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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登最后的受害者

早晨,送走了詹米和伊恩去完成他们虔诚的使命,我独自出门,途中从街边的摊贩那儿买了个柳条编的大篮子。又到了为我自己配备物资的时候了,我需要寻找所有可以用作医药品的材料。经过昨天发生的一切,我开始担心过不了多久我又会需要这些的。
霍氏药房一点儿都没变,尽管经历了英格兰的占领、苏格兰的起义和斯图亚特的覆灭。走进店铺,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鹿茸、薄荷、杏仁油和茴芹的浓香颇令我心生喜悦。
霍先生站在柜台后面,不过他很年轻,不是我二十年前光顾这里时遇见的中年掌柜,当年从那个霍先生手中我收获的不仅有草药和妙方,更有点点滴滴的军事情报。
小霍先生自然不认识我,但他尽心尽力地从整齐地码在货架上的罐子里头搜寻着我需要的草药。我的清单上不少都是常见药——迷迭香、艾菊、金盏花——然而,有那么几项着实让小霍先生那姜黄色的眉毛倒挂了起来,他审视着那些药罐子,噘起了嘴唇。
店堂里还有一位顾客盘旋在柜台周围,监视着分配奎宁水和研磨处方药材的程序。他来回踱着方步,双手拧在背后,显然很不耐烦。片刻之后,他走上柜台。
“还要多久?”他冲着霍先生的背脊质问道。
“这我也不好说,牧师,”药剂师抱歉地回答,“路易莎说了的,需要煮沸才行。”
那人哼了一声,算是唯一的回答。他个子很高,肩膀窄窄的,穿着一身黑衣,这时他重新开始踱步,不时朝后屋门口瞥上一眼,想来那里是我们视线之外的路易莎干活儿的地方。我觉得他看着有些眼熟,但这会儿我也没工夫去考虑在哪儿曾见过他。
霍先生将信将疑地眯眼看着我给他的单子。“乌头草,嗯,”他咕哝着,“乌头草是什么,请问?”
“那个啊,它既可以是一味毒药……”吓得霍先生立马张大了嘴。
“但也可以是一味良药。”我安慰他说,“就是得小心使用。这药外敷可治风湿,但内服的时候,哪怕是非常小的剂量,都会减慢脉搏。所以它对有些心脏的问题会有帮助。”
“真的?”霍先生眨眨眼,颇为无助地转向他的货架,“呃,你知不知道它闻上去是什么味道?”
我把这个问题权当是个邀请,便绕到柜台里面开始清点药罐。所有的罐子都仔细地贴了标签,不过其中有些明显非常陈旧,墨迹褪了色,边角松脱了开来。
“我对药材恐怕远不如我爹那么精明,”小霍先生站在我手肘后边说着,“他教了我挺多,可是一年前他去世了,所以现在这儿好些东西的用法我恐怕都不晓得了。”
“嗯,这个可以治咳嗽,”我取下一罐土木香,扫了一眼那个迫不及待的牧师,此时他已取出一条手帕,正呼哧呼哧地往里头哮喘个不停。“对于声音黏稠的咳嗽尤其有效。”
看着挤满了药材的货架我皱起了眉头。虽说一切都整齐而一尘不染,但既没照字母顺序排列,也不按生物物种归类。老霍先生难道是光凭记忆进行归档的吗?还是有别的特殊系统?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我上一次光顾此地的情景。
出乎意料的是,那幅画面轻易地便浮上了眼帘。当时我是来寻找毛地黄,为的是调配药剂救治亚历克斯·兰德尔,也就是黑杰克·兰德尔的弟弟——弗兰克的六代曾祖父。可怜的小伙子二十年前便已作古,所幸他在有生之年尚得一子。想到这个孩子我不禁一阵好奇,为他,也为他的母亲,我曾经的好友。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以便把回忆的焦点集中在当时踮着脚尖伸手抓药的老霍先生身上,而他的手正伸向货架的右侧……
“就那儿。”我抬起手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标有“毛地黄”字样的罐子。它的一侧是“木贼”,另一侧是“铃兰根”。我迟疑地看着这几味草药,心中默默地检索着它们可能的药用。心血管类药物,这几个都是。假如乌头草在这儿的话,它应该就在附近。
的确如此。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罐子,上面标有“老妇的兜帽”字样,正是乌头草。
“接触这味药可要多加小心。”我轻手轻脚地把罐子递给霍先生,“就算是很少的量都会使皮肤麻木。我最好用个玻璃瓶来装。”我以前买的草药不是用纱布,就是用纸卷包裹的,不过小霍先生点头应允了,他把乌头草的药罐端进后屋,两条胳膊伸得笔直,好像怕那罐子会随时炸到他脸上。
“你对药材的研究似乎比那小子深得多啊。”我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低音。
“这个嘛,我多半是比他多些经验。”我转过身,见那牧师靠在柜台上,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突然间,我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了,前一天,在穆布雷酒馆。他却一点没有认出我的样子,兴许是因为我穿着斗篷遮住了达夫妮的裙子。我注意到女人着低胸装的时候,很多男人都几乎不会留意她们的脸,虽说神职人员原本不应如此。这时他清了清嗓子。
“嗯哼,你是否了解神经性的毛病该如何诊治?”
“哪种神经性毛病?”
他噘起嘴唇,皱了皱眉,仿佛在思忖着该不该信赖我。那上嘴唇像猫头鹰一般勾起些许的尖角,而下嘴唇则厚重地悬垂下来。
“嗯……情形还怪复杂的。不过,就笼统地说——”他边说边仔细打量着我,“算是一种……抽风,有什么药可以治?”
“是羊痫风吗?病人昏倒后浑身抽搐?”
他摇摇头,脖子上显露出一道被高高的白领圈磨出的红印。“不,是另一种抽风,会尖叫和发呆。”
“又是尖叫又是发呆?”
“不是啦,你瞧,”他赶紧补充说,“先是前者,再变成后者——或者轮番发作。起先她会连着好多天发呆,整日像个哑巴女人,然后冷不丁就突然尖声大叫起来,足可以把死人都给叫醒。”
“听着简直难以忍受啊。”显然这是事实。如果他有个如此遭罪的妻子,便很容易解释那些深烙在他嘴边和眼角的操劳的皱纹,还有那挂在他双眼之下青黑色疲惫的眼圈。
我用指尖敲打着柜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得看看病人才好说。”
牧师舔了一下他的下嘴唇:“要不……你愿不愿意,或许,来看看她?也不是很远。”他补充了最后一句,颇为生硬。恳求不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即使他的姿态依旧僵硬,急切的需要却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这会儿我不行,”我说,“我跟我丈夫说好了。不过今天下午也许可以——”
“两点钟,”他立即接口,“亨德森旅店,卡鲁博巷。敝姓坎贝尔,阿奇博尔德·坎贝尔牧师。”
没等我来得及说行不行,前后屋之间的幕帘往边上一抽,霍先生端着两个药瓶走了出来,递给我们俩一人一个。
牧师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一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的瓶子。“嗯,给你药钱,”他把硬币啪的一声拍到账台上,满不客气地说,“希望你没给错,没把这位夫人的毒药给了我。”
幕帘又窸窣着移开,一个女人探出脑袋,瞧着牧师的身影远去。
“谢天谢地总算摆脱这家伙了,”她感叹道,“辛苦了一个小时才赚了个半分硬币,外加这种羞辱!我只能说,这多半儿不是上帝最明智的选择!”
“你认识他?”我很想知道路易莎对他患病的妻子能不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说不上认识,”路易莎瞧着我,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他是个自由教会的牧师,他们那些牧师整天在市集十字塔的一角大放厥词,说什么人的作为都无关紧要,只要‘直面耶稣’便可以得到救赎——说得好像天主就跟市集上的角力士没啥分别!”对那种异端邪说她明显不屑一顾,连忙画了个十字以免沾染上任何毒害。
“听了他们对天主教的那些想法,我奇怪坎贝尔牧师之流怎么会到我们店里来。”她突然盯着我看了看。
“不过夫人您可能也是自由教会的,要是这样,您可别见怪。”
“不会的,我也是——呃,天主教徒。”我向她保证道,“我只是好奇,不知你是否了解那位牧师的妻子,还有她的病情。”
路易莎摇摇头,一边转身招呼着下一位顾客。
“不知道,从没见过他夫人。不过,随她是什么病,”她朝着牧师远去的背影皱了一下眉头,“反正跟这么个人住在一块儿准不会见好。”
天气虽有点儿凉却很晴朗,神父住地的花园笼罩着隐隐约约的一丝烟尘,提醒人们一场大火刚刚过去。我和詹米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一边等候小伊恩完成忏悔,一边享受着冬日里淡淡的阳光。
“昨天伊恩跟小伊恩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是你告诉他的?关于我这些年的去向?”
“哦,是啊,”他说,“伊恩太精明了,他是不会相信的,但这个说法足以站得住脚,而他也很够朋友,没有坚持刨根问底。”
“这个说法,我想对一般人也能说得过去,”我表示赞同,“可你怎么没跟珀西瓦尔爵士这么说呢?那样不就省得让他以为咱俩是新婚了吗?”
他明确地摇着头说:“欸,那不行。首先,珀西瓦尔爵士不知道我的真名,虽然我打赌他明白我的真名不是马尔科姆,这个我敢押上一年的进账。我绝对不希望他把我和卡洛登联系起来。其次嘛,比起印刷商娶老婆这种司空见惯的新闻,像我跟伊恩说的那类故事反倒得惹出好多传言不可。”
“哦,我们刚刚学会欺骗,”我吟诵起来,“便织起如此复杂的大网。16
他的蓝眼睛快速地瞟了我一眼,微微提起了嘴角。
“这个多练练会好的,外乡人,”他说,“跟着我过一段,你会发现自己从屁股里吐丝结网就像拉——呃,就像亲吻我的手一样自然。”
我放声大笑起来。
“我得看看你是怎么从屁股里吐丝结网的。”我说。
“你不都见过嘛。”他站起身拉长了脖子,越过围墙向神父的住地花园张望着。
“小伊恩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他说着又坐了下来,“一个十五岁都不到的小子哪有那么多可忏悔的?”
“经过昨天的一日一夜?那得看海耶斯神父想要听多少细节了。”我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与青楼女子共进早餐的栩栩如生的场面,“从早上起他就一直在里面?”
“呃,没有,”詹米的耳郭在朝阳下呈现出粉红色,“我,呃,我先进去的。得做个榜样,你知道的。”
“怪不得这么久,”我打趣道,“你有多久没有忏悔了?”
“我对海耶斯神父说的是六个月。”
“真的?”
“不是。不过我想,既然他一样准备要宽恕我的偷窃、斗殴和言辞冒渎,不如一块儿宽恕了我的谎言也罢。”
“怎么?都不包括荒淫与色欲?”
“当然不!”他严正地说,“再多的可怕欲念,只要对方是你的妻子,你怎么想都不算罪恶。只有当你心里想的是其他女子,那才能算淫邪。”
“我居然不知道我是回来拯救你的灵魂的,”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能有所帮助我很高兴。”
他哈哈大笑,低下头给了我一个深深的长吻。
“我想知道吻你能不能算是悔过告解的一种方式,”他停下来透了一口气,说,“应该算的,你说呢?它能使一个男人远离地狱之火,比起诵念玫瑰经文的力量大得多。不过,说起诵经嘛,”这么说着他开始挖掘自己的口袋,拿出了一串木质的玫瑰念珠,上面似乎有斑斑牙印,“你提醒我了,我今天什么时候还得念补赎经呢,你来的时候我刚要开始念。”
“你得念多少遍万福马利亚?”我拨弄起那串念珠,上面的牙印居然不是我的错觉,大多数珠子显然真的被很小的牙齿咬过。
“去年我遇见了一个犹太人,”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他是个自然哲学家,曾经六次扬帆周游世界。他告诉我,在穆斯林的信仰和犹太人的教义里,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同房都被尊为高尚的德行。”
“我不知道那跟犹太人与穆斯林都奉行割礼是否有关系?”他思考着,“我从没想到过问他这点——不过他没准会觉得这么问过于粗俗。”
“我不觉得一点儿包皮会对德行有什么影响。”我安慰他说。
“哦,那就好。”他说罢又吻了我。
“你的念珠上是怎么回事?”我捡起了掉在草地上的那串珠子,“看着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不是老鼠,”他说,“是孩子们。”
“什么孩子?”
“哦,就是身边所有那些娃儿啊,”他耸耸肩,把念珠塞回了口袋里,“小詹米都有三个了,玛吉和凯蒂各有俩,迈克尔小伙子刚结了婚,不过他媳妇也快生了。”他的脸背对着阳光,显得很暗,露齿一笑时白光一闪,“你没想到自己已经是七个娃儿的舅婆了吧?”
“舅婆!”我颇为震惊。
“啊,我是舅公嘛,”他的语气很轻快,“我也不觉得做舅公很难,除了小娃儿长牙时老要咬我的念珠以外——再就是小家伙们都老爱叫我‘舅东’。”
有时候,二十年仿佛弹指一挥,可有时候它却真的很长很长。
“呃,‘舅东’不会有什么对应的女性称谓吧,我说?”
“哦,没有,”他保证道,“他们都叫你克莱尔舅婆,而且对你无比敬重。”
“非常感谢!”我嘟哝着说,眼前浮现出不久前经过医院老年病学部时看见的景象。
詹米开怀大笑,刚刚摆脱了各种罪孽的负担,他的心境无疑轻松了不少,这时他一把拦腰把我抱到他的腿上。
“我还从没见过哪个舅婆的屁股有这么丰满诱人的呢!”他赞许地说着,微微地把我在他膝上巅了两下。我的颈后被他凑上来的呼吸挠得直痒痒,当他的牙齿轻轻咬上我的耳朵,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尖叫。
“您没事儿吧,舅妈?”小伊恩关切的声音从我们背后响起。
詹米骤然一惊,我差点儿从他腿上摔下去,他赶忙抱紧了我的腰。
“哦,没事儿,”他说,“你舅妈不过是瞧见一只蜘蛛。”
“在哪儿呢?”小伊恩饶有兴趣地凑到长凳上问。
“上边儿。”詹米扶着我站了起来,指着一棵青柠树——真的——两根树枝间的分岔里张着一片蜘蛛网,上面缀着闪闪的露水。坐在大网正中的是那樱桃大小的圆蜘蛛,背上亮着黄绿两色的艳俗花纹。
“我正跟你舅妈说呢,”小伊恩睁大了没有睫毛的眼睛,入迷地观察起那蜘蛛网来,“我遇到的一个犹太人,一个自然哲学家,好像就曾经研究过蜘蛛。事实上,我遇见他时他正在爱丁堡向皇家学会递交研究论文,虽然他其实是个犹太人。”
“真的?他跟你讲了很多蜘蛛的事儿吗?”小伊恩急切地问。
“可不是嘛,远远超过了我想知道的范围。”詹米对外甥说道,“谈论有些事儿要分时间和场合,比如蜘蛛会在毛毛虫身体里产卵,好让小蜘蛛孵出来后把那可怜的大虫子生吞了,这种事儿实在不该在晚餐时讨论。不过,他提到的有一件事非常有趣。”他看着那蜘蛛网,眯起眼睛轻吹了一口气,蜘蛛立刻快步逃窜,躲藏了起来。
“他说蜘蛛吐的丝有两种,如果你有个放大镜——还有本事叫蜘蛛坐定不动的话——你能看见它吐丝的那两个口,他管那些叫作丝囊。不管怎样,其中的一种丝很黏,小虫子要是碰到了全都完蛋。而另一种丝是干的,像绣花线,只是更细一点。”
这时候,圆蜘蛛又在小心翼翼地向网的中心进发。
“瞧见它走的地方没?”詹米指着蛛网,其上由几条轴向蛛丝固定并支撑着一圈圈细致的网状线条,“那些主轴是由那种干的蛛丝结成的,供蜘蛛自己畅通无阻地来回走动。而蛛网的其他部分全都,或者大都,用的是黏的蛛丝,只要仔细观察一个蜘蛛足够久,你会发现它只走干的蛛丝,因为一旦踏上那些黏乎乎的东西,它自己也会无法脱身。”
“真是这样?”小伊恩虔诚地向蛛网吹了一口气,专注地看那蜘蛛沿着不会打滑的道路安全逃离。
“我觉得这对织网者有重要的意义,”詹米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得要记得你吐的丝哪条是黏的。”
“我觉得更有帮助的是一有需要就能马上变出一只蜘蛛来的好运气。”我冷冷地说。
他笑着挽起我的手臂。
“那可不是好运气,外乡人,”他回答道,“那是观察力。伊恩,咱们走吗?”
“哦,好的,”小伊恩带着明显的不舍离弃了蜘蛛网,尾随我们来到教堂庭院的门口。
“哦,詹米舅舅,我一直想问您,能把念珠借给我吗?”我们正踏上皇家一英里的石子路,“神父说我必须念五十年的补赎经,这么多我的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
“当然可以,”詹米停下来从兜里取出念珠,“不过别忘了还给我。”
小伊恩咧开嘴笑了:“是,我猜您自己也要用吧,詹米舅舅。神父告诉我您可是相当邪恶啊,”小伊恩眨了眨那没有睫毛的眼睛,向我透露说,“他叫我不要学您。”
“嗯哼。”詹米来回打量着道路,看着前方一辆沿陡坡疾驰而下的板车,目测着它的速度。他早上刚刮了胡子,脸颊上泛着红红的光晕。
“你的告解呢,玫瑰经得念几个十年?”我好奇地问。
“八十五个。”他咕哝道。他那修整一新的脸上红晕又加深了一点。
小伊恩怔怔地张大了嘴巴。
“舅舅,您多久没去忏悔了呀?”
“非常久。”詹米不再啰唆,“快走!”
吃完饭,詹米要赴约与哈丁先生会面,他是承保印刷店的携手保险协会的代表,两人计划一同察验火灾现场以确认损失。
“我不需要你去,小伙子,”他安慰着小伊恩,想到要重访其历险之地,小伊恩显得兴味乏然,“你陪舅妈去看望那个疯女人好了。”
“我真不晓得你有什么办法,”他抬起一条眉毛对我说,“来到这个城市两天还不到,方圆几里的病患全都已经揪紧了你的裙子不放了。”
“哪里有那么多,”我冷淡地说,“就一个女人,我都还没见过她呢。”
“哎,好吧,至少疯病不传染——希望如此。”他很快地吻了我,转身准备离开,友善地拍了拍小伊恩的肩膀,“照顾好你舅妈,伊恩。”
小伊恩呆呆地望着他舅舅离去的高大背影。
“你想跟他去吗,伊恩?”我问,“我一个人没问题,如果你——”
“哦,不,舅妈,”他转向我,显得非常窘迫,“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去,一点儿都不。只是——我在想——那个,他们要是在灰炭里找到些什么,那会怎样?”
“找到一具尸体?你是说?”我问得直截了当。当然,我早已意识到詹米叫伊恩跟我走的原因恰恰正是他和哈丁先生可能会发现那独眼水手的尸体。
小伙子点点头,模样甚是不安。他黑里带红的肤色已变浅了几分,却仍旧黝黑得显不出任何情绪化的苍白。
“我不知道,”我说,“如果大火烧得很热,废墟里也许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安抚地把手打在他的胳膊上,“你舅舅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是啊,您说得对。”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满心信任他舅舅有能力处理任何可能出现的局面。看着他的表情我会心一笑,不无惊讶地发现我也对此抱有同样的信任。无论是醉酒的威洛比、堕落的征税官,还是携手保险协会的哈丁先生,我毫无疑问地认为詹米可以从容应对。
“那咱们走,”我说,卡农盖特教堂的大钟响了起来,“正好两点了。”
尽管不得不见了海耶斯神父,一种梦幻般的幸福感仍旧环绕着伊恩,此时他重新陷入其中,因而我们一路几乎都没有对话,只是沿着皇家一英里迎坡而上,来到了卡鲁博巷的亨德森旅店。
旅店很安静,但用爱丁堡的标准衡量起来算得上奢侈,楼梯上铺着花纹地毯,沿街的窗户镶着彩色玻璃。如此的环境对一位自由教会的牧师来说颇有些华丽,不过我对自由教会人员所知甚少,兴许他们未曾像天主教神职人员那样誓守清贫。
一个小男孩把我们领到三楼,紧接着,一个穿着围裙的胖胖的妇人满脸阴云地为我们开了门。她估摸着有二十几岁,虽然已经掉了好几颗门牙。
“您就是牧师说过会来拜访的女士了?”她问。见我点头,她微笑了一下,开大了房门让我们进去。
“坎贝尔先生这当儿出去了,”她有很重的低地口音,“不过他说了,夫人,您要能给他妹妹支个招儿,他会感激不尽的。”
是妹妹,不是妻子。“啊,我一定尽力,”我说,“我能见见坎贝尔小姐吗?”
我把沉浸在回忆中的小伊恩留在客厅,跟随那妇人往后间走去,她告诉我她名叫奈莉·考登。
正如其兄长介绍的,坎贝尔小姐在发呆。那浅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像是在看任何东西——明显没有看我。
她坐在一张低矮而宽大的,所谓的护理椅上,背靠着炉火。屋里很暗,她背光的脸上看不清五官,除了那双不眨一下的眼睛。靠近一些,她的五官还是有点模糊,一张柔和的圆脸,几乎没有显著的骨骼线条,如婴儿般细腻的棕色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短小而扁平的鼻子,胖胖的双下巴,粉红色的嘴巴微张着,松懈得连轮廓也依稀难辨。
“坎贝尔小姐?”我小心地唤了一声。座椅中那肥肥的人形不见丝毫反应,唯独眨了眨眼睛,不过眨眼的频率远低于常人。
“她发愣的时候是不会答应你的。”站在我身后的奈莉·考登说,我回过身,见她摇摇头,双手擦拭着围裙,“一个字都不会说。”
“她这样儿有多久了?”我握起一只疲软而肉鼓鼓的手,寻找她的脉搏。脉相倒挺显著,平缓而不失力度。
“哦,有两天了,这次。”考登小姐开始显得很关切,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她的病人的脸,“她这个样子一般起码会有一个礼拜——最久的一次是十三天。”
我放慢了动作——尽管坎贝尔小姐似乎不太可能受到惊吓——开始对她毫不抗拒的身体做一些检查,同时继续向她的护理人员问了些问题。玛格丽特·坎贝尔小姐三十七岁了,考登小姐向我介绍,她是阿奇博尔德·坎贝尔牧师唯一的亲人,自从他们的父母二十年前去世后,他俩就一直相依为命。
“平时有什么事情会引起她这么发呆,你知道吗?”
考登小姐摇摇头:“说不清,夫人。好像也没什么。前一分钟她还在东张西望,说着话,笑着,吃着她的晚餐,跟平常一样甜美得像个小孩,下一分钟——噗一下子!”她打了个响指,接着,俯身向前,戏剧性地在坎贝尔小姐的鼻子底下故意又打了一个。
“瞧,”她说,“就是六个大男人吹着喇叭从这屋里横穿过去,她都注意不到。”
我几乎可以肯定坎贝尔小姐的问题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但我还是给她做了个完整的全身检查——至少,在无须为这瘫软而笨拙的病人宽衣的情况下,算足够完整了。
“不过最糟糕的是她发完愣以后。”我跪在地上检查坎贝尔小姐的足底反射,考登小姐蹲下来告诉我说。那双脱去鞋袜的脚闻起来有点湿腐的味道。
我用指甲依次在她两个脚底重重地滑过,观察她是否有巴宾斯基反射,用以诊断脑部病变。她没有。她的脚趾受到刺激后很正常地屈曲了起来。
“之后会怎样?牧师说她会尖叫?”我站了起来,“你能给我一支点燃的蜡烛吗?”
“哦,没错,尖叫,”考登小姐连忙就着炉火点亮了一支长蜡烛,“她叫得可吓人呢,一直不停地叫到累垮了为止。然后她就会睡下——一直睡啊睡——睡到一觉醒来便跟啥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醒来就什么都好了?”我一边问,一边在离病人眼前几寸远的地方慢慢地来回晃动烛火。火焰靠近时,她的瞳孔会自动收缩,而虹膜则一动不动,无视火焰的运行。我感到手痒痒的,好想握住眼底镜结实的手柄,仔细看一看她的视网膜,无奈却没有如此的好运。
“嗯,也不是都好了。”考登小姐慢条斯理地说。我面向病人转身看着她,她耸耸肩,亚麻衣衫之下,她厚实的肩膀显得很有力。
“她脑瓜子傻傻的,小可怜,”她就事论事地说,“快二十年了,一直这个样儿。”
“你不会一直照顾了她这么久了吧?”
“哦,没有。坎贝尔先生从前住本泰兰的时候找了个女人照顾她,可她不年轻了,没想要离开家。所以啰,当牧师决定接受传教士协会的工作,带他妹妹一起去西印度群岛时——他便贴出广告为妹妹找一个愿意旅行、强壮又本分的女人做贴身使女……这么着,我就来啦。”考登小姐冲我一笑,似在炫耀她的美德,露出了中间有缝的门牙。
“西印度群岛?他准备带坎贝尔小姐坐船去那儿?”我不无震惊。就我对航海旅行的条件的了解,我明白如此的航程对一个健康的女人来说都是相当的考验,何况这个女人——不过转念一想,考虑到各方面因素,玛格丽特·坎贝尔兴许比一个正常的女子更能经受如此的考验——至少在她的恍惚状态之下。
“他觉得气候的改变也许对她有好处,”考登小姐解释说,“带她离开苏格兰和所有那些可怕的回忆。要我说吧,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什么可怕的回忆?”我问。从考登小姐眼里的光芒我看得出她很想告诉我。这时候我已做完了检查,结论是,除了缺乏运动和不良的饮食,坎贝尔小姐在生理上几乎没有问题。不过她的经历说不定能为治疗找到头绪。
“唉,”她开始讲起故事来,一边怯怯地移向桌边,桌上的托盘里摆着一瓶酒和几个杯子,“那也是蒂莉·罗森跟我讲的,她就是以前一直照顾坎贝尔小姐的人。不过她跟我发誓那都是真的,她可是个虔诚的女人。您要不要来点儿甘露酒,夫人?牧师慷慨地准备了招待您的。”
屋里唯一的座椅被坎贝尔小姐占了,我和考登小姐于是不太雅观地坐到床上,肩并肩地面对着眼前那静默的身影,嘬着黑莓甘露酒,她给我讲起玛格丽特·坎贝尔的故事。
玛格丽特·坎贝尔出生在本泰兰,离爱丁堡不到五里路的福斯湾对岸。一七四五年,查尔斯·斯图亚特开进爱丁堡准备重新夺取他父亲的王位的那年,她十七岁。
“她父亲是保皇党的,当然,而她哥哥在政府军团当兵,正行军北上去平定邪恶的叛党。”考登小姐抿了一小口酒,慢慢地品味着,“可玛格丽特小姐却不同,她追随的可是美王子,还有他的高地战士们。”
尤其是其中的一位高地战士,虽然考登小姐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他一定是一个好小伙儿,因为玛格丽特小姐偷跑着离开家去与他相会,并带给了他所有她从父亲与朋友们的交谈中,从哥哥的家信中搜集到的林林总总的情报。
随之而来的是福尔柯克,一场代价昂贵的胜利,以及之后的撤退。谣传王子的军队逃离到了北方,所有人都深信他们的逃亡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谣言之下,绝望的玛格丽特小姐在深夜里离家出走,顶着早春三月的寒冷,只身去寻找她的爱人。
接下来的故事有点儿模糊——不知是她找到了她的男人却被拒之门外呢,还是她没能及时找到他,从而不得已地从卡洛登沼地打了回票——不管怎样,她开始往回赶路,就在战役的第二天,她落入了一拨英国兵手里。
“太可怕了,他们对她干出的事情,”考登小姐说着压低了嗓音,似乎坐在椅子上的身影能听见她的话,“可怕啊!”那伙追击卡洛登逃亡者的英军,被猎杀的欲望蒙住了眼睛,竟没有停下来询问她的姓名和家族的党派,他们仅从她的口音推断她是苏格兰人,而这一点就足够了。
事后她被不顾死活地扔在一条冰冻的水沟里,碰巧附近有一家焊锅匠人为躲避英军正藏身于荆棘丛中,才这把她给救了。
“我忍不住总想,要是她没得救该多好,虽然作为基督徒这么说太不厚道,”考登小姐小声说,“否则的话,这可怜的小羊羔儿早已撇开凡尘,快乐地去见上帝了。可现在——”她粗笨地指了指那安静的人儿,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玛格丽特活了下来,却成了哑巴。恢复了一些之后,尽管不会说话,她开始跟随焊锅匠一行向南迁徙,躲过了卡洛登之后遍及高地的大洗劫。有一天,焊锅匠们在一家小酒馆的院子里唱歌卖艺,举着铁罐收取铜钱的她终于遇到了她的哥哥,后者正随坎贝尔军团回爱丁堡营地,恰巧停在此地歇息。
“他俩相互都认出了对方,重逢的惊喜让她找回了失去的声音,可怜的人儿却没有找回失去的心智。他自然带她回到了家中,可她却永远像是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早在她遇见那个高地人之前。后来她父亲得流行感冒死了,蒂莉·罗森说,她母亲看不下去她那可怜的样子,也死了。不过没准她也是得的流行感冒,那年这病闹得挺凶。”
这整件事儿让阿奇博尔德·坎贝尔对苏格兰高地人和英国军队都种下了深深的仇恨。他辞去了军团的职务,双亲的离世使他几乎可算是衣食无忧,却也逼他独自承担起照顾身受重创的妹妹的职责。
“他没法子结婚,”考登小姐解释道,“有她——”一边朝炉火那边点点头,“绑在一块儿,哪个女人还会要他?”
在艰难的日子里,他转向上帝,成了一名牧师。既不能扔下妹妹,也不想同她一起被本泰兰的家族房产困住了手脚,于是他买了一辆马车,雇了个女人来照顾玛格丽特,便开始向周围的农村做短途的布道旅行,常常带着她一起。
他的布道事业很成功,而今年,长老会传道会请他去西印度群岛,那将成为他迄今为止最远的征程,他的任务将包括在巴巴多斯和牙买加殖民地组织教会和任命长老。他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于是他变卖了本泰兰的家族房产,带着妹妹移居爱丁堡,在此为远行做些准备。
我又看了一眼火炉前的那个身影,壁炉里涌出的热气在她的脚边轻轻掀动着她的裙摆,除了这小小的动静,她与一尊雕像并无二致。
“嗯,”我叹了口气说,“恐怕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我可以开个处方——药方,我是说——拿去药房让他们先配起来,你们过后去取。”
这些药即使无益,也不会有害,我心想,一边把药方的成分一一抄写下来。甘菊、啤酒花、芸香、艾菊、马鞭草,外加足量的薄荷,调制为一帖安神的补剂。玫瑰果泡茶,有助于调节我所观察到的轻微的营养不良——其表现为牙龈松软出血,以及面部浮肿。
“一旦你们到了印度群岛,”我把方子递给考登小姐,“一定要多给她吃水果——特别是橙子、葡萄柚和柠檬。你自己也一样。”我补充了最后一句,引得那女仆宽大的脸上掠过一片厚重的疑云。我猜她平时就不吃任何蔬果,除了偶尔的洋葱和土豆以及她每日的麦片粥。
坎贝尔牧师没有回来,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等他。对坎贝尔小姐道了别,我打开卧房的门,发现小伊恩就站在门口。
“哦!”他吓了一跳,“我正要来找您呢,舅妈。马上要三点半了,詹米舅舅说的——”
“詹米?”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喊,喊声来自炉火前的椅子上。
我和考登小姐一同转身一看,惊见坎贝尔小姐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依旧大大的眼睛此时有了焦点。她注视着门口,待小伊恩刚踏前一步,坎贝尔小姐立刻尖声大叫起来。
同坎贝尔小姐会面完毕,惊魂未定的我和小伊恩心存感激地回到了妓院的庇护所。布鲁诺平静地把我们招呼进了后厅,只见詹米和菲格斯正在那儿谈得起劲。
“不错,我们是不信任珀西瓦尔爵士,”菲格斯说着,“可现在的情形之下,他干吗要把埋伏的事情告诉你呢,如果埋伏不会确实发生的话?”
“见鬼,我怎么晓得。”詹米老实地说,一边仰头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们可以推断征税官确实打算搞伏击。两天后,他说的。那就是马伦海湾了。”见我和伊恩进屋,他欠欠身,招呼我们坐下。
“就是巴尔卡雷斯山脚下的岩石吧?”菲格斯问。
詹米沉思着皱起了眉头,右手两个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敲着桌面。
“不,”最后他说道,“咱们去阿布罗斯。修道院山下的那个小海湾。更保险点儿,怎么样?”
“那好。”菲格斯把吃了一半的燕麦饼往前一推,站了起来,“我通知下去,大人,阿布罗斯,四天之后。”说完他朝我点头致意,把斗篷往肩上一披,径直走了出去。
“是走私吗,舅舅?”小伊恩急切地问,“有法国渔船会来?”他拿起一块燕麦饼咬了一口,碎屑掉了一桌子。
詹米仍然若有所思,但马上回过神瞪了他外甥一眼:“是的。而你呢,小伊恩,别多管闲事。”
“可我能帮忙的呀!”小伙子抗议道,“您总需要有人牵骡子吧!”
“昨天你爸不是刚跟你我讲好了吗,小伊恩?”詹米抬了抬眉毛,“天哪,你记性真是糟糕啊,小子!”
伊恩显得有点儿窘迫,拿起又一个燕麦饼,掩盖起他的困惑。见他一时没作声,我连忙趁机问我的问题。
“你准备去阿布罗斯会一艘走私烈酒的法国船?”我问,“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珀西瓦尔爵士刚警告过你?”
詹米仍旧抬着一边的眉毛看着我,但听口气足够耐心。
“不。珀西瓦尔爵士警告我说两天后的会合暴露了。那是马伦海湾的计划。不过我与杰拉德和他的船长们有约在先。如果一次会合出于任何原因失败了,渔船将离开海岸线准备第二天晚上再度靠岸——但是在另一处不同的地点。而如果第二次仍不成功,则有第三个后备计划。”
“但如果珀西瓦尔爵士知道了第一个会合计划,他难道不会也知道其他那两个吗?”我坚持问道。
詹米摇摇头,倒了一杯葡萄酒。他朝我使了个眼色,问我要不要也来点儿,见我摇头,便自个儿抿了一口。
“不,”他答道,“会合的地点安排每次是三个一组,只有我和杰拉德两人知道,他把密封的邮件寄到珍妮这里。一旦我读完信息便立即焚毁。帮忙接船的兄弟当然都知道第一个地点——我猜其中的一个也许走漏了风声,”他皱起眉头看看他的杯子,“但没有人知道——连菲格斯都不知道——那其他两个地点,除非我们需要动用其中的某一个。真有这个需要时,所有的人都晓得要守口如瓶。”
“那就肯定是安全的了,舅舅!”小伊恩急切地说,“让我去吧!我一定待在后头,不会碍手碍脚的。”他许诺道。
詹米半信半疑地看看他的外甥。“哎,那好,”他说,“你跟我去阿布罗斯,但你和你舅妈要待在修道院山坡上那个大路边的旅馆里,直到我们收工。之后我得带这小子回拉里堡,克莱尔,”他向我解释说,“尽量争取跟他爸妈和解。”那天早上他爸伊恩在詹米和小伊恩赶到前就离开了哈利迪旅店,没留下任何消息,想必是回拉里堡去了。“你不介意这么赶路吧?你才从因弗内斯过来,按说我不该这么要求的——”我们四目相对,他狡黠地一笑,“但我非得尽快把他送回家去。”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向他保证,“能再见到詹妮和全家人真是太好了。”
“可是,舅舅——”小伊恩脱口而出,“那个——”
“闭嘴!”詹米训斥说,“你小子别再多嘴了。到此为止,嗯?”
小伊恩显得有点受伤,不过他又抓过一块燕麦饼,夸张地塞进嘴里,用以表明他决意不再出声的打算。
詹米放下了架子,对我一笑。“好,你去疯女人家看得怎么样了?”
“非常有意思,”我说,“詹米,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坎贝尔的女人?”
“可能不到三四百个吧,”他宽宽的嘴唇上笑容一闪,“你说的是哪个坎贝尔?”
“有这么几个,”我对他转述了奈莉·考登讲的关于阿奇博尔德·坎贝尔和他的妹妹的故事。
他听着连连摇头叹息。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真的老了,紧绷的脸上布满了回忆的皱纹。
“我听到过的卡洛登后的故事当中,这还不是最惨的呢,”他说,“不过我不觉得——等等,”他停下来看看我,眯起眼回忆着,“玛格丽特·坎贝尔。玛格丽特,她不会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吧——差不多是小玛丽的个头?棕色的头发柔软得就像雀鸟的羽毛,脸蛋儿生得非常甜美,是她吗?”
“二十年前多半是的,”我回想着那静坐在火炉前的肥胖的身影,“怎么,你真的认识她?”
“哎,我想是的。”他沉思的眉头紧皱着,出神地看着桌面,手指头滑过散落的饼屑,胡乱地画着一条线,“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尤恩·卡梅隆的小情人。你记得尤恩吗?”
“当然。”尤恩是个高大而英俊的开心果,曾经在荷里路德与詹米共事,搜集梳理各种来自英格兰的情报。“后来尤恩怎么了?还是,我不该问?”我看见阴云笼上詹米的脸庞。
“被英国人枪决了,”他静静地回答道,“卡洛登过后两天。”他合上双眼,稍过片刻睁开眼时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好了,上帝保佑阿奇·坎贝尔牧师吧。起义的时候我听说过他,有一两次。他是个勇猛的武士,他们都说,非常勇敢——我想他现在也需要有这个勇气,可怜的人啊。”他安静地坐了许久,然后很坚决地站了起来。
“好吧,离开爱丁堡之前我们还有好多要做的。伊恩,去楼上桌子上找到一份印刷店顾客的名单,拿下来给我。我会勾出那些订单没有完成的部分给你,你必须走访每一家,把欠款还给他们。除非他们愿意等我找到新的店面,添上新的存货——不过那得要等上两个月呢,你告诉他们。”
他拍了拍自己的外衣,有什么东西在叮当作响。
“好在保险费能还清欠着顾客的钱,还会有点儿富余。说到这儿——”他转过头对我一笑,“你的任务,外乡人,是去找个裁缝在两天时间里给你做条像样的长裙。我想达夫妮也得要回她的裙子了,我可不能把你光着身子带回拉里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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