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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白娘子

等到我们更衣时,黎明已经亮成了白天,厨房的用人正往楼上送早餐。
“我想知道,”我倒着巧克力饮料说,“该死的白娘子到底是谁?”
“白娘子?”提着面包篮子、在我身后俯身的马格纳斯被突然一惊,一个面包圈从篮子里掉了出来。我灵巧地接住它,然后回头向上看着表情十分震惊的马格纳斯。
“是的,没错,”我说道,“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马格纳斯?”
“怎么了,我听说过,夫人,”马格纳斯说,“白娘子是女巫。”
“女巫?”我不敢相信地说。
马格纳斯耸耸肩,特别细心地把面包圈四周的餐巾往里塞,而且他并没有看我。
“白娘子,”他低声说,“是个会治病的女巫。而且……她能够看到男人的内心,如果男人的灵魂里有罪恶的话,她还能把这个人的灵魂变成灰烬。”他快速地点了点头,然后拖着脚匆匆往厨房那边走去。看到他的手肘在动,我知道他边走边在胸前画着十字。
“天哪,”我转身对詹米说,“你听说过白娘子吗?”
“嗯?噢?噢,听说过,我听说过那些故事。”詹米埋头喝着巧克力饮料,长长的红色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是他的脸红得很厉害,不可能归咎于杯子里冒起来的热气。
我靠在椅背上,抱着双手,仔细地打量着他。“噢,你听说过?”我说,“昨晚攻击我和玛丽·霍金斯的那个人说我是白娘子,你会觉得惊讶吗?”
“是吗?”听到我这么说后,他惊讶地迅速抬起头。
我点点头:“他们在光线下看了我一眼,大喊‘白娘子’,然后就像发现我有瘟疫一样逃跑了。”
詹米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来。他脸上的潮红正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像他面前那个白色瓷盘一样的苍白。
“我的天,”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天哪!”
我向前倾,越过桌子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过来。“给我讲讲你知道的关于白娘子的事情。”我温柔地说。
“呃……”他犹豫了,但接着窘迫地看着我,“只是……我对格兰格瑞说过你是白娘子。”
“你跟他说过什么?”我被嘴里的面包呛住了。詹米帮忙拍打着我的后背。
“呃,其实是格兰格瑞和卡斯特罗蒂公爵,”他戒备地说,“我的意思是,我和他们打牌、玩骰子,但是他们觉得不够。他们觉得我想对妻子忠诚很搞笑。他们说……呃,他们说了些东西,而我……我听厌烦了。”他把目光挪到边上,耳尖红得发烫。
“唔。”我呷着茶说道。我见过他舌头转动起来时的样子,所以能够想象詹米受到的那种无情戏弄。
他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饮料,然后专心致志地再往杯子里加饮料,眼睛紧盯着饮料壶,避免与我眼神接触。“但是我也不能直接离开,是吧?”他问道,“我晚上必须陪着王子殿下,而且让他觉得我没有男子气概不太好。”
“所以你跟他们说我是白娘子,”我说道,努力不让我的话里有任何笑意,“说你要是和那些女士玩乐,我就会让你的私处枯萎。”
“呃,是的……”
“天哪,他们信了?”我努力控制着自己,能感到我的脸和詹米的一样火辣辣的。
“我说得很真,”他说道,一只嘴角开始扭曲起来,“我让他们以各自母亲的生命起誓不外传的。”
“在这之前你们喝了多少?”
“噢,喝了不少。我最少喝了三瓶吧。”
我放弃挣扎,大笑了出来。“噢,詹米!”我说,“你太可爱了!”我前倾吻了吻他那发红得特别厉害的脸颊。“不错。”我说着,把他手里的面包拿过来,涂抹上蜂蜜,然后又还给他。“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说,“因为除了维护你的美德以外,这样做似乎还让我避免了被强暴。”
“是啊,谢天谢地。”他放下面包圈,握着我的手,“天哪,要是你发生了什么,外乡人,我……”
“是的,”我插嘴道,“要是那些攻击我们的人知道我是白娘子……”
“是啊,外乡人。”他朝我点点头,“不可能是格兰格瑞和卡斯特罗蒂,因为在你们被袭击,菲格斯来找我时,他们都和我在房子里。但是他们肯定把这事告诉别人了。”
回想起那个白色的面罩,以及面罩后面的声音,我不禁感到一阵微弱的颤抖。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放开了我的手。“也就是说,我最好去找格兰格瑞,看看他到底把我婚姻生活的故事讲给多少人听过。”他生气地用手搓着头发,“然后我还必须去拜访王子殿下,搞清楚他与圣热尔曼伯爵定合约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来也应该去找格兰格瑞,”我若有所思地说,“尽管我们都知道他这个人,或许他已经把你的故事告诉半个巴黎的人了。下午我自己也要去见几个人。”
“噢,是吗?你要去见谁?”他仔细地看着我。想到前路上的磨难,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准备好。
“首先去见雷蒙师傅,”我说,“然后去见玛丽·霍金斯。”
“或许是薰衣草?”雷蒙踮起脚尖到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不是用来抹在身上的,但是它的香味让人镇静,能够镇静神经。”
“呃,那得看是谁的神经。”我回想起詹米对薰衣草香味的反应,然后说道。这是兰德尔喜欢的香味,詹米绝不会觉得这种香味让人镇静。“但是,无论如何,这或许有用。反正不要伤害人。”
“不要伤害人,”他若有所思地重复我的话,“这个准则特别正直。”
“这是希波克拉底誓词的开头,你知道的,”我说道,看着他弯腰在抽屉和柜子里翻找,“这是医生的誓词。‘首先,不要伤害人。’”
“噢?你自己宣誓了吗,夫人?”他那双青蛙般的明亮眼睛,在高高的柜台上面向我眨着。
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下,我感到自己脸红了。“呃,其实没有。我并不是真的医生。还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最后加上这三个字。
“不是?你知道失去的处女膜无法复原,却试图去治疗‘真’医生都不会尝试去治疗的伤害。”他显然是在讽刺我。
“噢,无法复原吗?”我冷冷地说。菲格斯在我的鼓励下,跟我说过关于爱丽丝夫人妓院里那些“女士”的不少事情。“猪仔膀胱里装鸡血呢?或者你觉得那种东西属于药剂师而不是医生的技能范畴?”
他没有眉毛,不过在他被逗乐时,他的大额头稍微向上皱了皱。“那有谁被那个东西伤害了,夫人?肯定不是卖家,也不是买家——这种买家花钱得到的愉悦,可能比那种买真货的人得到的愉悦多。连处女膜也没有受到伤害!这无疑是种特别道德,并且符合希波克拉底誓词的做法,但是有医生会乐意这么做吗?”
我笑了起来。“我想你比少数人知道得多,”我说,“下次碰到医学审查委员会时,我会给他们提起这件事。同时,就目前这个病例,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什么?”
“唔。”他在柜台上铺开一张正方形的纱布,然后在中间倒了一把精心切碎的干燥叶子。这一小堆灰绿色的植物里飘出来一股强烈的宜人气味。
“这是黄菀,”他说着,熟练地把纱布包成正方形,把四个角塞到里面,“可以治疗皮肤擦伤、细小的伤口和私处的疼痛。有用吧?”
“是的,有用,”我有些不开心地说,“泡还是熬?”
“泡。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或许要用温水泡。”他转身从另外一个架子上取下一个白色的大彩陶罐子。这个罐子侧边写着“白屈菜”。
“这个用来促进睡眠。”他解释道。他那张没有双唇的嘴巴向后拉伸到嘴角。“我想你或许最好不要用罂粟的衍生品。你那位病人对于罂粟衍生品似乎有种难以预料的反应。”
“你已经听说了?”我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能指望他没有听说。我很清楚,信息是他出售的重要商品之一。所以,他这间小店是个中心,汇聚了从街头小贩到国王寝宫男佣的十多个不同来源的消息。
“从三个不同的人那里得知的。”雷蒙回答道。他往窗外看了看,伸着脖子看挂在街角附近那栋楼房墙上的巨大时钟。“现在还没到两点。关于发生在你家晚宴上的事情,在傍晚前我应该还能听到几个版本。”他张开宽大、露出牙龈的嘴巴,发出低弱的咯咯笑声,“我特别喜欢的那个版本说你丈夫约德阿班维丽将军到街上决战,而你则务实地让伯爵先生享受那个昏迷姑娘的身体,条件是他不叫国王卫队。”
“唔……”我说着,刻意让自己的口音像苏格兰人,“你想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往小瓶里倒入罂粟滋补药液,药液在午后的阳光下就像白色的琥珀一样闪耀着。
“真相总是有用的,夫人,”他回答道,眼睛盯着那条纤细的药液,“价值就像稀有品,你知道的。”他把陶罐放在柜台上,发出轻柔的撞击声。“它值得用大价钱来交换。”他补充道。我带来买药的钱放在柜台上,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眯眼看着他,但他只是淡然一笑,就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蒜香黄油田鸡腿一样。
外面响起两点的钟声。我算了算到位于马洛礼街的霍金斯家的距离。如果能雇到马车,花不了半个小时。我有足够多的时间。
“既然这样,”我说,“那我们就到你的密室里谈一会儿?”
“事情就是这样。”我说道,长抿了一口草莓白兰地。作坊里的气味几乎和我杯子里冒出来的气味一样强烈。在这些气味的影响下,我能感到脑袋开始舒展开来,很像一个欢欣的红色大气球。“他们放了詹米,但是我们仍然是嫌疑人。不过,我觉得这不会持续太久,你说呢?”
雷蒙摇摇头。头顶上的鳄鱼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动,他起身去关上窗户。
“不会的,这只是麻烦事而已。霍金斯先生有钱有关系。他当然会发狂,但不会说什么。显然,要怪只能怪你和你丈夫太善良了,不想让那个姑娘的不幸故事外传。”他深深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那个姑娘才是你现在担心的事情?”
我点点头:“这是其中一件事。她的声誉问题我现在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是帮助她痊愈。”
他用一只轻蔑的黑眼睛从手里的金属高脚杯上方看过来。
“我认识的大多数医生会说:‘我能做的就是治愈她。’你会帮助她痊愈?夫人,你竟然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同,真是有意思。我之前觉得你会像其他医生那样呢。”
我觉得自己喝得足够多了,所以放下了杯子。我脸颊上散发着热量,我还能清楚地感到我的鼻尖变成了粉红色。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真正的医生。”我短暂地闭了闭眼,确定我还能分清上下左右,然后又睁开了眼睛。“而且,我之前……呃,已经处理过一次强奸病例。你在外表上能做的东西并不多,或许你根本就做不了什么。”我补充道。我改变主意,又端起了酒杯。
“或许是这样,”雷蒙同意道,“但是如果说有人能够抵达病人中心,那么这个人肯定是白娘子?”
我放下杯子,盯着他看。我的嘴不得体地张开了,然后我又闭上了它。各种想法、怀疑和领悟在我脑中躁动,在猜测的缠绕下相互碰撞。我暂时避开脑中的想法,抓住了他的话的一半,好让我自己有时间思考。
“病人的中心?”
他把手伸到桌上一个打开的罐子里,取出一撮白色的粉末,然后放到他的高脚杯里。深黄褐色的白兰地立即就变成了血色,开始沸腾起来。
“这是龙血,”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冒着泡的液体,“只在内膜是白银的器皿里起作用。当然,它会毁掉杯子,但是如果在合适的情况下使用,它是最有效的。”
我发出了低弱的咯咯声。
“噢,病人的中心啊,”他说道,似乎回忆起我们很多天前讨论的话题一样,“是的,是病人的中心。本质上说,所有治愈的实现,都要通过触及……怎么说呢?灵魂?精髓?噢,中心,触及病人的中心,从中心来痊愈。你肯定见过,夫人。有些人病重或伤重得必死无疑,却没有死。有些人的伤病很轻微,在恰当料理下肯定会痊愈,但尽管你尽了全力,他们还是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治病的人都见过这种事情。”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是的,”他同意道,“医生都有骄傲感,经常会因为那些死去的人而责怪自己,因为那些活下来的人而为自己医术的胜利感到自豪。但是白娘子能够看到人的精髓,把精髓变成康复……或者死亡。所以作恶的人会很害怕看她的脸。”他端起杯子,举起来与我碰杯,然后喝干了里面冒着泡的液体,在双唇上留下了不明显的粉红色印记。
“谢谢,”我干巴巴地说,“所以,这不仅仅是格兰格瑞容易受骗?”
雷蒙耸了耸肩,看上去似乎对自己很满意。“这是你丈夫想出来的点子,”他谦虚地说,“而且是个特别不错的点子。当然了,你丈夫因为有天赋而受别人尊敬,不会被人视作超自然现象方面的权威。”
“而你当然会。”
他灰色丝绒礼袍下的宽大肩膀稍微抬了抬。他的衣袖上有几个小洞,破洞的边缘被烧得漆黑,就好像是被许多小块的煤炭烧穿的一样。想来是在变戏法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有人见你来过我店里,”他指出道,“你的来历是个谜。而且,就像你丈夫说的那样,我自己的声誉也有些值得怀疑。我确实是圈子里的人,可以这么说吧?”他咧开那张瘪着的嘴巴笑了,“圈子里的人都在过分认真地猜测你的真实身份。你知道人们会怎么说。”他补充道,一本正经地表示不赞同,让我笑了出来。
他放下杯子向前倾。“你说那位霍金斯小姐的健康是你担心的其中一件事,夫人。你还担心其他事情吗?”
“没错,”我抿了一口白兰地,“关于正在巴黎发生的事情,想来你应该听说过不少了吧?”
他微笑起来,黑色的双眼既敏锐,又友好。“噢,是的,夫人。你想知道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查尔斯·斯图亚特的事情?说到这里,你知道谁是查尔斯·斯图亚特吗?”
这让他吃了一惊,他宽大的前额稍微向上皱了皱。然后,他从面前的桌上拿起一个小玻璃瓶,若有所思地用双手搓着它。
“我知道,夫人,”他说,“他父亲是……或者说应该是……苏格兰国王,不是吗?”
“嗯,那取决于你怎么看,”我说道,忍住没有把那个小嗝打出来,“他要么是流亡的苏格兰国王,要么是篡位者,但是这我都不太在意。我想知道的是……查尔斯·斯图亚特是否在做任何可能让人觉得他是在计划武装入侵苏格兰或英格兰的事情?”
他大声笑了起来。
“啊呀,夫人!你真是位不寻常的女性。你知道像你这样直截了当的人很少见吗?”
“知道,”我承认道,“但我也别无选择。我不擅长拐弯抹角。”我伸手过去,从他手里把那个瓶子接过来,“你听说过什么吗?”
他下意识地朝那扇半截门看了一眼,但那个女店员正忙着为一个健谈的顾客调制香水。
“零星的消息,夫人,只是一位朋友在信中随意提到过,但是答案很明确是肯定的。”
我能看到他有些犹豫到底该跟我说多少。我盯着手中的瓶子,给他时间做决定。瓶子在我手中转动,里面的液体翻滚着,产生出舒适的感觉。这个小瓶子重得出奇,有种奇怪、密实的流动感,好像里面装有液态金属一样。
“这是水银。”雷蒙师傅回答我未问出来的问题。显然,不管他之前在施行什么读心术,都让他做出了有利于我的决定,因为他把瓶子拿回去,把水银倒在我们面前的桌上,形成了一个闪亮的银色小水洼。然后他坐回去,告诉我他知道的事情。
“王子殿下有密探在荷兰打听信息,”他说,“那人叫奥布莱恩,做事特别愚蠢,我可不想雇用这种人,”他补充道,“哪有密探酗酒的啊?”
“查尔斯·斯图亚特身边的人都酗酒,”我说,“奥布莱恩做了什么?”
“他想找船运一批阔剑。两千把阔剑,在西班牙买的,要经过荷兰运送,好掩盖它们的原产地。”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我不知道我是天生就傻,或者只是因为喝白兰地喝醉了,但即使是对查尔斯·斯图亚特而言,那也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雷蒙耸了耸肩,用短粗的食指指着那洼水银。
“我们能够猜到,夫人。西班牙国王是苏格兰国王的表亲,不是吗?但也是我们英明的路易国王的表亲。”
“是的,可是……”
“有没有可能是他愿意帮助斯图亚特家族的事业,但不想公开帮助?”
我脑袋中的白兰地迷雾开始退去。“有可能。”
雷蒙迅速向下敲了敲手指,让那洼水银震动成了几个小的水银滴,在桌面上疯狂地晃动着。
“有人听说,”他柔和地说,仍然看着那些水银滴,“路易国王在凡尔赛宫招待一位英格兰公爵。还有人听说公爵去凡尔赛宫是为了寻求贸易约定。但是很难听说到所有事情,夫人。”
我盯着那些荡漾着的水银滴,把这一切拼接起来。詹米也听到谣言说桑德林汉姆此次出使法国,不只是关注贸易权利。如果他的到访真与英法之间达成协定的可能性有关——或许还会与布鲁塞尔的未来有关,怎么办?如果路易国王正秘密地和英格兰协商,让英格兰支持他入侵布鲁塞尔,如果路易国王有能力彻底分散英格兰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暇顾及外国活动,那么西班牙的费利佩国王在与路易国王这个穷表亲接洽时可能会怎么做呢?
“波旁家族的三个表兄弟。”雷蒙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他把一滴水银往另一滴上赶,它们才挨着就融为了一体,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迅速成为一颗有生命的闪亮水银滴。他用手指把最后那滴水银往里拨,让那滴较大的水银变得更大了。“血缘相同,但利益相同吗?”
他又用手指往下戳,水银变成许多闪亮的水银滴,在桌面上往四面八方迅速散开。
“我觉得不同,夫人。”他冷静地说。
“我懂了,”我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怎么看查尔斯·斯图亚特与圣热尔曼伯爵的新合作关系呢?”
他那青蛙般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我听说王子殿下最近常去码头……当然是去和新合作伙伴商谈。他看着停泊着的船只,它们质量那么好,速度那么快,而且……价格那么贵。海对岸不就是苏格兰吗?”
“确实是苏格兰。”我说道。一束光线闪耀着照在水银上,让我注意到了渐渐落山的太阳。我必须走了。
“谢谢你,”我说,“如果你听到更多消息,你会给我带个话吗?”
他优雅地低下硕大的头颅,散乱的头发和阳光下的水银颜色一样,然后他又突然抬起了头。
“噢!别碰水银,夫人!”那滴水银朝桌沿滚去,我往下伸出手时,他警告了我,“它只要碰到金属,就会和金属结合在一起。”他伸过手去,轻轻地把那滴水银往他那边赶,“你不想毁了你那几枚漂亮戒指吧?”
“不想。”我说道,“好了,我承认你到目前为止还是帮了我的忙。最近没人尝试给我下毒。想来你和詹米应该不可能让我在巴士底广场上被当作女巫烧死吧?”我漫不经心地说着,但是我在克兰斯穆尔被关在贼坑里和被审判的记忆仍然很清晰。
“当然不会。”他庄严地说道。“在巴黎,至少有……噢,有二十年没人因为巫术而被烧死了。你安全得很。只要你不杀死人。”他补充道。
“我会尽力的。”我说道,然后起身离开了。
菲格斯很轻松地就给我找来马车。在去霍金斯家的不远的路上,我始终在沉思最近发生的事情。雷蒙添油加醋地把詹米那种胡扯的说法告诉了那些更加迷信的顾客,我觉得这其实帮了我大忙,尽管想到自己的名字在降神会或黑弥撒中传播给了我一些顾虑。
我还想起来,自己因为赶时间,再加上猜测几个国王、阔剑和船只的事情,我没来得及问雷蒙师傅,圣热尔曼伯爵的影响力——如果有的话——在什么地方。
从舆论来看,圣热尔曼伯爵似乎肯定是雷蒙所说的神秘“圈子”的中心。但他是参与者……还是竞争者呢?还有,这些圈子的影响力是否波及国王的寝宫?传言说路易国王对占星术感兴趣,路易国王、圣热尔曼伯爵,以及斯图亚特之间,是否有可能通过喀巴拉教和无数的隐秘渠道建立联系呢?
我不耐烦地摇摇头,想摆脱白兰地的气味和无谓的问题。唯一说得准的是,他与查尔斯·斯图亚特达成了危险的合作关系,而单是这点就暂时足够让人担忧了。
马洛礼街上的霍金斯家是一座坚实、外貌得体的三层住宅,但即使是对漫不经心的观察者而言,房子里面的混乱也显而易见。天气温暖,但房子的百叶窗全都紧闭着,防止好管闲事的人往里面看。早晨没人擦洗台阶,所以白色的石头上留有肮脏的脚印。也没有厨师或女佣出来与小贩讨价还价购买鲜肉和说三道四的迹象。这是一座为预防灾难来临而做好准备的住宅。
我虽然穿着较欢欣的黄色礼服,但还是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厄运的预言者,所以我派菲格斯走上台阶去替我敲门。菲格斯和应门的人交换了意见,但不接受否定答案是菲格斯的优点之一,所以没多久我就与貌似是女主人——也就是玛丽的婶婶霍金斯夫人——的女性面对面了。
这个女人似乎特别烦躁,不愿意提供任何实质的信息,比如说她的名字,所以我只好自己下结论了。
“但是我们不能见任何人!”她接连喊道,同时遮遮掩掩地往身后看,似乎是在预期霍金斯先生那庞大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在身后指责她,“我们……我们有……嗯……”
“我不想见你,”我坚定地说,“我想见的是你的侄女玛丽。”
这个名字似乎又让她一阵阵地惊慌起来。“她……但是……玛丽啊?不!她……身体不舒服!”
“我知道她身体不舒服,”我耐心地说,并把篮子提起来给她看,“我给她带了些药来。”
“噢!但是……但是她……你……你不是……”
“你这个女人胡说八道!”菲格斯用最好的苏格兰口音说。他不赞成地看着混乱的场景。“那个女佣说玛丽小姐在楼上的闺房里。”
“正是这样,”我说,“菲格斯,带路。”不等我再说其他鼓励的话,他便低头躲开那支伸展出来挡路的手臂,朝幽暗的房子里走去。霍金斯夫人转身看着他的背影,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我也借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玛丽的房门外有个女佣在干活,那是个系着条纹围裙的肥胖女佣。不过,在我说要进去时,她并没有抗议。她悲哀地摇了摇头。“我拿她没办法,夫人。或许你运气要好些。”
她的话里面没有丝毫希望,但她也没有选择。至少我不可能加深玛丽受到的伤害。我整理了我的礼服,然后推开了门。
我就像走进了洞穴一样。房间里的窗户被厚厚的棕色丝绒织物遮着。这些织物被拉得紧紧的,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即使有些光线透进来,也立即被从壁炉里盘旋着冒出来的烟雾遮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立即咳嗽着把这口气吐了出来。玛丽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她那小得可怜的身子蜷缩着盖在鹅绒被下面。药效肯定已经过了,所以她不可能在睡觉,而且走廊上还吵吵闹闹的。或许她是在装睡,以免婶婶又回来继续喋喋不休地呵斥自己。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我转过身子,坚定地把面容扭曲的霍金斯太太关在门外,然后朝床边走去。
“是我,”我说,“把头露出来,别被闷着了。”
被子突然翻动,玛丽像海豚从海浪中钻出来一样,从被子里面冒了出来,然后搂住了我的脖子。
“克莱尔!噢,克莱尔!谢天谢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叔叔说你被关在监狱里了!他说你……”
“放开我!”我努力挣脱她的双手,把她向后推开,让自己能看到她。她红着脸,流着汗,而且还因为躲在被子里而头发凌乱,但她看上去很不错。她的棕色眼睛又大又明亮,没有鸦片中毒的迹象。虽然她看上去很激动和担忧,但在休息了一夜过后,再加上年轻人的快速恢复能力,她的外伤显然好了很多。我担心的是其他方面。
“没有,我没被关起来,”我说道,试着阻止她急切地问问题,“显然没有,尽管这不是因为你叔叔没有尝试那样做。”
“但不是我告诉他的……”她说道,然后结巴起来,低下了头,“只是我……我试着告诉过他,但他……但是我……”
“这个不用担心,”我劝说道,“他是太生气了,所以不管你怎么说,他都不会听的。你才是重要的事情。你感觉怎么样了?”我把她前额上浓密的黑发往后捋,然后打量着她。
“我没事,”她回答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我……流了点血,但止住了。”她的漂亮脸庞更红了,但她没有低头,“我……有些痛。这会消失吗?”
“会的,会消失的。”我温柔地说,“我给你带了些草药。用热水泡,等它冷了后,你可以用布把药水擦到身上。如果有浴盆的话,也可以把药水加到浴盆里,然后在里面泡一泡。它会有用的。”我从手提包里拿出那几捆草药,把它们放在了她的床头桌上。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显然她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她那种天生的羞怯正和她的不自信较量着。
“怎么了?”我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会怀孕吗?”她脱口而出,担忧地抬头看我,“你说过……”
“不会,”我尽可能坚定地说,“不会怀孕的。他没能够……做完。”我在衣服里面把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热切地希望自己说得不错。她怀孕的可能性其实特别小,但这种不寻常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不过,我没有必要让她因为这种微弱的可能性而担忧。她有可能怀孕的想法让我有点不舒服。这件事有可能解释弗兰克的存在之谜吗?我撇开这个想法。再等一个月就知道了。
“这里面热得像烤炉一样,”我说着,解开脖子上的领巾,以便呼吸,“而且就像我叔叔常说的那样,烟雾缭绕得像地狱前厅一样。”我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说什么,于是起身去把房间里的帷帘拉开,然后把窗户打开。
“海伦婶婶说不能让人看到我,”玛丽跪在床上,看着我说,“她说我丢了脸,如果我出去的话,街上的人们会对我指指点点的。”
“有可能,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我打开窗户,然后回到她身边,“但那不意味着你需要活埋自己,闷死自己。”我坐到她边上,向后靠在椅子里,感受着凉爽的新鲜空气从我头发中间吹过,吹散了房间里的烟雾。
她沉默了许久,玩弄着桌上的草药。最后,她抬头看着我,勇敢地微笑了,尽管她的下嘴唇还有些颤抖。
“至少我不用嫁给子爵,叔叔说子爵不会娶我了。”
“是的,我想是的。”
她点点头,低头看着膝盖上包裹着的厚实纱布。她坐立不安地用手指摆弄着包扎线,线的一头松开,一些野黄菊碎屑掉出来,落到了床罩上。
“我……常常会想你跟我说关于男人如何……”她停下来,吞了口唾液。我看到一滴眼泪掉到纱布上。“我当时觉得我没法忍受子爵对我那样做。现……现在已经有人那样做了……而且没……没人能够补救。我以后不用再做那种事了!而且……而且……噢,克莱尔,亚历克斯不会再和我说话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了!”
她扑倒在我怀里,无法控制地抽泣着,把膝盖上的草药弄散开。我把她紧紧搂住,轻轻拍打着她,轻声地嘘着让她安静下来,但我自己也流了一滴泪,这滴眼泪掉到了她黑亮的头发里,但她并未注意到。
“你会再见到他的,”我轻声说,“你当然会的。这件事不会影响他。他是个好人。”
但我知道这件事会对他造成影响。我在前一天晚上见到了亚历克斯·兰德尔脸上的痛苦表情,我当时觉得那只是一种对悲惨遭遇的无助同情,就像我在詹米和默塔脸上看到的表情一样。但是,在知道亚历克斯·兰德尔自称热爱玛丽后,我意识到他自己的痛苦、恐惧会有多深。
他看上去是个好人,但他也贫穷,不是家里的长子,健康不佳,而且晋升机会也不大。他之前拥有的职位,完全取决于桑德林汉姆公爵的好心。我不指望公爵会善意地允许自己的秘书娶一个名声扫地的姑娘,而且这个姑娘既没有社会关系,也没有嫁妆。
如果亚历克斯找到勇气,不顾一切与她结婚,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发展机遇呢?毕竟他们身无分文,被排除在礼仪社会之外,而且都蒙在被强暴这个见不得人的事实的阴影里。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抱着她,与她一起为逝去的事物抽泣。
我离开时已经是黄昏了,烟囱管上方的天空中,已经挂上了若隐若现的星星。我口袋里装着玛丽写的信;这封信是她在恰当的人的见证下写下的,信中陈述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只要把这封信寄给真正的管辖人,我们至少就不会再有法律方面的麻烦了。可是,其他地方还有许多麻烦等着我们。
这次我有了危险意识,所以在霍金斯无奈地给我们提供家中的马车来送我和菲格斯回家时,我并没有反对。
我把帽子扔在前厅的牌桌上,观察着那数量巨大的便条和小花束,它们从金属盘里面溢了出来。显然我们还不是贱民,尽管那桩丑闻肯定早已传遍了巴黎的社交圈子。
我挥手打发走前来焦急询问的用人,然后慢慢朝楼上的卧室走去,在路上漫不经心地脱掉外套。我筋疲力尽了,没法再去关注其他事情。
但是,在我推开卧室门,看到詹米躺在火炉边的椅子里时,我的麻木突然被一阵疼痛取代了。他闭着眼,头发朝四面八方立着,这无疑显示了某种程度上的精神动荡。但是,在听到我进门时发出的轻微声音后,他睁开了眼睛,朝我微笑着。他的双眼在枝形大烛台的温暖光芒里显得明亮,呈现出蓝色。
他只是低声对我说“没什么”,然后就把我搂到怀里。“你回来了。”然后我们都没有说话,相互脱去衣服,最终滚到了地上,在对方怀抱里寻找迟来的、无语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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