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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楼

“威洛比先生是谁?”我问他,我们走到卡法克斯巷的拱门底下停了停,探头向外望着那鹅卵石铺就的道路。“呃……他是我的一个合伙人,”詹米回答,小心地看了看我,“最好把你的兜帽儿戴起来,看这倾盆大雨。”
雨确实下得挺大。瓢泼的雨水从头顶的拱门上倾泻而下,汩汩地流进阴沟,把街上的污水和垃圾一洗而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湿润而清新的空气,兴奋不已地享受着这夜晚的狂野气息,享受着身边高大而强健有力的詹米。我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今后的人生还有多少未知似乎都已不再重要。我感到无所畏惧而坚不可摧。
我抓过他的手捏了一下,他低头冲我一笑,捏了捏我的手作为回答。
“咱们去哪儿?”
“去世界尽头。”雨声轰响着让交谈难以继续。詹米二话不说地扶着我的臂弯穿过了鹅卵石街道,接着,我们冲下了皇家一英里的陡坡。
所幸的是,那家名叫世界尽头的酒馆就在不到一百码的前方。当我们弯腰钻过低矮的门楣走进酒馆狭小的门厅时,我身上的斗篷只有肩膀上淋湿了一点儿,尽管雨下得很大。
大厅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很温暖,比起外面的风暴是个非常舒适的庇护所。除了沿着墙边的凳子上坐了几个女人以外,这里大多数的客人都是男性。间或看得见一两个衣着得体的商人,但在这个时间,绝大多数有家可归的男人都已回家。此时酒馆里无外乎是些当兵的、混码头的、做苦力的和学生意的,外加个把零散的酒鬼。
我们的出现颇引起了些注意,四下里传来了招呼的叫喊,长桌上的人们推搡着要让出位子来。显然,詹米是世界尽头的熟客。一些好奇的目光向我投来,但没有人说什么。我仍旧把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跟着詹米穿过了酒馆的人堆。
“不用了,小姐,我们待不久,”一个年轻的女招待迎上前来,殷勤地微笑着,他答道,“我是来找他的。”
姑娘眼睛一翻:“哦,是吗?来得可不早啊!我妈把他放楼下了。”
“哎,我是晚了,”詹米抱歉地说,“我有……生意给耽误了。”
姑娘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转眼耸了耸肩朝詹米展开了她的酒窝。
“喔,没问题,先生。哈利给他送了一壶白兰地,后来我们就没再听见他的动静了。”
“白兰地,嗯?”詹米无可奈何地问,“他还醒着吧?”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皮质的口袋,掏出几个硬币放到姑娘伸出的手里。
“我想是的,”她藏好了硬币欣然回答,“我刚刚听见他唱歌来着。谢谢了,先生!”
詹米点点头,弯腰钻过屋后的门楣,示意我进去。酒吧间大厅背后是个小小的拱顶厨房,火炉上煨着一大锅貌似炖牡蛎的东西,香味扑鼻,我闻着香味流起了口水。我希望我们与威洛比先生的生意能在晚饭桌上洽谈。
一个穿着肮脏的衣裙的胖女人跪在火炉边,往里面扔着柴火。她抬头冲詹米点了点头,没有起身。
他举手作答,一边走向角落里的一扇小木门,抬起门闩把门开向了一道黑乎乎的下行楼梯,通向地下深处。远处楼下闪过一道亮光,仿佛酒馆底下有精灵们在挖掘钻石。
詹米的肩膀把狭窄的楼道挤得满满的,遮住了我的视线。当他踏入楼下开敞的空间,我才看见一排粗壮的橡木椽子,接着是一排巨大的酒桶,沿着石墙的一侧,摆放在一排栏杆顶上架着的长长的木板上。
只有一把火炬点在楼梯底端,酒窖里阴影重重,深处那洞穴一般的空间显得破旧不堪。除了楼上酒吧里传来的沉闷的喧哗,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什么歌声。
“你肯定他在这底下?”我弯腰朝酒桶下的空隙瞥了一眼,怀疑那嗜酒的威洛比先生会不会喝多了白兰地,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睡上一觉。
“哦,是啊,”詹米的声音严肃中带着无奈,“我想那小家伙是躲起来了。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在公共场合喝酒。”
我听了抬起眉毛,但他只是咕哝着朝阴影里走去。这酒窖很长,他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了,只听见黑暗中他小心翼翼的响动。我停留在楼梯口火把的光环里,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四周。
除了那排酒桶,屋子当中还堆着几个木箱,靠着一堵大约五尺高的奇怪的墙,这堵墙单独竖立在酒窖的地面上,向黑暗处延伸过去。
二十年前,当我们与查尔斯王子殿下一同投宿爱丁堡时,我确实曾听说过这家酒馆有如此一景,但由于种种原因从未目睹。这堵墙最初为爱丁堡的创始人在一五一三年灾难性的弗洛登原野战役之后建造的围墙。当他们不失公正地断言,与南方的英格兰人往来永远不会有好处,于是便有了这座城墙,既划定了城市的边界,又界定了苏格兰文明世界的尽头。此地因而被称作“世界尽头”,而老苏格兰人的这番一厢情愿也造就了城墙遗址上历经数代更迭而始终未改其名的酒馆。
“该死的小家伙,”詹米走出阴影,发梢上粘着蜘蛛网,眉头紧蹙,“他肯定在墙后面。”
他一边转过身,一边用双手捂着嘴叫喊了起来。那是一种连盖尔语都不像的、莫名其妙的奇怪语言。我怀疑地掏了掏耳朵,不清楚穿越石阵是否使我的听觉发生了错乱。
眼角有什么动静一掠而过,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鲜艳的蓝色物体飞过古城墙上方,正好砸在詹米的肩胛骨之间。
一声可怕的巨响,他倒在酒窖的地上,我一个箭步冲到他身旁。
“詹米!你没事儿吧?”
他趴在那儿说了一连串的盖尔语粗话,才慢慢地坐起身来,一手揉着自己斜敲在石板地上的额头。这时候,那团蓝色的东西变形为一个非常矮小的东方人,高兴地咯咯咯笑个不停,黄色的圆脸儿闪耀着欣喜和白兰地的光泽。
“你是威洛比先生,我想?”我询问眼前这奇异人物,同时小心防备着他会使出更多的把戏。
他好像听出了自己的名字,咧开嘴笑着冲我猛地点了点头,眼睛眯成了闪光的细缝。他指着自己用汉语说了些什么,然后跃入空中飞快地连翻了好几个后空翻,最后蹦着站起身,满脸胜利的光芒。
“见鬼的跳蚤。”詹米爬起来,小心地在外衣上擦了擦自己磨破了皮的手心,一把拽起那东方人的领子,把他当空提了起来。
“好啦,”他把那小个子放到楼梯上,用力戳戳他的后背说,“咱们该走了,快点儿。”那蓝衣服的瘦小身影应声瘫软下来,像一袋子待洗的衣服似的倒在台阶上。
“他没喝醉的时候还行,”詹米抱歉地向我解释,一边把东方人举到一侧的肩膀上,“不过他真的不该喝白兰地的。实在是个可怕的酒鬼。”
“这个我看见了。你倒是怎么搞到他的?”我着了迷似的跟着詹米上了楼梯,威洛比先生的辫子衬着詹米的灰色羊毛毡斗篷,像个节拍器一般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是在码头。”他正要继续解释,头顶的门打开了,迎接我们回到酒馆的厨房。粗壮的老板娘见我们走了过来,气鼓鼓的一脸不满。
“好,马尔科姆先生,”她皱着眉说开了,“您很明白我欢迎您来这儿,您也得明白我不是个爱挑剔的女人,开个酒馆儿老爱挑剔可不方便。不过,我也告诉过您的,您那个小黄脸男人可不是——”
“哎,您是提过,帕特森夫人,”詹米打断了她,一边从口袋里挖出一枚硬币,一鞠躬递给了胖胖的老板娘,“您的容忍令我非常感激。这事儿不会再发生了。我希望。”他低声地补充了一句,向帕特森夫人又鞠了一躬,便弯腰钻过那矮门楣走进了酒馆大厅。
再次走进大厅,我们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不过这次的影响是负面的。人们有的默不作声,有的压低了声音咕哝着我们几乎都听得见的诅咒。我猜想威洛比先生兴许不是这家酒馆最招人待见的顾客。
詹米侧身穿过人群,让道的人们很勉为其难。我全力紧跟其后,努力不去正视任何人的眼睛,努力屏住呼吸。对于尚未适应十八世纪恶劣的卫生条件的我,不堪忍受如此狭窄的空间里许久未清洗的躯体所散发出的恶臭。
快走到门口时,我们还是遇上了麻烦,麻烦的化身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年轻女人,身上的衣裙比老板娘母女朴实的素色打扮略显花哨,领口则更低一点儿,她的主要职业不难猜到。我们刚走出厨房的时候,她正与几个学徒工小伙子沉浸在打情骂俏之中,当我们走过他们身边,她一抬起眼,便立即尖叫着跳了起来,同时还把一杯麦芽酒打翻在地。
“就是他!”她摇摆着手指惊叫着指向詹米,“那个下流的恶魔!”她的双眼似乎一时难以聚焦,我估计她打翻的已不是今晚的头一杯了,虽然此时还不晚。
她的同伴们好奇地盯着詹米,尤其当那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用手指当空指着戳着,像在指挥合唱班似的。“他!就是我告诉你们的那个下流的小痞子——对我做出那种恶心事儿的家伙!”
我跟其余的人一起好奇地看着詹米,但很快地,和大伙儿一样地意识到,年轻女子这番话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他背上的人。
“你这下流的恶魔!”她冲着威洛比先生蓝色丝绸裤子的屁股底下叫喊着,“好色鬼!鼻涕虫!”
眼见着姑娘如此难过,她的同伴们激动起来,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握紧了拳头站起身,靠在桌边,满眼闪烁着麦酒和暴怒。
“就是他,啊?要我替你揍他一顿吗,玛吉?”
“可别冒这个险,小伙子,”詹米简短地提醒他,挪挪肩上的重负,调整好重心,“你喝你的,我们这就离开。”
“哦,是吗?你是给这小跳蚤拉皮条的吧?”年轻人粗俗地冷笑了一声,满脸潮红地转向我这儿,“至少你的这个婊子不是个黄脸——咱们来瞧瞧她咋样。”他动手动脚地扯起了我的斗篷,露出那件杰西卡·古登伯格胸衣低低的领口。
“看着白里透红的,”他的同伴不失赞许地评论道,“敢情她上上下下是不是都这样?”我来不及躲闪,他已经朝我的胸衣动起手来,抓住了蕾丝花边的边缘。那不堪一击的料子并非为十八世纪生活的严苛要求所设计,从侧面被撕坏了一半,一下子暴露出很多的白里透红。
“放手,你这婊子养的!”詹米靠过来,眼里闪着怒火,空着的一手握紧了拳头威胁道。
“骂谁呢,你这细脚伶仃的自大狂?”前面那个年轻人接口,没能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他跳上桌,直扑向詹米,不料詹米灵巧地一闪,弄得他一个嘴啃泥,摔在了墙上。
詹米一个大步迈向那桌子,对着另一个学徒工的脑袋猛地打了一拳,打松了那小子的下巴,瞬时抓过我的手把我拉出了大门。
“快点儿!”他哼哼着说,移了移威洛比先生那滑溜溜的身体,稳稳地抓紧了,“他们立刻就会追上来!”
的确如此。叫喊声传来,酒馆里涌出更多哄闹的人,顿时充斥了我们身后的大街。詹米见到第一个出口便立即拐出皇家一英里,我们冲进一条幽暗的窄巷,一路上飞溅起泥浆和各色来历不明的污水,钻过一道拱门,顺着另一条蜿蜒的小巷奔驰而下,仿佛潜入了爱丁堡的九曲羊肠。耳边闪过一堵堵漆黑的石墙,一扇扇破落的木门,最终一拐弯进到一个小小的庭院,我们才得以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他……到底……做了什么?”我喘息着问道,实在想象不出瘦小的威洛比先生能对刚才的玛吉那般壮硕的小丫头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看上去她完全可以把他像个苍蝇一样摁死。
“嗯,你知道,那全都跟脚有关。”詹米瞥了一眼威洛比先生,解释说,一脸无可奈何的郁闷。
“脚?”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威洛比先生整齐的微型小脚,穿着一双布底的黑缎子鞋。
“不是他的,”詹米见状继续解释道,“是女人的脚。”
“什么女人?”我问。
“嗯,迄今为止,仅限于妓女而已,”说着他朝拱门方向望去,寻找尾随的人群,“不过你也说不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尝试。没法儿说,”他简单地总结道,“他是个异教徒。”
“我明白了,”我嘴里这么说,其实根本没明白,“是什么——”
“他们在那儿!”小巷尽头的一声大喊打断了我的问题。
“见鬼,我以为他们已经作罢了。快,这边!”
我们又跑了起来,顺着一条小巷回到皇家一英里,下坡没几步路又拐进了一条窄巷。我能听见身后大街上的呼喊,而詹米抓着我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拽进一个门洞,院里满是木桶、包裹和板条箱。他紧张地环顾了四周,便把瘫软的威洛比先生塞进一个装着垃圾的大桶。稍事犹豫,他扔了块帆布掩盖住了威洛比的脑袋,又立刻拖着我躲到一辆载满木箱的板车后头,一把将我拉到地上,蹲在他的身旁。
经过这非同寻常的折腾,我气喘吁吁,心脏被恐惧刺激得怦怦直跳。冷风加上运动令詹米脸色通红,头发七上八下地竖着,但他的呼吸却平稳得很。
“你老做这种事儿吗?”我问他,一手按住胸口,徒劳地想要放慢自己的心跳。
“也没有。”他答道,一边警惕地越过板车窥探着追击者。
隐约间有奔跑的脚步声回响起来,又渐渐消失,随后一切便安静了,只剩滴答的雨水不断打在我们头顶的木箱上。
“他们跑远了。不过咱们最好再待会儿,以防万一。”他搬了个木箱下来让我坐,又给自己也弄了一个,叹着气坐了下来,一手撩开面前散落的头发。
他冲我歪嘴一笑:“对不起,外乡人。我没想到会这么……”
“波澜起伏?”我替他说完,回应了他一个微笑,掏出手帕擦去自己鼻尖上的一滴水珠。“没关系,”我瞟了瞟那只大木桶,其中的震动和摩挲的声响意味着威洛比先生正多多少少在恢复清醒。“呃……关于脚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他喜欢喝酒,你是知道的,”他一边解释,一边瞅着那个隐藏着他的合伙人的大木桶,“一旦多喝两口,他就会谈起女人的脚,以及他想要对它们做出的种种可怕的事情。”
“对一只脚究竟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我非常好奇,“那显然没有多少可能性吧。”
“不,可能性多着呢,”詹米严肃地说,“不过,我可不想在大街上谈这些。”
我们背后的木桶深处传出几声模糊的抑扬顿挫。那是一种音调上本来就有很多高低起伏的语言,我说不清,可还是觉得威洛比先生是在问什么问题。
“闭嘴,你这小蛆虫!”詹米粗鲁地回答,“再多嘴,我立马一脚踩你脸上,看你还喜不喜欢!”木桶里传出一阵尖锐的傻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想要什么人在他脸上走路?”我问。
“是的,要的就是你。”詹米干脆地回答,对我愧疚地耸耸肩,脸颊上的红色又深了一层,“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是谁。”
“他会说英语吗?”
“哦,会一点儿吧,不过没多少人能听懂他说的英语。我多半儿就跟他说汉语。”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你会说汉语?”
他耸耸肩,歪着头微微一笑:“嗯,我说的汉语大约就跟威洛比先生说的英语差不多,不过嘛,在跟谁聊天的问题上他也没那么多选择,所以就只好将就我了。”
我的心脏似乎已恢复了正常,我仰靠在板车上,把兜帽往前拉了拉,好遮挡住细雨。
“他怎么会叫威洛比的呢,这么个名字?”我问。对威洛比先生我确实很好奇,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一个斯斯文文的爱丁堡印刷商与他又是什么关系,然而,有一种顾虑阻挡着我去刺探詹米的生活。方才起死回生——或者说,从那与死境无异的地界归来——我实在无法去当场质问他生活中的所有细节。
詹米用手擦了一下鼻子:“哎,那个,只是因为他的真名叫‘倚天宙’,背靠着天堂的意思,据他所说。”
“太难念了?对此地的苏格兰人来讲?”我了解大部分苏格兰人狭隘的天性,他们若不愿接触陌生的异国语言,我丝毫不会吃惊。詹米的语言天赋着实是一个基因学的特例。
他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初降的夜幕下熠熠闪光。“嗯,也不是那个,不全是。只是,你要把他的名字说走样了一丁点儿,就非常像盖尔语里的一句粗话。我想,威洛比可能更好用些。”
“是这样。”既然如此,我心想,我不应该再去问那不雅的盖尔语是什么了。我转过头向身后望了一眼,那海岸的方向似乎已再无人影。
詹米见状站了起来,点点头:“是的,我们可以走了。那群小家伙这会儿早该回到酒馆了。”
“我们回印刷店的路上不会经过世界尽头吗?”我疑虑地问,“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跌跌撞撞地折回爱丁堡藏污纳垢的后街窄巷,委实不是个好主意。
“啊……不用。我们不回印刷店了。”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神情里仿佛透着一丝保留。或许他在城里还有另一处住所?想到这个可能,我感觉心头有些空落。印刷店的楼上,很明显是一间苦行僧的小屋,但他会不会还拥有一所别苑——和家室?在印刷店里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了最基本的信息,我根本无从知晓他二十年来的所有经历,抑或是他眼下所从事的一切。
然而,见到我他分明很高兴——最起码可以这么说。也许他此时若有所思的愁绪只不过源于他醉酒的合伙人,而不是我。
他弯下腰,对着木桶里说了些带着苏格兰腔的汉语。这是我一辈子听见过的最古怪的声音,像极了风笛调音时发出的尖锐声响,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兴致盎然地玩味着他的表演。
不管他说了什么,威洛比先生都回之以滔滔不绝,外加时不时的痴笑和鼻息。最后,瘦小的威洛比先生从桶里爬了出来,远处巷子里的马灯勾勒着他袖珍的体形。他轻盈地跳下,旋即拜倒在我的脚下。
对詹米所说的关于脚的奇闻还记忆犹新,我连忙退后了一步,而詹米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臂。
“啊,没关系,外乡人,”他说,“他不过是在为先前对你的不敬表示歉意。”
“哦,是这样。”我心存疑虑地望着威洛比先生,这时候他正朝着地面不停地说着些什么。茫然无措于得体的礼节,我俯下身,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显然此举并未冒犯他,他一跃而起,连连向我鞠躬行礼,直到詹米不耐烦地令他罢休,我们才终于启程朝皇家一英里进发。
詹米把我们领到一幢隐匿在小巷里的楼房,再下坡一丁点儿就是卡农盖特教堂,荷里路德宫大约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山坡之下。眺望着宫殿大门口的一盏盏马灯,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们曾随同查尔斯·斯图亚特在宫中住了将近五周,那是他短暂的革命生涯早期一段战绩辉煌的日子。詹米的舅舅——科拉姆·麦肯锡就死在那里。
詹米叩响了大门,门应声打开,所有的回忆随之散尽。一个小巧而优雅的黑发女人手持蜡烛站在门口,探头看着我们。见到詹米,她欢呼着把他迎进屋里,问候着吻了吻他的脸颊。我的五脏六腑顿时拧成了拳头,直到听他招呼她为“珍妮夫人”,我的心才放了下来。没有人会如此称呼自己的妻子——也不会这样称呼情妇吧,我希望。
然而,这个女人身上依然有些什么令我很不自在。她无疑是个法国人,尽管英语说得不错——这没什么奇怪,爱丁堡是个港口,也是个容纳百川的都会。她穿着厚重的丝绸,裁剪繁复,虽说阔绰有余,却也不失庄重,只是身上的胭脂香粉可比普通的苏格兰女人浓厚得多。而最令我不安的是她打量我的样子——眉头紧锁,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
“弗雷泽先生,”她抚摸着詹米的肩膀,亲密得令我十分厌恶,“我能不能跟您单独说两句?”
詹米把斗篷递给了走上前来的女仆,瞥了我一眼,立刻解读出了个中微妙。
“当然,珍妮夫人,”他恭敬地回答到,一边伸出手把我拉到跟前,“不过首先——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妻子,弗雷泽夫人。”
一时间我的心跳突然停止,待到重新恢复的时候,我可以肯定那小小门厅里每个人都能够清楚地听见。詹米的目光与我相遇,他微微一笑,握在我手臂上的指尖紧了紧。
“您的……妻子?”珍妮夫人的脸上显出一种我说不清是惊异还是恐惧的表情,“可是弗雷泽先生……您把她带来这里?刚刚我还在想……您带来个女人……唉,虽说是没有问题,但侮辱了我们自己的姑娘们也不好……可现在……带您妻子……”她张大了嘴,颇不雅观地露出了几颗腐烂的臼齿。不一会儿,她猛地摇了摇头,慌忙恢复了优雅的姿态,对我点点头,挤出亲切的问候:“晚上好……夫人。”
“也祝您晚上好。”我恭敬地回应道。
“我的房间准备好了吗,夫人?”詹米没有等她回答,便转身领着我上了楼梯,“我们准备在这儿过夜。”
他回头瞟了一眼跟着我们进来的威洛比先生,他一来便早已就地坐下,此刻身上正滴着雨水,小小的平板的脸上显出一种梦境般的表情。
“呃……?”詹米指着威洛比先生比了个询问的手势,向珍妮夫人抬了抬眉毛。她瞪着威洛比先生,仿佛不知他从何而来,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拍着手掌唤来了女仆。
“看看若西小姐有没有空,好吗,保利娜?”她指示道,“然后,拿点儿热水和干净的毛巾送去给弗雷泽先生和他的……夫人。”她吐出最后的两个字时,显出一种目瞪口呆的惊异,仿佛仍旧无法相信那是事实。
“哦,还有件事,夫人,如果您能好心地帮个忙,”詹米倚着栏杆,微笑地俯视着她,“我妻子需要一件干净的衣裙,出于很不幸的意外,她的衣服不能穿了。您能否在明早之前准备好?谢谢您,珍妮夫人。祝您晚安!”
跟随他走上四层盘折而上、通往小楼顶层的楼梯,我一声没吭,着实是忙于思考,而我脑海里一片混沌。酒馆里的小伙儿称他为“拉皮条的”,可那一定只是骂人的话吧——绝不可能。对于我所认识的詹米·弗雷泽来说,绝不可能,我纠正自己,望着眼前身着深灰色斜纹呢外衣的宽厚的肩膀。然而,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呢?
我不太清楚自己期待的是什么,但我们的房间很普通,窄小而干净——而回头一想,这又很不普通——屋里陈设着板凳、简单的床铺和抽屉柜,柜子上摆着脸盆、水壶和插着蜂蜡蜡烛的陶制烛台,詹米用带上楼来的一支长蜡烛点亮了房间。
他褪下淋湿的外衣,随意地扔到板凳上,往床上一坐便开始解开湿湿的鞋子。
“天哪,”他说,“饿死我了。希望厨子还没有睡。”
“詹米……”我说。
“把你的斗篷脱下来,外乡人,”见我仍站在门口,他说,“你都湿透了。”
“是。嗯……是的。”我咽下口水接着说,“只是……呃……詹米,为什么你在妓院里会有固定的房间?”我径直问道。
他有点尴尬地揉了揉下巴。“对不起,外乡人,”他说,“我知道我不该带你来这儿,可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里,能很快替你补好衣服,再弄点儿热的晚餐。而且,我还得给威洛比先生找个地方好让他别再惹麻烦,既然我们反正都得来这儿……唉——”他看了看那张床,“比起我在印刷店的小床,这儿要舒服多了。不过,也许这是个坏主意。我们可以走,如果你觉得不够——”
“我不在乎那个,”我打断他,“问题是——你为什么会在妓院里有个房间?你是不是这儿的常客,所以——”
“常客?”他抬起眉毛仰头看着我,“这儿?天哪,外乡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见鬼,我怎么知道,”我说,“所以我才问你呢。你准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他盯着自己穿着袜子的脚看了一会儿,脚指头在地板上动来动去。最后他抬起头,平静地回答说:“好吧。我不是珍妮的客人,不过她是我的客人——而且是个常客。她给我留这间房,是因为我忙生意时经常跑码头搞得很晚,需要随时能够吃上顿饭睡上一觉,并且需要不被打扰。这间房是我同她的交易的一部分。”
我一直屏住呼吸,听到这里,我松了半口气。“好吧,”我说,“那么我下一个问题恐怕该是,一个妓院的老板娘跟一个印刷商做的是哪门子交易?”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帮珍妮夫人印广告传单来着?不过立刻打消了那荒唐的想法。
“这个嘛,”他不紧不慢地说,“不。我想下一个问题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不是。”他一气呵成地跳下床,站到我面前,近得让我不得不抬起头才看得见他的脸。我突然非常想退后一步,但我没有,主要原因是根本没有空间让我后退。
“问题应该是,外乡人,你为什么要回来?”他说得很温柔。
“你竟然问得出这种问题!”我的手掌紧按住背后粗糙的木门,“该死的,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知道。”他那柔和的苏格兰口音显得很冷静,但即便在暗淡的烛光下,我仍能看见他敞开的衬衣领口里跃动的脉搏。
“你回来是想做回我的妻子,还是仅仅来告诉我女儿的消息?”似乎感觉到如此近的距离在压迫着我,他倏地转过身,走到窗前,窗户的百叶窗在风里吱吱作响。
“你是我孩子的母亲——就因为这个,我亏欠你,我的灵魂都是属于你的——是你让我知道我的生命并非徒劳无功——知道我的孩子安然无恙。”他转身面对着我,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
“你我曾是一体,外乡人,可自从我们分开,已经过了太久了。你有了你的生活——在那儿——而我的生活在这里。对我所经历的一切你都一无所知。你现在回来,是出于你的愿望吗,还是觉得是你的责任?”
我感到喉头一紧,但我依然正视着他的眼睛。
“我现在才回来,因为以前……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在卡洛登死了。”
他垂下眼睛看着窗台,拨弄起上面的一根木刺。
“哎,我明白了,”他轻声说道,“其实……我是想去死的。”他微笑着,却很认真地说,两眼注视着那根木刺,“我也很努力地争取了。”他又抬眼看了看我。
“你是怎么发现我没有死的呢?说到这个,你又是怎么找到我在哪儿的?”
“有人帮助了我。一个叫罗杰·韦克菲尔德的年轻的历史学家帮我找到了史料,是他发现了你在爱丁堡的踪迹。当我看见A.马尔科姆,我就知道……我想……那可能就是你。”我的回答显得很没有说服力,但是细节以后有的是时间说给他听。
“啊,是这样。所以你就来了。可……为什么呢?”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兴许是觉得有点儿窒息,抑或只是想要做些什么,他把玩起百叶窗上的闩子,把窗户打开了一半,湍急的水声和雨水清冷的气味顿时淹没了小屋。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不要我留下?”我终于开了口,“因为如果这样……我是说,我知道你有你现在的生活……也许你有……其他的牵绊……”异乎寻常敏锐的知觉使我即便在此时倾盆的大雨和胸中狂乱的心跳之上,仍能听见整幢楼里各种细小的动静。我偷偷地在裙子上擦了擦潮湿的掌心。
他从窗口转身惊诧地望着我。
“上帝啊!”他说,“不要你?”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睛亮得有些不自然。
“二十年了,我为你心如焚火,外乡人,”他柔声道,“你知不知道?耶稣啊!”轻风搅乱了他脸颊边的发丝,他不耐烦地把它们捋到后面。
“可我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男人了,二十年了,那还可能吗?”他别转身,无可奈何地挥着手,“你我间现在的了解都不如我们成婚的时候。”
“你要不要我离开?”我的耳边有浓稠的热血在澎湃。
“不!”他急切地冲向我,紧扼住我的肩头,我不由得朝后缩了回去。“不,”他放低声音,“我不要你走。我告诉过你了,我是认真的。可是……我必须要知道。”他把头俯向我,满脸是苦恼的困惑。
“你要不要我?”他耳语道,“外乡人,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为了你曾经认识的那个男人,孤注一掷地接受现在的我?”
我感到巨大的解脱席卷而来,其中掺杂着些许恐惧。这股浪潮从他紧抓着我肩膀的手中一直倾泻到我的脚尖,令我上上下下的关节酥软无力。
“你这么问也实在太晚了,”我说着,伸手上前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刚刚露头的粗糙的胡须在我的指尖上柔和得像干硬的长毛绒毯,“因为我已经孤注一掷地抛弃了一切。但无论你现在是谁,詹米·弗雷泽——是的。我愿意。我要你。”
烛火在他眼中泛着蓝色的光芒,他向我张开双手,我无言地走进了他的怀抱。我把脸颊枕在他的胸口,惊叹着拥他入怀的感觉,如此健硕,如此坚实,如此温暖。年复一年地渴望着一个无法触及的灵魂,如今他真真切切地在我怀中了。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手,非常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俯视着我,微微笑了笑说:“你有着魔鬼般的勇气,是吧?不过,你一向如此。”
我努力想回报他一个微笑,但嘴唇不由得颤抖起来。“那你呢?你怎么知道我又变成什么样儿了呢?二十年来我做了些什么你也一无所知。我可能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你都不知道!”
嘴上的笑意洋溢到了他的眼里,幽默点亮了他的目光:“这么说也不无可能。可你知不知道,外乡人——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在乎!”
我站在那儿又端详了他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挺起胸膛深深地叹了口气,搞得衣服上的针脚又脱了几个。
“我也不在乎。”
与他共处,要说害羞似乎有点儿荒唐,可我却害羞得很。一晚上的冒险经历加上他对我说的一切,着实打开了一道现实的断层——我们之相隔着二十个未曾共度的年头,而尚不可知的未来已经展开在眼前。此时我们来到一个可以重新相互了解的起点,一同去发现,是否我们依然是那两个曾一度存在于一体的人——是否我们还能够再次合二为一。
一记敲门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一个矮小的女仆端来个托盘,里面盛着我们的晚餐。她羞涩地朝我行了屈膝礼,对詹米笑了笑,熟练而迅速地将晚餐——冷切肉、热汤和温热的燕麦面包加牛油——摆放就绪,点起炉火,咕哝了一句“晚安”便离开了。
晚餐进行得很慢,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局限于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告诉了他我是怎样从纳敦巨岩走到因弗内斯,又用格雷厄姆先生和乔吉小少爷的故事把他逗得哈哈大笑。接着,他又给我讲了威洛比先生的故事,告诉我他是如何在本泰兰码头——爱丁堡附近的一个运输港口,发现了那个饿得半死又酩酊大醉地躺倒在一排酒桶之后的东方人。
我们几乎没有谈及我们自己,可我一边进餐却一边越发敏感地意识到他躯体上的存在,满眼只见他忙于斟酒、切肉的纤长的双手,那衬衣之下不时地扭转着的强健躯干,还有当他弯腰捡起掉落的餐巾时,那颈部和肩膀显露出的优雅线条。有一两次,我认为我看见他的眼光也同样地流连于我——是一种热切,又稍带犹豫——而每一次他都很快地挪开目光,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让我看出他的所见,以及他的感受。
晚餐结束时,我们的脑海里都只想着同样的一个念头。考虑到我们的所在,这点几乎无可逃避。一股夹杂着恐惧和期待的震颤掠过我的周身。
终于,他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愿意……”他停顿了一下,眉目间的潮红加深了一度,但他仍然看着我的眼睛,咽下口水,继续说道,“你愿意与我一同上床吗?我是说,”他连忙补充,“天很冷,我们又都淋了雨,而且——”
“而且这里也没有椅子,”我替他说完,“好的。”我抽出了握在他掌心的手,转身面向床铺,一种混合着兴奋和踌躇的奇特感受令我呼吸急促。
他很快地褪下了马裤与长袜,转而向我看过来。
“对不起,外乡人,我都没想到帮你解开绑带。”
看来帮女人宽衣解带并不是他常做的事,我不由自主地想道,嘴角于是泛起了微笑。
“那个嘛,其实不是绑带,”我嘀咕着,“但如果你能在后边那儿帮把手……”我把斗篷放到一边,背对着他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长裙的后背。
一阵困惑的沉默之后,我感到一个手指慢慢地滑下我的背脊。
“那是什么?”他显得很诧异。
“那叫拉链,”我笑着说,虽然他看不见我的笑容,“看到最上面那个小拉环了吗?只要捏住它,往下拉就是了。”
随着那悄然的滑动声,两道拉齿一分为二,那件杰西卡·古登伯格长裙所剩的残余垂落下来。我从袖子里抽出胳膊,让长裙重重地掉在脚边,趁自己还没有失去勇气,及时转过身来面向詹米。
他猛地朝后一退,被这突如其来的破蛹而出惊呆了。随后他眨了眨眼睛,怔怔地望着我。
我赤裸地站在他面前,只穿着鞋子、玫瑰丝长袜和吊袜带。一种压倒性的冲动让我想要把裙子重新抓起来,但我没有,只是挺直了背脊,抬起下巴,静静地等待着。
他一言不发,双眼随着脑袋轻微的移动在烛光下闪烁着,但他依然有本事把所有的思想悉数藏在那令人莫测的面具背后。
“见鬼,你就不能说点儿什么?”我终于质问道,声音并没有抖得特别厉害。
他张开嘴,却仍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慢慢地左右摇摆着脑袋。
“耶稣啊,”最后他耳语道,“克莱尔……你是我见过的最最美丽的女人。”
“你,”我用宣判的口气回答,“是老眼昏花了。多半是青光眼,你要得白内障还早了点。”
他听了哈哈大笑,略微有些颤抖,这时我看到他确实被蒙蔽了双眼——泪光在他眼里闪烁,虽然他正在微笑。他伸出手,使劲眨了眨眼睛。
“我的眼睛可跟老鹰一样尖锐,”他的口气同样坚决,“而且一贯如此。过来。”
我有些犹豫地拉住他的手,从地上衣裙勉强的庇护之中跨了出来。他温柔地拉近我,坐在床边让我站在他的两膝间,轻轻地在我的双乳之上各吻了一下,然后把头枕在中间,温热的呼吸触动着我裸露的肌肤。
“你的胸脯就像雪白的象牙。”他轻声说,“胸脯”一词显然带着苏格兰高地口音,那口音,每当他感动忘我之时,总会变得好重。他抬起手拢住了我一边的乳房,黝黑的手指反衬着我苍白的肤色。
“只要看见它们,如此丰满,如此圆润——基督啊,我可以永远把头枕在这里。可是,外乡人,能触摸到你……你那白色天鹅绒一样的皮肤,你的身体甜美而悠长的线条……”他停顿了一下,我能觉出他吞咽时喉头的肌肉在收紧,他的手慢慢地移动着,顺着我腰间和髋部的弧度,向着臀部和大腿起伏的曲线下行。
“敬爱的上帝啊,”他说,声音依然轻柔,“看着你,外乡人,我无法忍受不去触摸你。有你在身边,我怎么能够不想要你!”他抬起头,在我心口印下一个吻,接着,他让自己的手游走到我腹部平和的弧线,轻轻地描摹起那里,自从布丽安娜出生后留下的细小的印痕。
“你……不介意这些?”我犹豫地问道,一边用手指来回抚弄着自己的肚子。
他似乎有点可怜地抬起头笑了笑,迟疑片刻后,提起了自己衬衣的下摆。
“你介意吗?”他问。
那是一片从大腿中部几乎延伸到腹股沟的伤疤,长达八英寸的扭曲的白色组织。看到这个,我无法抑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跪倒在他跟前。
我紧抱住他的腿,把脸颊贴在上面,仿佛此时此刻我便能这样把他留住——正如同当年我无法如此留住他。我感到他缓慢而深沉的脉搏震荡在我手指之下的股动脉中——与眼前那盘曲着的伤疤里丑陋的沟沟壑壑无外乎一寸之隔。
“它没有吓坏你,没有让你恶心吗,外乡人?”他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问道。
我抬起头惊异地望着他:“当然没有!”
“哎,那好。”注视着我的目光,他伸手抚摸起我的小腹,“如果这是你经历了你自己的战斗留下的伤痕,外乡人,”他温柔地说,“那我也丝毫不会介意。”
他扶我起来坐到他身边的床上,靠过来亲吻了我。我踢掉了鞋子,蜷起双腿,透过他的衬衣感受着他身上的暖意。我摸索着找到了他领口的纽扣,解开了它。“我要看看你。”
“啊,没什么好看的,外乡人,”他犹疑地笑了一声,“不过不管是什么样子,它都是你的——如果你想要。”
他从头顶扯下衬衣扔到地上,然后躺倒下来,脑袋枕着手,把身体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并不清楚我期待着看见什么,而事实上,他的裸体确实令我没喘过气来。他依然那么高大,毫无疑问,体形依然那么漂亮,纤长的骨骼和精干的肌肉依然显得优雅而充满力量。烛光下,他仿佛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光芒。
他也变了,这很自然,但变化得很微妙,似乎是被放进了烤炉,一直烘焙到表面坚硬起来。他的肌肉和皮肤似乎都紧致了几分,更贴近他的骨骼,成为一个越发严密的整体。尽管他从不曾显得笨拙,但那种孩子气的松散感已尽数消退。
他的肤色比从前黑了,成为一种浅浅的金色,自上而下,从晒成古铜色的脸和脖子渐变成大腿深处映着蓝色血管的纯白。私处红褐色的毛发凶险地竖立成一丛,显而易见,他并没有说谎,他确实非常想要我。
我的目光与他相遇,他立刻歪了歪嘴角。“我确实答应过要对你诚实,外乡人。”
我笑了,同时感到眼睛在泪水中刺痛着,满腔困惑的情感顿时涌出。
“我也答应过你。”我迟疑地朝他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一时间,那力量和温度把我吓了一跳,我努力握紧了手心,他面向着我站了起来。
于是我们都站着没动,尴尬地迟疑不前。我们都强烈而敏感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又怎么可能不呢?小屋如此狭窄,而其中的空气又充斥着一种犹如静电般的荷载,强烈到抬眼可见的地步。我感到一种空洞的恐慌,如同坐着过山车上到顶峰的那种无助。
“你也跟我一样害怕吗?”最后我问道,声音在我自己听来十分嘶哑。
他仔细地审视了我,抬起一边眉毛。
“我觉得不可能,”他说,“瞧你浑身的鸡皮疙瘩,你是害怕了还是冷了,外乡人?”
“都是。”我的回答把他逗笑了。
“那就钻里边去。”他说着放开了我的手,俯身掀开了被子。
当他挪进被子躺到我身边,我仍旧没有停止颤抖,尽管他的身体暖和得让我切切实实地震惊了。
“天哪,你一点儿也不冷!”我脱口而出,转身面向着他,他的暖意散发出微光辐射到我周身的肌肤。一种本能的牵引将我颤抖的身体贴近了他。我感到我的乳头在他的胸膛上紧张地挺立起来,感到他裸露的肌肤在我身上意外的震慑。
他有点儿疑惑地笑了:“不,我不冷,那我猜我一定是害怕了,哎?”他用双臂温柔地环抱住我,我摸了摸他的胸膛,那红色的卷毛之间,我能感到千百个小鸡皮疙瘩在我的手指之下一涌而起。
“记得我们曾经彼此害怕对方,”我轻轻地说,“我们的洞房之夜——你就握住我的手,你说触摸会让一切变得容易些。”
我的指尖触到了他的乳头,他小声地叫唤了一下。
“哎,我是说过,”他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主啊,就这样摸我,再来一次。”他抱着我的手突然握紧了。
“摸我,”他又一次轻声说,“也让我来抚摸你,我的外乡人。”他用手捧起我,摩挲着,抚弄着,我的胸脯在他手心里绷紧着,沉重无比。我仍在颤抖,而此时他也同样在颤抖。
“我们成婚时,”他耳语着,我的脸颊上他的气息很温暖,“我就望着你,你穿着白裙子,那么美——那时我满脑子只想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独处,让我解开你衣服上的绑带,让你赤裸着躺在我身边。”
“现在呢,你要我吗?”我吻着他锁骨之上的低谷,那晒得黝黑的肌肤。他的肌肤隐约有点儿咸咸的,头发里散发出烟熏的味道和辛辣的男性气息。
他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一动,我便立即感到他硬硬地顶住了我的肚子。
惊恐与欲念同时把我推上前贴紧了他。毋庸置疑,我非常想要他。我乳房生疼,绷紧的小腹中充满了欲念,那种陌生的、瞬时袭来的激情在我双腿之间很湿很滑,把我敞向他的怀抱。然而,与情欲同样强烈的,是一种仅仅想被占有的念头,渴望着他来征服我,用瞬间粗暴的侵占来荡平我所有的疑虑,足够强硬又足够迅猛地占有我,让我可以忘记我自己。
我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急促,他掬起我双臀的手在颤抖,髋部身不由己地抽动着,然后又戛然地制止了自己。
来吧,我在心中默念,重重的焦虑折磨得我痛苦不堪。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就上来吧,而且别手下留情!
可我无法说出口。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需要,但他也无法说出口。如此的言语在我们两人之间既为时过早,又来得实在太迟了。
幸而我们还拥有另一种共同语言,对此我的身体仍记忆犹新。我猛然将髋部迎上前去,同时握紧了他的,感觉到他臀部的弧线在我手掌之下坚硬起来。我抬起脸庞,催促着他的吻,而他的吻正不偏不倚地骤然而降。
一记粉碎性的重击,我的鼻子撞上了他的前额,疼得令人作呕。我捂住了脸翻身逃脱,泪水如注。
“嗷!”
“天哪,我弄疼你了吗,克莱尔?”我眨眨眼挤走了眼泪,见他焦急的脸庞俯视着我。
“没有,”我愚蠢地回答,“不过我的鼻子断了,我觉得。”
“没有,它没断,”他温和地摸索着我的鼻梁,“当你折断了鼻子,那碎裂的声音会奇响无比,且血流如注。你没事儿的。”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鼻孔下方,他说得确实没错,我没有流血,疼痛也很快消退了。意识到这点时,我也意识到他正压在我身上,我双腿张开着,他的阳具触碰着我,离决定性的时刻只相差不到一丝一毫。
同样的意识也从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我们都没有动,甚至没敢呼吸。片刻之后,他挺胸深吸了一口气,抓过我双手手腕,高举过我的头顶,一手牢牢按住,令我紧绷的肉体无助地拱起在他的身下。
“把嘴给我,外乡人。”他轻柔地说着俯下身来,遮住了烛光,我们的双唇接触的一刻我只看见暗淡的光晕中他那黝黑的肌肤。他温柔地轻拂着,又温暖地按压着,我略抽了一丝冷气,松开了自己,于是他的舌头开始在我嘴里搜寻。
我咬了咬他的嘴唇,他惊讶地退后了一点儿。
“詹米,”我贴近着他的嘴唇,吐纳着温热的气息,“詹米!”除此之外我说不出别的,只能用髋部顶着他不住地抽搐,一次又一次地,催促暴力。一转头,我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从喉头发出一声低吟,重重地深入了我体内。我紧得如同任何处女,惊叫出来,在他身下又一次拱起。
“别停下!”我赶紧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停!”
他的身躯言听计从地回答了我,用的是同样的语言。他向我的深处强劲地俯冲着,那钳制着我手腕的手掌握得更紧了,把每一举重击的强势一次次深切地推进我的子宫。
随后,我的手腕被松开了,他几乎摔倒在我身上,我被他的体重压制在床上,他的手伸向下方牢牢地按紧了我的骨盆,不容许分毫动弹。
我呜咽着想要扭动身子,被他在脖子上狠咬了一口。
“别动!”他冲我耳边吼道。我没有动,但只因为我根本动弹不得。我们压在彼此身上,颤抖不已。我觉着肋骨上沉重的声声捶打,却无法辨认那是我的心跳,还是他的。
接着他在我体内轻微地动了一下,如同一句肉体的问话。无须赘言。我报以一阵震颤,因我正全然无力地受制于他身下,只感到自己释放的这阵阵痉挛一遍遍地摩挲着他,反复地抓紧又松开,恳求他与我融为一体。
他用双手撑起身子,高仰着头弯起了背脊,双眼紧闭,呼吸沉重。随后非常缓慢地,他低下头,睁开了眼睛。一种无法名状的柔情从他俯视我的目光里满溢而出,脸颊上烛光一闪,或许是汗水,或许是眼泪。
“哦,克莱尔,”他低语道,“哦,上帝啊,克莱尔。”
于是他开始释放,在我内里深处。他没有动弹,只有一股震荡从他肢体内散布开来,颤动了他的双臂,红色的汗毛在微光中瑟瑟战栗。他垂下头,发出了哭泣般的声响,散落的头发挡住了他倾泻而出时的表情,唯有他的肉体的每一记抽搐和搏动在我的双腿之间,唤起一声声摇荡在我的肉体深处的回响。
当一切结束之后,他撑起身子久久地俯视着我,静默得好似一块石头。直到最终才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依偎着我的脑袋,像死了一样。
我从满足的沉睡中醒来,抬起一只手轻放到他的胸骨之上,那脉搏沉稳而雄壮的地方。
“想必这就像是骑单车吧。”我安然地把头枕在他肩膀的圆弧之中,慵懒地随手拨弄起他胸前一簇簇的金红色卷毛。“你知不知道你胸前的毛比以前多了好多?”
“不知道,”他昏沉沉地回答,“我没数过。单车也有好多毛吗?”
我惊异地大笑起来。“不,我只是说你我都没忘记该怎么做。”
詹米睁开一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多蠢的人会忘记那个呀,外乡人?”他说,“我可能缺少练习,可我还没丧失所有的功能吧。”
我们安静地躺了好久,觉察着彼此的呼吸以及每个细小的颤动和位移。我们贴合得很完美,我把头嵌入他肩头的空洞之中,而他的躯体则是我掌心之下温暖的版图,既陌生又熟悉,留待着我重新去发现。
小楼的构造很结实,屋外的风雨淹没了楼里的大部分声响,但间或会有隐约的脚步声或言语从楼下传来,时而有低沉的男声,放浪地大笑起来,时而有高挑的女声,职业地调情示爱。
听到那些,詹米尴尬地挪了挪身子。
“也许我该带你去个酒馆的,”他说,“只是——”
“没事儿的,”我安慰他,“不过,我想象了那么多可能的情景,倒是从未料到过会与你在一个妓院重聚。”迟疑了片刻,虽然不愿多做刺探,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呃……不是这儿的老板吧,詹米?”
他瞪着我,往后一靠。“我?天哪,我的上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外乡人?”
“我可不知道啊,你说呢?”我有点生硬地反问,“我刚一找到你,你就晕倒了。我才让你清醒过来,你又害我在酒馆被骚扰。接着,又跟个诡异的东方人一块儿满爱丁堡地被人追打,直到最后又来到这么个妓院——尤其这妓院老板娘还跟你的关系非同一般地好,且容我这么说。”他的耳郭变成了粉红色,似乎挣扎着不知该笑好还是该气愤才好。
“然后,你脱了衣服,宣称你是个有着堕落的历史的可怕的人,说罢便跟我上了床。你说我该怎么想?”
他选择了大笑。
“啊,我虽不是个圣人,外乡人,”他说道,“但我也不是个拉皮条的。”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说着我顿了顿,继续道,“你是想直接告诉我你的身份呢,还是想让我从各种臭名昭著的可能性里挑呢?直到我猜中为止?”
“哦,这样啊?”他被我的建议逗乐了,“你猜我最像什么?”
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他安然平躺在凌乱的床单里,咧开嘴笑看着我,一个胳膊支着脑袋。
“嗯,我敢押上我的衬裙,赌你不是个印刷商。”我说。
他的嘴咧得更宽了:“为什么呢?”
我粗暴地戳了戳他的肋骨:“你看着太健康了。男人到了四十岁,腰里的肉大多开始变松变软了,而你身上连一盎司多余的肉都没有。”
“那多半是因为没人做饭给我吃,”他沮丧地说,“如果你常年在酒馆里混吃,你也不会胖的。幸好,你看起来吃得算是规律。”他亲热地拍拍我的屁股,见我朝他的手抬起了巴掌,他大笑着躲到一边。
“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恢复了我的尊严,我继续说,“不管怎样,你那些肌肉可不是成天趴在印刷机上劳作的结果。”
“你从来没有摆弄过印刷机吧,外乡人?”他嘲弄地抬起一边的眉毛。
“没有。”我沉思着皱起了眉头,“我猜你不是公路劫匪吧?”
“不是,”他笑得越发猖狂,“再猜。”
“贪污舞弊?”
“没有。”
“嗯,不太可能是绑票勒赎,”我说着扳起手指,开始剔除其他的选择,“小偷?不会。海盗?不可能,除非你不晕船了。放高利贷?也不大可能。”我望着他,放下了手。
“我离开时你是个叛党,但那个可不是赖以谋生的好行当。”
“哦,我还是个叛党,”他安慰我,“只是最近没被定罪而已。”
“最近?”
“因为叛国罪我在监狱里待了好些年呢,外乡人,”他有点严肃地说,“因为起义的缘故。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那我知道。”
他放大了瞳孔:“你知道?”
“那个,还有些别的,”我说,“我以后会告诉你。且不说那些,这会儿咱们言归正传——眼下你到底靠什么谋生?”
“我是个印刷商。”他咧开了笑容。
“兼叛党?”
“是,兼叛党。”他点头表示肯定,“最近两年内,我因煽动叛乱罪被抓过六次,我的住所被占了两次,不过法庭一直没能证明我有罪。”
“可哪次他们要真的能证明了,又会怎样?”
“哦,”他抬起一只自由的手当空比画起来,回答得若无其事,“戴枷示众、钉耳朵、鞭笞、牢狱、流放那些。多半儿不会是绞刑。”
“太让我宽心了。”我冷冷地评论道,心中泛起一丝落寞。找到他以前,我甚至不曾想过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今真的找到了他,我委实吃了一惊。
“我可是警告过你的。”他收起了调侃的腔调,深蓝色的眼睛显得格外严肃而专注。
“确实。”我深吸了一口气。
“你现在想离开了吗?”他的语气很随意,但我看得出他的手指用力抓住了被子的一边,紧得连指关节都鼓了起来,衬着他黝黑的肤色显得好白。
“不想,”我努力地微笑着,“我回来可不是只为了和你睡一觉。我回来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如果你愿意接纳我。”我犹疑地总结完毕。
“如果我愿意接纳你!”他舒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腿面向我,把我的双手合抱在他的手掌之间。
“我——简直无法形容我今天的感受,能够触摸到你,外乡人,并且确信你是真实的,”他的目光在我周身游走,我感受到他火热的念想,和我自己融化着向他贴近的热度,“重新找到你——如果要再重新失去你……”他打住,吞下了喉头的哽咽。
我轻抚他的脸庞,描摹起那颧骨和下巴干净而细致的轮廓。
“你不会再失去我了,”我说,“再也不会了。”我笑笑,梳理着他耳后浓密的红发,“即便我发现你聚众酗酒并犯下重婚罪。”
听到这个他猛地抽搐了一下,惊恐地松开了手。
“怎么了?”
“其实——”他欲言又止,抿住嘴唇扫了我一眼,“只是——”
“只是什么?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那个,只是印刷煽动性手册赚不到多少钱。”他解释道。
“这我同意,”想到他进一步的坦白会揭示些什么,我的心跳开始加快,“那你还干些什么?”
“那个,我就还干点儿走私,”他不无歉意地说,“在印刷之余,算是吧。”
“走私?”我瞪着他,“走私什么?”
“嗯,主要是威士忌,时不时也运些朗姆酒,还有些法国葡萄酒和麻纱。”
“原来如此!”整幅拼图里的碎片开始一一落位——威洛比先生、爱丁堡码头,还有关于我们今晚的住所的谜团。“这就是你与这里的关系所在吧——你说珍妮夫人是你的顾客,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他点点头,“我们合作得很好。从法国运来的酒都储存在楼下的一个酒窖里,有些我们就直接卖给珍妮,其余的那些在运走之前由她替我们保管。”
“嗯,那你们的约定里,包括……”我小心地说,“你,呃……”
他朝我眯起了他的蓝眼睛。
“至于你想问的,外乡人,我的回答是:不。”他的语气很坚决。
“哦,是吗?”我心中暗喜,“你能读出我的心思啰?那我想问的是什么?”
“你想知道我会不会时而用我得到的报酬换取些别的,对吗?”他抬起一边的眉毛。
“嗯,是的,”我承认,“虽说那也不关我的事。”
“哦,不关你的事吗?”这时他两条红色的眉毛都抬了起来,他抓住我的双肩,俯身靠向我。
“关不关?”他接着问,呼吸显得很急促。
“关,”我回答得同样急促,“那你没有——”
“我没有。过来。”
他用双臂环抱住我,把我拉近他的身边。身体的记忆力与头脑不同。当我在思考、疑虑和担忧的时候,我不得不尴尬而笨拙地摸索前行。而当意识和思考不再横加干涉,我的身体本来就记得他,并能与他和谐地一应一答,仿佛上一次被他触摸仅仅是几个瞬息之前,而非时隔多年。
“这一次我比我们洞房的那个晚上都害怕。”我呆呆地望着他喉头缓慢而强劲的脉搏,自言自语地说。
“是吗?”换了个手臂,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很可怕吗,外乡人?”
“不是,”我把手指搭上了他那细小的脉动,呼吸着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深沉的麝香气息,“只是……头一次……我没想过那一切会长久。我想的是离开这里,那时候。”
他发出一声隐约的鼻息,胸膛中央一小块凹陷的低谷里有细微的汗珠在闪光。
“你确实离开了,可你现在又回来了,”他说,“可不,回到了我这里。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
我望着他,稍稍抬了抬身子。他那像猫一般的向上扬起的眼睛此时紧闭着,睫毛上闪耀着绝美的色泽,那是我凝望了无数次,而始终无法忘怀的红色,从尖端深暗的棕红渐渐淡去,直到根部浅到近乎金黄。
“你当时怎么想的,我们头一次躺在一起的时候?”听到我的问话,他深蓝的眼睛慢慢地睁开,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对于我,外乡人,一切从来就意味着天长地久。”他简单地回答。
后来,我们交缠在一起进入了梦乡,雨点打在百叶窗上的声音很轻柔,夹杂其间的是底下小楼里各色交易的沉闷声响。
不安的一夜。过度的疲劳让我无法再支撑更久,但过度的欣喜也让我无法睡得更深。也许我是担心一旦睡去他又会消失。我们紧靠着躺在一起,并没有清醒,但彼此的知觉却妨碍着各自陷入沉睡。我觉察得到他肌肉中每一个细小的抽搐和呼吸间的每一次起伏,我也知道他同样觉察着我。
半梦半醒之间,我们辗转反侧地触摸着对方,仿佛跳着一种缓慢而倦怠的芭蕾,无声地复习彼此身体的语言。在深夜中最寂静的时分,当他无声地转向我,我也转向了他,于是我们又一次在缓慢而无言的柔情里水乳交融,直到最终双双静止下来,收藏起彼此的秘密。
像暗夜里的飞蛾,我的手轻捷地掠过他的腿,找到了那细长如深邃的河流一般的伤疤。我用指尖追溯着那黑暗中悠长的线条,停在那河流的尽头,似有似无地轻触着,无声地问道:“怎么弄的?”
一声叹息改变了他呼吸的节奏,他的手覆到我的手上。“卡洛登。”这简单的一句耳语如招魂一般唤起了记忆中的一切悲剧、死亡和徒劳枉然。还有那把我从他身边夺走了的可怕的分离。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小声说,“再也不会。”
他把头从枕头上转过来,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他的双唇轻拂着我的,如昆虫的羽翼一般轻盈。他转身仰卧在床上,把我挪到他的侧面,他的手沉重地搭在我大腿的弧线上,把我揽在他近旁。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他又动了一下,把床单推开了一点儿。一股凉风拂过我的前臂,细小的汗毛丝丝立起,随即又在他温暖的抚摸之下躺倒下来。我睁开眼睛,见他侧卧在那儿,专注地凝视着我的手。屋子在难以觉察地从黑夜向白天转变,那静置在被子上的手像一尊白色的雕像,骨骼与筋络勾勒出灰白的线条。
“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他低着头,轻言细语地徐徐描绘起我手指的外形,那细长的手指在他深色肌肤的触摸之下恍惚如鬼影一般。
“她哪里像你,哪里像我?告诉我吧!她的手就像你的一样吗,克莱尔?还是像我的?你能画出她的样子吗?好让我能看得见。”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边上,他完好无损的那一只,笔直的手指,平伏的关节,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方正而整洁。
“像我的。”我刚刚苏醒的嗓音低哑得都盖不过屋外雨声的鼓点。楼下一片寂静。我那静置着的手示意性地把手指轻轻地抬了起来。
“她的手细长得像我——却比我的要大点儿,手背宽宽的,外侧靠近手腕的地方有条很深的弧线——像那样,就像你的。她的脉搏在那儿,跟你的在一个地方。”我摸到他桡骨的弧线上有一条静脉跨过的地方,腕关节与手掌的交界。他静默无声地让我的指尖触摸他的心跳。
“她的指甲也像你,方方的,不是我这样的椭圆形。不过右手歪歪的小指倒像我,”说着我抬起了那小指,“我母亲也一样,兰姆叔叔告诉我的。”我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对她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但每每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我便会想起她来,如同此刻一般,定格在一个洒满恩典的瞬间。我把那翘着歪歪的小指的右手叠在他的手上,然后举起了它,抚上他的脸颊。
“她也有这条轮廓,”我勾勒出他从鬓角到脸颊间刚劲的线条,轻声说道,“有你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睫毛,一样的眉毛,还有你们弗雷泽家的鼻子。她的嘴更像我的,厚厚的下嘴唇,但宽宽的嘴角像你。下巴尖尖的,像我,不过线条更加有力。她是个大个子姑娘——几乎六英尺高。”我感到他怔了一下,便随即轻轻地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膝盖,“他的腿像你的一样长,不过非常女性化。”
“那她有没有这条小小的蓝色血管,就这儿?”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拇指温柔地逗留在太阳穴上,“还有像小翅膀一样的耳朵,外乡人?”
“她总是抱怨自己的耳朵,说它们招风。”一时间,布丽安娜仿佛在我们之间活了起来,我感到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她的耳朵上穿了耳洞,你不介意吧?”我加快了语速,努力想止住眼泪,“弗兰克不喜欢,说那个看着低俗,说她不该那样。可那是布丽想要的,所以我就答应了,在她十六岁那年。我也有耳洞,所以觉得更没有理由阻止她,而且她的朋友们都有,而且我——我不想——”
“你做得对,”他打断了我近乎歇斯底里的话语,“你做得很好,”他柔和而坚决地重复着,抱紧了我,“你是个极好的母亲,我确定无疑。”
我又哭了起来,无声地,靠着他颤抖不已。他温存地搂着我,摩挲着我的后背喃喃地说:“你做得没错,”一遍又一遍,“你做得很好。”直到最后,我停止了哭泣。
“你给了我一个孩子,我的褐发美人,”他对着我散作一团的头发轻柔地说道,“我们就永远合为一体了。她既安然无恙,你我便得永生。”他非常轻盈地吻了我,随即把头枕在了我的旁边。“布丽叶娜。”他轻轻吐出她的名字,用那独特的高地人的口音,把那个名字占为己有。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沉入了睡梦。片刻之后,望着他舒展在梦乡里宽阔而甜美的嘴角,略带着笑意,我也随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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