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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们是同类人,
鲜艳的历史铭刻在,
雕饰花纹的格窗中,
传说追溯着旧有的伤痕,
而他们的眼中,
冷硬的火焰在燃烧——
那被焚烧的桥拱,
那被毁坏的桥跨,
他们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
他们排列成行,
陨落在河畔的路边,
他们拒绝这个名字……
《焚桥者》(Ⅳ.ⅰ)
 小托克(b.1141)
 
塔特萨尔怒瞪着威士忌杰克,“海尔洛克疯了,”她断然宣判,“他的界限一直在那儿,但是他把自己的迷道撕开了一个孔,想要尝尝混沌的滋味。更糟糕的是,这让他更加强大,也更危险。”
他们正待在塔特萨尔宿舍的外间里,宿舍的卧室还有一扇罕见的豪华实木门。
前任屋主匆匆忙忙带走了所有值钱而且便于携带的东西,只留下一些大块头的家具。塔特萨尔坐在桌子边,还有威士忌杰克、迅影·本、卡拉姆和一名叫提琴手的工兵。屋内的空气逐渐发热,闷热。
“他确实是疯了。”迅影·本回答,他正看着中士,中士脸上仍然无动于衷。魔法师快速地补充说,“但这是可以预见的,女士,他的身体现在只是个木偶!理所当然会让他扭曲。”
“怎么个扭曲法?”威士忌杰克问他的魔法师,“他打算绕到我们的后背,是吗?”
卡拉姆说,“迅影可以控制他的,海尔洛克正在回溯,在迷宫里工作——他会找出帝国里的哪个人想要置我们于死地。”
“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迅影·本补充道,看着塔特萨尔,“如果用自己的迷道,他会被发现。他必须用非传统的方式在迷道里穿行——常规路线都是有痕迹的。”
塔特萨尔反复思考这一点,然后点了点头:“泰斯切伦可能会找到他,至少会了解有人在嗅探的风声。但是海尔洛克正在使用混沌的力量,混沌是填充迷道之间的东西,非常危险——不光是对他而言,而是对我们所有人。”
“为什么说我们所有人?”威士忌杰克问。
迅影·本回答道:“因为这会让迷道削弱,会损坏迷道的构造,海尔洛克才能一个一个穿行进去,然后……又再出来。但是我们别无选择,我们不得不给海尔洛克绳子。从现在开始。”
女魔法师叹了口气,按摩着她的额头,“泰斯切伦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早就告诉过你们——”
“这个答案不够好。”迅影·本插话了,“他到底有多少个代理人?计划的细节是什么——而且该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计划?这一切都是拉辛的意思,还是高阶法师自己对那个王座虎视眈眈?这些我们都必须弄明白,该死的!”
“好吧,好吧,”塔特萨尔说,“于是海尔洛克为你揭开了整件事情——然后呢?你是不是打算尝试刺杀泰斯切伦,还拉着其他人都参与进来?你们把我也算进去了么?”她挨个看着他们的脸,每一张脸都平板得没有任何表情。她的怒火上来了。“我明白了,”她生硬地说,“泰斯切伦很可能谋杀了阿卡伦斯、寒夜,和我的精英团。他很可能明白你们的地道会坍塌,把你们埋在里面。另外他很可能认为杜吉克的第二军团是潜在威胁,需要扑杀。但是,如果你们觉得我会在对你们的计划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帮助你们,那你们就错了。事实比你们告诉我的复杂得多,如果仅仅是你们的生存受到威胁,为什么你们不干脆离开算了?我想杜吉克不会追捕你们。除非,好吧,泰斯切伦对独臂和第二军团的怀疑是对的——你们在计划兵变,扶持杜吉克登基,然后一路打回吉纳巴瑞斯。”她停顿了一下,挨个看着所有人,“难道说泰斯切伦已经怀疑你们了,所以妨碍了你们的计划?我是不是已经被拖入一场阴谋中了?如果是,那么我要知道它的最终目标,我有这个权利的,不是吗?”
威士忌杰克哼了一声,拿起桌子上的酒壶,给每个人的杯子倒满。
迅影·本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脖子背后,“塔特萨尔,”他平静地说,“我们不会直接挑战泰斯切伦,除非我们想自杀。不,我们会切断他所有的支援,小心地、精确地,然后安排他的……失宠。我们假设女皇没有参与这一切。但是,我们需要了解更多,我们在决定选择之前需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你不会被拖入什么,因为你已经成为当事人了。事实上,这样更安全。海尔洛克希望你能保护他的后背,拒绝其他的选择。或许,那并不是必要的。”他抬起头,有点不自然地冲她一笑。“把泰斯切伦留给我和卡拉姆吧。”
非常好,但是你们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塔特萨尔看着另一个黑皮肤男人,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曾经是一名利爪,是吗?”
卡拉姆耸耸肩。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活下来。”
他又耸了耸肩。
工兵提琴手突然发出一阵听不懂的低声咆哮,从他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踱步,那双向外弯曲的腿带着他从一堵墙走到另一堵,像是一只掉入了陷坑的狐狸。
威士忌杰克递给塔特萨尔一个杯子,“在这里跟我们待在一起吧,女魔法师。迅影·本通常不会把事情搞砸……嗯,不会砸得太严重。”他故意板着脸,“我承认,我们彼此之间还没有完全信任,不过我已经在学着相信他。你也可以试一试,值得一试。”
塔特萨尔喝了一大口酒,擦了擦嘴唇:“你的部队今晚上要向达鲁吉斯坦进发。行动是保密的,这就意味着,如果事情有什么糟糕的转变,我没有办法联系你们。”
“泰斯切伦只会用常规的方式刺探我们。”迅影·本说。“海尔洛克就是我们唯一的联系——你可以通过他接触到我们,塔特萨尔。”
威士忌杰克看着女魔法师:“回到海尔洛克身边,你还是不信任他?”
“不信任。”
中士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胶着在桌面上,他的脸不再冷漠,各种情绪在他脸上交战。
他想要保守自己世界的秘密,但是越来越大的压力却让他很难保持下去。她想知道他内心的防御松动、被打破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
两名来自七城大陆的男子等待着,看着中士的眼睛。只有提琴手仍在继续他那心事重重的踱步。工兵那身不搭调的制服仍然沾满了隧道的污泥。上衣的前襟有一片厚重的血迹——像是有朋友死在了他的怀里。脸颊和下巴不规则的胡楂中夹杂着尚未愈合的水泡,皮革头盔下,稀疏的红色头发乱糟糟地垂了几缕下来。
漫长的时间在静默中滑过,中士突然重重地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他冷硬的眼神仍然盯着桌面,“好吧,女魔法师。我们给你想要的答案。迅影·本,告诉她关于索瑞的事情。”
塔特萨尔眉毛一扬,双臂交叉看着法师。
迅影·本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他不安地移动着,充满希望的目光投向卡拉姆,可是大个子男人转头看着别处。
威士忌杰克低吼一声:“现在就说,魔法师。”
迅影·本几乎是一脸孩子气的表情迎上了塔特萨尔盯着他的目光——恐惧、内疚和懊悔从他英俊的脸上飞快掠过。“你还记得她么?”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很难忘记,那种古怪……的感觉……她身上的,危险。”她想起了跟泰斯切伦解读龙之套牌之时自己所得到的暗示。死亡贞女,但是还有什么在背后支持她。不,她是自己行动的——我仍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你们怀疑她背后有什么人指使?”
魔法师的脸苍白得像蜡像,他清了清嗓子。“她是两年前在伊特克·卡恩招募的新兵,帝国中心地带,通常只能招募到一群垃圾。”
卡拉姆的声音在她身边隆隆地响起。“那时候正巧有一些肮脏的事情发生,被埋得相当深,但是辅佐官掺和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利爪,他们让所有能够开口说话的警卫都永远闭嘴了。我动用了一些旧的资源,追查到一些奇怪的线索。”
“非常奇怪。”迅影·本说,“而且揭露了一些真相。如果你知道你在搜寻什么的话。”
塔特萨尔笑了笑,这两个人像是串好词了一般说话。她的注意力回到了魔法师身上,他继续说着。“似乎有一队骑兵撞上了倒霉的事情,没有一个幸存。至于他们遭遇的袭击,看上去像是来自于——”
“狗。”卡拉姆不假思索地连上了最后一个词。
女魔法师冲着刺客皱了皱眉。
“把这些联系在一起,”迅影·本开口,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劳恩辅佐官是拉辛私人的法师杀手,她的出现表明了那场大屠杀涉及到魔法,高阶魔法。”魔法师的眼眯了起来,盯着塔特萨尔,等待她说什么。
她吞下一口酒,套牌已经暗示我了,狗和巫术。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绳索的影像,就如她在解读套牌的时候看到的那样。阴影神殿,阴影王座和绳索所辖,为他们服务——“阴影七猎犬。”她看着威士忌杰克,但是中士的眼睛仍然低垂着,他的脸如磐石一般面无表情。
“很好。”迅影·本有点不耐烦地说,“猎犬在狩猎。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不过是个很合理的猜测。第八骑兵团十九队全军覆没,连他们的战马都无一幸存。足有一里格的海岸沿线居住地需要重新迁入人口。”
“好吧,”塔特萨尔叹气,“但是这个跟索瑞有什么关系?”
魔法师转过头去,卡拉姆接着说,“海尔洛克要追踪的不止一条线索,女魔法师。我们可以非常确定,索瑞和阴影神殿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很有可能。”塔特萨尔说,“自从这个阴影神殿来到龙之套牌,并且开启迷道的时候,阴影的通道就和帝国本身的有着太多的交错,那不会是偶然。为什么光明和黑暗之间的迷道对玛拉兹帝国显示出如此……困扰?”
卡拉姆的目光像蒙上了尘一样,“很奇怪,对吗?毕竟,正是在拉辛之手对皇帝进行刺杀之后,迷道才开启的。阴影王座和他的同伴,刺客守护者——科提利昂,在皇帝和舞者死亡之前根本没人听说过。从种种迹象来看,阴影神殿和女皇拉辛之间的……矛盾,似乎,嗯,是源自个人因素……”
塔特萨尔闭上了眼,该死的,如此明显,不是吗?“迅影·本,”她说,“难道不是一直都有容易接触的阴影迷道么?拉尚,幻觉迷道。”
“拉尚只是一条虚幻的迷道,女魔法师。它只是自己声称代表阴影,如果你能原谅我这样措辞的话。它本身就是幻觉。只有神祇知道它从哪里来,或者谁创建了它的位置,或者是它为什么存在。然而真正的阴影迷道已经关闭了,数千年来没有人能接触,直到伯恩女神入眠1154年,九年前。最早的关于阴影神殿的记载似乎表明占领它王座的是幻影精灵提兹·奥杜尔……”
“幻影精灵提兹·奥杜尔?”塔特萨尔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是谁?”
魔法师耸了耸肩,“黑暗精灵提兹·安迪的表兄弟吧?我也不知道,女魔法师。”
你不知道么?该死的,事实上你知道得不少。
迅影·本又耸了耸肩,作为对自己最后一句话的强调,然后补充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相信,索瑞跟阴影神殿有联系。”
威士忌杰克突然站了起来,吓到了所有人。“我并不确信,”他开口,瞥了迅影·本一眼,塔特萨尔明白这其中还有无数的争论。“索瑞热衷杀戮,她在你周围就像蜘蛛爬进了你的上衣。这些我都知道,甚至我和你们有着同样的感觉。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她是一名恶魔。”他转头看着卡拉姆,“她杀戮的方式跟你一样,卡拉姆。你们俩的血都像冰一样寒冷,那又怎么样?我看着你,在我眼中你是个好伙伴,因为你有着出色的能力——我不想去找借口,因为我不愿意去想那种让我们都厌恶的理由。我们看着索瑞,也能在她身上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胡德在玩我们,哪怕我们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坐下去的时候跟站起来一样突兀,拿起了酒壶,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反正,这就是我的看法。我不是辨别恶魔的专家,但是我曾经看过很多危险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举止就像恶魔一样,那是出于需要。在我小队里的魔法师毫无理智地惧怕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而每当我们的刺客在靠近她二十步内的时候,手掌里总是握着匕首。”他迎上塔特萨尔的目光,“所以,海尔洛克有两个任务,而不是一个。如果你认为迅影·本和卡拉姆的怀疑是对的,你可以从这里离开——我非常了解,当神祇参与战争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眼窝周围的线条突然绷紧,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我非常清楚。”他低声说。
塔特萨尔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自中士站起来的时候那口气就憋在她身体里。她很清楚威士忌杰克的言下之意:他希望索瑞只是一名人类,只是一个被冷硬的世界扭曲的小女孩。因为这样的话,事情就在他可以理解的范畴内,他可以处理好这一切。“早在七城大陆,”她静静地说,“这种故事就发生在皇帝的帝国第一剑——军团的指挥者——达森·奥尔托身上,他接受了神祇的旨意。胡德让达森做了他的死亡骑士。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些事情……出错了。达森放弃了这一荣誉,对胡德发出了复仇的誓言——对抗死亡君主本人。那一次其他的不朽者也开始插手,操纵事情的发展。最终,一切终结于达森被谋杀,然后,皇帝被刺杀了,鲜血洒在了长街上,寺庙参与了战争,各种巫术、魔法到处释放。”她顿了一下,看到那个时代的回忆反映在威士忌杰克的脸上。“你亲身经历过。”而你不希望它再次发生,在这里,在现在。你相信,如果你能否认索瑞是在为阴暗神殿服务,你的信念足以塑造现实。你需要这一切来挽回你的理智,因为有些东西,你这一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噢,威士忌杰克,我无法减轻你的负担。你明白,我认为迅影·本和卡拉姆是对的。“如果阴暗神殿的神祇已经占据了那个女孩,那么证据会十分明显——海尔洛克会发现它的。”
“你要从这一切中抽身么?”中士问道。
塔特萨尔微笑。“我唯一担心的死亡方式是死于无知。我不会,这就是我的回答。”勇敢的回答,女人。这些人有能力找到最好的方式——或许是最坏的——对我而言。
威士忌杰克的眼里有什么在闪闪发光,他点了点头。“那么,就这样吧。”他粗声粗气地说,靠在椅背上。“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提琴手?”他问着仍然在他身后踱步的工兵。
“我有很糟糕的感觉。”工兵喃喃自语,“有什么东西搞错了。虽然不是在这里,不过很接近。它只是——”他停了下来,扬起了头,随后叹了口气,又开始了他不安的踱步。“不清楚,不清楚。”
塔特萨尔的眼追随着这位矮个结实的男人,天生的特殊能力?纯本能的直觉?非常罕见。“我认为你该听他的。”她说。
威士忌杰克回了她一个痛苦的眼神。
卡拉姆笑了,他的黑色眼睛周围泛起几道皱纹,“提琴手在隧道里面救了我们,”他解释说,“他感应到情况会很糟糕。”
塔特萨尔靠在椅背上,交叉双臂,问道,“那么,索瑞现在在哪?”
提琴手转过身,他的双眼瞪大盯着女魔法师。他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其他三个人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三把椅子“砰”地倒在地上。
“我们得赶紧走,”提琴手烦躁地说,“有一把刀子出现了,上面还沾了血。”
威士忌杰克检查着自己的长剑,“卡拉姆,往前走二十步。”刺客溜了出去,他面对着塔特萨尔,“我们好几个小时前就不见她踪影了,使团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脸看上去很憔悴,“或许她和那把血淋淋的刀子没有关系。”
一股爆发的魔力充满了整个屋子,塔特萨尔看着迅影·本,她晕眩了一下。魔法师连通了他的迷道,渗出一股奇怪的、四散飞扬的气息,她无法辨认出来,再加上那恐怖的强度,她被吓坏了。她迎上了黑人闪闪发光的眼,“我应该认得你的,”她低声说,“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多我不认识的真正强者,可是我不认识你。你是谁,迅影·本?”
威士忌杰克发话了:“每个人都准备好了么?”
魔法师给塔特萨尔的回答只是耸耸肩,他朝威士忌杰克点头,“准备就绪。”
随后,中士大步走到门口。“小心点,女魔法师。”
片刻之后,他们都离开了。塔特萨尔扶起了椅子,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阴影神殿,黑暗中的刀子。一场新游戏已经开局了,又或许是旧游戏仍在继续。
 
当帕兰睁开眼睛的时候,明亮而炽热的阳光就在他眼前,可是头顶的天空似乎有点……不对劲。他没有看到太阳,那黄色的光线逐渐变得刺目,但是看不到源头。灼热的气息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身体。
一阵呻吟的声音在空中弥漫,不是风,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风。他试图去思考,试图回忆起失去知觉前最后的记忆。但是他的记忆一片空白,似乎被撕碎了,只剩下碎片;船舱里,他一遍又一遍用匕首在木质横杠刺出痕迹;一个戴着指环的人,白色头发,嘲讽地对他微笑。
他凝听着另一侧,搜寻呻吟声的来源。这个平坦的地方既不是草地也不是泥地,离他约十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一个拱门,通往——虚无。我见过这个门。没有这么大,我想的话。也没有这么像……这个东西。拱门在他的身旁一侧,扭曲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拱门并不是石头做的。人体,裸露的人体。是雕刻的肖像?不……不,不!那些人在移动,在呻吟,慢慢地在原地翻转,仿佛沾满了泥炭,他们紧闭着眼,嘴巴微微开合着,发出无休无止的呻吟。
帕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波又一波晕眩的感觉冲击着他的身体,他努力抵抗,却徒劳地待在地上。
“优柔寡断的样子。”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眼前闪过一道光,帕兰挣扎的力气一下子没了。他的头顶上出现两个年轻的人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男人穿着宽松的丝绸服装,白色和金色。他那张瘦削的脸面色苍白,毫无表情。他的双胞胎姐妹裹着一件闪闪发光的紫色斗篷,她那头金发闪耀着略带红色的光芒。
刚才说话的是双胞胎中的男人,他正挂着毫无笑意的微笑,低头看着脚下的帕兰。“我们久仰你的……”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剑。”女人接着说了下去,语气中带着得意。
“微妙得多,怎么说呢,比一枚硬币微妙多了。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男人的微笑变成了嘲弄,“最重要的是,”他摇摆着头,研究那扇巨大而阴森的拱门。“不能停在这里。据说以前有一个异教,他们习惯把受害者淹没在沼泽中……我可以想象胡德认为这情景非常赏心悦目。”
“不足为奇,”女人慢吞吞地说,“死亡之神没什么品味。”
帕兰试图坐起来,但是四肢拒绝听从他的命令。他垂下了头,感受到身下的地面软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锉刀在摩挲着嗓子。
“你被杀害啦。”男人淡淡地说。
帕兰闭上了眼睛。“那么,为什么,我还没有穿过胡德之门?如果就是眼前这东西的话。”
“因为我们插手了。”女人说。
欧普恩,机运双子神。还有我的剑,我多年前购买,但是从未使用过的剑。我还给它起了个善变的名字——“欧普恩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就是这个绊脚石,忘掉那些你称为生命的东西吧,亲爱的孩子。不朽者的麻烦就在于他们试图插手每一次游戏。当然,我们则喜欢……不确定性。”远方似乎传来一阵狼嚎的声音。
“哎,”男人说,“让我们弄清楚些事情,我得说,我们最好离开,姐姐。抱歉,上尉,看上去你最终还是要通过死亡之门。”
“也许……不一定。”女人说。
她的兄弟瞪大了眼:“我们说好的!不能对抗!对抗会很糟糕,一点都不愉快。我讨厌尴尬的场面!除此之外,正过来的这位从来不讲什么公平的。”
“我们也不讲。”女人猛地说,她转头看着拱门,提高了声音。“死亡主宰!我们想跟你谈谈!胡德!”
帕兰努力抬起头,看到一个佝偻着的、一瘸一拐的身影从拱门另一侧出现,衣着褴褛,那身影缓缓朝他们这边靠近。帕兰的眼眯缝着——是一位老妇人,一位口水流到下巴的孩子,一位畸形的年轻女孩,一位残缺不全的特雷利,还有一位干涸的黑暗精灵——
“噢,下定决心吧。”姐姐说。
幽灵竖起了死亡般的头,它咧开嘴,牙齿上沾满了泥泞般的黄色污垢。它开口了,“你们的选择,”它的声音有点颤抖,“太乏味了。”
“你不是胡德。”弟弟皱起了眉头。
那幽灵的皮肤下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主宰没空。”
“没空?我们可不接受这样的侮辱。”姐姐说。
幽灵发出咯咯的叫声,又突然停下来:“太不幸了,我更喜欢甜美的、发自喉咙深处的笑声。噢,好吧,答案是这样的:我的主人不喜欢你们干涉一个灵魂应该走的路。”
“他死于神祇之手,”姐姐说,“这样才能让他更公平地参与游戏。”
那幽灵哼了一声,靠近了俯视着帕兰,它的眼窝里有着微弱的光,仿佛陈旧的珍珠躲在阴影背后。“你们想怎么样,欧普恩,”它边研究帕兰边问,“你们想见我的主人吗?”
“跟我可没关系。”弟弟说着,转过身去。
“姐姐呢?”
“即使身为神,”她回答说,“也终有死亡的一天,正是深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不确定性,”她停顿了一下,“才让他们成为不确定的存在。”
那幽灵又咯咯叫了起来,并且再次突然停下来。“互惠互利。”
“当然,”姐姐回答说,“我会去寻找另一个,死亡的早产儿,即使,毫无意义。”
幽灵沉默着,然后点头,它的头发出嘎吱的响声,“在这个凡人的阴影下,确实如此。”
“同意。”
“我的阴影?”帕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准确的意思。”
“数不胜数的悲伤,唉。”幽灵说着,“你的某位亲近之人将穿过胡德之门……代替你。”
“不,让我来穿越死亡之门吧,求求你。”
“安静!”幽灵厉声打断他,“悲怆的声音让我不舒服。”
嚎叫声再次响起,这次显得更近了一些。
“我们最好还是走吧。”弟弟说。
幽灵的下颌张开了,仿佛在笑,随着一阵嗒嗒声,它又闭上了,“不必,”它喃喃自语,“不必寻找另一个了。”它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拱门走去,中途停了一下,转身挥了挥手。
姐姐的眼睛转了转。
“赶紧离开吧。”弟弟不安地重复道。
“好的,好的。”他的姐姐盯着帕兰说。
上尉叹了口气,看向别处,“拜托你们,别到了最后还让我猜谜。”当他的视线转回之时,欧普恩已经走了。再次地,他试图坐起来,而再次地,他失败了。
有另外的人到来了,空气中充满了紧张、威胁的气味。
叹着气,帕兰努力地转了转头。他看到两只猎犬——庞大笨重的身躯,全身黑暗,懒洋洋地伸着舌头,坐在地上,盯着他。就是它们杀死了伊特克·卡恩的骑兵队。它们是被诅咒的、可怕的野兽。两只猎犬没有动,只是把头朝他的方向拱起,仿佛看出了他眼中的仇恨。
帕兰觉得自己的心在它们的凝视下冰冷,慢慢地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嘴张着,牙齿露了出来。
一团阴影分开了两只猎犬,那团半透明的影子依稀能看出是名男子的轮廓。阴影开口了,“原来是劳恩派来的家伙。我还以为是什么……更有能耐的人。不过,你应该死透了。”
“显然还没有。”帕兰说。
“嗯,好吧。”阴影说,“最终还是得我来完成这个任务,真够麻烦的。”
帕兰想起了刚才欧普恩和胡德仆人的对话。不确定性,如果一个神也有所恐惧……“到你死的那天,阴影王座,”他平静地说,“我会在这座拱门的另一侧等你,微笑着等你。神也是会死的,我说得对吗?”
拱门上有什么东西在噼啪作响,阴影王座和猎犬都退缩了一下。
帕兰继续,他很惊讶自己居然这么有勇气,敢去激怒这些不朽者。我总是在蔑视权威,不是吗?“在生与死的中间——我说到做到,这不用费什么力气,你明白吗?”
“骗子,现在可以接触到你的迷道的只有——”
“死亡,”帕兰说,“不过呢,”他补充道,“有其他人……为我说情,当然,人家早在你和你这两只庞大的猎犬到来之前离开了。”
阴影神殿的国王往前踏了一步。“是谁?谁计划的?谁在跟我们作对?”
“自己寻找答案吧,阴影王座。其实你心里有数,对吧?如果你现在把我打发上路了,你的……反对者难道不会再寻求其他途径吗?那样的话,他们下一次会使用谁当工具,你可一无所知,这样怎能猜到人家下一步棋会怎么走?你只能被阴影蒙蔽。”
“盯上你倒是很容易,”神祇承认,“我必须跟我的同伴商量——”
“随你,”帕兰中断了话题,“我希望,如果我能站起来……”
神祇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如果你站起来了,你就得走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你现在只是介于生死之间——如果胡德让你站了起来,那么来指引你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们。非常好,如果你活下来,我的阴影会跟着你。”
帕兰咕哝一声,“这些日子,我的阴影是个拥挤的地方。”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猎犬身上。这些庞大的生物仍然静静地盯着他,它们的双眼看上去像是燃烧的火球,我们走着瞧吧。仿佛被他无声的宣告所煽动,那红光更加锐利了。
神祇继续在说话,但是帕兰周围的世界变得黑暗、褪色、收缩,直到那说话声开始远去,只剩下晕眩,还有重新旋转的硬币声。
未知的一段时间跨度在帕兰的脑海里回放,那是一段他自己都已经遗忘的记忆——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抓着母亲的衣裙往上爬,完成了他第一次蹒跚地学步;那暴风雨的夜晚,他跑过寒冷的走廊去父母卧室,小小的脚板啪啪地跑在冰冷的石头上;牵着两个妹妹的手,站在庭院硬鹅卵石路上——等待,等待着某人。这些影像似乎突然在他头脑中倾斜,他母亲的衣裙?不,是一名在家里当佣人的老妇人。那卧室也不是他父母的卧室,而是仆人的。而他和妹妹们在庭院里等了半个上午,等待他们父母——那两个很少见到的人归来。他脑海中的场景像走马灯一样翻动,回到了那神秘的、深藏的时刻,那就似一片片拼图的碎片,他无法辨认出来,仿佛是掌握在另一只手里,有着他无法理解的目的。一种恐惧的震颤随着他纷乱的想法来临,他感到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在重新安排他生活里的各种事件。从头到尾翻阅了一次,然后重新铸造成新的影子。不知怎么的,那双拥有神秘魔力的手……玩弄着,玩弄着他和他的人生。
这似乎是一种奇怪的死亡经历——
他听到了说话声。
“啊,该死的。”一个人弯着腰,脸凑到帕兰面前,看着他睁开茫然的双眼。那是匹克,“他死透了。”她说。
安特西中士的声音从几英尺外的地方传来。“第九队没有人能把他弄成这样子,”他说,“在这个城市里面,没人。”
匹克伸出手,摸了摸他胸前的伤口,她的手指接触到他撕裂的皮肉,指尖的动作出奇地柔和,“这不是卡拉姆的杰作。”
“你没事吧?”安特西问,“我得去找篱笆和木槌,还有已经露面的其他人。”
“去吧,”匹克回答,她搜寻并找到了第二条伤口,在第一条下面八英寸的地方,“这是后来的伤口,右手刺的,力道很轻。”
确实是很奇怪的死亡,帕兰想着。他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否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有着灼热黄色光线的地方?那声音,模糊的人影,淡淡的,拱门下面的……人群,奇怪的人群在那个地方,双眼紧闭,嘴唇张开。一阕亡者的合唱……难道他去那个地方只是为了又回到这里,这个有真实声音、有真实的手可以触碰到他的地方?他怎么能透过自己空洞的眼睛,或者空洞的感官感觉到女人温柔的手指触摸在他的身体上?还有那剧烈的痛苦,他的意识怎么能突然从一个深渊迅速上升?
匹克收回了手,手肘支在大腿上,蹲在那里看着帕兰,“现在,你怎么会还在流血,上尉?你身上的刀伤至少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了。”
疼痛到达了身体的表面,帕兰觉得嘴唇黏黏的,还裂开了,下颌骨破碎了,他发出一阵野蛮的喘息,然后尖叫。
匹克被吓坏了,突然拔出剑往外狂奔,跑到了小巷里的墙边。“谢德娜慈悲!”靴子在鹅卵石上踩踏的声音从她的右边传来,她的头疯狂地摇摆着,“治疗师!那个混蛋活过来了!”
 
午夜后的第三次钟声在苍白城响起,在因为宵禁而空无人烟的街道上回荡。一场小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给黑暗的夜空染上一点金色。从古老宫殿往外两个街区,有个荒芜的占地广袤的庄园,那里现在已经成为了第二军第九队的驻地,庄园门口,两名全身裹着雨衣斗篷的水兵站岗警卫着。
“该死的悲惨夜晚,不是吗?”其中一个说着,瑟瑟发抖。
另一个把长矛换到左肩,往水沟里吐了一口痰。“得了吧,”他摇着头说,“本来没这么糟糕的,被你一说觉得更难过了,真是倒霉!”
“我就随便说说而已!”第一个人不高兴地抱怨。
第二个突然绷紧了身体:“嘘,街上有人过来了。”
警卫们紧张地把武器握在手上等待着,一个身影从对面过来,走到了火炬照耀的地方。
“来人止步!”第二个警卫咆哮着,“慢慢过来,你最好来这里有什么正经事要办!”
来人又走近了一步。“卡拉姆,焚桥者,第九队。”他平静地说。
水兵仍然保持谨慎的态度,不过焚桥者没有再靠近了,他那黝黑的脸庞上,雨滴在闪着光。“你来这里干什么?”第二个警卫又问道。
卡拉姆咕哝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街上,“我们本来没打算回来的。好吧,我们私下说,最好这件事情别让泰斯切伦知道,算作咱们之间的小秘密,如何?”
水兵又往水沟里吐了一口痰,咧嘴一笑。“卡拉姆——你是威士忌杰克的下士。”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尊重,“无论你想干什么,都行。”
“该死的,没问题,”另外一个士兵低声吼道,“我曾在纳斯罗格服役,先生。如果您需要,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雨太大,我啥也没看见。”
“我们要带个人进来。”卡拉姆说,“不过你们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胡德之门啊,我们啥也没看到。”第二个水兵说,“七城的黎明一片和平。”
从街上传来有什么人靠近的声音,卡拉姆挥手示意他们靠近,第一名水兵打开了大门,他很快地溜了出去。
“你认为他们想干什么?”当卡拉姆消失在他们视线之后,那名水兵问道。
另一个耸耸肩。“希望他们给泰斯切伦整点棘手的麻烦事儿,胡德带走那个奸诈的凶手吧。另外,既然知道他们是焚桥者,他们会做什么就不言而喻啦。”一队人过来了,他闭上了嘴。两名男子抬着第三个人。第二名水兵瞪大眼看着昏迷的那人的军衔,还有他配章前面沾染的血迹。“欧普恩的运气啊,”他冲着最靠近他的、戴着旧皮帽的焚桥者发出一阵嘘声,“看来是拉扯,而不是推动了注释1。”他补充说。
焚桥者给了他一个锐利的眼神。“要是看见一个女人跟着我们出来,最好离她远点,明白了吗?”
“一个女人,谁?”
“第九队的,而且对鲜血很饥渴。”那人边和战友合力把上尉扛进大门边说,“别去想什么警卫了,”他回头说,“先保证自己活下去才是正经的。”
当那人走过去以后,两名水兵面面相觑,不一会儿,第一名水兵上前想要关闭大门,另一个拦住了他。
“就让它开着,”他喃喃自语,“让我们找个暗点的地方待着,靠近大门,但是不要太靠近。”
“地狱一样的夜晚。”第一名水兵说。
“你简直在说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不是吗?”另一个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大门。
第一名水兵无奈地耸耸肩,然后匆匆地跟了上去。
 
塔特萨尔死死地盯着那张她放到正中的卡牌,她选择了一个螺旋的形状摆放所有的龙之套牌,那是最后一张卡牌,它标志着一个巅峰,或是一次神灵显现,这取决于它是怎样放置的。
螺旋形成了一个坑,一条往下的隧道,它的底部似乎遥不可及,阴影笼罩,有一只猎犬的影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次解读的结果。阴影神殿已经插手了挑战欧普恩指挥的游戏。她的目光落在第一张放置的卡牌上,在那螺旋的开始。死亡神殿的石匠在总的排列里没有什么重要性,可是现在这个蚀刻在木头上的影像似乎被提升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石匠是死亡神殿士兵的兄弟,他的影像是一名精干、灰白色的男人,穿着褪色的皮甲。他那双宽大的手掌上血管虬结,手里拿着石匠工具,周围是数不清的、粗糙原始的巨大石碑。塔特萨尔发现她可以读出石碑上模糊的字迹,那是一种她不认识的文字,但是让人联想起七城大陆的文字体系。在死亡神殿里,石匠是古墓的建造者,石碑的放置人,他的出现标志着不仅是一两个人,而是大规模的死亡。那石碑上的信息并非是有意给她准备的:石匠仅仅为自己刻上那些字句,而时间已经磨损了它的边缘——甚至石匠本人都在时间中风化,他的脸上布满了裂缝,银色的胡须稀薄而彼此纠缠。这名角色预示着一位曾经在石头堆里工作,但早已脱离的人。
女魔法师发现她这一次的解读有点困难,她看到的形状吓着她了:似乎一场全新的游戏开始,参与的玩家已经依次入场。螺旋的中间是黑暗神殿的骑士,它在开始和结束的地方呈现出对位。而套牌最后一次出现这个残酷形象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骑士身后阴暗的天空中徘徊,同样难以捉摸,有几次看上去倒像是她眼中的一个暗斑污点。骑士的剑划出一道黑色的痕迹,指向螺旋顶点的猎犬,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明白这个含义。在未来,骑士将和阴影神殿发生冲突。这个想法让塔特萨尔既感到恐惧,又有一丝隐隐的宽慰——这将是一场对抗,而不是神殿之间的联盟。这倒是一件罕见的事情,能够如此清晰和直接地看到两座神殿之间的联系:可能会发生铺天盖地的毁灭,这种担忧让塔特萨尔全身冰冷。如此上层的力量对抗,哪怕是余波也会让鲜血洒满整个世界。不可避免地,人们会受到伤害。这个念头让她的目光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死亡神殿的石匠身上。塔特萨尔的心在胸腔里怦怦跳着,她眨了眨湿漉漉的眼,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鲜血,”她喃喃自语,“无休止地往下流着。”石匠在塑造古墓——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是死亡的仆从——而他将直接接触到我。那个古墓……会是我的么?而我能全身而退么?撒手不管,让焚桥者面对他们自己的命运,而我逃离泰斯切伦,逃离帝国?
一个古老的记忆淹没了她的思绪,那是她压抑了几乎两个世纪的回忆。而那影像让她震撼了,她又一次回到了出生时的村庄,走在那条泥泞的街道上,那个有着卓越天赋的小孩,那个被骑兵冲垮了风雨不侵生活的孩子,那个孩子想要逃避这一切,没有告诉任何人,而那一夜又重现了,那一夜的尖叫声,还有死亡。
内疚感在她心里充斥,那萦绕不去的幽灵般熟悉的面孔。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仍然能够把她的世界击成粉碎,颠覆她的信仰,毁灭安全的假象,那种几乎持续了二百年的耻辱。这些画面再次沉入了黏稠的记忆之湖,但是已经足以让她改变想法。这一次,她已经不能再逃避了,她的双眼最后一次看向了猎犬。野兽的眼里似乎燃烧着黄色的火焰,似乎在寻找她灵魂中的烙印,这种感觉令她厌恶。
突然,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一僵,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来到了她的背后。缓缓地,塔特萨尔转过身来。
“很抱歉没有事先提醒你。”迅影·本从阴云的漩涡中脱身,跨出迷道,他的迷道有着一种奇怪的、辛辣的气味,“军队过来了,”他说着,似乎有点心神不定,“我召唤了海尔洛克,他正从迷道里赶来。”
塔特萨尔似乎感到一阵预感的骇浪刷过她的脊背,她颤抖着,再次转向龙之套牌,开始把它们收起来。
“现在的状况不是一般的复杂。”魔法师在她背后说。
女魔法师顿了顿,给自己一个细微的、紧张的笑容,“真的吗?”她低声说。
 
猛烈的风吹着雨点,打在威士忌杰克脸上,黑夜中依稀传来了第四次铿锵的钟声。中士拉了拉雨衣斗篷,换了个站姿。站在宫殿东塔楼的屋顶上,视线被雨幕遮蔽。“你这几天一直在回味什么事情?”他对身后的人说,“说来听听吧,士兵。”
提琴手拂去了眼前的雨水,眯缝着眼打量着东方,“没有太多要告诉你的,中士,”他粗声粗气地说,“只是一点感觉,关于那个女魔法师。”
“塔特萨尔?”
“是啊,”工兵松开了扣着剑的腰带,发出一阵金属的碰撞声,“真讨厌这个该死的东西。”他嘀咕着。
威士忌杰克看着他扔开了腰带,拔出短剑,插在他们身后铺满鹅卵石的屋顶地面。“别像你上一次那样把它忘了。”中士带着隐隐的笑意说。
提琴手的脸抽搐了一下,“犯过一次错误就被所有人惦记上啦。”
威士忌杰克没有回答,不过他笑得连肩膀都晃动了。
“胡德的骨头,”提琴手继续说,“我又不是战士,反正不喜欢那玩意。我出生在玛拉兹城里的小巷,在闯入莫克要塞背后的平原时,学了点切凿石头的技艺。”他抬头扫了中士一眼,“你曾经也是一名石工,跟我一样。只不过在学着怎样当一名士兵的时候,我没你学得这么快。这就是我的能力了——有时候我真觉得我选错了行当。”
威士忌杰克的愉悦被提琴手的话给扼死了。学到了什么?他很怀疑,怎样杀人?还是怎样派人去异国他乡送死?“你对塔特萨尔什么感觉?”中士简短地问道。
“她被吓坏了,”工兵回答,“过去有什么回忆像恶魔一样压迫着她,而且越来越沉重。”
威士忌杰克哼了一声,“你要能找到一个拥有愉快过往的法师,那倒稀奇了。”他说,“传闻说她并不是招募来的,她是个逃兵。第一次任务被她搞砸了。”
“现在可真不是她对我们软化的好时机。”
“她失去了整个法师团,而且被出卖了。没有了帝国,她还能找到什么依靠?”我们又能找到什么依靠?
“她看上去像是随时可能哭出来,就在崩溃的边缘,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我想她失去了主心骨,中士。如果泰斯切伦将她玩弄在股掌之间,她很有可能会告密。”
“我想你低估女魔法师了,提琴手,”威士忌杰克说,“她是一名幸存者——而且很忠诚。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其实好几次都被授予了高阶法师的头衔,只是拒绝接受。虽然没有迹象,但是她和泰斯切伦之间的正面冲突即将爆发。她可是一个精通魔法的人,你不会认为那样的人会有一副软弱的脊骨吧。”
提琴手轻轻地吹了个口哨,手臂撑在护墙上,“那我得改变看法了。”
“还有什么事么,工兵?”
“就一件。”提琴手面无表情地回答。
威士忌杰克全身一僵,他明白对方这种语气的暗示。“说下去。”
“今晚,有些东西会被释放,中士。”提琴手转过身,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切将变得混乱。”
突然“砰”的一声,俩人转过身去,屋顶地面上的活板门打开了,高阶拳首杜吉克·独臂的身影出现,从楼下房间传来的光像是一座灯塔突然升起在屋顶上。他跨上了梯子最后一步,站到平台上,“这该死的门,来帮我一把。”他叫着那两人。
他们大步走过去,靴子在碎石密布的屋顶上喀嚓作响。“有帕兰上尉的消息吗,高阶拳首?”威士忌杰克问道。提琴手蹲在活板门边,咕哝着把杠杆挪回原位。
“没。”杜吉克说,“他失踪了,还有你的那个杀手,卡拉姆。”
威士忌杰克摇摇头。“我知道他在哪儿,我也知道整晚上他都待在什么地方了。篱笆和木槌是最后看到上尉的人,后来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高阶拳首,我们没有杀害这个帕兰上尉。”
“空口无凭啊,”杜吉克喃喃道,“该死的,提琴手,那是你的佩剑么?插在泥坑里?”
提琴手发出啧啧的声音,急急忙忙拾起了武器。
“这个家伙真是无可救药,”杜吉克说,“谢德娜保佑他藏好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想法,“好吧,不去想那些了。你们没有杀害帕兰,那他去哪了?”
“我们正在寻找。”威士忌杰克平静地说。
高阶拳首叹了口气,“好吧,我理解。你们想知道还有谁希望害死帕兰,这就意味着谁真送他去死了。好吧,他是劳恩辅佐官的人,而且为她服务一段时间了,但是他不是利爪。他只是个恩塔贵族的儿子。”
提琴手装备好自己的武器,站在约莫二十步远的屋顶边缘,双手叉在腰上。一个很好的人,他们都很好,去他妈的。
雨水落在威士忌杰克的脸上,他眨了眨眼,“从首都来的?那可能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干的吧,没有人喜欢那些旧贵族家庭,甚至连贵族本身都不喜欢。”
“这也有可能,”杜吉克勉强承认,“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们队的指挥官,并不是临时指挥,而是正式任命的。”
威士忌杰克问道:“去达鲁吉斯坦是他自己的想法?”
高阶拳首回答说:“不是,不过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是辅佐官,或者是女皇本人。这就意味着我们无论如何必须把你们送走。”他皱着眉,“我要转告你最后的任务,”他看着中士,“假设帕兰永远消失了。”
“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点什么吗,高阶拳首?”
杜吉克大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威士忌杰克?计划太糟糕,自作聪明得像噩梦——”
“我不同意。”
“什么?”
“我认为它会如计划一样成功。”中士阴郁地说,他的目光落在东方,那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的地平线,然后回到站在屋顶边缘的士兵身上。因为那计划是让我们都去送死。
高阶拳首仔细打量着中士的脸,“跟我来吧。”他领着威士忌杰克走到了提琴手站的地方。工兵冲他们点头。一时间三个人站在屋顶上,俯瞰着整个城市。苍白城里,一条条昏暗的街道隔开了参差不齐的建筑,似乎拒绝屈服于黑夜,在雨幕的背后,它们的轮廓似乎在颤抖,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黎明。
沉默过后,杜吉克平静地说:“这里真他妈的寂寞,不是吗?”
提琴手闷哼一声,“没错,长官。”
威士忌杰克闭上了眼,几千里格以外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到这里已经没意义了。帝国总是一如既往。他们只是一群工具,在那些制造者的手里被玩弄。中士很久以前就明白这个真相了,这真相曾经刺伤了他,而现在又一次将他刺伤。这些天以来唯一的安慰,似乎已经被耗尽。
“焚桥者,”高阶拳首缓缓地继续说,“一直面临解散的压力。我已经得到命令,第二军团和第五、第六军团合并。我们必须面对的是,第五军团几乎是满额编制。潮汐把新的海水带到了我们的海岸,先生们,而它们闻上去苦涩无比。”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如果你和你的小队能从达鲁吉斯坦活着出来,中士,你可以得到我的许可:离开。”
威士忌杰克听到这话,猛地一抬头,提琴手也全身一僵。
杜吉克点头。“你们听到我说的了。其余的焚桥者同样可以,嗯,高枕无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高阶拳首瞟了瞟东方,咧嘴,露出一个丝毫没有笑意的笑容,“他们逼得我如此,但是该死的他们没有办法把我逼到毫无转圜之地。我手下有一万士兵,我亏欠他们许多——”
“抱歉,长官,”提琴手插话了,“一万备受亏欠的士兵,您说这话的意思是——”
“安静。”杜吉克警告他。
“遵命,长官。”
威士忌杰克一直沉默着,他的思绪是一团混乱的漩涡。遗弃,这个词响彻在他的头顶,仿佛一阕挽歌。他认为,提琴手的预感是正确的。如果高阶拳首打算做点什么,那么威士忌杰克绝不会希望在这个时候跑到远离事件中心几百里格的地方去待着。他跟杜吉克走得太近了,虽然他们都极力掩盖这一事实,他们之间的历史在平静的表象之下错综复杂。曾经有那么些年,杜吉克对他要称呼“长官”,虽然威士忌杰克对现状无怨无悔,但是他知道,杜吉克仍然很难接受这种命运的转变。如果时机成熟,威士忌杰克一定会站在杜吉克这一边。
“高阶拳首,”最终他开口了,明白两人都在等待他说话,“仍然会有一些焚桥者离开,没几个人会把剑拿在手上。但是,剑依然锋利,轻易放过那些跟我们作对的人,这不是我们的风格——无论他们是谁。只是想要静静地离开……”中士叹了口气,“好吧,那也适合他们,不是吗?但凡还有人手上握着武器,哪怕只有一个人,焚桥者就永不退缩。这是融入了血液的荣誉感。”
“我明白你说的,”杜吉克回答,然后闷哼一声,“嗯,他们来了。”
威士忌杰克抬头,跟着高阶拳首的目光看向东方的天空。
 
迅影·本昂着头,从牙缝里发出一阵嘶嘶声,“猎犬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他说。
卡拉姆狠狠地咒骂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
塔特萨尔坐在床上,木然地皱着眉看着这个虎背熊腰的人踱步,他踩在地上的步伐仅仅是带起了一点吱嘎声。这么大的个子,他的行走却似滑动,再加上盘腿坐在屋子中间,并且悬停在离地面几英寸空中的魔法师,这一切让这间屋子里的场景看上去像是幻觉。
塔特萨尔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太多的事情发生,而且在同一时间发生。她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迅影·本身上。魔法师正保持着和海尔洛克的联系,而木偶则在跟踪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进入了阴影迷道。海尔洛克已经接触到了阴影领域的大门,然后他越过去了。
一时间迅影·本失去了和木偶的联系,长时间的沉默弄得大家紧张得快要窒息。当魔法师再次感应到海尔洛克的存在时,他却静止不动了。
“他正在出来,”迅影·本宣布,“转移迷道,欧普恩保佑他可以摆脱猎犬。”
迅影·本偶然提到这个愚蠢的名字让塔特萨尔一阵颤抖,在这个有如此混乱魔法波动的地方这样的颤动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关注。
迅影·本在说完最后一句话以后,低下了头,塔特萨尔明白,他的意识正在迷道里面穿梭,用牢不可破的力量抓住海尔洛克的肩膀。
卡拉姆踱步到女魔法师面前,停下来,面对着她,“泰斯切伦那边怎样了?”他粗声粗气地问,双手抽搐着。
“他知道出事了,在迷道里搜捕,但猎物很狡猾。”她对着刺客微笑,“泰斯切伦是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他很清楚,猎物可能是只兔子,或者是匹狼。”
卡拉姆的表情仍然严峻,“又或者是条猎犬。”他喃喃道,然后继续来回踱步。
塔特萨尔盯着他,是否这就是海尔洛克所做的事情?招惹一只阴影猎犬,把它引来伏击泰斯切伦?“我想不会,”她的目光锐利地盯着刺客,“招惹到猎犬就太愚蠢了。”
卡拉姆没有回应,避开了她的目光。
塔特萨尔起身,“不,不是愚蠢,是疯狂。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这样会惹多大的麻烦?传说中阴影猎犬比阴影迷道本身还古老。谁也说不清会出多大乱子——力量彼此相逐,在这种时候,倘若有一名不朽者介入了,其他人也会接二连三跟来,带来血腥的味道。然后,在即将到来的黎明里,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凡人都有可能会死去。”
“放松点,女士。”卡拉姆说,“没人愿意一只猎犬在城市里自由活动。我只是因为害怕才这么说。”他仍然没有看她。
刺客的坦诚让塔特萨尔吃了一惊,原来是耻辱导致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恐惧是软弱的表示。“看在胡德的分上,”她叹了口气,“我都提心吊胆两个多小时了。”
这句话让他动容,他停了下来,面对着她,然后大笑。
这是一个酣畅淋漓的笑声,让她感到高兴。
卧室的门开了,木槌走了进来,他圆圆的脸上泛着通红的光。治疗师迅速地扫了迅影·本一眼,然后走到塔特萨尔身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听我说,”他平静地开口,“帕兰上尉本应该被埋在军官专属的坟场里,漂亮的脸蛋上堆满五英尺的泥巴。”他冲着凑过来的卡拉姆点点头,“第一道伤口是致命的,穿透了心脏。刺杀得非常专业。”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看刺客,“第二道伤口应该是后来才补上去的,不过也不一定。”
卡拉姆苦笑:“所以他早该死了,但是他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干预。”塔特萨尔回答,一种反胃的感觉在她的肚子里翻腾,她强打精神盯着木槌,“你可以确认吗?毕竟你是个拥有使用治疗通路德纽尔的治疗师。”
治疗师扭曲地笑了,“很容易证明的,我的能力没起多大作用。”他解释说,“伤口已经愈合了,受损的地方已经修补好了。而我的治疗仅仅起了加速恢复的作用。他受的是致命伤,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灵魂上的。不管怎么说,按照自然规律,仅仅恢复肉体上的伤口就得好几个星期,事实上那伤口能恢复本身就不符合自然规律。”
“这话是什么意思?”塔特萨尔问道。
卡拉姆大步走向桌子,拿来了一瓶酒和三个酒杯。在他回来大口灌着酒的时候,木槌接着说:“身体机能的治疗和感官的治疗密不可分,这很难解释。治疗通路涉及到治疗的各个方面,自受伤开始,当它发生的时候,就对应着各种不同等级的治疗。伤口引起的震荡,就是身体和灵魂之间的连接出现了缺口。”
“都恢复了,”卡拉姆闷哼一声,给治疗师递上一杯酒,“帕兰的现状如何?”
木槌喝了一大口,用手抹了抹嘴唇,“不管干预的力量是什么,也只能治疗他的肉体,差不多两三天就可以痊愈,但是灵魂震荡需要时间来愈合。”
“你无法解决吗?”塔特萨尔问道。
他摇了摇头。“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无论怎样的调和都会切断那些关联。帕兰这一生经历了多少受伤事件,就有多少震荡。我应该从哪条伤口追踪起呢?我如果贸然追踪将会给他带来更深的伤害。”
塔特萨尔思考着那个一个小时之前从这间房子里被拖出去的年轻人,他尖叫了两声,提醒匹克自己还活着,自那以后,他就陷入了昏迷。而她对帕兰的全部了解就是这是个贵族的儿子,来自恩塔,他还是第九队在执行去达鲁吉斯坦的任务时的指挥者。
“无论如何,”木槌喝干了杯中的酒,“篱笆一直照料着他。他随时可能醒过来,但是谁也说不清楚他脑子处于什么状态。”
治疗师朝卡拉姆笑了笑:“篱笆挺喜欢这小子的。”刺客发出一阵诅咒,这让他笑得更开心。
塔特萨尔挑起一边眉毛。
看到她的表情,木槌解释说:“篱笆也喜欢照料流浪狗——和其他,呃,需要照顾的家伙。”他瞟了一眼卡拉姆,刺客又开始满屋子踱步。“而且他对此会很固执。”
下士无声地做了一个咆哮的表情。
塔特萨尔笑了,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帕兰上尉身上,“他会有用处的。”她断言,“就像一把剑。”
她的话让木槌清醒了过来:“治疗当中没有仁慈可言,只能估计概率。”
迅影·本突然发起的声音让他们都吓了一跳:“他的遇刺来自阴影。”
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了。
塔特萨尔叹了口气,在此之前,她一直只是在怀疑。无论索瑞来自何处,她回来以后都会有非常麻烦的问题。而塔特萨尔现在知道了——她也确定了——那个女孩属于阴影。
“这就意味着,”迅影·本愉快地继续说,“干预帕兰死亡的,是直接跟阴影领域作对的人物了。”他转过头,目光直视着女魔法师,“我们需要了解帕兰所知道的,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只是——”
“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这儿了。”卡拉姆接着他的话说完。
“你们是不是觉得光跟海尔洛克打交道还不够麻烦?”塔特萨尔嘀咕着,“现在还要我来为你们照顾上尉。”
迅影·本站起身,掸了掸皮革绑腿上的尘土,“海尔洛克会离开一阵子。那些猎犬非常固执,估计一段时间内他甩不掉。或者,如果出现最坏最坏的情况,”魔法师苦涩地笑了笑,“他会带着它们回来,给阴影之主留下一些耐人寻味的线索。”
卡拉姆对木槌说:“召集篱笆吧,我们准备出发了。”
迅影·本最后的话让塔特萨尔如坠冰窖。她苦笑,嘴里充满了尘土的味道,默默地看着准备出发的小队。他们未来的使命之一会将他们带到达鲁吉斯坦的核心地带。这个城市,最后的自由之城,整个大陆上唯一能够引动贪婪的瑰宝,现在已经被列上了帝国即将征服的土地的名单。他们小队会被派去渗透,为进攻铺好路子。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奇怪的是,塔特萨尔几乎快嫉妒起他们即将面对的局面——与世隔绝。几乎,但是并没有。她担心,他们都会死在那里。
石匠的古墓又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像是由恐惧而生。她突然意识到,那坟墓大得足以把小队里所有人埋在里面。
 
黑虫族坐在科洛背上高高的脊鞍里,它们的身后划出长长的,如刀刃般薄的血红色轨迹,看上去像是一串在血色中闪耀的钻石。威士忌杰克、提琴手和高阶拳首注视着十二个飞行动物靠近,头上的雨下得小了,屋顶附近泛起灰色的雾岚,沉降在战痕累累的石墙上。
“你的小队在哪,中士?”杜吉克问道。
威士忌杰克冲提琴手点点头,提琴手转身朝活板门走去。“他们会到这里的。”中士回答。
每只科洛有两对薄而透明的翅膀,在空气中迅速拍打着,泛起一层层粼粼的波光。十二只虫族整齐划一地在塔楼顶上降落。尖锐的翅膀呼啸声不时被虫族骑手彼此之间的呼叫打断,似一阵狂风掠过,他们在离中士和高阶拳首仅仅只有五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任何动作。
提琴手已经从平台消失,到下面的房间去了。杜吉克的手扶在腰上,瞪着虫族好一会儿,才发出一阵低声的抱怨,朝活板门方向走去。
威士忌杰克走到最近的一名虫族身边,黑色的甲壳罩着那士兵的脸,他转头看着中士,沉默地致意。“我认识一名虫族,”中士开口,“只有一只手臂,可是骁勇善战,以一当十。他还活着吗?”
黑虫子没有回答。
中士耸耸肩,注意力又转到了科洛身上。虽然他自己以前也乘坐过,不过它们仍然吸引了他。这种长着翅膀的生物靠着脊鞍底下伸出的四条细细的腿在平台上保持平衡,它们停下来的时候,仍然伸出翅膀,飞快地颤动着,在它们周围幻化出一片水波样的雾岚。那奇特而分叉的尾巴约莫有二十英尺长,各种颜色混合。威士忌杰克鼻子抽动了下,他闻到了熟悉的刺鼻气味。离他最近的科洛长着巨大的脑袋,上面最醒目的就是复眼和强健有力的下颌。两只额外的肢体——他猜是手臂——蜷缩在身体下方。科洛的左眼迎上了中士的视线,威士忌杰克颇为好奇地盯着它,猜想着科洛眼里看到的景象是,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如果它会思考的话。他好奇地冲科洛点点头。
科洛的头扬了起来,然后转到一边。威士忌杰克睁大眼睛看着科洛的尾巴突然蜷缩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姿态。
虫族与帝国的同盟彻底改变了帝国的战争形态,玛拉兹在吉纳贝奇斯采用了全新的战术。越来越依赖空中运输,包括战士和补给。这种依赖是危险的,威士忌杰克意识到。我们对虫族所知甚少——甚至没人亲眼见过他们在森林里的城市。我甚至连他们的性别都认不出来。大多数学者认为他们还是属于人类的种族,但是没有办法确认——虫族在战场上的尸体都被自己的族人所收走。如果虫族的权力欲望开始膨胀,毫无疑问会给帝国带来麻烦。不过,据他所知,虫族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派别,其中有着千变万化的等级制度,彼此间的竞争和倾轧仍然保持在一个狂热的程度。
高阶拳首又回到了威士忌杰克身边,他那僵硬的脸色似乎有所软化。从活板门那里传来了各种争论的声音。“他们来了。”杜吉克说,“给你的新兵一点教训吧——不要告诉我教训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威士忌杰克这才意识到,他那短暂的轻松已经被粉碎了,他曾以为索瑞不会再回来。他的手下找到了她,或是她找到了他们。不管怎么说,小队其他成员一点也不会因此而高兴,他也无法责怪他们。是不是索瑞刺杀了帕兰?这似乎是迅影·本和卡拉姆的怀疑。
卡拉姆总是按捺不住在咆哮,逾越了一名下士该有的分寸。杜吉克扫过来的眼神让威士忌杰克不得不朝活板门走去。他来到门边,朝下方的屋子瞪去,每个人都在,围着索瑞站成一圈。索瑞背靠着梯子,似乎眼前这气势汹汹的包围让她觉得很无聊。
“安静!”威士忌杰克的吼声传了下来,“检查你们的补给,然后上来,立刻!”他看着他们四散疾奔,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了高阶拳首身边。
杜吉克正在揉着左臂的残肢,苦恼地皱眉,“该死的天气。”他抱怨着。
“木槌可以缓解疼痛。”威士忌杰克说。
“没有必要。”杜吉克回答,“我只是老了。”他摩挲着下巴,“你们所有沉重的补给已经被送到降落点了。准备好出发了么,中士?”
威士忌杰克打量着科洛背上凸起的第二个脊鞍,用力地点头。
他们看着队员从正方形的门口出现,每人身上都披着雨衣斗篷,背着沉重的背包。提琴手和篱笆正在悄悄地争论什么,后者回头看了一眼特罗茨,他正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野蛮人似乎把所有的符咒、装饰品和战利品挂到魁梧的身上各个位置,看上去像是在伊特克·卡恩蝎子祭祀当中满身装饰的铅木树。巴哈斯特野蛮人总是有着奇特的幽默感。迅影·本和卡拉姆站在索瑞的两侧,都对她怒目而视,而索瑞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慢慢地朝等在那儿的科洛们走去。她的背包还没有一个铺盖卷大,而她背上的雨衣斗篷更像是一件披风——不是标准样式——直接垂到她脚踝。
她戴着兜帽,尽管晨曦已经照耀出蓬勃的光芒,她的脸仍然笼罩在阴影中。我也只能如此了,威士忌杰克叹气。
杜吉克悄悄地问,“她怎么了,中士?”
“还活着。”威士忌杰克冷硬地回答。
高阶拳首慢慢地摇了摇头,“这些真他妈该死的日子……”
杜吉克的话引动了威士忌杰克的回忆:他们曾经短暂地附庸于第五军团,离开了对苍白城的围城,在莫特战役之中,一群新兵被送到纳斯罗格,索瑞就是其中之一,她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亲眼看着索瑞拿着刀对三名押送囚犯去灰狗镇的雇佣兵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是在问消息,可是,他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不由打了个寒噤,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新兵,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行为。他看着索瑞对那些雇佣兵进行残忍的逼供,他被那手段吓呆了。他还记得他们迎上了卡拉姆的视线,那绝望的姿态让黑人忍不住手持匕首踏步上前。卡拉姆推了一下索瑞,然后做了三个迅速无比的动作,那三个男人的喉咙被割开了。随之而来的一幕让威士忌杰克的心凉了个透,三名雇佣军最后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竟然是对卡拉姆的感激。而索瑞居然神色不动地收起武器,然后走开。
虽然那女人已经来到小队两年了,可他们仍然叫她新兵。或许直到他们死亡的那天也会这样叫她。其中的意思威士忌杰克是理解的,新兵就意味着她不是一名焚桥者,那个标志,必须得靠战果来赢取。而索瑞之所以仍然是一名新兵,则在于他们一旦想到她如附骨之疽般跟随着焚桥者队伍,就像是一把灼热的刀子横在每个焚桥者小队队员的脖子上。这种想法,连中士本身都无法摆脱。
这一切记忆闪电般划过威士忌杰克的脑海,他那一贯冷漠的表情也松动了。他脑子里重复着自己的声音:年轻人?不,你能原谅年轻人,你可以满足他们简单的要求,而且你可以透过他们的眼睛读懂他们。可是她?不能。能做到最好的事情是回避她的眼,她的眼里有年轻人的特质吗?——没有,一点都没有。
“准备出发了,”杜吉克吼道,“大家赶紧上脊鞍。”高阶拳首看着威士忌杰克,似乎想最后交代他几句话,不过威士忌杰克的脸色把他的话憋回了喉咙里。
当一片血红色的斗篷在东方升起成一层红云的时候,城市上空接连响起了两次微弱的雷声。是夜晚天空最后的泪水涌入了船舷和城市里的街道,在排水沟里打着旋儿。泥泞的坑洼被雨水填平,映照出头顶上逐渐变薄的云层。
 
苍白城科瑞尔街区狭窄弯曲的小巷里,潮湿冰冷的夜晚固执地占据着黑夜的空间。在这满是砖块模具和破旧鹅卵石的地方,连雷声都似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没有回音的水滴声。
一条蜿蜒向下,直通外城南部的走道上,一条骡子般大的猎犬正在小跑,宽阔而充满了力量感的肩膀前,硕大的头颅低垂着。它那灰色斑驳、干燥而布满尘土的毛皮显示出它没有经历那场下了整夜的雨。它的口鼻部分是灰色的,带着斑点,双眼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
这头猎犬的名字叫做吉尔,是阴影王座的仆从,排名第七,它在狩猎。它的猎物狡猾,飘忽,还在迅速飞行,可吉尔仍然逼得很近。它明白,自己追踪的不是人类——没有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可以从他的下颌骨前逃离这么久。而更惊人的是,吉尔甚至还没看到一眼猎物的样子。但是它已经入侵了,并且成功逃脱。它入侵了阴影领域,跟踪阴影王座本人,拨弄了吉尔的主人所编织的网络。这种挑衅的唯一下场只有死。
猎犬知道,很快它自己就会成为被狩猎的那一个,如果狩猎他的猎人成群结队,并且力量强大到可以阻碍吉尔继续捕猎。他们在城市里面,已经能感觉到野蛮的气味。离开迷道大门还不到一分钟,吉尔脖子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它能感觉到周围有强烈的魔法气息。到目前为止,猎犬躲过了很多次探测,但是好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它无声而谨慎地移动着,沿着城墙根,蜷缩在窝棚的阴影下,掠过那些前来呼吸黎明时清新雨后空气的普通居民,它跨过那些挡着他路的乞丐,城里的狗和老鼠在他经过的时候盯了他一眼,然后都被吓坏了,耷拉着头,夹着尾巴在泥泞的街上四散逃窜。
当吉尔靠近一座沉在地下的石制屋子时,它的头在晨风吹拂下转来转去。它停顿了一下,眼睛搜索着下方对面的街道。迷雾四散,小贩拉着清晨第一车货物在寒冷的迷雾里穿行——猎犬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它的眼睛打量着街道的长度,集中在墙壁包围的巨大庄园尽头。四名士兵懒懒散散地充当看门人,百无聊赖地看着过往的行人,相互交谈着。吉尔抬起了头,它注意到了庄园第二层的一扇挂着百叶窗的窗口。
期待和愉悦的感觉像电流一样通过了猎犬的全身,它终于发现了线索连接的尽头。它低下了头,开始移动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四名警卫。
 
该换班了,新来的水兵靠近的时候,两人都注意到了,大门没有锁,半开着。
“这是怎么了?”其中一人问道,盯着靠墙站的两名脸色憔悴的士兵。
“这个夜晚,”年长那位回答说,“是那种你不该问怎么了的夜晚。”
新来的两名士兵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冲着说话那位点了点头,笑了笑,“我明白了,好了,走吧走吧。床铺在等着你们。”
老兵移动了下长矛,很疲惫的样子,他看了看伙伴,但年轻人的注意力似乎被街上的东西吸引了。“我想现在已经太迟啦,”老兵对来换班的人说,“这意味着没什么事情发生,所以无关紧要。但是,如果一名女人来了,一个焚桥者,你最好让她直接进去,自己只管盯着墙壁就行。”
“瞧啊,那儿有条狗。”年轻的士兵说着。
“听你的意思,”新来的人说,“生在第二军——”
“瞧啊,那儿有条狗!”年轻的水军又喊了一次。
其他人的目光转向了街道。年长的警卫双眼瞪大,发出诅咒的嘘声,他举起了长矛。而其他人,甚至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因为猎犬已经缓步朝他们走来。
 
一夜无眠,塔特萨尔平躺在外屋的床上,她的疲惫已经到了顶点,反而让她无法入睡,只好盯着天花板发呆。她杂乱的思绪还在过去的七天里打着转,尽管莫名其妙被卷入焚桥者的计划让她感到愤怒,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同样觉得很兴奋。曾经强烈的欲望似乎已经成为古老的记忆,那种想要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开迷道,逃离帝国,逃离海尔洛克的疯狂和渴望,逃离这片永无休止战乱四起的大陆的感觉,她再也没有了。
但是并非仅仅是这种人性的复苏迫使她留下来看着事态发展——不管怎么说,焚桥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显示出他们可以把自己的事务打理妥当。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她其实想看到的是泰斯切伦被打倒。这个真相让她害怕,复仇的渴望侵蚀着灵魂。而她可能不得不等待很久很久,才能看到泰斯切伦的灭亡。她怀疑这么长的时间,她的心已经被侵蚀透了,整个世界都是海尔洛克闪烁着疯狂光芒的眼。
“太多了,”她喃喃自语,“这阵子怎么这么多事,都凑一块了。”
突然在门口响起的声音吓得她坐了起来,“噢,”她皱着眉头说,“你回来了。”
“安全,但是响动不小,”海尔洛克说,“抱歉让你失望了,萨尔。”木偶那小小的、戴着手套的手一挥,身后的门关上了,门闩落下,卡在了锁门的位置。“那些阴暗的猎犬们真让人担心。”他游荡到屋子中间,还踮着脚尖转了一圈,这才坐下来,双腿叉开,手臂下垂。他窃笑着,“不过最终,赞美那群愚蠢、笨拙又迟缓的蠢货吧,他们在每棵树上嗅探着,最终还是徒劳地没能抓住狡猾的海尔洛克。”
塔特萨尔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迅影·本对你的马虎很失望。”
“蠢货!”海尔洛克呸了一声,“我甩开他了,他以为他所拥有的知识可以控制住我?他以为我去哪他都能跟踪到?他急切地想要指挥我,而我现在还给他一句‘蠢货’,这让我的复仇尝起来更加甜美。”
这些话她之前都听说过,也明白这是海尔洛克在对付她,想要动摇她的信念。不幸的是,就某种程度而言,他成功了,因为她确实感到怀疑。也许海尔洛克说的是实话,也许迅影·本已经不能掌控这个木偶,而他对这一事实却一无所知。“你的报复最好集中在那个让你丢了两条腿和半拉身子的人身上。”塔特萨尔干巴巴地说,“泰斯切伦的存在是对你最好的讽刺。”
“他会是最先还债的一个!”海尔洛克尖叫,而后弯下腰,握住自己的两脚。“一次最好只做一件事情。”他低声说。
窗口传来了院子里的第一声惨叫。
塔特萨尔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海尔洛克大吼:“被发现了!我必须藏起来,女人!”
木偶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冲向墙边自己的箱子。“毁掉那只猎犬——你别无选择!”说完他迅速爬进了箱子里,砰地一声,箱盖合严了,防护法术的气息蔓延出来,包裹了整个箱子。
塔特萨尔倚靠在床边,木材破碎的声音还有整栋楼的震荡让她犹豫起来。水兵们尖叫着,武器发出各种铿锵的声音,女魔法师迫使自己站直了,恐惧渗入了她的四肢,像是灌进了融化的铅。毁掉一只来自阴影的猎犬?重重的撞击声不断地从窗口飘进来,水兵一个接一个被扔了出去,倒在楼梯脚下,然后停止了呼吸。一片嘈杂中,她能听到士兵们的叫喊声。
塔特萨尔打开了自己的泰尔迷道,魔法的能量流转全身,赶走了压迫得她无法动弹的恐惧。她站得稳稳的,一切的疲惫都消逝无踪,她的目光盯着大门。刹那间,木质的大门向内爆炸开来,那碎片像是猛地从投石器里四散弹射的弹药,直击塔特萨尔护身的魔法盾,还有天花板和墙壁也不幸罹难。她身后的玻璃成了碎片,百叶窗砰地弹开。刺骨的冰冷寒风搅乱了房间里的气息。
猎犬出现在门口,它的眼睛如熊熊燃烧的黄色火焰,紧绷的宽阔肩膀上,肌肉在皮肤底下纠结着。这个家伙的魔力像是一阵波涛朝塔特萨尔打来,她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来自远古的猎犬,比她所见到的任何东西都古老。它停在门口,嗅着空气中的气息,鲜血从它黑色的嘴边滴答流下。不一会儿,他的目光盯在一个方向,塔特萨尔左侧墙壁边上的铁皮箱子。恐怖的野兽缓缓地向前走来。
“不。”她说着。
猎犬停住了脚步,硕大的头颅慢慢地转过来,打量着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屋子里还有这么个生物。它的嘴咧开,露出几乎有人拇指这么长的犬齿,闪烁着寒光。
去你妈的,海尔洛克!我需要你的帮助!拜托!
猎犬的双眼射出一道白光,一声巨响,铁皮箱的盖子砰地合上。猎犬往前冲去。
太快了,塔特萨尔连手都没来得及抬,猎犬已经扑到她面前。庞大的魔力涌动着,穿透了她外放的魔法,就像穿透一阵轻快的风这么容易。她最贴身的防御,来自迷道魔力的守护盾,像一堵石墙一样拦住了猎犬的冲锋。她感觉到守护盾在破裂,直到咔嚓一声,她的手臂和胸口多了两道裂口,鲜血狂涌而出。猎犬猛地一用力,她的身体被甩了出去。塔特萨尔重重地撞在窗户边的墙上,所幸背部的守护盾帮她缓解了冲击的力量。砂石泥土迸射到她周围的空气中,碎砖块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猎犬趴在地上,摇着头,很快又站了起来,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再次发动了攻击。
塔特萨尔的神智已经被猎犬的第一次冲锋冲得所剩无几,她虚弱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臂,挡在面前,可除此之外,她无力再做任何抵抗。
正当猎犬起跳,窜到空中,巨大的颌骨逼近塔特萨尔头顶的时候,一阵浅灰色的魔法波动撞在野兽的腰侧,把它撞倒在塔特萨尔右边的床上,“砰”地一声,床板被压得粉碎。猎犬喷着气又站了起来,这一次,它转头面对着站在盒子上的木偶,海尔洛克的双臂抬起,晶莹的汗水在脸上闪闪发光。“嘿,吉尔,没错!”他尖叫,“我才是你的猎物!”
塔特萨尔倒了下来,靠在墙边,在地板上呕吐。充满了混沌气息的迷道在屋内盘旋,像狂暴的瘟疫一样搅动着她,那灰色的、有规律的脉动,似乎呈有形的颗粒状,从海尔洛克身上辐射出来,穿透了黑暗。
猎犬盯着海尔洛克,它的身体两侧起伏着,似乎它正在试图消除冲击在它脑部的魔法波动。然后,一阵低吼从它厚厚的胸膛迸了出来——这是它第一次出声,硕大的头颅垂了下来。
塔特萨尔瞪大了眼,突然明白现在的状况,犹如一柄重锤打在她的胸口。“猎犬!”她尖叫着,“他在搜索你的灵魂!快逃!离开这里!”
野兽咆哮得更厉害了,但是它没有移动。
他们三个都没有注意到,通向里间的门悄悄地打开了,帕兰上尉迟疑不决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全身包裹在褪色的、垂到脚踝的毛毯里。脸色苍白而憔悴,他往前移动着,眼里一片空白,死盯在猎犬身上。吉尔和海尔洛克之间那无形的意识之战仍在继续着,而帕兰走近了。
塔特萨尔最先捕捉到他移动的身影,她张开嘴,正要警告他,不过帕兰的行动比她想象的更迅速。毛毯掉了下来,露出一柄长剑,剑身上闪烁着魔法的波动,帕兰一个弓步向前,那柄长剑迅速地没入吉尔的胸口。他握着剑,用力旋转着,然后一个迅速地后撤,干净利落地把剑拔了出来。轰隆的巨响从吉尔的喉咙里低吼出来,猎犬踉跄地退到床板的残骸边,鲜血从它的伤口喷出,疼痛无比。
海尔洛克愤怒地尖叫着,往前一跳,朝吉尔靠近。
塔特萨尔伸出一只脚拦在木偶的身前,一把抓起他,扔到了墙角。
吉尔怒吼着,一道黑暗的裂隙在他的周围出现,伴随着布帛撕裂一般的声音,他转过身,遁入黑暗深处。裂隙封闭了,只留下冰冷空气的涟漪。
惊讶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塔特萨尔看着帕兰上尉和他手上鲜血淋漓的长剑,“怎么回事?”她气喘吁吁地说,“你怎么能穿透猎犬的魔法?你的剑——”
上尉低头看着它,“只是运气好而已,我想的话。”
“欧普恩!”海尔洛克嘘了一声,他站直了,怒瞪着塔特萨尔。“胡德诅咒那个蠢货!还有你,女人,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你要付出代价——我发誓!”
塔特萨尔扭过头去,叹了口气,一抹微笑爬上她的唇角,她重复着先前说过的话,不过现在有了更严峻的新一层意思,“在你死去之前你都会忙得顾不上的,海尔洛克,你顾不上跟我算账。想想你给阴影王座留下了多少蛛丝马迹,够让你后悔了,木偶,你不该引起阴影王座的注意,别否认这个事实。”
“我要回到盒子里去了,”海尔洛克急急忙忙说,“估计几分钟内泰斯切伦就会来这里。什么也别说,女魔法师。”他爬进了盒子,“什么也别说!”“砰”地一声,盖子合上了。
塔特萨尔笑得更开心了,嘴边的鲜血像是一个预兆,无声的,但可以看见的预警,关于海尔洛克的,那些即将到来的一切——她知道,他却不知道。这让她觉得鲜血的味道几乎都是甜的。
她试图移动身子,可是冰冷的寒意似乎浸透了她的四肢。她的意识似乎飘出了身体,可黑暗禁锢着它。她感觉自己似乎在消逝。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急迫地,“你听见了什么?”
她皱起眉头,试图集中精力,然后她笑了,“旋转的硬币,我听到旋转硬币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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