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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隔离卷宗

我们的“学位”,倘若能这么叫它的话,是在大英博物馆里取得的,准确地说,是在一个满是灰尘的偏僻地下室里,它远离博物馆中其他庄严的建筑,有个多少有些委婉的外号:隔离卷宗。
在这个偏僻的王国中给我们做向导和伙伴的人是切丝提·塔斯克小姐,她是个强悍的老姑娘,言辞苛刻又很聒噪,总是很在意自己的举止,也爱对他人的行为说教不休。比起博物馆管理员,她更像个训练有素的图书馆管理员,她不会靠要求保持安静来展现自己的专业性,至少她自己是不会保持安静的。此外,她同样也有着任何好图书管理员都有的品质,坚定不移地要求所有读者都对她管理的书籍表现出敬意。
这套“隔离卷宗”被锁在一间有拱顶的屋子里,屋子的门看起来仿佛是个笼子。塔斯克小姐示意我们小心对待这些书,就好像只消轻轻一碰,它们就会变得粉碎,而事实上,这里不止一本书看上去快要散架。
“这里很多书是十分危险的,”她朝我们身边书架上那些破碎的书脊挥了挥粗糙的小手,补充道,“当然,我指的是书里的内容。其中有一些不仅仅只是书而已,更是通往某些知识的入口,而这些知识,部分曾遭到禁止,还有些则被人视为亵渎神明——这些知识能彻底改变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当然,很多人拿这些警告不当回事。”在说这些话时,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说明她也是这些人之一,“但禁不住有些人的心智就是太脆弱。这些人性情敏感,容易得神经官能症和抑郁症,要不然就是深受想象力过剩的折磨,我得警告他们避开这些书。这里面的插图,尤其是那些中世纪文本的插图,常常有点儿叫人毛骨悚然。”
“感谢您的建议,女士,”福尔摩斯说道,“放心,我和我的朋友体质都很强健,完全能应付得了。不过是一本书罢了,不管里面有什么,都不会让我们惊慌失措的。”
“我相信你的话,”塔斯克小姐说着,上下打量我们,“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警告所有来看这些书的人。我们这儿时不时就能见到访客放下‘隔离卷宗’离开时,面色灰败,看起来就像是要大病一场。曾经有一天下午,海伦娜·布拉瓦茨基来拜访过我们。她当时短暂地从美国来访,我想她现在还生活在美国,她到我们这儿来替她的《揭开伊西丝的面纱》搜集资料。她在这儿逗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匆匆翻阅了一些相当晦涩的文本。她读到的内容让她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犯恶心,差点晕厥过去。”
这管理员咯咯笑了起来,那位臭名昭著而又难以相处的神智学者表现出如此虚弱的一面,似乎让她觉得很是好笑。
“或许她发现的东西,正好证明了她那些荒谬信仰错得有多离谱,”她说,“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也很少有其他人会再度来访。”
在塔斯克小姐的庇护下,接下来的两周时间,我们都埋头在那些来路不明而作者也常常不为人知的旧书上。每次我们去大英博物馆,那位图书管理员便用一把巨大的铜锁将我们锁在那间屋子里,她自己则坐在屋外桌边,时刻准备着我们招呼她将一本书还回原处,或是再要另一本书。这整套安保措施是为了防止失窃,因为其中的不少书籍都是无价之宝,更有一些被人认为是孤本的古籍。
这房间有四个小阅读室,福尔摩斯和我各占其一,我们不停地翻阅一本又一本古书,记下大量笔记。我可以打包票,这些文字所述的奥妙大部分是纯粹的胡说八道,是精神错乱或腐败堕落的灵魂漫无边际地写下的随笔。其中有些书涉及黑魔法或古代密仪,但与我们关注的主题也几乎没有多少关系。其他书,比如说德国宗教裁判长海因里希·克雷默的《女巫之锤》是坚定的天主教徒接近超自然现象的记录,看起来却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同样的情况,还有其他几本中世纪的巫术相关著作,例如《荷诺宣誓之书》和《所罗门之钥》。这些古书里的内容完全没有提到过克苏鲁、哈斯塔或他们的同类。
我们同样也排除了《真理奥义书》之类的书,这是伪造的文本,作者自称是十六世纪早期的埃及人,孟菲斯的阿里贝克,但事实上作者可能是那个时代之后两百年间的某个不知名的欧洲人。我们匆匆翻阅那些与炼金术和卡巴拉仪式相关的论述,都发现它们对我们几乎毫无用处。
没过多久,我们就挑选出了真正切合我们需求的书。其中包括《蠕虫的奥秘》,这本咒语和法术的纲要正是公孙寿在博斯山上使用过的。它的作者普林是一名十字军战士,曾经跟随被囚禁在叙利亚的巫师学习,也曾经在古亚历山大图书馆做过研究。福尔摩斯本人负责对这本书详加研究。另一本类似的卷宗则是未删减版的《无名祭祀书》,就是靠着这本书,罗德里克·哈罗确定了塔奥的位置。我在自己的研究间隙,常常能看到福尔摩斯将书中大段的文字抄下来,时常是一页接一页,他同样也照描了书中的插图。
还有些其他书:《伊欧德之书》《伊波恩之书》《尸食教典仪》《纳克特抄本》《新英格兰乐土上的奇事异迹》《断罪之书》。这些书常常会引用一些未能流传到现在的文本,例如《赫桑七秘典》和《纳辛石版》,这两本书从未有人见过,人们认为它们只存在于黑暗诸神的宫殿之中。
日复一日,我们都待在这地下室里,让自己沉浸在这些书中。当我们对法语或中世纪英语的理解出现问题时,塔斯克小姐便会伸出援手。她是我见过受到最高等教育的少数女性之一,她避开了成为妻子和母亲、全身心投入家庭生活这些平常的女性追求,选择了学者的生活。她对拉丁文的了解也帮了我们大忙,我俩在少年时都学过拉丁文,但随后都觉得了解它的动词词形变化和词尾变化毫无用处,于是便放松了自我要求,对它那错综复杂的词汇表也不再熟悉。她常常会发现,我俩有一个人或两个都看不懂某一个句子,而她却能轻松翻译,这时候她便会斥责我们,就好像她是个学校的女教师,而我或福尔摩斯则是愚蠢的小学童。但她确实渐渐喜欢上了我们,而我们也喜欢上了她。这不是个人们会频繁拜访的地方,而她,作为这个孤独疆域的女王,很乐意常有人来陪伴。
这是一段艰难的工作,而它确实也造成了损失。那些深奥的玄学和复杂的宇宙学知识,每个人能承受的有其限度,看得多了,就让人头晕目眩。为了调剂,福尔摩斯和我喜欢沿着摄政公园散步来恢复情绪,或投身于更世俗的任务,例如追踪公孙寿那逃跑的马车夫。
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福尔摩斯登了报纸广告,还采访了不少马车夫兄弟会的成员,而我则尽可能地去找公孙寿剩下的仆人聊天。自他死后,他那两处家产中的工作人员也都就此各奔前程,去了他们能找到的任何新职位。无论男女都发誓说,自己完全不知道塞克去干什么了。他们之前已向警方说过一次,现在对我也就只有这个答案,而我并不怀疑他们的话。
我常常看到福尔摩斯拿出那张没有署名的神秘纸条来研究,它送到公孙寿手中时有效地预告了他的死亡。就在那个中国人断气后不久,福尔摩斯从他的口袋里拿到了它,他只要一有空就会仔细端详,仿佛那句简单的话——“哎呀,公孙寿先生,哎呀!”——能向他吐露出许多秘密。纸条上手写体的字迹整洁,缺乏特征,纸条用的纸质量很好,但随便在哪家高档文具店都能买得到。倘若他希望这张纸条起到罗塞塔石碑般的作用,能奇迹般地解开寄信人的身份之谜,那他恐怕得失望了。
经过一段时间,我的大脑里塞满了惊人的新知识,以至于它似乎再也装不下任何别的东西。即使在我离开博物馆后很久,我在“隔离卷宗”的那些书里见到的句子和插画,还萦绕在我脑海中,惊扰我的梦。另外,我的睡眠也很糟。我们遭遇到的可怕阴影和阴影之中的无形存在,都让我对黑暗始终保持警惕。我选择的方法是整晚都在床头点亮一盏油灯,还养成了习惯,只要油灯中的油储量下降,就会醒来给它添油。即使是在白天,只要经过一小块昏暗的阴影,都会让我不由得瑟缩颤抖,抱怨不已。我已经懂得,黑暗绝不是我们的朋友。我对它的恐惧一直保持到了老年。在孩子们身上也会看到这样的恐惧,但随着逐渐长大,他们渐渐淡忘了,而我则始终无法完全甩掉它。它不过是我的诸多恐惧之一,而这些恐惧,全都有其来由。

对“隔离卷宗”的研究无疑会把我们引向《死灵之书》。
或者说,如果这本书还保存在那里,我们肯定会查看这本书。
当时福尔摩斯请塔斯克小姐去取大英博物馆馆藏的《死灵之书》,而她却无法找到这本书,这让她惊愕莫名。她将藏书之处彻底检查,以防书被某些粗心的借书人放错了地方,才会导致原来的位置上空空如也。但她检查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书架,却还是没能找到这本书,这让她慌乱起来。
“我……我没法相信,”她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地说道,“它不见了,完全找不到。怎么会有这种事,从来没听说过。我以前从没弄丢过一本书,从来没有!我的流程极为标准、精确。谁能偷得了它?”
《死灵之书》是克苏鲁及其同伴相关信息的集大成者,是我和福尔摩斯的最终目标,我们孜孜不倦建立自己的知识库,做好准备,学习研究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读这本书。
这本书最初写于公元730年前后,作者是也门神秘主义者及学者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两百年后,君士坦丁堡的提奥多鲁斯·弗列塔斯将它从阿拉伯语翻译成希腊语;1228年,又由在日德兰半岛出生的奥洛斯·沃尔密乌斯翻译成了拉丁语。此后,该书出现了大量现代语言的翻译版本,其中的一个西班牙语译本,据说译者是塞万提斯,另一个英语的译本则由占星家和秘术家约翰·迪伊博士翻译。
《死灵之书》中满是各种仪式、符号和公式,无论是要将那些下界神编纂成典,还是要理解他们,在需要时召唤他们,都极为重要。但这本书本身的历史却充满了悲剧和恐怖。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之所以会以“阿拉伯疯子”之名广为人知,就是因为发疯是翻阅过他这本书的大部分人的下场,除此之外,则可能是极为恐怖的死亡。
阿尔哈兹莱德本人在大马士革的街上,被看不见的野兽撕成了碎片。1771年,罗德岛的商人兼巫师约瑟夫·柯文拥有过一本此书,而后他在帕塔克塞特村的农场里遭到某些普罗维登斯最有权势的男人袭击,神秘失踪。1840年,曾出版过此书德语译本的冯·容兹,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中,当时门是反锁的,他的喉咙被爪子似的东西残忍地撕开了。
此书的不少抄本都被当局焚烧。教皇格里高利九世将它纳入《教廷禁书目录》。未完成的翻译抄本常常遗失,再也找不回来。《死灵之书》的整个历史,似乎除了悲惨和不幸之外,什么也吸引不到。
从不少角度来说,我都很高兴大英博物馆遗失了他们馆藏的抄本。
塔斯克小姐去这座建筑的其他藏书之处找过这本书,她认为这一定是一个分类错误,导致此书与其他中世纪解剖学文本混在了一起,尽管她在说此话时的声音,暴露了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一点。她回来时表情沮丧,却没有两手空空。她带来了一张明细表,上面列着所有拜访过“隔离卷宗”室的访客名单,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分别列着他们各自查询过的书。她一丝不苟地留下了所有人在什么时候读过什么书的记录。整个1880年的12月,都被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华生占据了,在打印出来的我们的名字后面是我们的签名,还有我们到达和离开的时间,精确到分。她快速翻动书页,寻找上一次要求阅读《死灵之书》的记录。那是前一年的5月。
“啊,是了,”她说,“我对这个男人印象很深。他彬彬有礼,有种古怪的魅力,只是容貌和身材上有些欠缺。他只来过那么一次。他只对《死灵之书》感兴趣。他用了一整个早上,专注地研究这本书,然后他……”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知道吗?这一点是最奇怪的。他来过。我很确定。我记得他走进门,自我介绍,然后表示他想看《死灵之书》。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他离开时的事。他肯定是离开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他必然得从我桌前经过,才能离开。但我没法说我看见他走了。我也不是个健忘的人。”
“此外,”我说,“他要离开,首先你得将这房间的锁打开,才能放他出来。他应该是被锁在房间内的,就像我们一样。”
“他要从这里离开倒不是什么难事,”福尔摩斯说道,“虽然这儿只有一个装在屋外的钥匙孔,但他可以从门的栏杆之间把手伸出去。锁本身很老旧,很容易就能用——嗯,一把锉刀撬开。”
“如果是这样,我会听到他的动静,”塔斯克小姐说道,“除非,可能,我当时打了瞌睡。但这不是我的习惯。在工作时睡觉?我宁可去死。”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以某种方式让自己从这里出去,从你面前经过,身上还藏着那本书。请原谅我的失礼,你在这一天中是否曾经放下自己的工作,去上过厕所呢?”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但我对这类事一直很当心。我总觉得自己必须对这些书负责。它们受我监护,而我则是它们的保管人,我痛恨将它们留在身后,无人监管。哦,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想用棍子打自己的脑袋,让它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但那早在一年半以前,而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那天的细节有些……嗯,模糊。”
“别心烦意乱的,女士。”
“我会因为这件事而丢了工作的。我很肯定。”
“如果我介入这件事就不会了。”福尔摩斯表示。尽管他从未对女性展现出浪漫的兴趣——甚至对他如此欣赏的迷人对手艾琳·艾德勒也没有——我的这位朋友在面对女性时,一直表现出一种殷勤的态度。陷入不幸的少女能让他不由自主地展现出骑士精神。“华生和我会找到这个家伙,倘若他将这本书占为己有,我们会战胜他,让他将书还回来。所以,请告诉我,他的名字是?”
“让我来看看……?”
塔斯克小姐的手指在记录的人名列表上往下轻点,直到她找到那个条目。
“啊,是了,”她说,“莫里亚蒂。就是这个。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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