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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扑朔迷离

次日清晨,罗杰带着十二页笔记和越发强烈的迷惑离开卡洛登公馆。之前看上去特别简单的历史研究任务,现在却确确实实地变得错综复杂了。
在卡洛登战役阵亡名单里,他只找到三个与克莱尔·兰德尔给的名单重合的名字。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查尔斯·斯图亚特的军队很少有清楚的入伍名单,因为有些氏族首领加入“美王子”的军队明显是心血来潮,而且许多人在名字甚至都没来得及登记在官方文件上,就又心血来潮地离开了。苏格兰高地军队的文件记录,本来就杂乱无序,到最后几乎灰飞烟灭。毕竟,如果本来就没有东西发给士兵,那么记录军饷发放名单也没有什么意义。
罗杰小心地收拢瘦长的身子,下意识地低头避免被撞,然后钻进那辆古老的莫里斯车。他从腋下取出并打开文件夹,皱眉看着那些复印件。奇怪的是,克莱尔提供的名单上的人,几乎全都出现在另外一支军队的名单上。
对于氏族军团的普通士兵来说,如果灾难的规模变得越发明显,他们就有可能临阵脱逃。这本来不是稀奇事。不,让这一切难以理解的,是克莱尔名单上的名字——完完全全就是洛瓦特勋爵军团名单的一部分,这些人后期被派去完成西蒙·弗雷泽,也就是洛瓦特勋爵,向斯图亚特承诺的援助行动。
但是,克莱尔确实说过——她给的原始文件也能证明——这些人全都来自一个叫作图瓦拉赫的小庄园,刚好在弗雷泽家地盘的南面和西面,其实挨着麦肯锡氏族的土地。而且,她还说,自普雷斯顿潘斯战役后,这些人就加入了苏格兰高地军队,而普雷斯顿潘斯战役刚好发生在那次援助行动之前。
罗杰摇了摇头。这说不通啊。确实,克莱尔可能记错了时间——她自己说过她不是史学家。但她确定不是地点错了?来自图瓦拉赫的人并未宣誓效忠弗雷泽家族的首领,又怎么会听西蒙·弗雷泽的指挥呢?确实,洛瓦特勋爵被称作“老狐狸”,这没错,但是罗杰怀疑那个令人敬畏的老勋爵会有足够的意愿去完成这种事。
罗杰皱着眉,启动汽车,驶出了停车场。卡洛登公馆里的文档不完整得令人抑郁,大多数都是乔治·默里勋爵写来抱怨补给问题的生动信件,还有摆在博物馆里、在游客看来还不错的物件。这些东西远远不够。
“坚持住,伙计,”他告诉自己,转弯时眯眼看了看后视镜,“你应该去调查那些没有在卡洛登阵亡的人出了什么事。只要他们活着离开了战场,那他们怎么去到卡洛登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能置之不理,这个境遇是如此奇怪。人名经常被弄混,尤其是在苏格兰高地,这里一半的人似乎都叫“亚历山大”。结果,人名往往就是地名、氏族名或家族的姓,有时甚至连姓都不用。“洛奇尔”,最杰出的詹姆斯党族长之一,其实就是洛奇尔氏族的唐纳德·卡梅隆,而这刚好将他与其他几百个姓卡梅隆、名唐纳德的人区分开来。
所有的苏格兰高地人,名字不是唐纳德或亚历克,就是约翰。他在阵亡名单上找到的三个与克莱尔的名单相吻合的名字,一个是唐纳德·默里,一个是亚历山大·麦肯锡·弗雷泽,还有一个是约翰·格雷厄姆·弗雷泽。这三个名字里都没有地名,只是单纯的人名,以及他们所属军团的名字:洛瓦特勋爵的军团,也就是弗雷泽军团。
而要是没有地名,他就无法确定他们就是克莱尔名单上的人。阵亡名单里至少有六个约翰·弗雷泽,而且这还不是完全统计。英格兰人不在乎完整性或准确性——大多数资料都是在事后通过氏族首领统计在家人数和确定未归家的人编撰而成的。而氏族首领也经常未能归家,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他满怀挫败感,用手狠狠地在头发里摩擦,似乎按摩头皮能够刺激他的大脑。如果两份名单上的这三个名字对应的并不是同一个人,那这个谜只会更加难解。查尔斯·斯图亚特的军队有一大半在卡洛登被屠杀,而洛瓦特勋爵的人全部参加了这场战役,而且刚好处于战役的核心。很难想象一支三十人的队伍在那个位置能全身而退。此外,在其他军团里,因为士兵服役足够长,对于自己的参战目的有些想法,所以逃兵的现象很普遍。而洛瓦特勋爵的人参加起义较晚,又十分忠诚,其结果必然是惨遭不测。
后面传来尖锐的鸣笛声,让他从专注的思考中惊醒。他把车停到边上,让一辆气冲冲的大卡车隆隆地驶过去。思考和开车不兼容,他想,要是继续这样,最后准会撞上石墙的。
他静静坐着沉思了片刻,有种油然而生的冲动,想去托马斯太太的招待所,把他在日期方面的发现告诉克莱尔。可以有少许机会沐浴在布丽安娜·兰德尔的气息里,这让这一想法有了更大的吸引力。
另外,他作为史学家的所有本能,都迫切需要更多数据。他并不能肯定克莱尔能提供更多数据。无法设想为什么她会委托他做这个项目,同时又提供不准确的信息,以干扰他完成项目。这并不理智,而克莱尔·兰德尔给他的印象是一个特别理智的人。
还有关于弄倒威士忌的事情。回想起这件事,他的脸颊就发烫。他能肯定她是故意的——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爱搞恶作剧的人,这让他觉得她那样做是为了阻止他邀请布丽安娜去图瓦拉赫。她不想让布丽安娜去那个地方,或者只是不让他带她去?关于这件事情,他想得越多,就越确信克莱尔·兰德尔是在阻止她女儿接触某些东西,但他无法设想那是什么。他更无法想象这种东西,或者他接手的这个项目,与自己有何联系。
要不是因为两个原因,他或许会放弃这个项目。这两个原因就是布丽安娜和单纯的好奇心。他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而且特别想找出答案。
他思考着,轻轻地用拳头击打着方向盘,无视快速从边上驶过的车辆。最后他打定主意,发动引擎,然后开车上了路。他绕着接下来的那个圆盘转了四分之三,然后驶向因弗内斯市中心的火车站。
苏格兰飞人号1列车在三小时内便能让他到达爱丁堡。负责《斯图亚特信件集》的馆长是牧师的挚友。这件事情虽然让人迷惑,但罗杰还是有些头绪。那张列有洛瓦特勋爵军团士兵的名单告诉他,那三十个人由一位叫作詹姆斯·弗雷泽——来自图瓦拉赫——的军官统管。这个人是图瓦拉赫与洛瓦特手下的弗雷泽氏士兵之间唯一的明显联系。罗杰想,为什么克莱尔的名单上没有詹姆斯·弗雷泽呢?
太阳出来了,即使在四月中旬这也是一件稀罕事。罗杰尽情享受着阳光,摇下驾驶座一侧的小窗,让清爽的风吹过耳边。
他在爱丁堡过了夜,第二天晚些时候才往回赶。长时间的火车旅行让他十分疲惫,所以他吃了菲奥娜坚持为他准备的晚饭后就倒在了床上。不过今天起床时他又变得精力充沛,十分坚决,于是驾车去了图瓦拉赫庄园遗址附近的小村莫德哈。尽管布丽安娜的母亲不想她去图瓦拉赫,却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去这个地方看看。
他其实找到了图瓦拉赫这个地方,至少他觉得是这样。那儿有一大堆倒在地上的石头,这些石头围绕着其中一座古老的石塔。在很久以前,石塔是用来居住和防御的。他懂得盖尔语,知道图瓦拉赫的意思是“朝着北面的塔”。他短暂想了想一座圆形石塔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那儿还有一栋庄园领主的宅邸以及附属建筑,它们虽然还留下一大部分,但也都是残垣断壁。门前庭院里的桩子上钉着一块房产中介的牌子,经过风吹雨打,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了。罗杰站在房子上面的斜坡上观察四周。乍看上去,没有看到任何东西能够解释克莱尔为什么不希望女儿来这里。
他把莫里斯车停在前院,然后爬出来。这个地方很漂亮,但也很偏僻。他花了四十五分钟进行仔细的操作,才在没有弄破油箱底壳的情况下,把车从主干道开到轧有车辙的乡间道路。
他没有走进那座房子。它明显已被遗弃,可能有些危险——里面什么也不会有。但是,门楣上刻着“弗雷泽”,而且在那个肯定是家族墓地的区域里,大多数墓碑——还能辨清字迹的墓碑——上也装饰着这个名字。那没有多大用,他想。石碑上刻的人名都没在他的名单上。他得继续沿着路前进。从地图上看,去莫德哈村还得走三英里。
正如他担心的那样,莫德哈的小教堂已经被弃用,很多年前就被推倒了。罗杰挨家挨户敲门,招来许多人的白眼、冷面相对,最后才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农民给了他一种不太靠得住的猜测,说教区那些古老的资料,或许已经送给威廉堡的博物馆,也有可能被送到因弗内斯了。因弗内斯那边有一位专门收集这些垃圾的部长。
罗杰满身灰尘,疲惫不堪,但还没有灰心。他慢慢走回停在村子酒吧边道路上的汽车旁。在实地史学研究中,常常会遇到这种挫折,而他也习惯了。先喝上一品脱啤酒——呃,或许可以喝两品脱,这可是特别暖和的一天——然后再去威廉堡。
他有些自嘲地想,如果最后发现他要找的资料一直都在牧师的档案室里,那他真是活该。这就是为了给女孩留下好印象,扔掉工作去做无用功而得到的结果。他去爱丁堡的这趟旅行没什么作用,只是让他排除了他在卡洛登公馆找到的那三个名字。那三个人都被证明来自不同的军团,而不是图瓦拉赫的那个小组。
《斯图亚特信件集》占据了整整三个房间,而且博物馆地下室里还有许许多多包装箱,所以他很难说自己做了彻底的研究。而且,他还找到一张在卡洛登公馆看到的那张军饷发放名单的复件,上面列有那些加入“老狐狸”洛瓦特勋爵的儿子——也就是小西蒙——军团的人。罗杰想,那个狡猾的老浑蛋真是两面派,派自己的继承人去帮助斯图亚特,而自己却待在家里,自称始终是乔治国王的忠心臣民。这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
在那张名单上,小西蒙·弗雷泽是司令,而且上面没有提到詹姆斯·弗雷泽。但是,许多军队快信、备忘录等文件都提及了詹姆斯·弗雷泽。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么他在卡洛登战役中肯定相当活跃。但是,光靠名字无法判断出这个“詹姆斯·弗雷泽”是不是来自图瓦拉赫。和邓肯或罗伯特一样,詹姆斯这个名字在苏格兰高地很常见。只有在一份文件里,詹姆斯·弗雷泽这个名字的中间还有其他可以帮助识别身份的名字,但这份文件并没有提及他手下的士兵。
他耸了耸肩,生气地挥手赶走突然飞来的蚊子群。一气看完这些资料需要好几年。摆脱不了那群蚊子的干扰,他便躲进光线昏暗、充满啤酒味的酒吧,让它们在外面嗡嗡乱飞着。
他小口地喝着冰凉、苦涩的啤酒,在脑中回想着已经完成的步骤,以及他所拥有的选择。今天有时间去威廉堡,虽然这意味着他回到因弗内斯会比较晚。如果在威廉堡博物馆一无所获,那他接下来——这虽然有些讽刺——就得到牧师的资料里好好搜寻了。
然后呢?他喝完最后一滴苦啤酒,挥手让老板再来一杯。好吧,如果真是这样,他在短期内能做的最好的事,或许就是走遍图瓦拉赫附近的所有教堂庭院和墓地。他不觉得兰德尔母女会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待在因弗内斯耐心地等待结果。
他伸手到口袋里摸了摸那本作为史学家终身伴侣的笔记本。在离开莫德哈前,至少应该看看那个教堂庭院里剩下的东西。你绝对不知道会发现什么,而且这至少能让他不用再回来。
次日下午,兰德尔母女应罗杰的邀请来喝下午茶,听他汇报项目进度。
“我在你的名单上找到几个名字,”他切入正题,对克莱尔说,“说来很奇怪,我还没有找到在卡洛登阵亡的人。本以为找到三个,结果只是同名的人。”他看了兰德尔医生一眼。她静静地站着,一手紧抓着高背椅的后背,似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呃,你不坐下吗?”罗杰邀请道。她有些惊讶地轻微动了一下,然后点头,突然坐到椅子沿上。罗杰好奇地看着她,但继续从文件夹里取出研究笔记,递给了她。
“我就说很奇怪。我没有深挖所有的名字。我觉得需要到教区登记簿上和图瓦拉赫附近的墓园去搜寻。这些资料是我在我父亲的文集里面找到的。但是他们当时都在卡洛登,而且像你说的那样,他们都属于弗雷泽的一个军团,而那个军团几乎就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所以我只找到一两个阵亡的人。”
“我知道。”她的声音中掺杂着某种情绪,他不由得迷惑地看着她,但是她低着头坐在桌边,他看不见她的脸。大多数资料都是罗杰亲手复印的,尽管复印这项外来技术还未进入保管《斯图亚特信件集》的政府档案馆;他还从已故的韦克菲尔德牧师秘藏的十八世纪文件中找到几张原件。她用手指轻柔地翻着文件,尽量避免多余地触碰那脆弱的纸张。
“你说得没错,这确实奇怪。”现在他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那种感情,那是激动,却混杂着满意和欣慰。从某个方面来看,她是在等待或者说期望这个结果。
“告诉我……”她犹豫地说,“你找到的那些名字的主人如果没有在卡洛登阵亡,那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竟然如此关心,这让他有些惊讶,但是他热情地拿出并打开那个装着调查笔记的文件夹。“其中两个在一张船员名单上,他们在卡洛登战役后不久就移民去了美国。有四个在一年后自然死亡——这不奇怪,战役过后发生了严重的饥荒,许多人死在苏格兰高地。还有,我在一个教区的登记簿上找到了这个人,不过他并不属于这个教区;但我很确定,他就是其中一个你要找的人。”
她放松了双肩,他这才发现她原来很紧张。
“你还想我找其他人吗?”他问,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从克莱尔的肩膀上看过去,看着布丽安娜。她站在软木墙边,半转着身子,似乎对她母亲的项目并不感兴趣,但他能看到她微微蹙了蹙眉头。
或许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东西,那种不表现出激动的奇怪氛围,就像电场一样围绕着克莱尔。克莱尔走进房间时,他就感受到了这种氛围,而且他的调查发现只让这种氛围变得更强了。他想,如果伸手摸她,他们之间就会蹦出巨大的静电火花。
有人敲响书房的门,打断了他的思绪。门开了,菲奥娜·格雷厄姆推着茶车走了进来,车上摆满了茶壶、茶杯、装饰垫布、三种三明治、奶油蛋糕、海绵蛋糕、果酱馅饼和凝脂奶油烤饼。
“好香,”布丽安娜看到后说,“我们三个人吃这些?还是说你还邀请了十个人?”
克莱尔·兰德尔看着茶点微笑着。那种电场还在,但已经被大大抑制了。罗杰能看到她的双手在衣服褶层里紧紧握着,戒指的边缘都已经压到了肉里。
“茶点太丰盛了,我们可以几周不吃东西了,”她说道,“看上去真不错。”
菲奥娜笑容满面,她就像只棕色的母鸡,矮小、丰腴、漂亮。罗杰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很高兴能够热情款待客人,但他很清楚,菲奥娜准备这丰盛至极的茶点,其实是为了得到他的而不是兰德尔母女的欣赏。十九岁的菲奥娜,有着强烈的人生抱负——嫁作人妻,最好是嫁给专业人士。一周前,她来整理牧师的遗物时,看了罗杰一眼,就认定历史系副教授是因弗内斯给她的最好机会。
自那以后,她就给他做丰盛的餐点,给他擦鞋,把他的拖鞋和牙刷摆好,给他整理床铺,把晚报放到餐盘边,在他坐在桌前长时间工作时给他按摩颈子,经常询问他身体有没有不适,问他心情如何,关心他的整体健康。他之前从未感受过这种热情的家庭生活。
简短来说,菲奥娜快把他弄疯了。他现在不修边幅,穿着随便,更多是为了针对菲奥娜的不懈追求,而不是男人在暂时不工作或社交时的堕落表现。
想到要和菲奥娜·格雷厄姆神圣地结为连理,他就不寒而栗。她不停地烦扰他,不出一年就会把他逼疯。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布丽安娜·兰德尔,她现在若有所思地盯着茶车,好像在思考先吃什么。
整个下午他都把注意力紧紧地放在克莱尔·兰德尔和她的项目上,避免去看她的女儿。克莱尔·兰德尔很迷人,身材优美,皮肤红润,虽然已经六十岁了,但和二十岁时没什么两样。不过,看着布丽安娜时,他会有些紧张。
她的举止就像皇后,不像许多高个儿女孩那样懒散。注意到她母亲笔直的后背和优雅的坐姿,他就知道她的那种特征源于何处。但是,她那引人注意的身高;她及腰的红色长发,闪耀着金黄色,带着琥珀色和肉桂色的纹理,如瀑布般垂坠下来,像披风一样不经意地卷曲在脸庞和双肩周围;而她的那双眼睛,那么蓝,在光线下看上去几乎是黑色;还有她那宽大、慷慨的嘴,下嘴唇丰满,让人有种想吻住轻咬的冲动。所有这些,一定都来自她的父亲。
总的来讲,罗杰很开心她的父亲不在场,因为他如果在场,肯定会不喜欢罗杰刚才的那些想法,那些他特别害怕在脸上表现出来的想法。
“茶点,呃?”他热情地说,“太好了,特别好,看上去就很好吃。菲奥娜,呃,谢谢,菲奥娜,我,嗯,我们应该不需要其他东西了。”
菲奥娜无视罗杰请她离开的明显暗示,在听到客人的赞美后礼貌地点了点头,熟练、简洁地把装饰垫布和茶杯摆好,然后倒上茶,递上第一盘糕点。她似乎并不打算离开,而是把自己当作女主人在招待客人。
“在烤饼上加点奶油,罗……我是说,韦克菲尔德先生。”她提议道,不等罗杰答复,就给他加了一勺奶油。“你太瘦了,得多吃些。”她心怀不轨地看了布丽安娜·兰德尔一眼,说道:“你知道男人的,没有女人照料就不好好吃饭。”
“有你照料,他真幸运。”布丽安娜礼貌地回答。
罗杰深吸一口气,伸了几次手指,直到那种想掐死菲奥娜的冲动消失。“菲奥娜,”他说,“你能不能,嗯,帮我个小忙?”
想到能为他做事,她热切地咧嘴笑了,活像一盏南瓜灯。“当然了,罗……韦克菲尔德先生!什么事情都可以!”
罗杰隐约有些羞愧,但他想,毕竟这对双方都好。如果她不走,无须多久他就会变得不理智,做出某些让他们俩都会后悔的事。“噢,谢谢你,菲奥娜。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买了一些……一些,”他疯狂地思索,试图回忆起某个乡村商人的名字,“一些烟草,在高街的巴肯先生那儿买的。你愿不愿意去帮我取一下?那样我就能在用完这美味的茶点后抽支好烟。”
罗杰无情地注意到,菲奥娜已经在解围裙,那条多褶蕾丝边的围裙。菲奥娜并未想到他不抽烟,她走出去关上了门。他欣慰地闭了片刻眼睛,宽慰地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和客人说话。
“你问我是否想让你调查名单上的其他名字,”克莱尔几乎立刻说道。罗杰有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菲奥娜的离开也同样让她感到解脱。“我想,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不,不麻烦!一点也不,”罗杰有些不诚实地说,“乐意效劳。”
罗杰伸手在丰盛的茶车上犹豫地盘旋,然后拿起那个装着十二年陈酿缪尔·布里姆威士忌的水晶酒瓶。在和菲奥娜缠斗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喝点酒。
“你们要喝点这个吗?”他礼貌地问客人。看到布丽安娜脸上的反感神情后,他立马补充道:“或者喝点茶?”
“茶。”布丽安娜宽慰地说。
“你不知道你错过的是什么。”克莱尔对女儿说,欣喜地闻着威士忌的香味。
“噢,我知道,”布丽安娜答道,“所以我才会选择错过。”她耸耸肩,朝着罗杰挤了下眉。
“在麻省,满二十一岁喝酒才合法,”克莱尔解释道,“布丽安娜还差八个月,所以她还不习惯喝威士忌。”
“看你那样,好像不喜欢威士忌是犯罪一样。”布丽安娜抗议道,端着茶杯对罗杰微笑。
他皱起眉头,严厉地说:“我亲爱的女士,这里是苏格兰,不喜欢威士忌当然是犯罪!”
“噢,是吗?”布丽安娜甜蜜地说,完美地模仿着苏格兰的小舌音,“好吧,我希望这不像谋杀那样是死罪,行吗?”
因为惊讶,他在吞威士忌时笑了出来,被呛到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捶打胸部,同时看了克莱尔一眼,想分享这个玩笑。她的唇上挂着勉强的微笑,但脸庞却变得十分苍白。她眨了眨眼,脸上的微笑也变得更加自然,但转瞬即逝。
罗杰很诧异他们之间的对话如此轻松,他们既谈论各种琐事,也谈论了克莱尔的项目。布丽安娜显然对他父亲的工作感兴趣,比她母亲知道更多关于詹姆斯党的事情。
“他们能够在卡洛登活下来,真是了不起。”她说,“你知道吗,苏格兰高地人仅用两千兵力,就赢下了普雷斯顿潘斯战役,而对面的英格兰军队有八千人。真是了不起。”
“嗯,福尔柯克会战也差不多是那样,”罗杰插嘴说,“兵力不足,装备不佳,步行行军……他们不可能打得赢,但他们确实赢了!”
“嗯嗯,”克莱尔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说道,“他们打赢了!”
“我在想,”罗杰假装不经意地对布丽安娜说,“或许你愿意跟我去那些地方,战役遗址之类的?那些地方很有意思,我敢说你会给研究帮上大忙。”
布丽安娜笑了,把快要掉到茶杯里的头发捋到后面。“能不能帮忙我不知道,但我愿意去。”
“太好了!”听到布丽安娜说愿意,罗杰既诧异又欣喜。他伸手摸索酒瓶,差点把酒瓶弄倒。克莱尔灵巧地接住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酒。
罗杰表示感谢,她回答道:“上次我把酒弄洒了,这次尽我所能。”
看到她现在冷静且放松,罗杰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或许这只是偶然?她那张迷人、冷酷的脸庞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半小时后,茶桌上一片混乱,酒瓶空空如也,他们三人都满足、恍惚地坐着。布丽安娜挪动了一两次,看了罗杰一眼,最后问他是否可以用一下“洗手间”。
“哦,卫生间啊?当然可以。”他费劲地站起来,因为吃了邓迪蛋糕和杏仁蛋糕而动作迟缓。如果他不尽快摆脱菲奥娜,在回牛津前就会长到三百磅。
“是个老式的卫生间,”他指着走廊那边的洗手间解释道,“水箱挂在天花板上,配有一根拉链。”
“我在大英博物馆里见过,”布丽安娜点头说,“不过它们不是展品,而是女士卫生间里的设施。”她犹豫片刻,然后问:“你这里用的厕纸不会也和大英博物馆里的一样吧?如果一样的话,我的手包里有些舒洁纸巾。”
他闭上一只眼,用另外一只看着她。“这要么是个十分奇怪的错误推论,”他说,“要么是我喝得比我想象的多。”其实,尽管布丽安娜只喝茶,但他和克莱尔还是令人满意地喝完了那瓶缪尔·布里姆威士忌。
克莱尔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对话,笑了出来。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张面巾纸,站起来递给布丽安娜。“不是博物馆里面那种印着‘英国政府财产’的蜡纸,但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她告诉女儿,“英国的厕纸通常都是很硬的东西。”
“谢谢!”布丽安娜接过纸巾,往门边转身,但又转了回来。“到底为什么要把厕纸弄得像锡纸呢?”她坚决地说。
“我们的士兵都是橡树之心2,”罗杰缓慢严肃地说,“他们的屁股都是不锈钢。国民性就是这么来的。”
“在苏格兰人身上,我觉得这是一种遗传性的神经坏死,”克莱尔补充道,“那些穿着短褶裙骑马的人,有着像鞍皮一样的屁股。”
布丽安娜哧哧笑了。“我可不想去看他们是用什么做厕纸。”她说。
“其实不差,”克莱尔诧异地说,“毛蕊花叶真的很不错,和双层厕纸一样好用。如果是冬天或者是在室内,他们用的通常是一块湿布,虽然不那么卫生,但也足够舒服。”
罗杰和布丽安娜都瞪眼看了她片刻。
“呃……在书里读到的。”她说,脸红得令人惊奇。
布丽安娜咯咯笑着去找洗手间,克莱尔仍然站在门边。
“你真好,这么热情地招待我们。”克莱尔微笑着对罗杰说。那种短暂的不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惯常的稳重自若。“而且,你帮我找到这些名字,我更是感激。”
“我很荣幸,”罗杰让她放心地说,“这总比面对蜘蛛网和樟脑丸好。关于詹姆斯党人的事情,我要是发现其他信息,立马告诉你。”
“谢谢你。”克莱尔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降低音调说,“其实,既然现在布丽不在……有个请求我想私下跟你说。”
罗杰清了清嗓子,拉直他为了这个场合而打的领带。
“尽管说,”他说,因为这次茶会的成功而感到愉快和开朗,“我洗耳恭听。”
“你刚才问布丽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进行实地调查,我想请你……有个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带她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罗杰脑袋里立马响起了警钟。他要去调查关于图瓦拉赫的秘密吗?
“立着的石圈,他们叫它纳敦巨岩。”克莱尔稍微前倾,表情非常认真,“有个重要的原因,不然我也不会麻烦你。我想亲自带布丽安娜去那里,但是恐怕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你能答应我吗?”
罗杰脑海里思绪不断。这么说来,她不想布丽安娜去的地方并不是图瓦拉赫!这个谜解开了,而那个谜又加深了。
“可以,”他最后说,“当然可以。”
“谢谢你。”她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转身走了。看着她在灯光里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或许现在不是问的时候,但是问了也无妨。
“噢,兰德尔医生……克莱尔。”
克莱尔转身面对他。没有布丽安娜让他分心,他现在能看到克莱尔本身就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因为喝了威士忌,她的脸庞红润。她的双眼呈现出不寻常的浅金棕色,就像水晶里的琥珀,他想。
“我找到的关于这些人的所有资料,”罗杰说道,谨慎地选择用词,“有个地方提到一个詹姆斯·弗雷泽上尉,这个人好像是他们的首领。但是你的名单上没有他。我只是想,你是否知道这个人?”
她完全不动地站了片刻,让他想起她在那天下午到达他家时的举止。但片刻过后,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身体,故作镇静地回答:“是的,我知道他。”
她说得很平静,但她的脸色苍白,罗杰能够看到她喉咙底部的脉搏在快速跳动。
“我没有把他放到名单上,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他遭遇了什么。詹米·弗雷泽在卡洛登阵亡了。”
“你确定?”
克莱尔似乎急着离开,她拿起手包,朝着走廊那边的洗手间看了一眼。洗手间门上的古老把手发出的咔嗒声,说明布丽安娜在开门出来。
“是的,”她没有回头就说,“我很确定。噢,韦克菲尔德先生……我是说,罗杰。”她转过身,用那双颜色奇怪的眼睛盯着他。在这灯光下,她的眼睛看上去几乎是黄色的,他想,一双大猫的眼睛,美洲豹的眼睛。
“拜托了,”她说,“不要给我女儿说詹米·弗雷泽的事情。”
时候不早了,他早就应该上床睡觉了,但他发现自己无法入眠。无论是因为菲奥娜的烦扰、克莱尔·兰德尔那让人迷惑的前后不一,还是因为要和布丽安娜·兰德尔进行实地调查而产生的欣喜,他就是丝毫没有睡意,而且可能继续没有。他没有翻身,也没有数羊,而是决心好好利用这种不眠,在牧师的资料里搜寻,或许会立刻让他睡着。
走廊那边菲奥娜房间的灯还亮着,他踮着脚走下楼,以免打扰到她。然后,他打开书房的灯,站立片刻,思考着他面前这个任务的宏大。
那堵墙就能说明韦克菲尔德牧师的思想。它完全占据了书房的一面,是一块巨大的软木板,长和宽几乎都有十二英尺。一层又一层的文件、笔记、照片、油印表格、账单、收据、羽毛、贴着有趣邮票的信封一角、地址签条、钥匙环、明信片、橡皮圈和其他物件,全部被钉在或用绳子挂在墙上,几乎完全遮住了后面的软木。
这些杂物胡乱地摞了厚厚的十二层,但牧师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罗杰觉得,这堵墙肯定是按照某种特别不明显的原则规划的,就算是美国NASA的科学家也无法察觉。
罗杰不确定地看着这面墙,找不到合理的着手点。他试探着取下一张油印的、由主教办公室制定的大会日期表,却被这张表下面用蜡笔画的一条龙吸引,它那燃烧着的鼻孔里,冒着富有艺术性的烟雾,大张着的嘴巴也喷着绿色的火焰。
在这张表格的底部,有一个用大写字母潦草写下的大大的“罗杰”。他隐约记得当时解释说这条龙喷的之所以是绿色火焰,是它只吃菠菜。他把大会名单放回原位,从墙边转过身子。他可以晚些时候再整理这堵墙。
那张巨大的卷盖式书桌,最少有四十个快被挤爆的信件格,对比起来像是水果馅饼。罗杰叹了一口气,拉过那把破旧不堪的办公椅,然后坐下,想搞清楚那些在牧师看来值得保存的文件。
一堆还未支付的账单;一堆看上去挺官方的文件:汽车所有权凭证、测量报告、建筑物检测证书;一堆历史学笔记和资料;一堆家庭纪念品;还有一堆——显然是最大的一堆——垃圾。
罗杰只顾埋头工作,并未听到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也没有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突然就有一大壶茶摆在了他身边的桌上。
“呃?”他眨着眼睛坐直了。
“你应该想喝点茶,韦克……我是说,罗杰。”菲奥娜放下装着茶杯、茶碟和一盘饼干的托盘。
“噢,谢谢。”他确实也饿了,所以给了菲奥娜一个友好的微笑,让她那漂亮的圆脸突然红了。她似乎得到了鼓励,并没有离开,反而坐在桌子角上,入神地看着他一边工作,一边不时地咬一口巧克力饼干。
罗杰隐约觉得应该以某种方式承认她的存在,所以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半的饼干,含糊地说:“好吃。”
“好吃吗?是我做的,你知道的。”菲奥娜的脸更红了。菲奥娜这个迷人的小女生,娇小、丰满,长着黑色的鬈发,还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他发现自己突然在想布丽安娜·兰德尔是否会做饭,然后摇头摆脱了这个画面。
显然,菲奥娜以为罗杰摇头是因为不相信她,所以她往前俯身。“真的,”她坚持说,“这是我奶奶的做法。她总说这是牧师最喜欢的。”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有些伤感,“她把食谱和其他东西都留给我了。我是她唯一的孙女,你知道的。”
“你奶奶的事情真是遗憾,”罗杰诚恳地说,“很突然,是吧?”
菲奥娜悲伤地点头。“是的,那天下了一整天雨,晚饭后她说有点累,然后就上床睡了。”菲奥娜提起肩膀,然后又放下去,“她去睡觉,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能寿终正寝,”罗杰说,“我也很欣慰。”在年仅五岁、失去双亲的罗杰担惊受怕地来到牧师住宅之前,格雷厄姆太太就是这里的固定成员。她那时已到中年,丈夫已经去世,而且还有几个已经成年的孩子,但在罗杰从学校回到家中时,她仍然会给予他不少坚定、真诚的母爱。她和牧师算是奇怪的一对,但他们确实让牧师的住宅成了一个家。
为往事所动,罗杰伸手捏着菲奥娜的手。她也捏着他的手,棕色的双眼突然感伤起来。她微微张开玫瑰花蕾般的小嘴,朝罗杰靠过去,罗杰的耳朵能够感到她温暖的呼吸。
“唔,谢谢你。”罗杰脱口说道。他像被烫了一样把手从菲奥娜的手里拉出来。“真的很感谢你的……呃……茶和吃的。好吃,真的很好吃,谢谢。”他转过身,为了掩盖自己的窘迫,急急忙忙地又拿来一摞文件,从随意选择的信件格里抓出一卷剪报。
他展开那卷泛黄的剪报,用手掌压着铺在桌上。他皱着眉头假装全神贯注,低头看着那些模糊的文本。片刻过后,菲奥娜深深叹着气站起来,脚步声渐渐朝门边远去。罗杰仍然低着头。
他自己也深深叹了口气,闭了会儿眼睛,快速地说了句祈祷词,感谢这次侥幸的逃脱。是的,菲奥娜很迷人。是的,她做饭确实不错。但她也爱问这问那,好管闲事,让人恼火,而且一心想着结婚。要是再摸一次她的红润肌肤,下个月教堂就得挂出他们的结婚公告了。如果真要发布什么结婚公告,那么罗杰有话要说,那就是,在郊区登记簿上和他名字相连的应该是布丽安娜·兰德尔。
想着关于结婚公告自己得说多少东西,罗杰睁开眼睛,然后眨了眨眼,因为他刚才幻想的结婚证上的名字——兰德尔——就在眼前的剪报上。
当然不是布丽安娜·兰德尔,而是克莱尔·兰德尔。剪报标题是“死而复生”,下面是克莱尔·兰德尔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要年轻二十岁,但除表情外,她看上去和现在几乎没有区别。她笔直地坐在一张医院病床上,蓬乱的头发像旗帜一样飘扬,小巧的嘴巴像铁夹一样抿着,那双非凡的眼睛径直盯着镜头。
带着震惊,罗杰用拇指快速翻看那捆剪报,然后又返回来更仔细地阅读。这些剪报虽然把故事讲得耸人听闻,但给出的事实却很少。
一九四五年晚春,著名史学家弗兰克·W.兰德尔之妻克莱尔·兰德尔,在苏格兰的因弗内斯度假期间失踪。她驾驶的汽车已被找到,但她本人却踪迹全无。搜寻工作一无所获,警方和弗兰克·兰德尔最后断定克莱尔·兰德尔被人谋杀。或许是某个漂泊在外的流浪汉行凶,并将她的尸体掩藏在该地区的石崖里。
在大约三年后的一九四八年,克莱尔·兰德尔重新出现。被人发现时,她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流浪在失踪地点的附近。除了有些营养不良之外,她的身体状况还不错,但她表现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
想到克莱尔·兰德尔曾经语无伦次,罗杰轻轻皱起眉头,然后用拇指翻阅了剩下的剪报。它们只是说兰德尔太太因为冻伤和受到惊吓在当地一家医院接受了治疗。上面还有可能是喜出望外的丈夫弗兰克·兰德尔的照片。罗杰挑剔地想,不是我指责他,但他看上去确实并未十分开心,反而有些震惊。
他满怀兴趣地仔细看着那些照片。弗兰克·兰德尔瘦高、帅气,有种贵族气质;他沉着地站在医院门里,表情有些阴郁,身体的角度透露出一种潇洒的魅力。这是在他去看望失而复得的妻子的路上拍摄的,显然摄影师的出现让他有些惊讶。
罗杰在观察着弗兰克·兰德尔的修长下巴和头颅的曲线,意识到自己是在寻找布丽安娜的痕迹。这个想法让他兴趣大增,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弗兰克·兰德尔的著作,在护封上面找到一张更好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弗兰克·兰德尔的正面彩照。不,他的头发绝对是深棕色的,不是红色。布丽安娜那头火红的头发,还有她那双倾斜如猫眼的深蓝色眼睛,肯定来自祖父或祖母。她的双眼虽然漂亮,但丝毫不像她母亲,也不像她父亲。罗杰虽然尽力寻找,但在这个著名历史学家的面容里,看不到布丽安娜那个炽热女神的影子。
罗杰叹着气合上书,然后收拾剪报。他真的必须停止消磨时光,着手处理正事,不然接下来的十二个月都得坐在这里。
他打算把剪报和纪念品堆在一起,却注意到一张标题为“被妖精绑架?”的剪报。或者说,他注意到的不是那张剪报,而是标题上的日期——一九四八年五月六日。
他轻轻放下这张剪报,似乎它是个会在手里爆炸的炸弹。他闭上眼睛,试着回忆和兰德尔母女的初次对话。克莱尔当时说:“在麻省,满二十一岁喝酒才算合法,布丽安娜还差八个月……”也就是说,布丽安娜已经满二十岁了。
往后计算年份的速度不够快,他就站起来去翻牧师保存的那本单独挂在杂乱墙上的万年历。他找到那个日期,站在那里,手指按在纸上,脸上的血色全然不见了。
在神奇失踪又再次出现时,克莱尔·兰德尔不仅头发蓬乱、营养不良、语无伦次,她还怀有身孕。
过了很久,罗杰最后还是去睡了,但因为失眠,他第二天醒得很晚,而且脑袋昏昏沉沉的,隐约有些头疼。无论是洗冷水澡,还是在吃早饭时听菲奥娜叽叽喳喳,都没有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这种感觉令他十分苦恼,所以他扔掉工作,出门去散步。在小雨里大步走着,他发现新鲜空气缓和了头疼,却不幸地让他清空心思,又开始思考昨晚的发现会带来的影响。
布丽安娜还不知道。这很明确,从她谈论她已故的父亲,或者说那个她以为是她父亲的男人——弗兰克·兰德尔的方式就可以看出。克莱尔大概也不想让她知道,否则她就亲口告诉她了。除非她们这趟苏格兰之旅是克莱尔坦白的前奏?布丽安娜的生父肯定是苏格兰人,毕竟克莱尔是在苏格兰消失和重现的。他还在苏格兰吗?
这个想法让人难以置信。克莱尔带女儿来苏格兰,是为了让她见生父吗?罗杰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那样做太冒险了,会让布丽安娜觉得莫名其妙,对克莱尔自己来说也会特别艰难,还会让布丽安娜的生父惊恐不已。而且,布丽安娜显然深爱着弗兰克·兰德尔。要是知道她一直深爱和崇拜的人和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她会有什么感觉?
罗杰为所有相关的人都感到难过,包括自己。他不想卷入这些事情,希望自己还能有昨天那种幸福无知的状态。他喜欢克莱尔·兰德尔,十分喜欢。想到她通奸,他就有些反感。同时他又嘲笑自己那种过时的多愁善感。谁知道她和弗兰克·兰德尔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或许她有充分的理由与别的男人私奔。但是,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罗杰流着汗,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他在走廊里脱掉外套,上楼去洗澡了。有时候洗澡能够抚慰他,而他正好特别需要抚慰。
他用手沿着衣柜里的那排衣架寻找那件破旧的白色毛巾布睡袍的毛绒肩部。他暂停了片刻,然后伸手到衣柜最里面,沿着晾衣竿快速地搜索衣架,直到找到想要的那件睡袍。
他温柔地看着这件破旧的睡袍。黄色的丝质底子已经变成了土黄色,但上面的彩色孔雀仍然很醒目,以一种高贵的冷漠展开尾巴,用黑珍珠般的眼睛看着观察它的人。他把这柔软的织物凑到鼻子边,闭着眼深深地吸气。睡袍上面微弱的烟草味和威士忌气味,让他回想起了韦克菲尔德牧师,而即使是那面堆满杂物的墙也无法做到这点。
这种令人安慰的、混杂着浓重古龙香水味的芳香,他闻过很多次。他每次都是把脸贴在这件光滑的丝质睡袍上,而牧师则用圆胖的胳膊搂着他,像保护着他一样,答应给他慰藉。他把牧师的其他衣服送给了乐施会,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舍不得这件睡袍。
他心血来潮,把睡袍搭在裸露的肩上,有些惊讶地感到它那种轻柔的温暖,就像有手指在他肌肤上爱抚一样。他愉快地挪动丝质睡袍下的肩膀,将它紧紧裹在身体上,在腰带上随意打了个结。
他一边谨慎地观察,以防菲奥娜突然出现,一边沿着走廊朝浴室走去。热水器装在浴缸顶部,像是神圣温泉的永恒守护者,矮小而宽厚。他还记得,小时候为了烧水洗澡,每周都得胆战心惊地用火镰点燃热水器——听到释放出来的燃气在头顶上发出危险的咝咝声,他会因为害怕热水器爆炸和死于非命而满手大汗,拿不稳金属质的火镰。
因为在很久以前通过改造这个热水器的神秘内部而将它改成了自动的,所以它现在发出安静的潺潺声,而它底部的火圈在金属罩子下燃着看不见的火焰,发出隆隆声和呼呼声。罗杰把破裂的热水龙头拧到底,将冷水龙头拧开一半,然后站在镜子面前细看自己,等着水把浴缸装满。
没有什么大问题,他想着,收腹站直,看着门后全身镜里的自己。身子结实、修长;腿长,但并不瘦。肩部或许有些干瘦?他挑剔地皱了皱眉头,前后拧动着他清瘦的身子。
他把自己浓密的黑发往后抓,直到它们像修面刷那样立了起来。他尝试去设想自己像他的学生那样留着络腮胡子和长发。他会显得潇洒,还是只会显得过时?或许再戴个耳环,他想。那样他看上去或许就会像海盗,像爱德华·蒂奇或者亨利·摩根。他把眉毛捏到一起,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咯……”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韦克菲尔德先生?”镜子里的人说。
罗杰吓了一跳,赶紧往后跳,脚趾踢到了那个古老浴缸的爪脚,一阵疼痛穿过全身。
“噢!”
“你没事儿吧,韦克菲尔德先生?”镜子问道。门上的瓷把手响了起来。
“当然没事!”他盯着门不耐烦地说,“走开,菲奥娜,我在洗澡!”
门那边传来咯咯的傻笑声。
“哦,一天洗两次,你觉得不够干净吗?要不要月桂肥皂啊?如果需要的话,壁橱里面有。”
“不要。”他不耐烦地说。浴缸已经装满一半,他关掉了水龙头。这种突然而至的安静令人安慰,他往肺里深吸了一口水蒸气。他走进水里,感受到热量后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去。随着热量迅速传遍全身,他感到脸上在轻微地冒汗。
“韦克菲尔德先生?”菲奥娜的声音又来了,像恃强凌弱的知更鸟一样,在门的那边叽叽喳喳。
“走开,菲奥娜。”他咬牙切齿地说,然后慢慢地躺到浴缸里。冒着热气的水往上涨,像爱人的双臂一样令人安慰。“我什么都不差。”
“不,你差些东西。”门外的声音说。
“我不差。”他把摆在浴缸上面那个架子上的一排壮观的罐子和用具扫视一番。“三种洗发液、护发素、剃须泡、剃须刀、沐浴皂、洗面皂、爽肤水、古龙香水、除味剂,我全都有,菲奥娜。”
“毛巾呢?”菲奥娜甜蜜地说。
在急忙扫视浴室,发现里面没有一条毛巾后,罗杰闭上双眼,咬牙慢慢地数到十。结果数到十并不够,所以他决定数到二十。然后,觉得自己能够心平气和地回答后,他平静地说:“好吧,菲奥娜,请你把它们挂在门上。然后,请你……请你,菲奥娜……走。”
门外传来一阵沙沙声,紧接着传来逐渐远去的不情愿的脚步声。罗杰欣慰地叹了口气,专心地享受独处的乐趣。没人打扰,宁静,没有菲奥娜。
现在,他能够更客观地思考那令人苦恼的发现,觉得自己感兴趣的不只是布丽安娜的神秘生父。从女儿来看,这个人绝对英俊异常。要勾引克莱尔·兰德尔这样的女人,单靠英俊的外表就足够了吗?
他之前就怀疑布丽安娜的父亲可能是苏格兰人。他曾经在因弗内斯生活过吗?他觉得这种空间上的邻近或许可以解释克莱尔的紧张,能解释她那种想保守秘密的做法。但这能解释她提出的那些让人迷惑的要求吗?她不想他带布丽安娜去纳敦巨岩,也不想他给布丽安娜提及那个图瓦拉赫上尉,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在浴缸里挺直地坐了起来,水漫不经心地拍打在铸铁浴缸的壁上。假设他关心的不是那个十八世纪的詹姆斯党士兵,而只是他的名字呢?假设那个在一九四七年当了布丽安娜父亲的男人也叫詹姆斯·弗雷泽呢?这在苏格兰高地是个足够平凡的名字。
没错,他想,那或许刚好能解释这点。至于克莱尔想亲自带女儿去石圈,或许也和布丽安娜的生父之谜有关联。或许克莱尔就是在那儿碰到那个男人的,或许她就是在那儿怀上布丽安娜的。罗杰很清楚,那个石圈通常是人们幽会的地方,他上高中时就曾带女生去过,依靠石圈神秘的异教色彩来让她们放弃矜持。这个办法屡试不爽。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令人惊讶的画面:克莱尔用她洁白的四肢狂野、放纵地抱住一个红头发男人赤裸、紧绷的躯体,雨中这两副滑溜溜的身体,沾着压断的草叶,在立着的石头中间入迷地缠绕在一起。这幅画面具体得让人惊讶,罗杰也因此颤抖起来,汗珠从他的胸口流下,消失在浴缸中冒着蒸汽的水里。
天哪!下次见到克莱尔时,他要怎么去面对她?而且,他要对布丽安娜说什么?“最近读了什么好书吗?”“看过什么好电影吗?”“你知道你是私生的吗?”
他摇了摇头,想摆脱这种想法。其实,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情况一团糟,他不想卷入,但他已经身在其中了。他喜欢克莱尔·兰德尔,他也喜欢布丽安娜·兰德尔——其实远不止喜欢。他想保护她,尽力让她免受任何痛苦。但是他似乎没有办法做到这点,他能做的只是保持缄默,直到克莱尔·兰德尔完成她计划要做的事情,然后他再去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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