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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梅格在独唱 吓跑了观众 干得漂亮,麦卡弗里

  “阿波罗,唱歌!”梅格叫道。

  再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有效地让我停下了。我喜欢别人叫我唱歌!

  我刚游了一半的距离,陷在齐腰深的爬行动物面汤里,可一听这话,我就回过头看向那个站在隧道口的小女孩。我游过路上的那些蛇肯定被我弄得烦躁不安了。它们窸窸窣窣地前后蠕动,小巧可爱的脑袋紧贴着水面滑动,大张着嘴巴,口腔是雪白色的(哦,我懂了!这就是它们别名叫棉口蛇的原因!)。

  许多蛇朝梅格所在的地方聚拢过去,嘈杂地围在她的脚边不远处,仿佛在思考要不要爬到她所在的石头地面上去。梅格踮起脚,轮流抬起两只脚,似乎光是想到蛇会爬上来都要疯了。

  “你说了唱歌吗?”我问。

  “对!”她的声音都变调了,“迷住这些蛇!让它们走开!”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每当我唱起歌,我的听众总是凑得更近了。对了,这个叫梅格的女孩是谁来着?她好像是把我跟圣帕特里克[1]搞混了(顺便说一句,他人很好,就是唱歌太难听了。传说很少提到他曾经把《感恩赞》[2]唱得极其难听,并将爱尔兰的蛇都吓跑了)。

  “唱你在蚂蚁窝里唱过的那首歌!”她恳求道。

  蚂蚁窝?我只记得我跟鼠党[3]还有一群海鸥[4]2一起唱过歌。可蚂蚁窝是个什么组织?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加入过这个表演团队。

  不过,我倒是想起来梅根/佩格/梅格为什么这么紧张了。水蝮蛇有毒。它们跟野迩很像,领地被侵入之后会变得具有攻击性。但梅格站在隧道口上啊,并没有真的进入蛇的领地,她干吗要紧张?

  我低头看看。数百条毒蛇在我身边形成了旋涡,张开它们那小小的嘴巴,亮出小小的獠牙。它们在冰冷的水里行动很迟缓,也可能是它们对我的出现充满敬畏之情——它们敬爱欢乐、迷人又有魅力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我!但是它们咝咝吐芯子的次数好像是有点多。

  “哦!”我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你是在担心我!我要死了!”

  我有种模糊的冲动要做点儿什么。跑掉?跳舞?梅格刚才建议我干吗来着?

  我还没想好,梅格就开始唱歌了。

  她的声音很弱,又走调了。但我认出了她唱的旋律,我很肯定这曲子是我写的。

  无论何时,每当有人在公共场合忽然唱起歌来,周围的人总会迟疑片刻。路人会停下来倾听,想搞清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曲子,以及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个普通人忽然决定为大家唱支小曲。梅格那忽高忽低的声音在岩洞中回响,蛇群感觉到了振动。更多拇指粗的毒蛇把头从水面上伸出来了。更多蛇张开了白色的嘴巴,仿佛它们想品尝这首歌的味道。我腰上的水蝮蛇旋涡散开了,因为它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梅格身上去了。

  她在歌唱失去和悔恨。是的……我隐约想起曾唱过这首歌。我曾在一个墨尔米克巢的隧道里走过,为了寻找梅格而将我的哀伤发泄出来,将我的心灵暴露无遗。在这首歌里,我将我最爱的两个人——达佛涅和雅辛托斯——的死都归咎于自己。他们的名字就像锐利的窗玻璃碎片一样扎在我心头。

  梅格再现了我的演唱,但改了歌词。她是在唱她自己的版本。随着毒蛇聚集到她脚下,她的声音更大了,也更有自信。她仍然唱跑调了,可这歌声具有令人心碎的说服力——她唱的每个音都跟我当初一样悲痛而真挚。

  “都是我的错,”她唱道,“你的血染红了我的手。你是我未能拯救的受诅咒的玫瑰。”

  我很震惊,她居然如此富有诗意。显然,蛇群也很震惊。它们蜂拥到她脚边,起起伏伏的,就像平克·弗洛伊德乐队1989年在威尼斯那场水上演出的观众——这件事,出于某种原因,我记得很清楚。

  我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我居然还没有被水蝮蛇咬死,真是一个奇迹。我在这个湖里干吗?多亏了梅格的歌声我才活到了这一刻——她那不协调的声音具有别样的美感和魅力,吸引了成千上万条毒蛇的全部注意力。

  跟它们一样,我想留在原地继续听。可是我心头渐渐涌上一阵不安的感觉……这个岩洞……特罗弗尼乌斯的神谕。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一个人不能在这个岩洞里暴露自己的心灵。

  “梅格,”我喃喃道,“停下。”

  她显然听不见我说话。

  现在,整个岩洞似乎都被梅格的声音迷住了。岩壁在发光,影子像跳舞一样摇摆。泛着幽光的钟乳石在朝她的方向伸展,如同指南针的指针一般。

  她唱到她背叛了我,回到了尼禄的宫廷中,因为畏惧野兽而屈服……

  “不,”我说,稍微大声了一点儿,“不,梅格!”

  太迟了。岩洞的魔力攫住了她的歌声,将她的声音放大了一百倍。洞室充满了这纯粹的痛苦之声。整个湖面都沸腾了,惊恐的蛇群浮上水面落荒而逃,像强劲的水流一样推挤着我的双腿。

  它们也许是逃进了某个隐藏起来的水道,或是消融了。我所知道的只有:洞室中央的那个小岩石岛瞬间清空了,我现在是湖里唯一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了。

  梅格还在歌唱。她的声音似乎是被迫从身体里挤出来的——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拳头在挤压塑胶发声玩具一样挤压她的身体。光影在岩壁上摇曳,形成幽魂一般的影子,上演着她歌词中的景象。

  在一个场景中,一个中年男子蹲下身子面带微笑,仿佛在看着一个孩子。他有跟我一样的黑色卷发(我的意思是跟莱斯特一样),大大的鼻子上有些雀斑,双眼温柔而和善。他拿出一朵红玫瑰花。

  “是你母亲给你的,”他悄声说,与梅格的歌声形成了和声,“这朵玫瑰永不凋零,亲爱的。你永远也不必害怕这些刺。”

  一个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出现在画面中,去拿那朵花。我怀疑这是梅格最初的回忆之一——在她意识边缘的回忆。小梅格接过玫瑰,花瓣立时绽放成绝美的盛开状态。花茎乖巧地弯曲了,环绕着她的手腕,她开心得大叫了一声。

  另一个场景:穿着紫色三件套西装的尼禄单膝跪在梅格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不了解尼禄,会误以为他此时脸上的微笑是善意的。他戴着头盔,系带扣在他的络腮胡上,但还是兜不住他的双下巴。他肥肥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镶嵌珠宝的戒指。

  “你会当个乖女孩,对吗?”他抓住梅格的肩膀,用的力气有点儿太大了,“你的爸爸必须离开。你要是乖乖的,说不定可以再次见到他。那不是很好吗?”

  比现在年幼的梅格点点头。不知怎的,我觉得这时她大概是五岁的样子。我能感受到她的思绪和情感正在心中纠缠,形成了一层厚厚的保护壳。

  另一个场景忽然闪现出来。就在纽约城中的公共图书馆外,一个男人的尸体四肢摊开躺在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他一只手捂在惨不忍睹的肚子上——大概是被乱刀砍过,或是被大型肉食动物的爪子抓过。

  警方围着他忙碌,做记录,拍照片,用一条黄色胶带做成警戒线隔开围观者。然而,他们给两个人让出了一条路——是穿着另一身紫色西装,可仍然留着令人厌恶的络腮胡、戴着珠宝的尼禄,还有梅格,大概六岁年纪,脸色苍白而惊恐,还很抗拒。她看到了尸体,立刻呜咽起来。她想背过身去,但尼禄重重地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正对着那残酷的场面。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他那装出来的同情都要从言语间溢出来了,“我很难过,亲爱的。野兽他……”他叹了口气,仿佛这个悲剧是不可避免的,“我需要你学习得更加勤奋,你明白吗?无论剑术教练说什么,你都得照做。要是有别的事——比这还不幸的事——发生,我的心都会碎掉的。看吧,记住吧。”

  梅格两眼泪汪汪的,慢慢蹭到前面去。她死去父亲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朵玫瑰,散落的花瓣撒在他肚子上,和血液混在一起,几乎辨认不出来了。梅格哭号着:“爸爸!救救我!”警察对她没有反应,人群似乎不知道她的存在,只有尼禄在那儿陪着她。

  最后她转身回到尼禄身边,把脸埋在他的西服马甲里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阴影在岩壁上闪烁的速度加快了,梅格的歌声开始重复,支离破碎,变成了一阵噪声。我周围的湖水开始剧烈搅荡。在那个岩石小岛上,黑暗聚集起来,像水龙卷一样向上旋转,形成了一个男人的轮廓。

  “梅格,别唱了!”我吼道。

  最后呜咽了一声之后,梅格颓然地双膝跪地,脸上布满泪痕。她呻吟着侧身倒下了,嗓音像揉搓过的砂纸一样嘶哑。她眼镜上的闪石还在发光,但色调微微发蓝,仿佛所有的温暖都被抽空了。

  我恨不能不顾一切地冲到梅格身旁。之前喝掉的记忆和遗忘泉水的效力差不多耗尽了,我现在认得梅格·麦卡弗里了。我想去安抚她,可是我知道她遇到的危险还没有过去。

  我面向小岛。那个幻影模模糊糊地具有人类的形态,几乎完全由影子构成,只夹杂了几丝细碎的光亮,梅格歌词中唱过的那些事的残影在他身体中忽隐忽现。他浑身散发出的气息给人带来的恐怖甚至比塔莉亚的仿埃癸斯盾还要强烈——一阵阵恐惧向我袭来,随时可能将我勉强维系住的自我意识夺走。

  “特罗弗尼乌斯!”我叫道,“放过她!”

  他的形态变得稍微清晰了些许:他那浓密的黑发和骄傲的脸庞显现出来了。他身边簇拥着一群魅影蜂,那是他创造出来的恐怖生物,像黑暗形成的一团团小墨点。

  “阿波罗,”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就是乔治娜坐在记忆宝座上的时候发出的那个声音,“我等了你好久,父亲。”

  “求你了,我儿。”我像祈祷一样紧紧握住双手,“梅格不是向你请愿的人,我才是!”

  特罗弗尼乌斯注视着此时在石头岸边蜷起身体、浑身发抖的小麦卡弗里。“如果她不是请愿者,为什么她用自己的哀伤之歌召唤了我?她有许多渴望得到答案的问题,我都能回答,只要她付出失去神志的代价。”

  “不!她只是……她只是想保护我。”我急得都快不会说话了,“她是我的朋友,她没有喝过那两眼泉水。是我喝过,是我来恳求你发布神圣的预言。换成我吧!”

  特罗弗尼乌斯的大笑声极其恐怖……很符合一位在黑暗中与数千条毒蛇居住在一起的精灵的身份。

  “换成我吧,”他复述道,“这正是我的兄弟阿伽墨得斯被卡在隧道里的时候我说出的那句祈祷,当时他胸部受到重击,生命垂危。你听到我的祈祷了吗,父亲?”

  我感到口干舌燥。“请不要为了我做过的事惩罚这个女孩。”

  特罗弗尼乌斯的魅影蜂聚集形成的云团更大了,带着愤怒的嗡嗡声从我面前掠过。

  “你知道我杀死我兄弟之后,在凡间游荡了多久吗,阿波罗?”他问道,“我的双手沾满他的鲜血,我在荒野中跋涉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我恳求大地把我吞噬掉,结束我的苦难。我这个愿望实现了一半。”

  他做手势示意自己周围。“现在我住在黑暗中,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我能预见未来,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我所有的痛苦和疯狂……我凭什么不能将这些分给请愿者呢?你会不索取任何报酬就帮助其他人吗?”

  我的双腿没力气了。我跪下了,冰冷的湖水淹到了我的下巴。“求你了,特罗弗尼乌斯。我现在是凡人了。不管你要什么,都从我这儿拿走吧,放过梅格!”

  “那女孩已经自愿付出代价了!她将自己最深的恐惧和悔恨都暴露给我了。”

  “不!不,她没有喝过那两眼泉水。她的心灵没有准备好。她会死的!”

  特罗弗尼乌斯的影子身体中像一道道闪电一样闪现出一幅幅画面:梅格被裹在茧中困在蚁穴里;梅格站在我和李特耳西斯之间,用交叉的黄金双刀无情地挡住了后者的剑;我们乘着狮鹫逃出印第安纳波利斯动物园的时候梅格热烈地拥抱了我。

  “她对你很重要,”神谕说,“你愿意用你的命换她的命吗?”

  我一时间理解不了这个问题。放弃我的生命?在我四千年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时刻,我的回答都会是坚决的“不!你疯了吧?”一个人永远不应该放弃自己的生命。人命关天啊!我之所以在凡间远征冒险,去寻找并保护这些古代神谕,就是为了重新获得不朽之身,好让我不必去思考这类恐怖的问题了!

  可是……我想起埃米和约瑟芬为了对方放弃不老不死。我想起卡里普索放弃了她的家园、神力和永恒的生命,只为得到一个机会在这个世界上漫游,体验爱情,也许还想享受在印第安纳州上高中的奇妙之处。

  “是的。”我不由自主地说,“是的,我愿意为了救梅格·麦卡弗里去死。”

  特罗弗尼乌斯哈哈大笑——这声音就像毒蛇群在水中翻搅一样阴湿而愤怒。“很好!那就答应我你会满足我一个愿望。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得照办。”

  “你的愿望?”我已经不是天神了,特罗弗尼乌斯明明知道的。就算我有能力实现他的愿望,我好像还记得刚刚跟斯提克斯女神谈过话,谈话内容跟立下自己无法遵守的誓言有关。

  可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好的,”我说,“我发誓,无论你要求什么都行。现在我们商量好了?你同意用我来代替那个女孩了?”

  “哦,我没答应你任何事!”神谕之灵变得跟油烟一样乌黑,“我只想逼你立下誓言而已。那女孩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他双臂一伸,释放出数百万只黑色的魅影蜂。

  蜂群吞没了梅格,梅格痛苦万分地尖叫起来。

  [1] 圣帕特里克(Saint Patrick)是在爱尔兰活动的传教士兼主教。

  [2] 《感恩赞》是一首古老的拉丁文歌曲。

  [3] 鼠党(Rat Pack)是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在拉斯韦加斯进行表演的一群艺人的非正式称呼,其成员有亨弗莱·鲍嘉、法兰克·辛纳屈等。

  [4] 一群海鸥(A Flock of Seagulls)是1980年创立于英国利物浦的新浪潮与流行电音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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