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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

十一月底的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排排犯人脸色阴郁地挤在瓢泼的雨中。看守的红衣士兵显得不比那些湿透的囚犯开心多少。
格雷少校站在屋檐下,等待着。如此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对牢房进行搜查清理,但在这个季节指望好天气出现更是枉然。对于有两百多号犯人的阿兹缪尔,很有必要每月至少清洗一次牢房,以防止严重的疾病暴发蔓延。
主牢房区的大门打开了,一小队犯人走了出来,这是一批值得信赖的囚犯,他们在狱卒的严密监视之下对牢房进行清洗。邓斯特布尔下士从队伍最后走出来,手里满是各种各样小小的违禁品,这类搜查的结果通常都是这样。
“全是寻常的垃圾,大人,”他报告道,并把一堆微薄的无名物件倒在少校肘边的木桶里,“只有这个东西,您可能需要仔细看看。”
“这个东西”是一小块绿色格纹织物,大概六英寸长四英寸宽。邓斯特布尔迅速地扫了一眼所有列队的囚犯,似乎想要捕捉任何暴露动机的举动。
格雷叹了口气,挺直了肩膀说:“恐怕是的。”英国服装法对苏格兰裙的禁令中严格禁止持有任何苏格兰式的格纹花呢,这道法令既废止了高地人的武装战备,也压制了其传统服装的穿着。邓斯特布尔下士一声锐利的立正令下,格雷站到囚犯队列前方。
“这是谁的?”下士高举起那块花呢布料,也将声调提高。格雷看了看那亮色的料子,再看了看所有的犯人,开始在脑海里的囚犯名单上一一画钩,努力把每个名字与他自己对苏格兰格纹的有限了解对应起来。即便是同一个氏族的传统格纹图案,有的也相差甚远,因而要确定任何一种图案的归属都不容易,然而每个氏族的标志色和图案还是有一定的普遍模式。
麦凯勒斯特,海耶斯,英尼斯,格雷厄姆,麦克默特里,麦肯锡,麦克唐纳德……停,麦肯锡。就是他了。格雷如此肯定,与其说是源于他对某个氏族格纹的鉴别,更应该说是源于他作为一个军官对手下人等的了解。麦肯锡是个年轻的犯人,他此时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一丝超乎平常的自我控制。
“是你的,麦肯锡,对吗?”格雷质问道。他从下士手里抽出那花呢布料,突然冲那小伙子眼前一举。年轻的囚犯布满尘土的脸变得惨白,艰难的鼻息里隐约听得出一丝啸音。
格雷有点儿得意地紧紧注视着他。这个年轻的苏格兰人跟他们所有人一样,有着那种骨子里的仇恨,但他尚未垒起一座坚忍而漠然的城墙把他的仇恨包藏起来。格雷能感到小伙子的恐惧正在慢慢堆积,仿佛再过一秒就要爆炸。
“那是我的。”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说得如此平缓而冷漠,几近厌烦,麦肯锡和格雷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两人站着对视良久,直到一只大手越过安格斯·麦肯锡的肩膀,轻轻地从长官手中接过了那块布料。
约翰·格雷退后一步,感到那几个字像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腹部正中。他把眼睛抬起了那么几寸,好足以面对詹米·弗雷泽的脸,全然忘却了麦肯锡。
“这不是弗雷泽氏族的格纹。”他感到自己的话像从木头做的嘴唇里挤出来似的,整个脸都麻木了。对于这点他隐约有些庆幸,至少在这群旁观的囚犯面前,他的表情不会出卖自己。
弗雷泽的嘴略微咧开了一点。格雷紧紧盯着那张嘴,没有敢正视它上方的那对深蓝色的眼睛。
“确实不是,”弗雷泽附和道,“这是麦肯锡氏族的,我母亲的氏族。”
在格雷的意识里很远的一个角落,有个刻有“詹米”字样的镶着珠宝的盒子,他把这又一条小小的信息存放进盒子——他的母亲姓麦肯锡。他清楚这是事实,同样,他也清楚那条格纹布并不属于弗雷泽。
他听见自己冷静而平稳的声音说道:“拥有任何氏族格纹呢都是非法的。你一定清楚刑罚是什么吧?”
弗雷泽笑了,宽宽的嘴唇朝一侧扬起。
“我清楚。”
这时,一排排囚犯之间开始有响动和低语,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但格雷可以感觉到他们的阵形在改变,正被弗雷泽吸引着,朝他靠拢,将他环抱。这个圈子一度曾被打破,而后又恢复了原状,此时,格雷孤身一人被排斥在外。詹米·弗雷泽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归属。
格雷努力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眼前宽厚柔软而显然经风吹日晒而略显皲裂的嘴唇上移开。嘴唇上方的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他一直害怕见到的眼神,既非恐惧,亦非愤怒——是漠然。
他向狱卒示意:“把他拿下。”
约翰·威廉·格雷少校伏在案头,心不在焉地签署着物资申报表。他很少工作到这么晚,但一整天没有空闲,文件已经堆积如山。这些申报表必须在本周递交到伦敦。
“贰佰磅小麦粉,”他写着,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羽毛笔下整齐的黑色字迹上。这些例行公文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它们只能占领他的注意力,却无法控制他的意志,于是白天的记忆不知不觉地蔓延开来。
“陆大桶麦芽酒,用于营房。”他搁下笔,快速地搓着双手。他依旧能感觉到早晨庭院里渗入骨髓的寒气。屋里烧着火,但火似乎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没有走近壁炉,因为他试过一次,站在炉火边的他出了神,任由午后的画面一幅幅在火焰之中展开,直到回过神时,裤子上的布料已经开始焦黄。
他提起笔,又一次试图将庭院的场景驱逐出脑海。
类似这样的判决最好不要延期执行,否则,囚犯们会在等待之中日渐紧张不安,从而变得非常难以控制。相反,立即执行的话,惩戒的效果最为有利,既能让犯人们看到应得的惩罚会来得多么迅即,又能巩固他们对监守人员的敬意。可是不知何故,约翰·格雷怀疑这次事件并没有巩固犯人们的敬意——起码,对他没有。
当时,除了感觉到血管里滴淌着冰冷的雨水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冷静而迅速地下达了命令,之后,他的命令被同样彻底地一一执行。
囚犯们被带到方形的庭院四周列队站好,狱卒们排成较短的队伍面对着囚犯,刺刀装备就绪,用以防范不合时宜的骚乱爆发。
然而,没有任何骚乱爆发,合不合时宜的都没有。囚犯们在冷寂中等待着,细雨洒在庭院里地面的石板上,只听得见偶尔的咳嗽和清嗓子的声音,就像在任何的集会人群里一样。冬天刚到,呼吸道结膜炎的祸害在兵营和潮湿的牢房里同样常见。
他两手握在背后,站在那儿无动于衷地看着犯人被带上高台。他看着,感觉雨水从制服肩膀的缝隙里渗透进去,汇成细小的河流从衬衣的领口向下流淌,詹米·弗雷泽站在一码之外的高台上,脱去了上身的衣服,不紧不慢,就好像这是他早已做过的、习以为常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向两位二等兵点头示意,他们于是抓住犯人毫无抵抗之意的双手,高举并捆绑在鞭刑柱两边的支架之上。他们堵住了他的嘴,弗雷泽站直了身体,雨水从他高举的臂膀顺着背脊的深谷流下,一直湿透了他薄薄的马裤。
他又朝手握判决文书的中士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把他帽子上的积水从一边倾倒而下,他心里涌上一小波恼怒。正了正帽子和湿透的假发,他及时地恢复了威严的姿态,正赶上中士宣读到指控与判决。
“……因以触犯国王陛下由议会通过的禁止苏格兰裙的服装法令,其罪判处鞭刑六十。”
格雷用他职业的超然瞥了一眼即将施刑的那位兼任骑兵蹄铁匠的中士。眼前的事情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第一次了。这个当口,他没有点头,雨仍旧在下。他只是稍微闭了一下眼睛,按惯例宣布道:“弗雷泽先生,刑时已到。”
他就这么站着,双眼平静地正视前方,旁观着,耳畔传来每一鞭的砰然下落,以及随着那每一记鞭打,犯人被堵住的嘴里撞击出的每一声喘息。
犯人绷紧的肌肉在抗拒疼痛的来袭。一次又一次,直到每一丝肌肉的纤维在肌肤之下竖立起来。他自己的肌肉紧张得生疼,冗长乏味的酷刑继续着,他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在两腿间交替着重心。沿着犯人的脊梁骨有几道鲜血掺着雨水顺流而下,染红了他的裤子。
格雷可以感到他身后的士兵和囚犯统统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台和站在正中的人,甚至连咳嗽声都沉寂了。
而笼罩在那一切之上的,格雷意识到,是一层自我厌恶的黏腻的清漆,把他所有的其他情感封存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牢牢地注视着前方的景象,并非因为职责所迫,而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无力自制。那种无力自制使他面对眼前的一切——痛苦地紧绷着的肌肉及其扭曲出的美丽的曲线,以及皮肤上雨水与血水交汇出的华丽光泽,完全无力挪开目光。
行刑的中士兼蹄铁匠在鞭打间歇没有做太多的停顿。他稍有点儿急切,所有的人都希望快点完事儿了好回去躲雨。格里索姆大声地数出每一鞭的计数,同时在他的文书上一一做了记录。蹄铁匠查看了手中的九尾鞭,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每一股打着结、上着硬蜡的皮条,抹去上面的血水与皮肉,重新举起鞭子,在头顶挥舞两圈之后又抽了一下。“三十!”中士宣告道。
格雷少校拉出书桌最下层的抽屉,呕吐在一叠整整齐齐的物资申报文件之上。
他的手指深深地抠进掌心,但无法停下颤抖。颤抖已经陷入了他的骨髓,就像这冬日里的寒气。
“给他盖条毛毯,我一会儿来照看他。”
英格兰医生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无法把那个声音同紧紧抓着他双臂的这双手联系起来。他们挪动他的时候,他叫出了声音,背上还没怎么结痂的伤口被这么一扭又裂开了。温热的血顺着肋骨流淌下来,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虽然他们在他肩上盖了条粗毛毯。
他躺在长凳上,紧抓住凳子边缘,脸颊压在木板的表面,闭着眼睛努力控制住身上的颤抖。屋里的一个角落传来了响动和一阵窸窸窣窣,但他无法去关注那些,无法把注意力从自己咬紧的牙关和僵硬的关节上移走。
门关上了,屋里安静了下来。他们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没有,他听见自己脑袋附近的脚步声,身上的毛毯被提了起来,盖到腰上。
“嗯。他把你打得不轻吧,小伙子?”
他没有回答。那其实并不是一句问话。医生转身离开了一小会儿,接着他觉得脸颊下的一只手把他的脑袋抬了起来,在那粗糙的木板上垫了一条毛巾,衬在他的脸庞之下。
“现在我给你洗一下伤口。”那个声音说着,有点儿冷淡,却不乏友善。
一只手碰到他的背脊时,他从牙缝里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听见一声怪异的呜咽,随即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感到很羞愧。
“你几岁了,小伙子?”
“十九。”他才刚回答完毕,便立即紧咬牙关屏住了一声呻吟。
医生轻柔地在四下里抚摸着他的背脊,然后站起身来。他听见门闩被一下子插上,医生的脚步又回到身边。
“现在不会有人进来了,”那个声音和蔼地说,“你哭出声来吧。”
“嗨!”那个声音说,“醒醒,兄弟!”
他慢慢地恢复了意识,脸颊下粗糙的木板一下子把梦境与清醒交织到一起,他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黑暗中出现了一只手,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脸。
“你在睡梦里哭喊呢,兄弟,”那个声音耳语道,“很疼吧?”
“有点儿。”他试图起身,背上碎裂的疼痛像一道闪电一般袭来,让他意识到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又一层联系。他无奈地咕噜了一声,长舒一口气,跌回到长凳上。
他还算幸运,对他行刑的是道斯,一个胖胖的中年士兵,对鞭打囚犯兴致不高,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不过,六十下鞭刑,即便不加激情,造成的伤害也不容忽视。
“哪里是一点儿,就是一半都够受的。想好好地回敬他一把吧?”那是莫里森的声音,在那儿责骂着。肯定是莫里森,没错的。
也怪,他恍惚地心想着,任何时候,只要有一群人,他们中间的每一个都会自然而然地各司其职,不管他们以前可曾担当过这个职位。莫里森跟这儿的好多其他人一样,以前是个佃农,虽说饲养牲畜可能很有一手,却也不当回事。如今,他顺理成章地成了囚犯之中的医师,一旦有人肚子疼了或者折了手指,都会去找他。莫里森的知识不比其他人丰富多少,但受伤的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去找他,就像他们会同样自然地找到詹姆斯·麦克杜寻求指导和鼓励,还有劝解与公道。
热腾腾的布条铺到他的背上,一阵刺痛让他哼了一声,他连忙抿紧了嘴唇没有喊出声来。他感到莫里森瘦小的手掌轻放到他的背脊中央。
“忍一忍,兄弟,热气过去就好了。”
当噩梦渐渐消退,他眨了眨眼,开始适应周围的声响,感觉身边陪伴着他的人们。他躺在大牢房中,在壁炉的炉身旁边黑暗的角落里。炉火上冒着蒸汽,一定是大锅在烧水。他看见沃尔特·麦克劳德拿着一些新的布条放进大锅深处,麦克劳德深色的胡子和眉毛被火光映成红色。慢慢地,他背上的热布条冷却到一种充满慰藉的温度,他闭上双眼,身边轻柔的交谈声仿佛催眠似的,让他又一次沉入半梦半醒之间。
这种感觉很熟悉,如梦境一般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感觉。自从他越过安格斯的肩膀抓紧那块格呢布料的瞬间,这种感觉就一直笼罩着他。似乎一旦做出那个选择,他的四周就降下了一片幕布,把他和其他人隔离开来,把他独自包围在一个无限遥远的安静的空间里。
他记得自己紧跟着带头的看守走在后面,遵从指令脱下上衣,一切都好似没有真正睡醒一样。他站到高台上就位,一字一句地听着罪行与判决的宣告,却没有真正地听到耳中,甚至连手腕上硌人的粗糙绳索和赤裸的后背上冰冷的雨水都没能唤醒他。这一切都仿佛是久已发生过的往事,他的任何言语或行动都无法将其改变,一切皆为命里注定。
至于鞭刑本身,他承受下来了。受刑的时刻容不下任何思考或悔意,容不下除了倔强而绝望的抗争之外的任何东西,对抗如此的人身践踏,所需要的也只有倔强而绝望的抗争。
“别动,好了,别动。”莫里森把手放在他的后颈上,一边稳住他不要他动弹,一边取下湿透的布条,换上新鲜的热气腾腾的药糊,瞬间,全新的震撼唤醒了他休眠的神经。
这种异乎寻常的意识状态带来的后果之一,是他所有的感触都被同化为相等的强度。如果愿意,他可以感觉到后背上的每一记抽打,每一记皆如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面展开在脑海里黑暗的想象之上。然而,那从肋骨延伸到肩膀的深长的伤口里涌现出的痛楚,比起双腿上近乎令人愉悦的沉重感,丝毫没有更为严重。同样地,比起双臂上酸痛的感触,还有发梢扫过脸颊时轻柔的瘙痒,似乎全都具有相等的重量和相等的影响。
他的脉搏在耳畔缓慢而规则地跳动。口中的叹息与胸口的呼吸起伏互不相干地各自独立着。他的存在成为一系列碎片的总和,每一个碎片有着各自的感知,却不再接受核心神智的特别关注。
“来,麦克杜,”莫里森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抬头,把这个喝下去。”
威士忌鲜明的气息向他袭来,他使劲地把头转开。
“我不需要这个。”他说。
“你需要。”莫里森说,语气里是一种医师们特有的就事论事的坚决,仿佛他们总是比你更知道你的感受和你的需求。他无力争辩,也无心争辩,于是张开嘴喝下了一口威士忌,感到脖子上的肌肉在举着头的张力之下颤动不已。
那充斥着他全身的众多感受里,此时又有威士忌的作用加入其中。咽喉和腹部开始灼烧,鼻腔后部尖锐地刺痛着,这一切再加上头顶的某种眩晕,告诉他,他喝得太多、太快了。
“再喝一点儿,好,对了,”莫里森哄着他说,“好小伙子。这下舒服点儿了吗?”牢房里暗暗的,莫里森厚实的身板挪动了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高窗里吹进了一阵风,但他觉得周围的响动不止是穿堂风引起的。
“后背感觉怎么样?明儿你得僵硬得跟干玉米秆儿似的了,不过我猜你不会糟成那样儿。来,兄弟,再喝一口。”话音刚落,牛角杯的杯口便执意靠上了他的嘴边。
莫里森还在大声地喋喋不休,说着些不相干的事儿。一定有什么不对劲。莫里森不是个啰唆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抬起头搜寻着,但莫里森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
“别操心,麦克杜,”他轻声说,“你也制止不了,反正。”
那鬼鬼祟祟的响动,莫里森企图掩盖着不让他听见的声音,是从牢房最远端传来的。窸窣的摩擦声,简短的低语,扑通一声轰响,然后是一阵沉闷的撞击声,缓慢而规则,加上沉重的喘息,渗透着恐惧和痛苦,接着,以一声细微的呜咽般的抽泣告一段落。
这是他们给年轻的安格斯·麦肯锡的一顿暴打。他把双手支在胸口之下撑起自己,但这一用力,后背立刻灼烧起来,脑袋一阵发晕。莫里森的手又把他按了回去。
“别动,麦克杜。”他说,语气里掺杂着威严和无奈。
眩晕像狂潮一般席卷了他,他的双手滑落到长凳底下。不管怎样,他意识到莫里森是对的——自己无法制止他们。
他静静地躺在莫里森的手掌下,闭上双眼等待那声音结束。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摩,在那黑暗之中,是什么人在主持着这盲目的公道。辛克莱。他脑子里毫不迟疑地出现了答案。海耶斯和林赛是他的帮手,无疑。
他们也都是不由自主,正如他自己一样,还有莫里森。每个人的所为都是生来使然。总有人是天生的医师,也总有人是天生的恶霸。
最后,那些声响结束了,只剩下一点儿沉闷的、带着呜咽的喘息。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当莫里森取下最后的湿药糊,轻柔地擦干了他的后背,他没有动弹。高窗里吹进一股冷风,瞬时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冷战。他紧闭双唇,不让自己发声。下午行刑时他们堵上了他的嘴,对此他很庆幸。多年前第一次领受鞭笞时,他几乎把自己的下嘴唇咬成了两半。
盛着威士忌的杯子递到了他的唇边,他把头转开了。于是那杯子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踪影,去到了一个更受欢迎的地方。米利根,也许是,那个爱尔兰人。
总有人天生就无法抵挡好酒的诱惑,也总有人天生就无法忍受它。正如有的男人爱的是女人,而有的……
他叹息着在他的硬板床上微微地挪了挪姿势。莫里森给他盖了一条毛毯,已经走开了。他感觉无力而空洞,依然处于先前的碎片状态,但神志已经颇为清醒,他的神志仿佛抽离了身体的其他部分,高高地栖息于某个枝头之上。
莫里森走时也带走了蜡烛。此时蜡烛在牢房的尽头闪烁着,坐在那里的人们弓着身子依偎在一起,漆黑的人影在金色的烛光下一一清晰可辨,像古老的弥撒书的图片里无名的圣徒。
他揣摩着,那些铸造了每个人的本性的天赋究竟从何而来?是来自上帝吗?
是否那就像真理圣灵一样从天而降,像那附上众使徒之身的冉冉火舌?他想起了母亲客厅里的那本《圣经》上的图片,那些加冕了圣火的使徒们被头顶的火焰震慑得颇显愚蠢,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一堆蜂蜡蜡烛为一场盛宴被一一点起。
想到这里,他笑着闭上了眼睛。摇曳的烛光映红了他的眼帘。
克莱尔,他的克莱尔——究竟是什么把她送到了他的跟前,把她推搡进一个远非她天生降临的世界?而尽管如此,她却依然明白该做些什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而关于天赋使命,并非所有人都能幸运到有此自知。
身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谨慎的窸窣声。他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人形,却非常清楚那人是谁。
“你好吗,安格斯?”他用盖尔语柔声问道。
小伙子尴尬地跪到他身旁,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儿。可您——大人,我是说……我——对不起……”
他紧紧地握了握安格斯的手掌,让他放心。此举又是出于经验,还是本能?
“我也没事儿。”他说,“躺下吧,小安格斯,好好休息。”
那人形低了低头,姿势正式得有点儿奇怪,继而俯身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亲吻。
“我——我可以待在您身边吗?”
他抬起了自己沉重得足有一吨重的手,放到小伙子的头上。手一下子就滑落下来,但他感到安格斯紧张的情绪放松了,慰藉感从指尖传递过来。
他生来就是个领袖,之后经受的各种敲打铸造,使他更加胜任这个使命。然而,假如一个人天生就不适合他的使命呢?像约翰·格雷,还有查尔斯·斯图亚特。
终于,在经过了十年之后,从此时此地异乎寻常的距离之外,他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原谅那个一度做过他的朋友的、软弱无能的人。向来习惯于依照自己的天赋来衡量应当付出的代价,而今他终于意识到有一种更为惨痛的厄运,那便是生为一国之君,却没有与生俱来的君王天赋。
安格斯·麦肯锡蜷着身子坐在他身边的墙角里,肩披毛毯,脑袋枕在膝盖上,瘫软的人形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呼噜。他感到睡意开始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边涌上前来,一边捡起散落一地的每块碎片,拼凑还原。他意识到明天一早——不管有多么酸痛——他都会完完整整地醒来。
一瞬间他感到许多东西被轻松地从肩头卸下。所有的即刻义务和必需的抉择都被脱下了重负。诱惑不见了,其可能性也随之消失。更为重要的是,愤怒的负担也离他而去了,兴许永不再来。
如此说来,他在越来越沉的睡意里心想,约翰·格雷倒把他的使命还给了他。
他几乎可以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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