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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军队名单

罗杰·韦克菲尔德站在房间中间,感觉自己被团团围住。他发现这种感觉的存在基本上合情合理,因为他的确被围住了:被摆满小饰品和纪念品的桌子围住,被那些罩着椅背套、长毛绒罩布和阿富汗毛毯因而显得很饱满的维多利亚式沉重家具围住,被铺在抛过光的木地板上、狡猾地等着不小心的人在上面踩滑的小块编织地毯围住,被十二间装着家具、衣服和纸张的房间围住,还被那些书围住——天哪,那些书!
他所站的那个书房,三面都摆着快被挤爆的书架。一摞摞明亮、杂乱的平装推理小说,摆在用小牛皮包装的大部头前面。与这些小说紧紧挤在一起的,还有图书俱乐部的选集、从已经绝迹的图书馆偷来的古书,以及成堆的小册子、散页印刷品和手工缝制的手抄本。
房子的其他地方也是这般光景。只要是水平的表面上,都散乱丢着书和纸,每个橱柜的接缝处都在咯吱作响。他那已故的养父活了漫长、圆满的一生,活过《圣经》所配给的七十年后,又活了十年。在八十多年里,牧师雷金纳德·韦克菲尔德先生从未扔过任何东西。
罗杰特别想跑出前门,跳进他那辆莫里斯迷你车返回牛津,抛下牧师住宅和其中的物品,任由它们被风吹雨打,或是被人破坏。但他压住了这种冲动。冷静,他深呼吸着告诉自己。你能处理这一切。那些书只是小问题,把它们分类,然后打电话叫人来运走就行。没错,需要火车车厢那么大的卡车来运,但可以做到。衣服也没有问题,可以送到乐施会去。
他不知道乐施会将怎么处理那么多一九四八年左右生产的黑色哔叽西服,但那些需要帮助的穷人或许并不都那么挑剔。他松了口气。为了处理牧师的事情,他向牛津大学历史系请了一个月的假。毕竟,一个月的时间或许足够了。在他较为压抑的时候,处理这些事情似乎要花上好几年。
他走向其中一张桌子,拾起一个装满小尺寸的金属方块的小瓷盘,那是铅制的“乞丐牌”,也就是十八世纪时由教区发放给乞丐的许可徽章。台灯边上摆着一些粗瓷罐子,旁边是一个嵌着银色条纹的公羊角鼻烟盒。把它们捐给博物馆?他拿不定注意。房子里满是詹姆斯党的物件。牧师是一位钻研十八世纪历史的业余史学家。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抚摸鼻烟盒的表面,追溯记载着姓名和日期的铭文——爱丁堡卡农盖特区裁缝协会执事及司库,1726年——的黑色线条。在牧师购买的物品中,他或许应该把一些优质的保留下来,但他退缩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老兄,”他大声说,“这样是发疯。”至少像是要变成一个收藏无用小玩意的人。如果收藏东西,他最终会留下这片地,生活在这栋丑陋的住宅中,被好几代的垃圾包围。“还会落得自言自语的下场。”他嘟哝道。
想到好几代的垃圾时,他想起了车库,腿脚稍微有些发软。罗杰五岁时,他的父母都在“二战”中去世,母亲在闪电战中身亡,父亲死在英吉利海峡的黑暗水域上,而原本是他叔祖的牧师收养了他。以其惯常的保存东西的本能,牧师保留了罗杰父母的所有物品,把它们封存在木箱和纸盒里,存储在车库后部。罗杰很清楚,过去二十年里从来没有人打开过那些箱子。
想着要去翻弄父母的遗物,罗杰满怀牢骚地念了《旧约》里的一句话。“啊,天哪,”他大声说,“千万不要啊。”
他说这话并非真的祈祷,但洪亮的门铃声像是应答,让他在惊讶中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天气潮湿时,牧师住宅的门可能会卡住,也就是说,大多数时间它都是被卡住的。伴随着开门发出的刺耳破裂声,罗杰打开了门,发现门阶上站着一个女人。
“请问您有什么事?”
她中等身高,十分漂亮。罗杰的整体印象是,她有着一副纤细的躯体,穿着白色的亚麻衣服,长着一头浓密的棕色鬈发,盘着的发髻有些平淡无奇,还有一双极其罕见的浅色眼睛,颜色就像陈年的雪莉酒。
她的双眼从他那双十一号大的帆布鞋,扫到那张比她高出一英尺的脸庞。她斜着嘴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烂。“我讨厌一开始就说套话,”她说,“可是,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年轻的罗杰!”
罗杰感到自己脸红了。这个女人笑着伸出手。“你是罗杰,对吧?我是克莱尔·兰德尔。我是牧师的老朋友。不过你五岁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你了。”
“呃,你说你是我父亲的朋友?那么你已经知道……”
她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惋惜的神情。“知道,很遗憾听到这个噩耗。因为心脏病?”
“嗯,是的,来得很突然。我刚好从牛津上来,开始处理……这一切。”他不确切地挥了挥手,把牧师的离世、身后的住宅以及其中的物件都包含在内。
“就我所知,光是打理你父亲的藏书就得让你忙到明年圣诞节了。”克莱尔说。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或许不该打扰你的。”一个轻柔的美国人声音说。
“噢,我忘了,”克莱尔说着,朝那个之前站在角落里、因而没被看到的女孩半转过身子,“这是罗杰·韦克菲尔德,这是我女儿布丽安娜。”
布丽安娜·兰德尔走到前面,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罗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想起自己应该有礼貌。他退后两步,把门敞开,瞬间想了想自己上次换衣服是什么时候。
“不打扰,不打扰,”他热情地说,“我正想歇歇呢,请进。”
他引领二人穿过客厅,朝牧师的书房走去。他注意到,布丽安娜除了有些俊俏以外,还是他近距离见过的最高的女孩。从走廊里的衣帽架边经过时,罗杰看到她的头与衣帽架齐平。他想,她肯定有六英尺高。跟在后面时,他下意识地挺直身子,完全展示出他六英尺三英寸的身高。最后,在跟着她们走进书房时,为了避免脑袋撞到门楣,他弯下了身子。
“本来打算之前就过来的。”克莱尔说着,又往那张偌大的扶手椅里挪了挪。牧师书房的第四堵墙装着连接到天花板的落地窗,阳光在她浅棕色头发里的珍珠别针上闪耀着。她的鬈发开始从发髻散落,她边说话,边心不在焉地把一撮头发别到耳后。
“其实我计划去年过来的,但是波士顿的医院里有紧急情况——我是医生,”她解释道,看到罗杰未能掩盖住惊讶时,稍微撇了撇嘴,“但我很遗憾没有成行,真希望能再见到你父亲。”
罗杰很疑惑,她们既然知道牧师已经去世,为什么现在还来?但是这么问有些失礼。于是他问道:“一路上风景不错吧?”
“不错,我们从伦敦开车来的。”克莱尔答道。她对着女儿笑了笑:“我想让布丽看看英国。光是听她说话,你可能想不到,但她和我一样是英格兰人,虽然她从来没有在英格兰生活过。”
“真的啊?”罗杰看了布丽安娜一眼。她看上去并不像英格兰人,他想。除了身高以外,她还长着一头浓密的红发,披在肩上,而且她的脸庞棱角分明,看上去强健有力,鼻子也又长又直——或许有点太长了。
“我在美国出生的,”布丽安娜解释道,“但我父母都是——曾经是——英格兰人。”
“曾经?”
“我丈夫两年前就去世了,”克莱尔解释道,“想来你应该知道他,弗兰克·兰德尔。”
“弗兰克·兰德尔!当然知道!”罗杰拍了拍脑门,听到布丽安娜的咯咯笑声,他觉得脸颊发烫起来,“你们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但我才意识到你们是谁。”
这个名字解释了许多事情。弗兰克·兰德尔是声名显赫的史学家,而且还是牧师的挚友。他们曾经相互交流关于詹姆斯党的琐碎神秘事件很多年,但是弗兰克上次拜访牧师住宅,至少也是十年前了。
“这么说,你们要去因弗内斯的古迹看看?”罗杰问道,“你们去过卡洛登了吗?”
“还没去,”布丽安娜回答,“我们打算这周晚些时候去。”她回答时的笑容很礼貌,但仅此而已。
“我们预订了下午去尼斯湖的旅行,”克莱尔解释说,“明天我们或许会开车去威廉堡,或许就在因弗内斯逛逛;和我上次去的时候相比,因弗内斯扩大了不少。”
“你上次去是什么时候?”罗杰考虑是否要志愿给她们当向导。他真不该花这个时间,但兰德尔家和牧师是好朋友。而且,和两个美女驾车去威廉堡,似乎要比清理车库的任务有吸引力得多。
“噢,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太久远了。”克莱尔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调子,所以罗杰看了她一眼,但看到的只是一个微笑。
“这样,”他大胆地说,“如果你们在苏格兰高地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克莱尔还在微笑,但她的笑容已经有了某些改变。他几乎以为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她看了看布丽安娜,又看着罗杰。“既然你这么说……”她说道,笑容变得更灿烂了。
“啊,母亲!”布丽安娜在椅子里坐直并说道,“不要麻烦韦克菲尔德先生,看看他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她挥手指了指拥挤的书房,以及书房里装得满满的纸箱和无数摞书。
“噢,一点都不麻烦!”罗杰抗议道,“呃……你们需要我帮什么忙?”
克莱尔瞪了女儿一眼。“我又不是要把他敲晕拖走,”她尖酸地说,“不过他应该认识能帮助我们的人。”她向罗杰解释:“这是个不大的历史研究项目,我需要一位对十八世纪詹姆斯党人——美王子查理之类的人——特别熟悉的人。”
罗杰很感兴趣,向前探身。“詹姆斯党?”他说,“那段时期不是我的专长,但我倒是知道一点。我住在离卡洛登这么近的地方,很难不知道些信息。”他解释道:“决战就发生在那里,你知道的,美王子查理的军队就是在那里遭遇坎伯兰公爵,最终被屠杀的。”
“对,”克莱尔说,“其实我想调查的东西就和这有关。”她伸手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罗杰打开这张纸,快速扫视了上面的内容。那是一张名单,大概有三十人,全是男性。名单最上面是标题:“1745年詹姆斯党起义——卡洛登”。
“噢,一七四五年?”罗杰说,“这些人是参加卡洛登战役的吧?”
“是的,”克莱尔说,“我想调查的是,这张名单上有多少人在战役中活了下来。”
罗杰边摸着下巴,边看着名单。“这个不难,”他说,“但是答案不好找。跟随查理王子的苏格兰高地氏族战士,许多都死在卡洛登战场上了,甚至都没有单独安葬。他们被埋在万人墓里,只有一块刻着氏族名字的石碑作为标记。”
“我知道,”克莱尔说,“布丽安娜没去过,我虽然去过,也是很久以前了。”他觉得自己在她双眼里看到了一丝短暂的阴郁,但她把手伸到手袋里,迅速地把这种阴郁掩盖起来。有阴郁也难怪,他想。卡洛登战场是个触动人的地方,眺望辽阔的高沼地,回忆草地下被屠杀的苏格兰高地人的英勇,他就会泪眼婆娑。
她又翻开几张打印的表格递给他。捏着纸张空白处的那根手指纤细、白净。罗杰注意到,那是双漂亮的手,手形精致,保养良好,各戴有一枚戒指。右手上的银戒尤其显眼,一枚詹姆斯时期风格的宽戒指,刻有苏格兰高地的交错花纹,饰以蓟花。
“就我所知,这些是他们的妻子的名字。想来可能有用,因为如果丈夫在卡洛登战死,你可能会发现这些女人改嫁或移居。教区登记簿上会有这些记录吧?他们都来自同一个教区;教堂在莫德哈——在南边,有点远。”
“这个点子很有用,”罗杰有些诧异地说,“史学家才会想到这种事。”
“我算不上史学家,”克莱尔干巴巴地说,“不过,和史学家生活,偶尔总会有些奇怪的想法。”
“当然。”罗杰突然想到什么,从椅子里站起来,“我真是个糟糕的主人,我去给你们倒点喝的,然后你可以给我多讲些。或许我就能帮忙。”
虽然书房里杂乱无章,但他还是知道酒瓶放在哪儿,而且很快就给客人倒了威士忌。他在布丽安娜的威士忌里面放了很多苏打,但他发现她抿了一口,好像杯子里装的是杀蚁剂,而不是上佳的格兰菲迪纯麦威士忌。指明要纯威士忌的克莱尔,看上去就要享受得多。
“好了。”罗杰回到位置上,再次拿起那张纸,“就历史研究而言,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你说这些人都来自同一个教区?我猜他们同属一个氏族或宗族,他们当中有很多都姓弗雷泽。”
克莱尔点了点头,双手合拢放在大腿上。“他们属于同一个庄园,一个叫作图瓦拉赫的苏格兰高地农场,当地人叫它拉里堡。他们是弗雷泽氏族的一部分,虽然他们从没有正式把洛瓦特勋爵当作首领来效忠。他们早期参加了起义,还参加了普雷斯顿潘斯战役,而洛瓦特的人在卡洛登战役快爆发时才来。”
“真的?那真有趣。”在十八世纪,这些小佃农一般就是死在自己生活的地方,然后被整齐地归档在村子教堂,简洁地记录在教区登记簿里。然而,美王子查理在一七四五年试图重夺苏格兰皇位,自然就扰乱了正常进程。
在卡洛登灾难之后的饥荒里,许多苏格兰高地移民到新世界,为了寻找食物和工作,穿过峡谷和高沼,移居到城市。少部分留了下来,固执地坚守着土地和传统。
“可以写篇好文章了,”罗杰把想法说了出来,“追踪许多人的命运,看看他们的遭遇。如果他们都在卡洛登战亡,那就没那么有意思了,但有些人可能还是活了下来。”即使不是克莱尔询问,他也可能承担这个项目,把它当作一次愉快的休假。
“对,我可以帮忙。”他说道。看到克莱尔对他微笑时,他很高兴。
“真的吗?那太好了!”她说。
“很乐意。”罗杰说。他折起那张纸,放在桌上。“我这就可以开始这个项目。不过,告诉我,你们从伦敦开车上来的旅途怎么样?”
兰德尔母女讲了关于越洋之旅和从伦敦出发驱车旅行的愉快故事,谈话也随之变得平常。罗杰开始计划如何进行项目调查,所以有点走神。他有点因为承担下这个项目而内疚。他真不该花这个时间的。不过,这个问题也很有意思。而且,或许可以把这个项目与整理牧师的材料的必要工作结合起来。他很清楚,车库里堆了四十八个贴着“詹姆斯党人杂项”标签的纸箱。光是想到这点,就足够让他头晕了。
他痛苦地把心思从车库移开,这才发现他们对话的话题已经变了。
“德鲁伊人?”罗杰有些恍惚。他不放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杯子,看看自己是否确实加了苏打。
“你没听说过?”克莱尔看上去有些失望,“你的父亲——牧师——他知道德鲁伊人,但只是私底下知道。或许他觉得没必要告诉你,他认为这是件小事。”
罗杰挠了挠头,抓乱浓密的黑发。“没听说过,确实想不起。不过你说得没错,他或许没有把这当回事儿。”
“好吧,我不知道是这样。”她跷起二郎腿。一缕阳光微微照在她小腿的袜子上,更突出了袜子下面修长腿骨的纤弱。“上次和弗兰克一起过来时——天哪,都二十三年了——牧师给弗兰克说当地有一群……呃,现代德鲁伊人,想来应该这样称呼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有多正统,也有可能不那么正统。”
布丽安娜有了兴趣,往前探起身子,忘掉了手中的威士忌。
牧师不能公开关注他们——异教之类的东西,你知道的——但是他的管家格雷厄姆太太与这群人有关联,所以他不时会得知他们活动的信息。他跟弗兰克说,德鲁伊人在五朔节黎明时要举行某种仪式。”
罗杰点点头,尝试着适应关于格雷厄姆太太的这个说法。格雷厄姆太太这个极其规矩的人,参加异教的仪式,在黎明时围着石圈跳舞?关于德鲁伊人的仪式,他自己记得的就是他们在有些典礼上要把献祭的人装在柳条笼子里烧死,而这种事情,对于一位苏格兰长老派的老太太来说,还不太可能。
“那儿有座小山,很近的,山顶上立着一圈石头。所以我们在天亮前上去,然后悄悄观察他们,”她继续说道,带着歉意耸了耸肩,“你知道做学问的人都什么样,只要涉及自己的领域,就完全没有良心,更不用说社会礼仪了。”罗杰听后皱起眉头,但是啼笑皆非地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就在那里,”她说,“格雷厄姆太太也在,裹着床单,边吟唱着什么,边在石圈里跳舞。”
“弗兰克看得很入迷,”她笑着补充道,“而且即使对我来说,那场面也很难忘。”她暂停了一会儿,十分疑惑地看着罗杰。“我听说格雷厄姆太太几年前去世了,但是我想……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家人?我觉得这种群体的成员是世袭的,或许她有个女儿或孙女能告诉我一些信息。”
“嗯,”罗杰慢慢说道,“她有个孙女,叫菲奥娜·格雷厄姆。其实,在格雷厄姆太太去世后,她也到牧师家来帮忙;牧师那时候太年迈,不能让他独自生活。”如果有什么替换他心中格雷厄姆太太裹着床单跳舞的场景,那就是把十九岁的菲奥娜想成古代密学的守护者,但罗杰很快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恐怕她现在没在这里,不过我可以把她请来。”
克莱尔摆了摆纤细的手,表示拒绝:“不麻烦了,下次吧,我们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
让罗杰失望的是,她把手中的空杯子放到椅子中间的小桌上,布丽安娜也似乎很敏捷地把她那还满着的杯子放上去。他注意到布丽安娜咬了咬指甲。这个小小的瑕疵让他勇敢地采取了下一步。他的好奇心被她激起,而且他不确定是否能再见她,所以不想她走。
“说到石圈,”他立马说道,“我知道你提到的那个。那儿风景很美,离城区也不远。”他直接对着布丽安娜微笑,注意到她额头最上面有三块小雀斑。“我刚才想,我或许可以先去图瓦拉赫,当作这个项目的开端。图瓦拉赫和石圈在同一个方向,所以或许……啊!”
克莱尔·兰德尔的笨重手包突然一动,打翻了桌上的两个威士忌酒杯,纯麦威士忌和许多苏打水泼在了罗杰的大腿上。
“真对不起。”她明显有些慌张地抱歉道。她弯下腰,开始捡起地上的水晶玻璃碎片,不顾罗杰有些慌乱的阻拦。
布丽安娜从餐具柜里扯来几张亚麻餐巾纸,过来帮忙。她说:“真的,母亲,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让你去做手术。只要比面包箱小的东西,在你这里都不安全。瞧吧,你还让威士忌打湿了你的鞋!”她跪在地上,开始忙着擦拭地上的苏格兰威士忌,并拾起水晶玻璃碎片。“还打湿了他的裤子。”
她从腋下那沓餐巾纸中新抽出一张,忙着擦拭罗杰的脚趾,她那红色的长发癫狂似的飘在他膝盖周围。她抬头看向他的大腿,奋力地轻拍着他灯芯绒裤子上打湿的地方。罗杰闭上眼,狂乱地想着公路上发生的严重撞车事故、税务局的缴税表格、《幽浮魔点》——任何在布丽安娜的温暖气息温柔地穿透他打湿的裤子时,能够让他不出洋相的东西。
“呃,或许你想休息一下?”声音来自与他鼻子差不多高的地方,然后他睁开眼睛,看到正前面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眼睛下面是灿烂的咧嘴微笑。他很虚弱地接过她递出的纸巾,像刚被火车追赶一样呼吸着。
低头擦拭裤子时,他看到克莱尔·兰德尔以一种混杂着同情和愉悦的表情看着他。她的表情里看不到其他东西,看不到在这灾难之前他以为自己在她眼中看到的那种短暂神情。自己那么慌乱,大概是自己的想象吧。她到底为什么要故意这样做呢?
“妈妈,你什么时候对德鲁伊人感兴趣了?”布丽安娜似乎乐于见到这个主意里有些滑稽的东西。在我和罗杰·韦克菲尔德谈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咬着脸颊的内部,而且她一直隐藏着的露齿微笑,现在挂在了脸上。“你要拿着床单加入她们吗?”
“肯定比每周四医院职工大会有意思,”我说,“但是会有点阴森森的。”她大声笑出来,把我们面前路上的两只山雀惊飞了。
“不,”我严肃地说,“我追寻的并不是那些德鲁伊女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到我以前在苏格兰认识的一个人。我没有她的地址——我和她失联也有二十多年了——但是她对古怪的事物有兴趣,巫术、古老的信仰、民间传说之类的东西。她曾经住在这附近,我想如果她还在这里,她或许会参加类似的群体。”
“她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伸手抓住从我的鬈发上滑落的发卡。它从我的手指中间滑落,弹落到人行道边上的深深草地里。
“该死的!”我说,弯腰去寻找。在茂密的草丛中寻找时,我的手指有些颤抖。发卡在潮湿的草里变得湿滑,我没法把它捡起来。即使是现在,想到吉莉丝·邓肯,我往往还会感到慌张。
“我不知道,”我说,把发红脸颊旁边的鬈发捋到后面,“我的意思是,已经很久了,她肯定改名换姓了。他的丈夫已经去世,她或许已经再婚,或者改回了娘家姓。”
“哦。”布丽安娜对这个话题没了兴趣。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觉得罗杰·韦克菲尔德怎么样,妈妈?”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颊红润,但或许是被春风吹红的。
“他看上去人很不错,”我谨慎地说,“他确实很有才华,是牛津最年轻的教授之一。”他的才华我知道,但是我在想他是否有想象力。大多数学究型的人没有想象力,但想象力很有用。
“他的眼睛特别吸引人,”布丽安娜说,做白日梦般地忽略了他大脑的问题,“他的眼睛难道不是你见过的最绿的吗?”
“是的,确实很吸引人,”我同意道,“他的眼睛一直都那样,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我初次看到他那双眼睛时的情景。”
布丽安娜皱着眉头,低头看着我。
“是的,母亲,真的!刚才他开门时,你真有必要说‘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吗?多尴尬啊!”
我笑了。“嗯,如果你上一次见到一个人时,他才和你肚脐差不多高,然后你突然发现自己只有他鼻子高,”我辩解道,“你也禁不住要感叹啊。”
“母亲!”她笑着娇嗔道。
“他的屁股也不错,”我继续逗她说,“他弯腰倒酒的时候我看到的。”“母亲……他们会听到的。”
我们快到公交站了。站牌边上站着两三个女人和一位老绅士。我们走近时,他们转身看着我们。
“请问湖边观光客车是在这儿等吗?”我问道,扫视着站牌上乱七八糟的通知和广告。
“啊,是的,”其中一位女士和蔼地说,“再等十来分钟客车就来了。”她扫视了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防风外衣,明显是美国人的布丽安娜。这位因为忍住笑声而红着脸的女士最后用爱国的口气说:“你们要去看尼斯湖?第一次去吧?”
我对她笑了笑:“二十多年前我就和我先生一起乘船游过尼斯湖,但这是我女儿第一次来苏格兰。”
“噢,是吗?”我的话也吸引了另外几位女士,她们突然友好地围过来,给我们提供建议,问这问那,直到黄色的大客车突突地从街角开来。
踏上客车前,布丽安娜停了下来,欣赏着车身上的生动图画,画中是蜿蜒的绿色曲线,呈波浪形横贯一片蓝色的湖面,湖边是许多黑色的松木。“会很有趣,”她笑着说,“你觉得我们会遇见水怪吗?”
“说不准。”我说。
罗杰恍恍惚惚地过了一天,心不在焉地从一个任务转到另一个。那些需要打包捐赠给文物保护协会的书,装在纸箱里都快溢出来了。牧师的那架古老的平板卡车停在车道上,检查引擎的工作进行到一半,所以引擎盖还开着。一杯喝完一半、漂浮着牛奶的茶放在他的手肘边,而他却朝傍晚的雨中茫然看着。
他知道,他应该做的是着手拆卸书房的心脏。不是那些书,虽然整理它们是浩大的工程,但也只用决定哪些自己留下,哪些送给文物保护协会或牧师母校的图书馆。不,他迟早得处理那张巨大的桌子,纸张塞满了桌子的每个大抽屉,从十多个信件格里挤出来。他得把用来装饰房间的一整面软木墙上的所有书本取下来,然后处理掉,而即使是最有气魄的人,面对这项任务时也会胆怯。
除了整体上不愿开始这项乏味的工作以外,还有其他事阻碍着罗杰。这些事虽然必须做,但他不想做。他想去处理克莱尔·兰德尔的项目,追踪卡洛登的氏族成员。
这个项目虽然可能只是个不大的研究项目,但本身足够有趣。但这不是重点。不,他想,如果对自己实话实说,他之所以承担克莱尔·兰德尔的项目,是因为他想去托马斯太太的招待所,把研究结果呈到布丽安娜·兰德尔的脚下,就像骑士呈上龙头那样。即使研究结果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他也很想有个借口再去见她,和她说话。
他最终觉得,她让他想起的是布龙齐诺的画作。她和她的母亲都给他一种奇怪的印象,好像她们都是被勾勒出来,然后用特别生动和细致的笔法描绘出来,以至于她们在背景中尤为突出,像是被雕刻在上面。但是布丽安娜的配色鲜艳,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感,让她这位布龙齐诺的模特像是在看着你,准备在画框中开口说话一样。他从没见过布龙齐诺画作中的人端着威士忌做鬼脸,但如果真有这样的画作,他敢说画中的人就是布丽安娜·兰德尔。
“呃,真该死,”他大声说,“明天去卡洛登公馆查查资料,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吧?”他对着桌子和桌上的杂物说:“你们可以等一天。”说完他又愤愤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悬疑小说,然后对着墙说:“你们也可以等一天。”他恶狠狠地扫视四周,似乎在问室内那些东西有没有胆量反对,但他只听到电炉的吱吱声。他关掉电炉,腋下夹着书离开书房,顺手关了灯。
一分钟后,他走了回来,在黑暗中穿过房间,拿走了桌上的那张名单。
“呃,真该死!”他说着,把名单塞到衬衫口袋里,“明天早上可不能把这鬼东西忘了。”他拍了拍口袋,感到那张纸在心脏上方发出的微弱响声,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我们从风雨凛冽的尼斯湖回来,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吃着热饭,享受着温暖舒适。布丽安娜吃着煎蛋,打起了哈欠,没过多久就去洗澡了。我在楼下坐了会儿,和房东托马斯太太聊天。快到十点时,我才上楼洗澡,然后换上睡衣。
布丽安娜起得早,也睡得早。我推开卧室门,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她不仅睡得早,而且睡得深。我小心地在房间里走动,挂上我的衣服,然后收拾东西,但这应该吵不醒她。我开始工作时,整栋房子都安静下来,以至于我因为活动而发出的沙沙声,在自己听来也很大声。
我带了几本弗兰克的书,打算捐给因弗内斯图书馆。它们整齐地躺在行李箱的底部,支撑着上面那些更容易被压坏的东西。我把它们一一取出,摆在床上。五本精装书,闪耀在光亮的防尘罩里。漂亮、结实的家伙,每本都有五六百页,而且还不算索引和插图。
这是我已故丈夫的完整注疏版作品全集。护封上印着简短的评论,都出自史学界知名专家之手。不错的毕生事业,我想。值得骄傲的成就,紧凑、沉重、权威。
我把它们整齐地堆在桌上我的包旁,以免明早忘记。书脊上的标题当然各不相同,但我把上面印的“弗兰克·W.兰德尔”都放在一头,一本挨一本地摞起来。在旁边台灯投下的小片光亮中,它们闪耀着珠宝般的光芒。
这家提供早餐的旅馆静悄悄的;现在还不是旺季,而那些入住的旅客,也早已入眠。在另外那张单人床上,布丽安娜发出低弱的呼气声,在熟睡中翻了个身,几缕红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睡梦中的脸庞。她把一只修长、赤裸的脚伸到被子外面,我轻轻地把毯子拉过来给她盖上。
对一个母亲来说,抚摸熟睡中的孩子的冲动从不会消减,即使这个孩子的个头已经比母亲高很多,即使她本身已经成为女人——年轻的女人。我把她脸庞上的头发捋到后面,轻抚她的头顶。她在熟睡中微笑了,这是一种源于满足的短暂本能反应,转瞬即逝。看着她时,我仍然微笑着,像此前很多次那样,对着她因熟睡而听不见的耳朵轻语:“天哪,你和他真像。”
我咽了咽隐约长在喉咙里的肿块——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习惯——从椅背上取下睡袍。四月的苏格兰高地特别寒冷,但我还不想寻求单人床的温暖庇护。
我请房东让客厅里的炉火燃着,告诉她我在睡觉前会把炉火封起来。我轻轻关上门,仍能看见布丽安娜摊开的四肢,以及蓝色棉被上四散杂乱的红色丝绸。
“也是个不错的毕生事业,”我在黑暗的走廊里轻声说,“或许没那么紧凑,却十足地权威。”
狭小的客厅黑暗而舒适,炉火烧到只剩下火焰沿着大木材的中心发出沉稳的光芒。我拉着一把小扶手椅来到壁炉跟前,把双脚搭在壁炉围栏上。我能听见周围所有关于现代生活的微弱的寻常声响。脚下地下室里的冰箱发出吱吱声;让壁炉只是锦上添花而非必要之物的中央暖气发出嗡嗡哗哗的声音;屋外偶尔路过的汽车发出呼啸而过的声响。
但是在万物之下,有一种苏格兰高地夜晚的深层静寂。我静静坐着,伸手去感受这静寂。我上次感受到它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是黑暗的那种令人慰藉的力量仍然在那儿,在群山之间。
我伸手从睡袍口袋里取出那张折叠着的纸,这是我给罗杰·韦克菲尔德的名单的复件。炉火边的光亮不够,没法阅读,但我并不需要看那些名字。我打开那张纸,放在我盖着丝绸睡袍的膝盖上,茫然地盯着那些看不清的字行。我用手指慢慢抚摸每行字,像祈祷一样念出每个名字。他们比我更属于寒冷的春夜。但是我一直盯着火焰,让外面的黑暗填满体内空白的地方。
我像召唤他们一样念着他们的名字,开始第一次后退,穿过空无一物的黑暗,去到他们等待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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