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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魔法子弹

福尔摩斯轻轻将门向内推开,我们矮身钻过低矮的过梁,接着以十万分的警惕向地下墓室走去。手提油灯的光让一排排砖柱呈现出网格的图案,它们支撑着带圆拱的通道顶部。铺着石块的地板不太平整,到处都挂着层层叠叠的厚蜘蛛网。空气中的灰尘和湿气充塞了我的咽喉,有种黏土的味道。
很难说地下墓室有多深,因为油灯被镜面增强的圆柱形光斑,只能照亮不过几码的距离,再远便在昏暗中逐渐消失了。我觉得它占据的长度应该和地面上的教堂主体相当,这已经够大了,但我也听说,有些地下墓穴会延伸出建筑的地基,同时以地道的形式向地下的两边蔓延。我不知道我们眼前的这个地下墓穴是否也属此列。我希望不是。在我们周围已有太多的黑暗之处,让我不适,有太多我看不到的东西,太多隐匿的角落。
“保持警醒,华生。”福尔摩斯说道。
“我能做的不只是警醒而已,”我说着,拔出左轮手枪。
我们冒险离开了通道,福尔摩斯将油灯在身前身后移动,尽可能照亮我们周围更广阔的空间。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看到光亮中有动静,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一闪而过,于是我便将手枪指向那个方向。但每一次,事实都证明那不过就是张蜘蛛网,被打开的入口吹来的清风刮得动了起来。
“你太紧张了。”福尔摩斯劝我说。
“这能怪我吗?”
“影子就能让你吓一跳。”
“我有充分的理由害怕影子。”
我们继续向前,深入地下墓穴,每一步都让我们离唯一的出口越来越远。我发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估算奔回那扇门得跑多远,同时更测算着穿过这柱子的迷宫,通往出口的最短路线,究竟是哪一条。
接着我瞥到的景象,让我全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老话“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用在这里,毫不夸张。
在黑暗之中,有一张棕色的脸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他没有牙齿,双眼凹陷。
隔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尸体的头颅。这具死尸躺在壁龛中,显然已经死了很多年。经过了风干的自然过程,现在它成了一组由薄如纸张般的皮肤和朽烂的布料包裹下的骨头。他早就死了,显然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他确实吓了我一跳,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了。
就在我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时,福尔摩斯凑近了那具尸体。即使他也像我一样,被这突然出现的尸体张着嘴的干枯外表吓了一跳,他也没有表现在外。他用光照着四周,让我们看清这壁龛并非孤例。沿着这地下墓穴的一面墙壁,排列着几十个这样的壁龛。每一座壁龛都有能容纳双层床的大小,里面分别摆放着一具人类的躯壳。
“海员,”他说,“都是上个世纪的。海军官员。你可以从他们身上没烂透的制服看出这一点。瞧,这一具尸体上戴着一顶蒙茅斯帽。那边的尸体戴着罐形帽,帽檐上有个‘塔利’,那是写着他船名的丝带,只可惜上面的字母已经褪色,无法分辨了。那边那个戴着见习军官的三角帽。这里有条海军蓝的领巾。那人穿着一件黄铜纽扣的双排扣长风衣,同样也是海军蓝色。这人至少也是个船长。白色背心,金色穗带,还有一顶双角帽。我只能推断,所有这些海员都来自沙德维尔最繁盛的家族。因此给予他们的不是土地里的普通棺材,也不必受蛆虫啃食。他们最终居所的状态,比普通人的更经得起考验。”
“我可以肯定,你说的这些都很有趣,”我说,“但我们现在能干正事了吗?”我们越快找到莫里亚蒂和他的俘虏,就能越快离开这片地下墓穴。这悲惨的地方,除非必要,我一秒也不想多待。
我们转过身,继续搜寻。不过,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我们身后出现了轻微的刮擦声,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转过身,福尔摩斯则将油灯重新照向那些壁龛。
一切正常,我想。所有尸体都还躺在他们的永眠之所里。每一个壁龛都还保留着一具腐烂了数十年的海员尸体。
“华生……”
油灯的光照到了其中一个壁龛上。
那壁龛是空的。
“它本来就是空的。”我轻声说道。
“不。”福尔摩斯肯定地表示。
“我知道。我只是想把事情想得乐观一点。”
“当心一点,老伙计。”
“你该不会真的觉得……”
我还没说完我这问句的下半句“那具尸体爬起来走动了?”,就已不必再说下去了。
因为尸体确实爬起来,走动了。
证据就在我们面前,一双细瘦得近乎散架的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光源。

奇怪的是,相比于刚才我瞥到一动不动的尸体的脸部时所受的惊吓,看到一具尸体真的动了起来,我反而没那么惊恐了。尸体复活过于超现实,也过于不可置信,因此反而没能对我造成同样的冲击。它完全属于幻想的领域,目前为止都在我思维的范畴之外,因此要接受它变为现实没那么容易。初看时,我很肯定自己在瞧着的是某种真人尺寸的怪异人偶,是木雕和纸浆制作的集合体,是某个看不见的人偶师操纵着的人体模型。如果我抬头朝上看,一定能看到它的头顶上牵着线。
即使福尔摩斯吐出了带着怀疑和惊慌之情的咒骂,我依然不怎么能接受,这真的是尸体——一个死去的人以某种方式复活了。对此的解释显得怪异而老套。或许最终我还是迈出了通往超自然领域的那一步。因此离奇之事对我而言,也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我曾经确信自己完全能适应福尔摩斯和我如今所在的新世界,但这想法是多么天真。
就在这具尸体摇摇晃晃、僵硬地向我们走来之时,第二具尸体也将腿探出它原本待的壁龛,缓缓滑落下来。第三具、第四具紧随其后。它们的动作都不快,让我想起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而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锈的门铰链似的动弹不得。而且,它们看起来似乎也都不怎么能掌握平衡,就好像这些从前的海军官员在静止不动地平躺了这么多年之后,一时间还不能习惯直立行动。这么说吧,它们还没能唤回它们“活的腿”。拖着脚走的每一步,它们都歪歪斜斜,摇摇摆摆,始终在摔倒的边缘游走。
尽管笨拙,但它们确实有着毫不动摇的目标,而这一点是绝不会错的。它们逐渐靠近了我和福尔摩斯,一个接一个地举起手臂,平直地伸向我们。这些手极为纤长,已成了木乃伊一样的附肢,上面每一根指骨和掌骨几乎都清晰可见,甚至还有几只手少了手指,它们向我们探了过来,它们的主人则似乎是要抓住我们,对我们施以残酷的凌虐——将我们的四肢从身上扯下来,假如它们有足够力量的话。而伴随着这一切的,是他们朽烂的衣服摩擦的沙沙声,还有骨头抵着骨头不停摩擦的吱嘎声。
“喂!”福尔摩斯喊了我一声,此时这些已死的水手总共有六个,对我们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而我们,则开始渐渐后退。“你要做点什么吗?”
“你是什么打算?如果你的意思是朝他们开火,这又有什么用?这些生物没有生命。它们是死肉组成的稻草人,被巫术赋予了虚假的生命。普通武器应该没法对它们造成伤害。”
“你带着的是普通的武器吗?”
“你是说我的韦布利?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了。”
“但枪里面呢?”福尔摩斯紧逼道,“看在老天的分上,伙计,好好想想!就在今天下午,我改造了整整一匣子埃利二号的子弹,不就是为了应付眼前这样的危机?我花了不少力气,在每一颗子弹头上都贴了被称为‘消散之印’的图案,用的黏合剂里有不少还是我自己的血液。”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我有些局促地说道。
“而你竟然忘了。”
“但在这么危急的时刻……”
“开枪,华生。”我们退到一根柱子边上,背抵在它的砖面上。“六具尸体。正好是你韦布利手枪转轮里的六发子弹。你能不能一次性干掉它们?”
“我需要特地瞄准哪个部位吗?”
“尽可能朝中间打,效果最好。”
我抬起枪,指向最靠近我们的尸体,它正是福尔摩斯认出是见习军官的那个。在这幽闭之处,开枪的爆裂声被放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简直像是掏耳棒扎进了鼓膜里。枪口的火花则亮得仿佛闪电球。
子弹射中了见习军官的胸板。冲击力让尸体短暂地踉跄了几步,但几乎没过一瞬,它重又坚定地向前走了起来。
“消散之印”也就不过如此了。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我的同伴。福尔摩斯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但即使是他,见到这由炼金术强化过的子弹未能奏效,想必也会十分失望。
但接着,尸体的动作停住了,如果他那张干枯而腐烂的脸上能做出表情,我想我可能会说它代表的意义是迷惑不解。
紧接其后的则是惊慌,再接下去,则是痛苦,而子弹在这见习军官的胸口形成的弹孔放射出了道道橙色光芒。接着光芒扩散开来,如同玻璃破裂后的裂缝般不断增长,伴随着类似火绒被点燃般的声音。干枯的血肉,中空的骨头,甚至还有他身上的破布烂衫—都受到这橙色炽热光线的影响,直到一瞬之后,这整具尸体从头到脚都被柔和闪烁着的细小裂纹包裹了。我的鼻腔中充斥着强烈的燃烧的气息。
就在转瞬之间,这不死之物的形态不再凝聚。它分解成了百万个碎片,并在突然之间,仿佛大灾难中的雪崩一般分崩离析。这见习军官的整具躯体崩塌,散落在地板上,身体的颗粒摔得到处都是。它的身体什么都不剩,只留下一小块焦黑的残骸,它带着煤渣般的纹理,表面还盘旋着升起了一丝青烟。
我停了下来,惊奇地看着“消散之印”造成的毁灭性场面。它终究还是有效的。
接着我肆意朝剩下的五具尸体开了枪。它们完全都在射程之内。每一发子弹都正中目标。海军军官的第二次生命也被掐灭了,在炽烈的光线和随之而来的分解中终结。
一切结束后,我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心里却出现了强烈的满足感,以及乐观的情绪。我们面对的敌人有可能会打败过没有做好准备的对手,但我们克服了这个困难。
“如果这就是莫里亚蒂最厉害的招数……”我刚开始说话,福尔摩斯便劝诫似的摆了摆手指,打断了我的话。
“别轻视命运,”他说,“我们虽然已经证明了自己能赢得这次挑战,但很可能还有其他的挑战在等着我们。”
从地下墓穴远处的隐蔽之所传来了响亮而缓慢的鼓掌声。接着是有人说话的声音:“恭喜你,福尔摩斯先生。你确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但仅仅是这样又有什么看头?如果几个行动缓慢的亡魂就能置你于死地,那也太可笑了。想看你毁灭,我期待你至少能比它们更高明一些。”
从黑暗中走出了莫里亚蒂教授的身影。
他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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