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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有备而来的老鼠

“准备行动,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们到了。”
我们抵达了沙德维尔的圣保罗教堂,一待乘坐的二轮轻马车进入这片区域,我们就让马车停下,观察周边的状况。
这座圣保罗教堂是一所圣公会教堂,是大约六十年前,国会下令在一所老教堂原址上建造的。这座后乔治亚式的建筑有着宏伟的圆形高塔,高耸的带柱门廊外立面则有一些希腊神庙的特色。它位于拉特克里夫公路和沙德维尔盆地之间,离后者非常近,隐隐约约能听到远处传来停泊的船只嘎吱作响、抛锚的铁链的摩擦声和水面拍打着码头桩材的声音。长满了青草的院落,仿佛城堡周围的护城河一般,将它与城市周边隔绝。除此之外,高高的带刺栏杆也将教堂与外界隔开,在这铁圈之内,种着一整排悬铃木。
此时已过七点,黑暗的天空已经持续下了一天的雨。这种雨能在几分钟内就让人冰寒彻骨,福尔摩斯和我在坐车来到这儿的一路上,看到的新年狂欢者人数如此之少,显然也是这个原因。夜晚才刚开始,但每年都要举行的饮酒狂欢似乎也没法跨年了。天气让人们的精神都变得潮湿而抑郁。
我们一整天都在做应对各种危险的准备。福尔摩斯花了几个小时扑在化学工作台上,他调和、过滤、煮沸、滴定,忙碌地制造了大量混合试剂,在这个过程中常常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他的操作参照的是他在圣诞节前在“隔离卷宗”室里做的笔记。笔记本就摊在他面前,里面全是些在我看来完全像鬼画符的潦草涂鸦,福尔摩斯的字迹相当可怕,但对他而言,这些都是珍贵的信息来源。
至于我,我彻底清洁了我的韦布利·普莱斯,给它的每一个活动部件都上了油。“能正确运作的枪才是能拯救你性命的枪”,我从前军团里的军士长总爱这么说。另外,我还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任务,那就是保证福尔摩斯吃了足够的食物,倘若我不坚持这一点,他毫无疑问会无视这个问题。那位军士长还有另一条格言,一直在我耳边回响,那就是“没吃饱饭的士兵等于裁缝的人体模型”,这是军士长根据拿破仑的“士兵靠胃打仗”自己感悟出的道理。
当我们站在教堂大门外时,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点,倘若我和福尔摩斯现在没有做好迎战莫里亚蒂教授的准备,那我们永远都不可能面对他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说出了我的担忧,自我们离开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家时,这个想法便一直在我脑海中缭绕。我忧心忡忡,而我们又离目的地如此之近,让我实在没法把它憋在心里。
“当然,我们可能只是单纯地上了莫里亚蒂给我们设下的套。”我说。
福尔摩斯冷酷地点了点头。“可能?用不着说什么‘可能’。我敢说可能性超过九成。”
“那我们得考虑一下。”
“这事不用讨论也知道。迈克罗夫特完全有可能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而给我们留下那《圣经》的线索,一切完全有可能只是莫里亚蒂想让我们到这儿来。”
“他让我们来又是为什么?”
“如果我们不能亲眼看着我的哥哥和葛雷格森受难,他又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将他俩献给他的神?这就像是在没有观众的礼堂里举办音乐会。除此之外,莫里亚蒂很可能已设计出了某种陷阱,能威胁到任何来拯救这些牺牲品之人,也就是我们。”
“所以我们才得单独前来?为什么你不把事情的发展告知雷斯垂德?”
“你抓住了重点,华生。一如既往地富有洞察力。我们是莫里亚蒂的目标。我们在救人时,得承受他布置在此处的任何防御措施。为什么要让其他人涉险?激怒了他的人,是我们。”
“你该说激怒他的人是‘你’,是你发的那份电报。要是你没发它,莫里亚蒂可能会觉得你我对他毫无威胁。他在他家中轻而易举地就打发了我们,不是吗?他本来觉得我们对他来说不是威胁,但你非要去刺激他。”
“那是我仔细思量后的动作。”福尔摩斯说道。
“算不上吧。”
“我承认电报的遣词造句确实可以不用这么尖酸刻薄,但发电报这件事本身,目的在于让他一直注意我们。只要我们一直出现在他视野里,他就有各种机会向我们攻击。”
“你那是在我们背后贴了个靶子。”
“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让狙击手自行现身?我没有想到的是,莫里亚蒂会把其他人也拖下水,这一点让我现在自责不已。我只是没想到,这该死的恶棍能堕落到这程度!说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个节点上提一句,我建议你不要参与接下来的行动,华生。正如我所说,你本身与这场战斗没有任何干系。考虑到今晚的事如此危险,即使你退出,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轻视之意。”
“福尔摩斯,”我反驳道,“你在侮辱我。我和所有牵扯到此事的人一样,渴望在莫里亚蒂进一步危害世界前就阻止他。此外,好警探葛雷格森和你的兄长受到死亡的威胁时,我绝不能无所事事,袖手旁观。作为你的朋友,同时也作为一个人类,这样的行为缺乏道德,违背我的良心。”
“真是个好人。我就知道我能指望得上你。”
“但与此同时,我也始终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奶酪前猛嗅的老鼠,而捕鼠夹就在我脑袋上张着口子。”
“啊,但区别在于,你和我都算不上是傻老鼠。我们全副武装,有备而来。你的手枪里已经装上我给你的子弹了?”
“是的,”我拍了拍风衣的口袋,“我还带上了剩下的子弹。”我又拍了拍另一边的口袋。
“好极了。我身上也准备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军火库。好了,我们已经闲聊得够久了。”
福尔摩斯推开教堂大门,我们走进教堂的院落。在首都,这天晚上不少的教堂都布置了新年的装饰,但沙德维尔的圣保罗教堂不在其中——这地方完全荒废了。我们在悬铃木掉光了叶子的枝丫下经过,沿着一条墓地的小径前进。在我们两侧,树立着不少墓碑,其中大部分墓主都是海员,这是因为圣保罗教堂在很长一段时间服务的都是海员会众。原本那座十七世纪的建筑在众人口中俗称海上船长教堂,它的本堂教友中最为著名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詹姆斯·库克。而当那座建筑被拆除,现在这座取而代之后,海员们崇拜它的传统依旧保留了下来。
随着我们渐渐靠近那座建筑,伦敦臭名昭著的喧嚣也渐渐归于静默,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风声和风吹枯枝飒飒的声音。沙德维尔建在一片盐碱滩上,那晚,随着我们逐渐靠近教堂,城市中惯有的硫黄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湿气、泥土和咸水的味道。仿佛我和福尔摩斯不知怎么的就将文明留在身后,走入了从前,走入了贫瘠而更原始的时代。
“现在来瞧瞧我们的朋友莫里亚蒂藏哪儿了。”
福尔摩斯掏出一根塞住的试管,里面装有黏稠的蓝色液体。
“我们在迈克罗夫特家中发现的那一根他的头发,让我得以制成一种天然磁石溶液,这方子是从《蠕虫的奥秘》里找到的,”他说,“我只希望它真的能起作用。我确实不折不扣地照抄了那份‘食谱’,不过我也算是个新手,所以不能保证这份特殊的蛋糕真的烤好了。”
“蝾螈之眼,青蛙之趾,是这些玩意儿吗?”
“含钾的硝石和没药的酊剂。这不是魔法,华生,这是炼金术。你可能会觉得二者之间差别不大,但事实上,这些细微的差异很重要。炼金术是现代化学的前身,二者之间的共通之处远超过一般人的认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当你靠近这头发的主人时,溶解的头发就会让溶液出现肉眼可见的反应。按照普林的说法,皮肤刮片的效果更好,粪便的样本则最为合适,但头发应该也能起效。”
“应该?它一定会的。”
“我希望你对我的信任不是盲目的。现在,如果莫里亚蒂正在我们附近的某处……哦嚯!这是什么?”
天然磁石溶液放射出朦胧的淡蓝色光辉。福尔摩斯将试管左右移动。当他将它挥到左边,光芒就暗淡下去,而当它向右,光则明显亮了起来。他冒险朝那方向走出了几步,摇晃试管,用这溶液的色彩波动水平,来指引自己前进的道路。
就这样,经过一系列试错的过程后,我们紧张地站在教堂西侧面,面对着一小段台阶上一扇带浮雕的木门。这道门后的通道向下,估计通往地下墓室。而当福尔摩斯将试管凑近木门时,天然磁石溶液放射出的光芒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耀眼。
“就是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们的猎物就在里面。”
他将试管收了起来,换上了一个简单的老旧手提油灯,然后小心翼翼地点起里面的蜡烛。
“这无疑印证了我的想法……”他将油灯举起,凑近门上的挂锁,“你看到它了吗,华生?”
“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看这里有什么不协调的。”
“什么和什么不协调?”
“挂锁和锁扣。一个非常新,而另一个则极为老旧,锈蚀得厉害。”
“那又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说是之前的挂锁锈住了,所以不得不换个新的。”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你也可以认为,挂锁之所以换了新的,是因为最近有人想进出这扇门,却没有原本挂锁的钥匙。如果你更仔细地观察锁扣,会发现在挂锁的钩环后,有一系列平行的直线刮痕。除非我错得离谱,否则这应该就是用剪线钳剪断原来那个挂锁的钩环时,剪线钳的尖头划出来的痕迹。”
“这一点和我之前的推论并不矛盾。如果一开始的那个挂锁锈住了,想要换掉它,除了用上剪线钳外别无他法,而使用了剪线钳的人,无疑是教堂的杂役。”
“那他应该把门上的锁扣取下来,这样更简单,也更符合逻辑。而我们眼前的挂锁却不是这么处理的。用上剪线钳,暗示此人想尽可能快速而不引人注意地完成这个任务。这一点也说明他是偷偷摸摸地行动,他不希望自己被捉个现行—换句话说,这绝不可能是教堂杂役所为,不是教堂司事,也不是教堂的其他工作人员。拿好。”
福尔摩斯将手提油灯递给我,接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皮革制袋子,里面装的就是他的撬锁工具。
“首先用扭力扳手。”他喃喃地将一个细长的L形工具插入钥匙孔。这是我头一回近距离地观察他运用他那灵巧的天赋。“嗯。三针珠锁。和普通锁差别不大。用半菱形锥就行。把灯拿稳了,好吗?”他将锥子同样插入锁孔,接着在锁道中轻轻戳动。“啊,对,碰到固定栓了。有点麻烦。往上。是下一个栓子。好了,过分割线了。接下来是最后但同样重要的……”
随着沉闷的当啷一声,挂锁弹开了。
“瞧!过家家的把戏。”
“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太简单了吗?”我说,“如果是莫里亚蒂换了锁扣,他难道不该花更多力气来防止有人侵入吗?”
福尔摩斯咯咯笑了起来,但随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哦华生,我真希望你没这么说。”
“因为这话听起来太刻薄了?”
“不。因为你说得对,是我过于激进了。”他指着此刻正摇摇欲坠地挂在锁扣柄上的挂锁,“看那里。看钩环的尖端。凹槽上的位置。”
在朽烂的金属上,刻着一个小巧而复杂的符号。它是手工刻上去的,锁扣扣上时,正好将它遮住了。我认不出这符号具体是什么,但我知道它是某种魔法符号。就在我们看着它的时候,它那凹陷的刻槽内泛起一片白光,接着又在眨眼之间迅速消失,只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一片血红色的残像。
“要是我没猜错,这是‘帕尔格罗斯的囚笼’。”福尔摩斯说道,“好吧,至少莫里亚蒂现在肯定知道自己来了访客。我真不愿去细想,前方等着招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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