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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夜半的不速之客

我很震惊,只能尽可能轻地拉开被褥,从床上起身。
“有人在起居室里,”福尔摩斯说,在他身后,联通我们这两间卧室的门开着,“不管来的人是谁,反正他们完全没打算偷偷行事。他们甚至还开了一盏灯。我从卧室门下的缝隙里看到了光。”
“会不会是赫德森夫人?”我问道。我抬头朝我的卧室与外面起居室相连的门望去,没错,确实有一条光。
“不太可能。她绝不会未经我同意就进入租给我的这部分屋子,更何况是在晚上三点钟。此外,她的卧室就在我房间的正上方,因此能听见……好吧,我得冒着缺乏风度的风险说一句,这位好夫人睡着时远远算不上安静。”
“那会是谁?夜贼?”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得查明的了。我真希望你的左轮手枪没丢。”
“我比你更想要那把枪。你自己难道没有枪吗?”
“放在起居室里了。”
“该死。难道就没有什么日常工具可以让我们用作武器吗?”
“现在手边一样也没有。我们能倚靠的就只有这双手。你准备好了吗?跟着我。要是我们俩能同时冲向这个闯入者,就有希望趁他不备将他抓住。”
我们凑近我卧室的门。就在此时,一道影子正好从门下投过来的那条光前移动了过去,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是鞋子踩在壁炉边熊皮地毯上的声音。我的胃抽紧了,我感到一阵怒意,那是自己神圣的家被人侵犯时必然会产生的感情。但另外,我也很害怕,我的脉搏在我的耳朵里,仿佛定音鼓般不住地敲击着。
“我数到三,”福尔摩斯说着,抓住了门把手,“一。二。”
数到“三”时,他一把将门打开,扑了出去,我紧随其后。
这个非法入侵者正背靠壁炉站着,而我们昨夜生来取暖的炉火的余烬还在微微散发出一点热量。当我们冲进起居室时,他看起来毫不惊讶,就好像他早预料到我们两人会来,也预料到了我们会采用这种粗暴的方式。他纹丝不动,波澜不惊的气势让我们两人都不由得停住了动作。我们原本准备面对的是震惊,是害怕,是企图逃走,甚至是一场搏斗;然而现在,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讽刺地一笑,眼中闪动着一丝玩味之色。
他是个中国人,个子略高于他的国人,颧骨耸立,头发向后梳成了整整齐齐的背头。从上浆的翻领,到金质领带别针,再到覆盖在他那双漆皮鞋上部的毡毛护脚,他的全套行头无可挑剔。虽然我一直都不擅长光靠肉眼判断衣服的价值,但他身上的双排连襟长大衣和灰色的安哥拉绒裤,看起来都像是从萨佛街高价定制的,穿在他身上,极为合身,精确地展现出他瘦削的身材。一件同样看起来极为讲究的切斯特菲尔德外套对折后摆在一张扶手椅上,外套上则摆着他的帽子和厚手套。他的姿态,还有点亮了的桌灯,都给人一种印象,让人觉得这位来访者虽然不请自来,却随意得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请原谅我突然来访,”这个男人以完全听不出一点口音的英语说道,“我不想这么晚的时间打扰到你们的房东太太。”
“别管房东太太,”我说,“你打扰的是我们!你这恶棍,到底想要什么?快点说,否则你等着从窗户里出去吧!”
“华生,”福尔摩斯说道,“省点力气吧。他出现在这儿也不算完全的不请自来。”
“你认识这个家伙?”
“我知道他。他是谁不是显而易见吗?你难道没发现?”
直到福尔摩斯说出这些话,我才开始思考这个中国人的身份。而现在,我意识到他不可能是其他人,而是——
“公孙寿。”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位闯入者将手掌合在一起。“没错。我能认出福尔摩斯先生,但这位先生,您的身份就有些让我为难了。”
“这位是约翰·华生医生,”福尔摩斯说道,“我的朋友和伙伴。至于您又是怎么把我的脸和我的名字对上号的……”
“您现在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有了不小的名气,”公孙寿说道,“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想要解决合法的组织不能或不愿解决的问题,就去找贝克街221号B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您是‘咨询侦探’,是这么说的吗?您的广告出现在不少报纸的帮助栏里,但同样,您也得益于熟人之间口口相传的推荐。”
“看,现在你装得很友好亲切的样子,”我说,“但你到底是怎么进入这屋子的?”
“啊,这一点我得请求您宽宏大量地原谅我。我用上了一点开锁的小设备。”
“你破门而入!”
“冷静一点,老兄。”福尔摩斯说道。
“冷静?我怎么冷静得了?”我喊道,“福尔摩斯,这男人是个毒贩头目。一个恶棍。他刚才承认自己犯下一桩罪行,我们得立刻把他拖到苏格兰场去,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我昨天告诉你我闯入斯坦弗的公寓时,你可没有想要这样对待我。”
“是没错,但该死,这是两回事。”
“差别没那么大,”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道,“你忘记了,也可能你只是故意选择忽略。事实上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让公孙寿注意到我们。而现在,他本人就站在这里。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但是……”我只能继续大喊大叫,但我怀疑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福尔摩斯似乎已完全被公孙寿那种大胆无耻的样子迷惑了,后者表现得就好像傲慢无礼反而是一种美德似的。
“请允许我为自己或许已造成了的讨厌行为做出补偿,”这位富有的中国人说道,“我有个礼物要给您,医生。”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枪。我抢在他把枪口对准我们之前就扑了过去。在我看来,他肯定是想向我们开枪。我得从他手里抓住它。
然而,他却将枪把对着我,手握枪口,将枪递给了我。他的手指离扳机很远。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它就是我最信赖的韦布利·普莱斯。
“我相信这把枪是您的,”公孙寿说道,“请收下它,将它视作真诚和好意的证明。李桂英不该把它收入自己的囊中。他的判断错误了。没有规矩。”
我从他手里一把抓过左轮手枪。它看起来状态不错。不过,我还是注意到,枪里没有子弹。
“是的,”公孙寿看到我检查弹筒,便说道,“我把子弹卸了,以防万一。我不想伤害您,但我不确定您是否会回应我的这份心意。”
“你说得对。”我喃喃道。
“所以,”他说,“既然您如此竭力想要唤起我的注意,福尔摩斯先生,而现在我来到这里,那么,您想要的是什么?我听说您在石灰屋某处和我不一定有利益瓜葛的地方徒劳地提起了我的名字。”
“什么不一定?你确实就是投资人。那家不怎么精心地掩饰成旅馆的鸦片馆,就是你开的。不然你怎么能带着华生的左轮手枪过来?”
“我是伦敦华人社区里的精英。有些人会说,我是他们的发言人。还有些人则认为我是他们的领导者。或许这把手枪之所以会到我的手里,是因为李请求我把它还给真正的主人。”
“或许?”福尔摩斯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包含着怀疑,“显然是有人在今晚跟踪我们从石灰屋回家,否则你怎么知道该来这里?”
“再说一遍,我在中国人社区里的立场,意味着我会掌握整个社区获取的每一个情报。”
“我将你这话理解为承认了。”
“随您的便。您曾预言过我将不得善终,指责我滥用职权。这些断言,尤其是后者,我不能不当回事。我个人与您一样,都是王室的臣民,福尔摩斯先生,我也时刻准备着遵守这片土地的法律。任何说闲话的人,都应该拿出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他的指控。”
公孙寿在说出最后这句话时,眼中闪动着坚定的光芒,与他迄今为止表现出来的友善相比,这种光芒显得十分冷酷。他是认真的。他也并非等闲之辈。
“我之所以会对您感兴趣,源于瓦伦丁·斯坦弗医生近期的活动。”福尔摩斯说道。
“我不熟悉这个名字。”
“我相信您这句话是一句不折不扣的谎言。”
“您可以随心所欲地相信任何您想相信的事,我的好先生。再说一次,要是没有证据——”
“我有证据,”福尔摩斯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朝窗子点了点头,“从窗帘的缝隙里,我看到外面的路边石旁,停着一辆双座四轮马车。显然,那是您的车子。而昨天凌晨,载着斯坦弗医生逃离沙德维尔的,也正是这种双座四轮马车。”
“所以这能给出什么结论?我也不是整个伦敦唯一一个拥有这种交通工具的人。”
“请让我说完。我要说的是,这种马车载着他逃跑之前,他计划好的谋杀失败了。”
“谋杀……?”
“斯坦弗是前述所谓‘石灰屋某项产业’——亦即‘金莲’旅馆的常客,由此要推断出他和你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
“对您而言或许如此,福尔摩斯先生,但在其他任何人看来……”
“斯坦弗是你的伙计。这是我的结论。他选择那些受害者,并杀害他们,都是为了你。”
“伙计?这太荒谬了。为什么我要雇用他来干活?我有的是忠心耿耿的仆人来替我做事,福尔摩斯先生。我只要打一个响指,就会有人争着为我所用。我要是有什么跑腿的事,找这些人就行了。”
“但这不是跑腿的活。这完全是另外一种事。你不能派任何人去伦敦东区游荡,寻找可供绑架的堕落者。你需要的是一个足够谨慎,值得你信赖的人,同时他的忠诚也得毫无问题。某个你能牢牢掌握的人。那就是斯坦弗,他受罂粟奴役,间接地也就成了你的奴隶。”
福尔摩斯在说这番话时,我也从中听出了冷酷而令人震惊的含义。斯坦弗为公孙寿干活,自然是为了换取免费的鸦片。对他来说,那是这份卑鄙的活计能获得的无价回报;而对这个中国人而言,这点东西根本微不足道。
“您现在很危险,”公孙寿说道,他的脸色依旧平静,声音里却已没有了之前那种温暖和宽容,“您随意的指控有激怒我的风险,您不会想和我交手的,相信我。”
“这推理链接下来的部分,”福尔摩斯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则完全是推测了。目前我没有足够的数据能构筑起一番坚实的演绎,但我确实有一个可能性很高的假设。”
“您是否愿意与我共享呢?”
福尔摩斯在心里默默地考虑了一番。“我其实不太愿意,但既然你要求……我的猜测是,斯坦弗医生和你在合作进行某种实验。”
公孙寿抬了抬眉毛。“继续。”
“你从街头精心选出一些毫无戒心的无辜者,将他们绑架后,用来测试某种强大的新品麻醉药。斯坦弗有医学的专业知识,正好可以帮助到你。你已用这种异国的毒品做了不少次试验,但目前为止,结果都不理想,甚至可以说彻底失败。它的效果发挥得非常迅速,药效剧烈而致命。它能摧毁服用者的健康和活力,夺走他生命的精华。它让服用者迅速衰竭,只留一具空壳。然后你只好将他们耗尽了生机的尸体随机地抛弃在沙德维尔各处,以营造出一种假象,让他们的死亡仿佛是因为营养不良或身染疾病,或是二者结合的产物,从而将这一系列死亡各自独立开来。你在做这些实验时按月留出时间间隔,以免它看起来像是一场大屠杀。假如这些死亡事件发生的时间太接近,尸体多了,那么即使是伦敦警察厅的榆木脑瓜,也会警觉地注意到的。至于绑架及抛尸的时间与新月协同一致,完全只是一个操作上的权宜之计,这个时间带来的黑暗正好掩饰你那肮脏的夜间恶行。总之,你和斯坦弗就像当代的伯克和海尔,区别只在于伯克和海尔至少是将虐刑施加在已死之人身上,因为那些购买了他们尸体的医生是为了教授解剖学,而并非像你们这样,直接把致命的折磨施加在你们的‘实验用小白鼠’身上。”
我希望能在公孙寿的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我本以为福尔摩斯的猜测如此精准,能给他重重一击,就像一支箭射入他的眉心。
然而,他却只是大笑起来,甚至缓缓地鼓了鼓掌。
“很接近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又和真相相差十万八千里。”
公孙寿的嘲弄给福尔摩斯造成的打击,完全相当于给了他一巴掌。他有些退缩,但随后又试着掩盖这种反应。
“正如我适才所说,这不过只是个很有可能的假设罢了。或许你能好心地告诉我,我错在了什么地方。”
“我没有任何义务告诉您任何事。您还年轻,福尔摩斯先生,而四处中伤别人是只有年轻人才会做的事。您和您的伙伴最好别再多打听,这样对你们才有好处。你们对无意中踏入的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假如我们这次见面能得到什么成果,那也应该是让你们明白,生活比它表面看来的要更复杂,也更危险。”
“这话在我听来像是威胁。”
“随便您怎么想。您必须明白的是,我们都受我们无法掌控、更无法理解的力量支配。这位瓦伦丁·斯坦弗——假如我没听错他的名字——对鸦片有着特殊的喜好。毒瘾无情地碾压了他。而现在,正如在他之前因毒瘾而堕落的其他人一样,他也死了。”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我没有说过这一点。”
“你提起他的时候说的是‘近来的那位’。你说到他时用的是过去时。”
“事实上,确实是。”我说。
“是吗?好吧,华生。谢谢你。”福尔摩斯暴躁地说道。他自己的疏忽导致他现在乱了阵脚。他扔球去击三柱门,球跑偏了,而他完全不喜欢这一点。“即使如此,公孙寿,我依然很确定,他的死亡与你脱不了干系。”
公孙寿摆了摆细长的手指。“这又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推测。我所说的不过是,死亡本就是件很容易发生的事,而有一些死亡的意义更加重大。”
“你又在威胁我了。只有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和想隐藏什么事的人,才会威胁别人。”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做出了过多的解释,我本不该说那么多,对于听到这些话的您而言,也不安全。总体来说,我这是在想办法帮您。”
“很好,”福尔摩斯站直了身子,“那么,假如你现在真这么乐于助人,请告诉我‘旧日支配者’是什么意思。”
现在,轮到公孙寿发慌了,虽然只有一小会儿。在这一瞬间,他那种城里人的文雅教养的光环蒸发了,我瞥见了隐藏于其下的东西:那是与他圆滑的外在完全不协调的原始的怒火,仿佛现代文明的缩影。这种愤怒并非源于不悦,而是来自恐惧,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它只出现了一秒便立刻消失了,如此迅速,让人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但这幅画面始终逗留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觉得,公孙寿这个人,与他希望公众认识到的他之间,恐怕或多或少地有着一些差距。
“您是从哪儿听到这个词的?”他问。
“斯坦弗医生本人说的,就在他以极为可怖的方式自杀之前没多久。”
“他死时您也在场。”这不是个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很有意思。或许也该说让人遗憾。他还说了什么?”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完全精神错乱了。他用一种特殊的语言说话,可能只不过是他胡言乱语,但也很可能不是。他还咕哝了一些仿佛厄运预兆般的话。都是些最怪异又可怖的。”
“我能想象。”
“我想你能做到的不只是想象,公孙寿先生。我的观点是,在斯坦弗陷入彻底疯狂的胡言乱语之前最后见到的那些人里,有你,而你事实上也应该对他发疯这件事负责。”
“您又开始污蔑了。倘若在这里的这位好医生愿意做一位诚实的证人,我或许会以诽谤罪将您告上法庭。”
“你为何这么快又想用威胁来解决问题?你始终没有明确地否定我的指控。”
“否定只会被您用来证实您那些哗众取宠的话。”
“多么圆滑。多么无懈可击。那么公孙寿先生,请让我直截了当地说吧。”
“哦,请。”
“我现在已经有点喜欢你了,但与此同时,我也很确定,你算得上是伦敦最邪恶的罪犯之一。倘若我能证明这一点,而非如现在一般仅仅停留在怀疑上,我们现在的交谈就该隔着铁栏杆,当然,你在栏杆里面。”
“没错。”
“倘若你能直接自首,那自然是最好的。把一切和盘托出,你能给我们双方都节省大量时间和麻烦。要不然,你就会发现我是一个顽强而坚韧的追捕者,彻头彻尾的猎犬。除非你被抓住审判,否则我将不会停下来休憩。”
公孙寿轻轻点头,表示他已听到了这句话。“那您就这么做吧。您在寻求的是答案。您想要的是明确的解答。”
“没错。这是我的生活方式。”
“就您出生的时代和生活的环境来说,这是很典型的特点。您是个优秀的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人。对于您和与您同辈的人来说,一切都可以解释。一切都能用逻辑和科学合理地加以说明。一切都必须向工业的力量、技术的奇迹和发展的进程低头。你们英国人以经验主义建造了一个帝国。你们敷衍对待宗教和神学中的神秘现象,但冷酷而艰难的事实在于,你们其实真的有信仰。你们抬头用望远镜看天,低头以显微镜看地,而在太空中和水滴里,在群星和细菌之中,你们找到了上帝。”
“好一番训诫。”
“是吗?谢谢。但是您,福尔摩斯先生,还有您,华生医生,你们都很无知。相当狭隘。你们觉得自己知道得很多,事实上却知之甚少。这真是叫人悲伤。宇宙比你们能想象的要更广阔,更深邃得多。”
“你这些形而上学的鬼扯越来越无聊了,”福尔摩斯说道,“我发觉你们民族有着长期的神秘主义传统。道家的哲学思想。阴与阳呈现出对合一的永恒追求。炼丹术。禅定。孔子的学说。内丹。气功。诸如此类。我觉得奇怪的是,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如此现代也如此西化了,为何还会搬出多年前早已抛在家乡的那一套来。”
“哈哈。我说的可不是中国,而是比中国或其他任何国家存在的都更为古老的宇宙观——它长时期都处于休眠之中,不为人所知,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了解。”
“请说明。”
“我不知道……”公孙寿坚定地凝视福尔摩斯,“假如我给您这个机会,让您了解您需要知道的一切,让您发现您想象得到的自己想要的一切答案,您又会怎么做?”
我意识到这两个男人之间的交锋到达了顶点。他们的这场交谈,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像象棋比赛——佯攻、开局、弃子、被迫移棋——而现在,到了收官的时刻。或许这就是公孙寿本就打算好要结束的时刻。他巧妙地操纵棋盘,摆弄他的棋子,从而把福尔摩斯将死,让福尔摩斯别无选择,只能认输。
“所以你所能提供的,具体是什么?”福尔摩斯问道。他依旧很谨慎,但显然十分好奇。
“一种顿悟。跟我来,就今天,就现在,就此刻,我将给予您这样的机会,让您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
“别听他的,福尔摩斯,”我劝说道,“这是个陷阱。”
“我发誓我不会伤害您,”公孙寿说,“这是个郑重的承诺。我以我的名誉起誓。”
“这是种你明显欠缺的品质。”
“正相反,华生医生,我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您可以去问任何了解我的人。如何,福尔摩斯先生?”
“你说的真相包括斯坦弗的死和那些干尸背后的真相?”
“我承诺的启示包罗万象。您将脱离经验主义的窠臼,以更开阔的视角来欣赏世事万物。”
童话里的女巫就是这样用甜言蜜语和大量糖果将汉塞尔和格莱特哄骗进她那姜饼小屋的。蜘蛛也是这样织网,等待小虫嗡嗡飞过,自投罗网的。
“很好,”福尔摩斯说,“我接受。”
“不!”我说,“福尔摩斯,你在做什么?”
“一步一步解决这个案子,华生。”
“你都不知道他到底要给你什么。这是种无法预计的冒险。他会把你除掉,然后再没有人能见得到你。外面可能埋伏有人,而你最后的结局可能会像‘傻子西蒙’和其他人一样。不,甚至更糟,就像斯坦弗。”
“我没法放弃这样的机会。”
“你当然可以,而且你也应该这么做。”我说。我撑住他的两条手臂,就像要把他钉在原处。“我不准你去。我们成为朋友没多久,但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你,你的行为十分鲁莽,而我无法支持你这么做。我和你才刚刚认识,倘若就这样失去你,我会将它视作极大的不幸。”
“真感人。”公孙寿说道。
“你闭嘴。”我用食指指着他说道,“福尔摩斯,如果你非要这么做不可,请至少让我陪你一起去。我能保护你。我能帮上忙。”
“不行,”公孙寿说道,“只有福尔摩斯先生一个人去。这是我的条件之一,不能通融。”
“那么……”我一把抓起摆在壁炉栅栏前的烧火棍,“极端情况需要极端手段了。我要打烂你的脑袋,公孙寿。”我将那工具高举过头,做出要将它砸在他头盖骨上的样子,“这样一来,整个问题就不必再讨论了。你觉得呢?”
这位中国的百万富翁平静地看着我,他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不能惊扰到他。就算我的话确实威胁到了他,他也没有一丝一毫表露在外。
我恼羞成怒地挥舞起那根烧火棍来。我的本意不是想打他。我只是想看他眨眼乃至畏缩的样子——想剥掉他脸上无动于衷的神情。但倘若这棒子真打中了他,会变成怎样一幅可怕的景象?我没有想那么多。
就在此时,我的手被人用力抓住了。福尔摩斯以惊人的速度拦下这一击,抓住我的手腕,同时用摔跤的手法将棍子从我手里夺了下来。
“够了,老兄,”他说,“我要和公孙寿走一趟,就这样。此外,为了防止你再玩这种小把戏……”
他抓住了烧火棍的两头,完全靠肌肉的力量,将它折弯,烧火棍先是被弯作U形,接着继续弯曲,最后两头相交,成了一个α。他的动作显得轻而易举,但其实即便是马戏团里的大力士要复制他的成果,恐怕也得费上一番力气。我很生气,但也不得不被他的话说服了。
“我们说定了,”现在已变得毫无用处的烧火棍咔嗒一声落在地上,“我的主意已定。公孙寿,请允许我先洗漱、刮面、更衣,然后,我就是你的了。”

二十分钟后,福尔摩斯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在这期间,公孙寿和我坐在起居室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我瞪着那个中国人,而他故作不在意地随手翻着一份正巧摆在附近的《布莱克伍德》杂志。
他俩带着一副上流社会的文雅派头,一起离开了,而我却被一个人留了下来,无能为力又气得冒烟。我觉得福尔摩斯肯定再也回不来了。他正在把脑袋放进狮子的大口中,而那生物则会将上下颌用力合上。
福尔摩斯如此轻易地就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一定会让读者十分惊讶——虽然我想,除了作者之外,这本书不会有任何读者。我将他塑造成了一个深谋远虑、精于算计的机器,绝不会不仔细衡量利弊就一头扎入未知的状况。
但1880年的福尔摩斯还是个勇敢无畏、急躁冲动的年轻人。后来,他的这种精神动力多多少少被智识活动调和了,但它始终没有彻底消失。而早期,他却倾向于直接行动,而不多加思考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承担后果。
公孙寿的四轮双座马车咔嗒咔嗒地驶入黑夜,最后消失了,而我所能做的,只是烦躁不安地不停踱步。天光渐亮,我穿戴整齐,继续等待。赫德森夫人带着两份早餐上楼,而后又带来了一份午餐。我一口都没吃。完全没有胃口。午后的时光又渐渐转向夜晚,却完全看不到福尔摩斯要出现的迹象。我的焦虑越来越深。大约五点钟时,黑夜降临了。在这阴沉沉的一天的最后时刻,雨落了下来。一切都很凄凉。
我可能睡着过,但即使如此,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睡了一小会儿,时不时地眯上几分钟,缩在扶手椅里,焦躁不安,郁郁不乐。晚餐时间,赫德森夫人将一碗香气四溢的热炖汤摆在我面前,一会儿后,又不满意地咕哝着将彻底凉了的汤端走了。
最后,将近午夜时分,前门上传来钥匙转锁的声音。我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来到门厅。
踉踉跄跄地迈过门槛的这个男人,确实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他却绝不是在二十四小时前离开这间屋子的那同一个歇洛克·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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