手下间谍的尸体沉思，考虑她所能做的选择。严格地讲这是自卫，而瑟福瑞擅自更改他们说定的条件也有点激怒了她。如果他真的指派他的间谍来杀她，那他就比她所认为的要愚笨得多了。
即使如此，任务还是了了。显然奥莱伊人自己能对付玛瑞克。她可以立即离开，随心所欲地解释利维恩人的事，一堆尸体中再添上一具也没什么影响。而若是瑟福瑞确实试图要背叛她，那她也能从容应付。聪明的做法是，在战斗打响前赶紧逃开。
那她为什么不走呢？
还没有完。她提醒自己。还没有。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萦绕在她脑中无法抛开。现在即使她帮到玛瑞克，他也不会抱有感激的，她已经将他像一头牛犊般送入了虎口；而且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那利维恩人所说的那样，就算玛瑞克这次没死，也迟早会被杀死的。
他的脸庞浮现在她的脑海，那天真烂漫的眼神如此地充满信任。而那晚在帐篷里触摸她的时候，他非常的轻柔，比她所预期的要温柔得多。
卡翠尔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了件麻烦事：她手上沾了很多血。她解下一块头巾，开始擦拭她的手和匕首，同时试图提醒自己吟游诗人的信条：吟游诗人了解历史，可防重蹈覆辙；吟游诗人讲述传说，却不创造传奇；吟游诗人观察记录，但须置身事外；吟游诗人激奋群情，
然则心如止水。但这样毫无意义。她停止了擦拭，因为头巾上已经浸透了血，可她并没有干净多少。远处，轻微响起了厚重的金属碰撞声。那是打开堡垒大门的声音。卡翠尔丢下头巾跑了起来。
“洛根指挥官，大门打开了！“
洛根点点头，继续远远观察着堡垒。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地按照计划进行着，这令他开始感觉不安。他们在惊海波涛汹涌的航道上一条船都没有碰到过，无论海盗、奥莱伊巡防舰或是其他；他们坐着漏水的大艇登陆海湾沙滩时，没有敌军在等待他们；而他们分散进入岩石遍布的丘陵时，也没有遇到突然袭击。没有一个副官报告说遇到了抵抗，实际上，除了季末专门避开大路走的少数商人马车之外，他们基本就没有碰到过什么人。
他在堡垒的正东扎了营，一座样子不祥的古老岩石哨塔就矗立在丘陵之间，俯视着下面宽广无际的大海。其高塔令他神经紧张，尽管卡翠尔和镇里其他的间谍都保证这些塔里难得有人，但毕竟一旦真有人爬上这古老瞭望台的阶梯，他们很可能就早已跌落甲板身亡了。运气很好，没人看见洛根的部队，也没人看见西面另一侧兰登伯爵的部队。
然而，一切都如此的顺利还是令他很不安。他曾希望在他们离开渥伦之前遭受一次突袭，一场伏击，堡垒里响起警报，或是类似的，能让他放下心来的事情。他指挥着四百多人，而伯爵所带的部队人数更多，无疑是迄今为止他们所集结的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有着许多由渥伦新加入的贵族所提供的生面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叛徒。他们一直很谨慎，但事情却完全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使他头皮发麻。
自然，玛瑞克很高兴，还嘲笑洛根是在故意自找麻烦。洛根忍不住想往他嘴上揍一拳，让那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不过在手下面前这样可能不太好看。
“我们暂时先等等，”他告诉副官，“让伯爵先攻击。”
这名军士敬了个礼，下去传他的命令了。几个“暗夜精灵”成员站在旁边高高的岩石上观察战场，同时焦急地拨弄着弓弦。他向其中一个挥手示意：“有任何进军的迹象没有？”
那个精灵抬手挡着阳光，眺望远处：“我觉得……兰登伯爵在那儿，嘿。”
确实，洛根看到山脚下有一支大部队进入了视野，并开始登上山道，向打开的大门进军。堡垒里有混乱的征兆，不过尚未出现抵抗。他半期待着那大门会被猛的关上，可它仍敞开着。卡翠尔在新近的复信中说，破坏曲柄并不困难，也就是说大门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关上。目前看来，她似乎是说到做到了。
这事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对吗？如果伯爵的部队顺利进入堡垒，他们可以在一小时内制服守军，洛根的人甚至都可以不用出动了。他们打了那篡位者个出其不意？这怎么可能？
仿佛要印证他的想法一般，洛根听到一匹马急促的蹄声由远及近，而附近的几个人都喊了起来。他策马转过身，惊异地看到若婉正骑着马冲来。她全副武装，独缺了头盔，而且大汗淋漓，显然是全速骑行到他这儿来的。
而更糟的是她脸上的表情：惊恐。
我就知道。洛根暗自咒骂着。他毫不犹豫地踢了胯下的战马一脚，飞驰下山去接应若婉。他手下的许多人开始骚动起来，因为感到事情出了岔子而极其不安。
“洛根！”若婉见洛根到了，拉缰扯住了马，“他们袭击了营地！玛瑞克有危险！”
“什么！是谁？谁袭击了营地？”
若婉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而她骑着的马过度兴奋地腾跃，她差点没控制住。“我有一些斥候没有回来……我们觉得他们可能耽搁或……或开小差跑了，可是——”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我骑马带着些人去找他们，发现有一整支军队正在接近。”她惊悸地睁圆了眼睛看着洛根：“篡位者……他就在这儿，他们全在这儿！”
他惊得犹入冰窖。那他们都知道了，他们一直等待着。
“我派我的人设法去警告我父亲，”她惊魂未定地说，“随后我骑马折回营地告诉玛瑞克。但是……营地毁了。它遭受了攻击，我连玛瑞克都没看到。没有……我没有……”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看着洛根，好像他能够扭转一切似的。
洛根沉思着，他的马儿躁动地嘶鸣，他心不在焉地拍了拍它的脑门。随即，他看向若婉点点头，简洁地说：“走，我们得找到他。”
“找到他？怎么找？”
“一定有痕迹的。我们去找他，快。”
她宽慰地点点头，策马一个急转。此处的军士已是议论纷纷，恐惧的波动在军中扩散，担忧的话语声愈来愈响。“洛根指挥官！”洛根的一名副官紧张地跑了过来，还有几个人跟在他后面。“出什么事了？你不是要走吧？”
洛根严厉地看着他：“正是，你来指挥吧。”
那副官面如土色：“什、什么？”
“执行吧，”他下令道，“带上他们冲锋，到堡垒去帮助伯爵。国王的部队来了。”
恐惧的波动变得更明显了。那副官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带上
他们？……可是……”
“玛瑞克……”若婉听起来很不安。
洛根对着她皱起了眉头：“玛瑞克需要我们。你想留下吗？”
若婉朝着她父亲部队的方向远远望去，眼中掠过一丝内疚，随后勉强地摇了摇头。洛根猛踢战马，他们俩骑马离开了，将陷入恐慌的副官和其余的反抗军部队丢在了后面。洛根感到心头有一股不寻常的寒意。它就要整个地瓦解了，他可以感觉到它滑出了他的指尖。
但这并不重要。如果他们赢得了战斗，玛瑞克却死了，那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使是舍弃他们的指挥权，他们也要去找到玛瑞克，拯救他，或是为他的死复仇。这是他欠他朋友的。他们策马疾速地奔向丘陵，洛根同若婉眼神交会，发现她也是同样的想法。她明白他能帮得上忙，那就是她为什么会来找他的原因。
伯爵只能靠自己了。
玛瑞克骑马颠簸着穿过森林，他的腿一阵阵刺痛。他胯下的马在疼痛中挣扎咴鸣，但恐惧使它不停地狂奔。他确信在他腿部被箭射中的同时，他的马也中了一两箭，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停下来查看。他搂紧马脖子，闭上了眼睛，因为低垂的枝条会抽打到他。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在哪儿，要往哪儿跑，或者后面的追兵离他还有多远。
有一阵子，马沿着路跑向植被较密的丘陵，他便觉得他能够在树丛里甩掉追兵了。然而，树丛实际上更是种累赘。每次马儿跃过圆木或裸露的树根，他腿上的箭就震一下。他知道自己在大量出血，并全力与虚弱抗争着，不让自己倒摔下马背。他没有马鞍，也没有穿盔甲，所幸他总算还拿着自己的剑。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那会儿他还正注视着进军的部队，埋怨说为什么他就只能呆在后方，随即他帐篷外面的几个守卫就被杀害了。玛瑞克堪堪来得及劈开篷布，跳上近边的一匹马。他的侍卫给他争取了几十秒时间，但仅就此为止了。
思绪在他的头脑中疯狂地游走。他是在靠近战场还是在远离战场？敌人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营地在哪的？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会被留在后方？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丛，只洒入星星点点，浓重的阴影时而好像是条道路，时而又迅速地消失无踪，令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玛瑞克略有一阵头晕目眩，他发现他经常是让马儿自己找路。他觉得它有可能在原地打转，又朝着袭击他的人跑回去了。
玛瑞克感到突然一震，便被甩了出去，马腿是被什么树根给绊到了。马儿痛苦地咴鸣着，它的腿折了，有一道触目的裂口。玛瑞克飞在空中翻滚了几下，随后重重撞在一棵橡树上，一下子撞得气都喘不上来。
他头朝下从树上滑落，脑袋又猛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切都变得苍白木然，他几乎听不见那匹马倒在地上翻滚、疯狂嘶叫的声音。那声音遥远飘渺，与他并无什么瓜葛。他也不再感觉腿上强烈的刺痛了，不过现在他倒终于看见了插在他大腿上那根折断的箭杆，痛觉似乎也是飘忽若离的。
他躺在地面上，仰望澄净的天空，他周围的树冠随风轻摆。他感觉很冷，微风抚着他的脸颊，头顶上流着血，痒痒的。他想起了母亲被杀的那一晚，想起自己飞跑过森林。然而这份回忆中没有了恐惧，而是令他感觉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愉快，就好像他随时可以轻轻飘走一般。
附近刺耳的啸叫声将玛瑞克拖回了现实。那匹马正在树叶和灌木中翻滚，发出临死的啸鸣。这声响令他的脑袋阵阵作痛。他陷在烂泥里，感觉背部扭伤擦损了，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想办法站起身来。
有一会儿，玛瑞克看到的只有树木和亮光，周围的一切好像在跳摇摆舞。晃得实在太厉害了，他不得不伸出双手来维持平衡，可还是摔倒了。他的前额撞在树根上，埋进冰冷的烂泥里，他嘶嘶地抽着气，疼痛再度使他眼冒金星，不能视物。
“我瞧见他了！”远处的这声喊叫听来可并不友好。
玛瑞克给自己打着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伤腿抽搐着，有报废的危险。他咬紧牙关，忍着痛，擦拭着眼睛，看到许多人影正在靠近，忙小心翼翼地后退。总共大概八个人，都是穿着篡位者制式镶甲的士兵。他们跳下马来，聚集在一起朝他走来。
他退到橡树跟前，倚靠它站着，从鞘里摸出剑来。他手指发麻，差点把剑掉到地上。好极了。他想，我就这么死了么？像丧家之犬般手足无措地被人砍倒？
接近他的士兵们看起来信心十足。他们的猎物挺危险，是一匹轻视对待便会反咬一口的狼，但他无疑是被困住了。玛瑞克的马在边上可怜地啸鸣，试图要站起来，却又悲惨地摔作一团。
“你准备用那个来干嘛？”其中一个士兵大声挖苦道。他长得挺英俊，留着黑褐的髭须，操着浓重的奥莱伊口音，玛瑞克猜测他是领头的。“来吧，放下你的剑，你这傻小子。看起来你连拿都拿不动了！”
跟着他那些人讥笑着走得更近了。玛瑞克握紧他的剑，无视于腿上的疼痛，强迫自己站直身子。他呲牙咧嘴地用剑轮番指着各个士兵。“你这么想么？”他低声冷酷地说，“你们谁想来第一个看看你们错得有多离谱？”
这恐吓并不怎么成功。那黑褐色头发的指挥者讥笑道：“对你而言我们下手快一点还比较好。现在梅格棱王正在歼灭你小得可怜的军队。我们可一直在等你。”
玛瑞克差点没站稳。“你……你在说谎。”这不可能是真的，但却解释了很多事情。这代表他们至少知道他会来。这一切就是个陷阱么？但这怎么可能？
那指挥者嘴咧得更大了。“够了。”他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其他士兵包围他。“干掉他。”他命令道。
士兵们犹豫着，没人愿意第一个去接玛瑞克的剑。
“我说了给我上！”指挥者大喊。
两个士兵一起冲向玛瑞克，他振了振精神。他们用剑向他狠狠挥砍下去，但剑术拙劣。玛瑞克避过第一剑，又举剑挡下了第二剑。他浑身一阵巨痛，但他不顾这些，用力推开第二个士兵的剑，令他踉跄后退；而第一个士兵刚站稳脚跟，玛瑞克已经飞快地砍向了他。这一剑幸运地砍到了那人脸上，使之用护手捂住脸，也蹒跚向后退去。
其他人看到战友受伤倒地，在边上痛苦地呻吟着，不禁退后一步，眼中闪着慌张。他们的表情显现了怀疑：或许他们的猎物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无用？
“我说了干掉他！”指挥者在他们身后呵斥道，“一起上！”
他们便无视哀叫，咬紧牙关举起了剑。他们准备按指挥者的命令行动，而玛瑞克明白这一次他们要一起进攻了。
他的心中涌起狂怒，他的脑袋装饰在邓利姆王宫外面的某根杆上，就挂在母亲脑袋旁边，梅格棱抬头看见，自鸣得意地哈哈大笑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在他达成了所有这些目标之后，就这么完了？他的朋友们都死了，反抗军被击溃了？这一切都徒劳无果？
玛瑞克将他的剑高举过头，愤怒地大喊一声。声音在树林中回荡，惊飞了一群鸟儿。让他们来吧，让他们试试吧，他要尽可能地拉他们垫背，他们将永远敬畏戴尔林家的名号。
兵士们显得没什么勇气，他们举着剑……停滞着。
他们身后响起了声音，是逐渐接近的马蹄声。玛瑞克抬头望去时，汗水滴进了眼睛里，只看见两匹马从阴暗的树林中直冲过来。似乎他们的人更多了？他们真的需要增援吗？看起来他们就已经足够了。
那英俊的指挥者焦躁地转向声音来的方向，抬起了手，好像是示意新来的人离开——突然，阴影中飞射出一支箭来，正命中他的脖颈。他疑惑地低眼盯视突出的箭杆，仿佛它的出现匪夷所思一般。
马儿在泥泞中滑停下来，等骑手跳下马鞍便跑走了。玛瑞克伸长脖子看那阴影里的人：一个身着重甲的女人开始向士兵们冲去，而另一个穿着皮甲，手持长弓，一落地便再度射出一箭，射中了奥莱伊指挥官的眼睛。那指挥者被箭的力道推得向后倒去，倒地时就已经死了。
玛瑞克如沐新生。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是谁了。
“玛瑞克！你还好吧？”洛根喊着，又射出一箭，准确地射中了一个士兵。若婉疾步冲向他们，用她的剑挥出一道弧形，被一个士兵堪堪挡下，但她攻击的力道使他失去了平衡。敌人乱作一团。
“我看起来像还好的样子吗？”玛瑞克喊着反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军队在哪儿！”敌人分头作战了，玛瑞克差点没跟上这混乱的节奏。他不得不同时与两个士兵战斗，险些就被他们最初的快攻一下子撂倒了。他们拼命想尽快打倒他，他们的挥砍撞在玛瑞克的剑上叮当作响，把他的手臂都震麻了。
“我们是来救你的，你这笨蛋！”这是近边的若婉喊的。玛瑞克的余光扫见她正同好几个人战斗着，但看不到她具体的情况。从声音听起来是占了上风，不过他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应该会比他要久，他担心地想着。
扎进他锁骨的一把剑将他拖回了现实。玛瑞克痛得狂叫一声，把那剑卸开了，但与他对峙的两个人充分利用这一时机步步紧逼。
“玛瑞克！”洛根关切地叫着。又一支箭破空飞来，一个攻击玛瑞克的家伙痛叫着，抓着钉在背上的箭矢倒在地上。另一个攻击者惊惶地瞪着他的伙伴，玛瑞克便抓住空挡向他刺去。玛瑞克拼尽全力，攻出好几剑，那士兵的口中鲜血喷涌。
他身上插着玛瑞克的剑倒在了地上。玛瑞克摇晃着，几乎就这么倒在他身上，但总算是单腿跪坐在地。他的伤腿完全软了。
玛瑞克的手疲累地发着抖，他抬头看去，见若婉和洛根还正在同身边的四个士兵激烈的交战。洛根已经丢下了弓，去帮若婉的忙了，可最后的这几个对手都是在以命相搏。剑刃互击，脆响连连。玛瑞克特别想帮他们，但他保持着没昏过去就已经够费劲的了。
玛瑞克听到又有更多人过来了，便抬起头。他的希望破灭了，因为他看见的是几个穿篡位者制式盔甲的人正进树林来，他们指指点点，愤怒地喊叫着拔出了他们的剑，似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玛瑞克！”若婉大喊，她的声音中掺杂着恐惧，“趁现在快跑！我们挡不住他们了！”
玛瑞克费尽全力，一瘸一拐地走到被他刺死的士兵旁边，用力猛地拔出他那把剑。然而他连剑都举不动了，剑最终被从尸体上拔出来的时候，他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基本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可不会撂下他的朋友们逃走，他要战斗到最后一息。
若婉终于绕过了其中一个对手的防御，宝剑一挥，削开了他的喉咙。他跌跌撞撞地倒在一边，喷着血断气了，而若婉又转向另一个士兵。洛根紧咬牙关，抵挡着他的对手，但正跑过来的那三个士兵很快将战胜他们，这是必然的。
“玛瑞克！快走！”洛根催促说。
“不！”玛瑞克叫道。他全神贯注地迫使自己站起身来，他的腿颤抖着。他听到另有一匹马跑近了，便循声望去，满心以为会看到又一个奥莱伊人。然而，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骑手并没有下马跟随其他士兵，而是全速向他们直冲过去。直到最靠后的那个人被马踏翻，倒在地上呻吟时，那三个士兵才幡然发现这新来的家伙不是他们的人。
第二个士兵试图闪到边上，可除了树丛无处可躲。他俯下身子，还是同样被马踏中了。他恐惧的喊声戛然而止。
第三个士兵仓惶地闪出了马的行进路线。马后腿直立着急停下来，发出响亮的嘶鸣，而那披斗篷的骑手顺势从它背上滑下。玛瑞克发现那是个女的，戴着蓝色的兜帽，穿着黑色的皮衣。而当她从鞘中抽出一把长匕，跳向第三个士兵头上时，兜帽甩到了后面，露出了尖尖的耳朵和一头金色的卷发。
是卡翠尔。
玛瑞克震惊地看着卡翠尔，后者飞速朝身下的士兵刺了下去。那人拼命想挡开她，但每一刀都直刺要害，他根本无力反抗。卡翠尔把刀高高举起，直插进那士兵的咽喉，割开了他的喉管，鲜血飞溅到她的斗篷上，也从她持匕的手上滴下。她脸上的表情既紧张又凶狠。
最后那三个同若婉和洛根战斗的人发现，他们的援军已经被击溃了，他们便现出了恐慌。若婉加大了攻击的力道，卸开了其中一人的武器，他的剑还飞在空中时，她便已旋身砍断了他的手臂。而洛根转身一脚，将另一个对手踢向她，她顺势一剑刺穿了那人。
最后那个士兵慌乱地尖叫着，转身逃进了树林深处。洛根撇撇嘴，将他沾血的剑扔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取下他的长弓，搭上箭，瞄准那个逃跑的人。这一箭流星般穿过树林，干净利落地穿进了那士兵的脊背。他闷哼了一声倒下了，拖着泥浆和树叶滑得很远才停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切便又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若婉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洛根转向她，把手搭在她肩上，想看看她有没有伤着。她只是点了点头，便对着玛瑞克做手势。“不用管我。”她气喘吁吁地说。
玛瑞克目瞪口呆。卡翠尔仍旧坐在被她杀死那个人身上，手里仍握着那把锯齿长匕。她谨慎地举目四顾，似乎是警惕着会有更多袭击者从阴影中冒出来。他们头顶的树冠上，又惊飞起一群鸟儿，尸横遍地，空气中也有着浓重的血腥味。
“卡翠尔？”玛瑞克使劲喊出了声，声音有些发抖。
“殿下。”她郑重地点点头，用她翠绿的眼睛看向他。她将匕首放回腰上的刀鞘中，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她披的蓝斗篷。
“我不是说过……不要那样叫我吗？……”玛瑞克咧嘴傻笑着，感觉头晕目眩。麻木与疏离的感觉又回来了，就好像洛根、若婉和卡翠尔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着他一般。他的力气如同被人拔了塞子，一股脑儿漏光了。
他昏了过去。
“玛瑞克！”若婉大喊着，在他蹒跚地倒在泥地上时跑向了他。他受了重伤，脸色苍白，看起来尤其严重的是插在他大腿上那支断箭。若婉探近他，很快发现他还在呼吸。他大量失血，发着抖，不过他还活着。
“他是不是……？”洛根问道，几乎不敢靠近过来。
若婉摇了摇头。“不，还没有。”
卡翠尔离开了她杀死的那个士兵，向若婉走来。她解下肩上的一个小包递了过去。“我有绷带，还有些药膏，”她柔声说，“这些会有帮助的。”
若婉猜疑地看着她，但还是接下了小包。“谢谢。”她勉强说道，然后扯下了长手套，开始翻找起来。
洛根边好奇地盯着卡翠尔，边捡回了他的剑。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并回望过来，她的眼神完全没有出卖她的思绪。“你有什么问题吗，大人。”
“我只是奇怪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她朝仍留在林间的好几匹马做了个手势，其中有几匹已经在不安地走开了：“你没看见我过来？”
“我只是觉得你的到来……太容易了。”
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我并不是碰巧来到这儿的，大人。我偷听到这些人说起他们要袭击王子，但我来不及发出讯息。我便在大门开启之后跟踪他们出来了。”她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玛瑞克，透出明显的关切之意，“我必须承认，我不确定该要做些什么。可殿下很幸运，有你们在这儿保护他。”
若婉站起身插话说：“玛瑞克会复原的，不过洛根，我们需要回去。谁知道现在正发生着什么呢？”
洛根看着卡翠尔：“你在来这儿的路上看到些什么？”
“只有已经打响的那场战斗。”
“该死，那我们得走快些了。”
玛瑞克横卧在洛根的马背上，其他三个人骑着马，前往西山镇。它在哪个位置可并不难找：已经看得见一股浓重的黑烟云升雾腾，就好像整座森林都着了火，甚或是已然烧成了灰。罪魁祸首极有可能是魔法的火焰，不过那究竟是出自威廉姆之手，还是篡位者的法师所为，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在接近的同时，两度被迫改变了路线，以免遭遇敌军。第一次是他们刚要出森林的时候，便发现沿路有数百士兵正列队进军。虽然敌人呼声不绝，但三人还是躲开了他们，避免了追袭。他们小心地骑马走出变化无常的森林，却只看见成片着紫衣的士兵在向北进军。
洛根带着他们折返，绕到东边。他们最终跑出灌木丛，迎接他们的是一片可怖的景象：真实的死亡战场，遍布骇人的尸体，战场上萦绕着浓浓的血腥味，只有低声的痛苦呻吟表明还有些人在生死间挣扎。战斗已推进到了丘陵之中，而武器的碰击声也远远地传入耳中。战斗仍在
继续。
他们并没有疏忽到看不出倒在战场上的大多是反抗军的成员。若婉死盯着这副景象，面如死灰。洛根觉得，玛瑞克失去了意识应该算是好事。
他们探明战况的意图受到了阻挠：风向变了，在他们前面吹起了一道烟幕，使他们搞不
清方向，连呼吸都困难。他们看见模糊的人影跑过烟雾，像是一大群人，不过洛根暂时避开了他们。他需要找到伯爵，反抗军的主力部队在哪儿？他们躲进森林了吗？他们撤退了吗？
他们冒着厚重的烟雾继续深入，搏斗的声响和叫喊声越发响了，可他们很快就遇到了一大群骑士，那些士兵向他们挑战，他们转头便跑，而那些骑士追了上来。
那是绝望而惊悚的一程，洛根有好几次担心玛瑞克会滑下去——洛根对自己抱怨说，现在这就跟他掉下马一样容易。不过幸运的是，他还是原样趴在那儿。烟雾帮了他们的忙，骑士们最终放弃了，要不然就是他们困惑了：显然这儿四处都是人影，一场大混乱。
他们最终跑出烟雾的时候，洛根发现他们已经出了丘陵，正向南行去。他们麻木地坐在马上，瞧着远处绚丽的夕阳。这一刻的平静很不真实。费罗登的人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简直是个罪过，似乎大地都应该震撼颤抖才对。
洛根与若婉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俩都还笼罩在烟雾中，而且身上溅满了血，但他知道她明白的。
反抗军被击溃了。他们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卡翠尔缄默地陪他们看着日落，随后轻声建议他们在天黑之前找个住所，玛瑞克需要好好照顾一下。若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们就一同骑马冲下遍布岩石的小山坡。洛根想要掩盖他们的踪迹——若是反抗军被击溃了，篡位者很可能会试图追击他们，将他们干掉，他们也许会朝这条路来。
他们策马跑着，直至日落西山，夜幕拢来，将他们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