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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雷莫利诺斯开局

法国人的金子之事既已尘埃落定,他们恢复了先前建立的例行程序,先就狱中囚犯的各项事务进行正式而简短的谈判,继之以非正式的交谈,往往再加上一局象棋。今晚,他们离开餐桌时仍旧在讨论着塞缪尔·理查森的大部头小说《帕梅拉》。
“你觉得这部书的篇幅,对于故事的复杂性来讲是否合理?”格雷问道,一边靠近餐柜上的烛台,点燃了一支方头雪茄,“毕竟这对出版商来说肯定是笔巨大的开支,况且还要读者花费大量的功夫,读这么长的一本书。”
弗雷泽笑了。他没有抽烟,但今晚他选择了波特酒,声称那是唯一不会被烟味改变口感的酒。
“有多长——一千两百页?哎,我想是的。要指望在很短的篇幅里准确地描写一个人复杂的一生终非易事。”
“不错。不过我听说过这样的理论,说小说家的功夫在于对细节的艺术性筛选。你不觉得如此的长篇也许暗示着作家在筛选上的懈怠,因而意味着其功底欠佳?”
弗雷泽思考着,一边慢慢地抿着那红酒。
“我确实见过这样的例子,”他说,“作者试图用泛滥的细节来淹没读者,从而换取其信服。但我不觉得这部书属于此列。书里的每个角色都经过仔细的设计,所有事件看似都对故事很有必要性。所以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某些故事确实需要更大的空间来讲述。”他又抿了一口,笑了起来。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承认我有偏见,少校。就我当时读《帕梅拉》的境况而言,如果它有两倍那么长我都会欣然接受。”
“那又是什么境况?”格雷噘起嘴,小心地朝天花板吹出一个烟圈。
“我在高地的一个岩洞里住了七年,少校,”弗雷泽苦笑着说,“那时候每次我手头最多只有三本书,却要陪伴我一个月之久。是,我是对长篇大作情有独钟,不过我也必须承认那不是一个普遍的偏爱。”
“你说得一点不错。”格雷赞同着,一边眯起眼睛,顺着第一个烟圈的轨迹又吹了一个。没有击中,第二个烟圈飘走了。
“我记得,”他接着说,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把烟吸了出来,“我母亲有个朋友——在母亲的客厅里看见了这本书——”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试着吹了一个,新的烟圈成功地撞上了上一个,把它冲散成一朵小小的云,他随即满意地哼了一声。
“那是亨斯利夫人。她拿起了书,看了看,做出那种许多女士常有的无助的表情,说道:‘哦,伯爵夫人!您敢于尝试如此巨型的小说,实在是太勇敢了。我恐怕一辈子都不敢去读这么厚的书啊。’”格雷用假声模仿完了亨斯利夫人,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声调。
“我母亲回答,”他继续用平常的嗓音说,“‘不用担心,亲爱的。你要读了也理解不了。’”
弗雷泽笑了起来,接着咳嗽了一声,挥挥手驱散了又一个烟圈所剩的残余。
格雷很快地掐灭了他的雪茄,从座椅上站起身来。
“来,我们还有时间,快点儿,下一盘。”
他们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弗雷泽的棋艺要高很多,但时不时地格雷也能依靠巧妙的虚张声势成功地挽救一场败局。
今晚,他尝试的是托雷莫利诺斯弃兵局。那是个冒险的后马开局,如果成功推出之后可以为一个反常规的车象组合奠定基础。其胜算要依靠王马和王象前兵的误导。格雷很少使用这个开局,因为这招并不适用于平庸的棋手,若无足够的犀利就既无法窥探到马的威胁,也无法发现它的可能性。这个弃兵开局适合于一个精明而缜密的对手,经过三个月来每周的对弈,格雷非常清楚在那象牙棋盘的另一侧,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头脑。
走下组合中的最后第二步时,他强令自己不要屏住呼吸。他感到那一小会儿弗雷泽注视着他的目光,但没有予以回应,生怕因此暴露了自己的激动心情。他只是伸手拿过餐柜上的玻璃酒壶,为两个酒杯同时斟满了味甜而色泽深沉的波特酒,双眼小心地凝视着那液体的缓缓上升。
他会动兵,还是动马?格雷猜测着。弗雷泽低着头在棋盘上沉思着,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有小小的红色亮光在他头顶眨眼。如果动的是马,则万事大吉,胜局已定;如果是兵,那他自己也就完了。
格雷等待着,他感到自己的胸骨之后,心脏在强劲地起搏。弗雷泽的手悬浮在棋盘上空,然后一下子决绝地落到棋子上。是马。
他一定是舒了口气发出了太响的声音,因为弗雷泽尖锐地抬头看了他,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努力地不让自己太过喜形于色,格雷上前一举将王车易位。
弗雷泽皱起眉头看了棋盘好一会儿,眼睛在棋子间忽闪,估摸着。然后他明显看到了,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睁大眼睛抬起了头。
“啊,你这狡猾的小杂种!”他说,语气里不乏一种惊讶的钦佩之情,“这招你他妈的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哥哥教我的。”格雷回答,一股胜利的喜悦让他抛开了平日里的谨慎。一般来说,十盘棋里他最多只能赢弗雷泽三局,而胜利的滋味很甜蜜。
弗雷泽笑了一声,伸出长长的食指,轻轻地击倒了他的王。
“我应该想得到的,出自我的梅尔顿勋爵,自然不足为怪。”他不经意地评论道。
格雷坐着,突然手脚僵硬起来。弗雷泽注意到他的动静,疑惑地抬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说的是梅尔顿勋爵吧?”他问,“要不你还有另一个兄弟?”
“不,”格雷说,嘴唇感到有点儿麻木,虽然那也许只是因为抽了雪茄,“不,我只有一个兄长。”他的心又开始狂跳,不过这次是一种沉重而呆滞的节奏。这个苏格兰杂种难道一直都记得他是谁?
“我们的那次见面时间很短,情非得已,”苏格兰人直截了当地说,“但非常难忘。”他举杯喝了一口酒,从杯沿上望着格雷,“也许你不知道我见过梅尔顿勋爵,在卡洛登战场上?”
“我知道。我在卡洛登战斗过。”格雷所有胜利的喜悦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感到那烟味儿让他有点儿作呕,“我只是以为你不会记得哈尔——或者你并不了解我和他的关系。”
“那次见面救了我的性命,所以我不大可能会轻易忘记。”弗雷泽冷冷地说。
格雷抬起头:“据我所知,你在卡洛登遇到哈尔时却并没有如此感激。”
弗雷泽嘴唇的线条绷紧了一下,又松开了。
“没有,”他轻轻地说,微笑里不再有幽默,“你兄弟异常固执地反对枪决我。当时我对那样的好意实在无法表示感激。”
“你希望被枪毙?”格雷挑起了眉毛。
苏格兰人的眼光很悠远,虽然盯着棋盘,看见的却显然是别的东西。
“我觉得我有理由那么想,”他平缓地说,“在当时。”
“什么理由?”格雷问,一看见对方尖锥般的目光,马上急急地加了一句,“我不是想要冒犯你。只是——当时,我——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从你对斯图亚特王朝的评论来看,我认为起义的失败不会令你感到如此绝望。”
弗雷泽的嘴边闪过一丝隐约的颤动,隐约得无法称其为微笑。他快速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有些人上战场的原因是对查尔斯·斯图亚特的热爱——有些是对他父亲的王位继承权的忠心。不过你说得对,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没有继续解释。格雷深吸了一口气,仍旧盯着棋盘。
“我说当时我与你有同感,是因为我——在卡洛登失去了一个特殊的朋友。”他说。隐约中他很困惑自己为何要对这个人谈起赫克托,为何唯独对他?一个曾在那死亡的战场上冲杀的苏格兰武士,他的大刀极有可能就是那把……可是,与此同时,他无法自制地想要倾诉。他不能对任何人谈起赫克托,除了他,这个囚犯,这个不可能再去告诉别人的囚犯,他的话不可能伤害到他。
“他逼着我去见证死尸——哈尔逼我去的,我哥哥。”格雷脱口而出。他低头审视着自己的手,赫克托的蓝宝石把那深蓝的颜色烙在了他的肌肤上,这颗蓝宝石比起弗雷泽勉为其难地上交给他的那颗正好是小一号的版本。
“他说我必须去看,说如若不曾亲见他死去,我会永远无法真正地信服。他说,除非我知道赫克托——我的朋友——真的走了,我将悲伤一生。而一旦眼见为实,我虽仍会悲伤,却能从而得以痊愈——并且忘却。”他抬起眼睛,痛苦地挤出一个微笑,“哈尔常常是对的,但并非每次都是。”
也许他已经痊愈,但他永远不会忘却。起码他绝不会忘记见到赫克托的最后一眼,当他面如蜡色一动不动地躺在晨光里,长长的黑色睫毛轻柔地合在面颊上,就像他睡着的时候一样。那几乎砍下了他的头颅的刀伤张着血盆大口,暴露出脖子里的气管和大血管,它们被无情地劈斩开来。
他们无声地坐了一会儿。弗雷泽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格雷没有问便直接上前,第三次斟满了两个酒杯。
他靠到座椅后背,好奇地看着他的客人。
“你是否觉得生活是个沉重的负担,弗雷泽先生?”
苏格兰人抬起眼睛,面对着他的目光,久久地、平静地凝视着。很明显,弗雷泽对他也怀有极大的好奇,因为棋盘对面的那双宽阔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宽大的嘴角那冷峻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他靠到椅背上,慢慢地舒展着右手,手掌一开一合地拉伸着其上的肌肉。格雷看见他那只手曾受过伤,许多细小的伤疤在火光里依稀可见,其中两根手指的骨骼接得很僵硬。
“也许并非那么沉重,”他缓缓地回答说,冷静地正视着格雷的眼睛,“我想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在于想要关心那些我们无法帮助的人。”
“而不是没有人可以关心?”
弗雷泽停顿了片刻没有回答,仿佛在衡量着桌上棋子的位置。
“那是空虚,”他最后说道,声音很柔和,“但不是什么负担。”
已经很晚了,围绕他们的整座要塞里寂静无声,唯有楼下庭院里放哨的士兵时不时会走动几步。
“你妻子——她是个医师,你说?”
“是的。她……她叫克莱尔。”弗雷泽咽了咽口水,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要冲散喉咙里的哽着的什么东西。
“你很在乎她,我想?”格雷轻声说。
他看出苏格兰人此时有种意欲,正如他自己方才感受到的一样——那种想要倾吐出一个藏匿已久的名字的需要,想要一时间寻回那爱情的幽灵。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谢谢你,少校。”苏格兰人温和地说。
格雷吓了一跳:“谢我?为什么?”
苏格兰人抬起头,越过已经下完的那盘棋,深邃的眼睛里看不见底。
“为了在凯瑞埃里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的眼睛仍旧注视着格雷,“你为我妻子做的一切。”
“你记得?”格雷沙哑地说。
“我没有忘记。”弗雷泽简单地回答。格雷鼓起勇气正视着桌子对面,但发现那双微微上翘的蓝眼睛里找不到一丝嘲笑之意。
弗雷泽向他严肃而正式地点点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少校,我不会忘记的。”
约翰·格雷苦笑了起来。他惊讶地发现,当耻辱的记忆被如此直白地召回,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之中那么懊恼。
“如果你觉得一个吓得大便失禁的十六岁小孩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弗雷泽先生,那么高地军队的溃败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弗雷泽浅浅一笑:“被手枪顶着头而不会失禁的人,少校,不是肠子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
格雷没能忍住,还是笑了。弗雷泽一边的嘴角微微地提了起来。
“你没有为自己的性命开口,但你为一个女子的荣耀肯这么做,尤其是,那是我自己的女人,”弗雷泽温和地说,“我不认为那应该算是懦弱。”
苏格兰人的话语中明显带着的非常诚恳的声调,让格雷觉得不可能误解或者忽视。
“我没能为你的妻子做任何事情,”格雷颇为自嘲地说,“毕竟她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危险。”
“可你不知道啊,对吧?”弗雷泽指出,“你愿意牺牲自己去拯救她的生命与美德,凭着这个念头,你就维护了她的荣耀——我一直反反复复地想起这事,自从——自从我失去了她。”弗雷泽的声音里几乎没有什么迟疑,只有喉头绷紧的肌肉暴露了他的情绪。
“我明白,”格雷深呼吸了一下,“对你所失去的我非常遗憾。”他正式地补充了一句。
两人同时静默了许久,各与各的幽灵独处着。然后弗雷泽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您兄弟是对的,少校,”他说,“我感谢您,并祝您晚安。”说完,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走出房间。
某种程度上,这一切让他联想到身居岩洞的日子,想到他偶尔回到家中的大房子里,那个孤独的荒漠中鲜活而温暖的绿洲。在这儿,一切正好相反,离开拥挤的牢房里的阴冷和肮脏,来到少校火光熠熠的套间,得到个把小时的身心舒展,在温暖、交谈和丰富的食物中得到放松。
而这一切给了他一种异样的错位感,让他感到自己宝贵的一部分无法在返回日常生活的通道中存活下来,就这么失落了。每走过一次,这条通道就越发显得艰难。
他站在空气畅通的走道上,等待看守打开牢门。他的耳际低鸣着熟睡的人们的沉闷声响,门一开,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迎面扑来,刺鼻得像放了一个臭屁。
他很快地把一口气深深吸进肺腔,低下头走进门去。
他进屋时,地上的那些身躯开始搅动,他的黑影落在趴在地上抱成团的人形之上。大门在他身后一关,留下牢房里漆黑一片,而屋里散开了一波波涟漪,察觉到他的归来,人们纷纷苏醒了。
“你回来晚了,麦克杜,”默多·林赛说,嗓音沙哑而带着睡意,“你明天会累坏的。”
“我可以应付,默多。”他一边跨过地上的人影一边耳语道。他脱下外衣小心地放在板凳上,然后拿起粗糙的毛毯,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长长的影子在那透过格栅窗户的月光中一掠而过。
当麦克杜躺了下来,一旁的罗尼·辛克莱转过身,疲倦地眨着眼睛,浅褐色的睫毛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
“小金毛给你吃得还行,麦克杜?”
“很好,罗尼,谢谢你。”他在石头上挪了挪身子,寻找着一个舒服的位置。
“明天跟我们讲讲?”犯人们有种古怪的爱好,喜欢听他讲述晚餐的菜点,为他们的头领受到的良好待遇感到光荣。
“哎,我会的,罗尼,”麦克杜答应道,“不过我现在得睡了,好吗?”
“睡个好觉,麦克杜。”牢房的另一个角落传来一声耳语,那边的海耶斯、麦克劳德、英尼斯和基斯几个人都喜欢暖和的床铺,像一套茶匙一般卷着铺盖,蜷曲在一起。
“做个好梦,盖文。”麦克杜耳语着回答,渐渐地,牢房里又恢复了宁静。
那晚他梦见了克莱尔。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懒洋洋的,香气芬芳。她怀着孩子,圆滚滚的肚子光滑得像个甜瓜,胸脯丰满而馥郁,乳头的颜色深深的像红酒,催促着他上前品尝。
她的手拢在他的两腿之间,他也伸手回报以同样的恩惠。她那里小小的、胖胖的,柔软地充满了他的掌心,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按压着他。她微笑地起身俯视着他,头发垂在脸庞周围,把腿跨过了他的身躯。
“把嘴给我。”他轻声低语,不清楚自己是想吻她还是想让她用嘴唇把他抱住,只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拥有她。
“把你的给我。”她回答,笑着俯下身,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她的头发抚弄着他的脸颊,带着苔藓和阳光的气息,他感到背后有枯叶扎着自己的背脊,意识到他们躺在拉里堡附近的山谷里。她周身映着山毛榉古铜色的光芒,满眼的枝叶和树干衬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和洒满斑驳树影的白净肌肤。
然后她的乳房压到他的嘴上,他热切地含住了它,一边吮吸着一边紧紧拉近了她的身体。她温热的乳汁甜甜的,带着一丝银子的味道,像鹿的鲜血。
“用力一点,”她轻声说,一手放到他的脑后紧抓住他的后颈,把他按在自己的胸前,“用力一点。”
她躺在他身上,他的双手紧紧抱着她有着甜美肌肤的臀部,感受着婴儿小而坚实的身体贴着他自己的腹部,仿佛他们正共同拥有着它,彼此用身体保护着那圆滚滚的小东西。
他开始抽搐和战栗,他们彼此的双臂紧紧地环抱在一起,她的头发散在他的脸上,她的双手淹没在他的头发当中,而那个孩子在他们中间,浑然不知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从何处起始,到何处终结。
他醒得很突然,带着喘息和大汗,侧着身半蜷曲在牢房的板凳之下。天还没怎么亮,但他已经看得见周围躺着的人形,希望自己没有叫出声来。尽管他马上闭上了眼睛,梦还是消失了。他静静地躺着,心跳开始变慢,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1755年6月18日
这天晚上,约翰·格雷仔细地穿戴整齐,换上了干净的亚麻衬衣和丝质的袜子。他没戴假发,简单地编了发辫,用香水木奎宁水漱了口。戴上赫克托的戒指之前,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它戴上了。晚餐很不错,一只他自己打的野鸡,外加一盘照弗雷泽的独特口味而准备的绿叶沙拉。此时他们坐在棋盘前,时至中局,两人放下了之前轻快的话题开始专心致志。
“你喝雪利酒吗?”格雷放下他的象,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弗雷泽点点头,仍专注着新的局势。
“谢谢。”
格雷起身穿过房间,把弗雷泽一人留在火炉之前。他伸手到橱柜里取出酒瓶,感到一小股汗水从肋骨上流下。并非因为房间那一侧燃着的炉火,纯粹是因为紧张。
他把酒瓶带到桌上,另一手拿着一对高脚酒杯,那是他母亲寄来的沃特福德水晶。液体缓缓地流进杯中,映着火光闪烁着琥珀色与玫瑰红。弗雷泽凝视着杯中上升着的雪利酒出了神,显然沉浸在思绪之中,深蓝的眼睛上耷拉着眼皮。格雷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不是棋局——棋局的结果早已确定。
格雷伸手上前走了他的后象,他知道这无非是拖延之举,但它仍旧能威胁到弗雷泽的后,并有可能继而换得一个车。
格雷站起来在壁炉里又放了一片泥炭,直起腰又伸展了一下,走到对手身后,从这个角度察看着局势。
高大的苏格兰人俯身靠近棋盘,火光反射着詹米·弗雷泽发梢深红的色泽,与水晶杯里的雪利酒遥相呼应。
弗雷泽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细绳束在脑后,打了个结。只消轻轻地一抽就能把它松开。约翰·格雷可以想象自己的手如何潜入那闪亮的厚发,触碰到其下光滑而温暖的后颈,去触摸……
想象着那种触感,格雷的手掌突然握紧了。
“该你了,少校。”苏格兰人柔和的嗓音把他拉了回来,他回到座位,目光无神地看着棋盘。
不用看他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一举一动,感受到他的存在。围绕着弗雷泽的空气有点儿骚动,他无法抬头看他。为了掩盖自己的目光,他举起了雪利酒杯抿了一口,几乎没有注意到那美酒的口感。
弗雷泽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尊朱砂雕像,脸上唯一活跃着的是那研究着棋盘的深蓝色眼睛。炉火渐渐地变小了,他的轮廓被勾上了黑影。火光把他停歇在桌上的手映成金色和黑色,宁静而精致得宛如一个被擒获的小兵。
格雷把手伸向他的后象时,戒指上的蓝色宝石闪出一道亮光。“这样做错了吗,赫克托?”他心想,“爱上如此一个或曾杀害了你的人?”抑或这终将解决所有的问题,从而治愈卡洛登给他们各自留下的伤痕?
他的象准确地落到棋盘之上,垫着毡布的棋子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轻响。毫无停顿地,他的手仿佛凭借着自己的意志举了起来,跨过空中那段不长的距离,似乎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最后,落到了弗雷泽的手上。他的掌心激动得有点刺痛,弯曲的手指在温柔地恳求。
他握住的那只手很温暖——异常温暖——却坚硬而无动于衷得像一块大理石。桌上的一切都静止着,只有雪利酒中的火焰在闪动。他抬起双眼,遇见了弗雷泽的目光。
“把你的手拿走,”弗雷泽说,声音非常非常和缓,“否则,我就杀了你。”
格雷掌心之下的那只手没有动静,前方的那张脸也一样,然而,他可以感到一种充满厌恶的颤抖,一阵仇恨与嫌恶的痉挛从此人的躯干之中向上升腾,渗透他的肌肤向四下里辐射开来。
他忽然又听见记忆中夸里的警告,清晰得仿佛他此时就在耳边——“假如你单独与弗雷泽进餐——记得不要背对着他。”
那是没有可能的。他无法背转身去,甚至无法移开目光或仅仅眨一眨眼睛,因为那样会打断那道已经将他冰冻的深蓝色目光。他非常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慢得就像站在了一个尚未爆炸的地雷之上。
一时间,寂静的屋子里只听见雨点的拍打和炭火的唏嘘,似乎他们两人都停止了呼吸。然后,弗雷泽无声地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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