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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蓝德,真的是你?”
依蓝德震惊地转身。他原本正在舞会中交际,跟一群后来发现是他远房表亲的男子们交谈。可是身后传来的声音似乎更熟悉。“泰尔登?”依蓝德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住在这里,依蓝。”泰尔登与依蓝德握手。
依蓝德仍然讶异得瞠目结舌。自从泰尔登的家族在统御主死后的混乱时期逃出陆沙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个人曾经是依蓝德最好的朋友之一。站在一旁的表亲们决定优雅地告退。“我以为你在巴司马丁,泰尔。”依蓝德说道。
“没有。”泰尔登说道,“我的家族定居在那里,可是我觉得那区太危险,还有四处作乱的克罗司。尤门王取得政权后,他很快地获得能提供稳定生活的声誉,我就搬到法德瑞斯了。”
依蓝德微笑。岁月改变了他的朋友。泰尔登原来是标准的花花公子,头发跟昂贵的套装专门为了吸引女子的注意力。年纪大了一点的泰尔登算不上是邋遢,但显然已经不再执着于时髦。他一直相当高挑壮硕,块头有点像长方形一般,而最近额外增加的体重,让他显得比过去更……平凡。
“依蓝德。”泰尔登边说边摇头,“你知道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拒绝相信你真的掌握了陆沙德的实权。”
“你参加了我的加冕典礼啊!”
“我以为他们挑选你做傀儡,依蓝。”泰尔登搓着他的宽下巴,“我以为……对不起。我那时大概对你没有多少信心吧。”
依蓝德大笑:“不愧是我朋友,一点也没猜错。我真的是很糟糕的王。”
泰尔登显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后来做得比较好,”依蓝德说道,“只是一开始得先度过阵痛期。”
参加宴会的人在分隔成两半的舞会中不断转换位置。虽然那些在一旁窥探的人想要尽量表现得毫无兴趣与疏离,但依蓝德其实可以看出来,以贵族的标准而言,他们看得目不转睛。他瞥向一旁,看到纹穿着那件绝美的黑色礼服,被女人们包围。她似乎应付得很好,她在宫廷中的社交能力远胜过她的想象。她优雅、自持,是众人注意的焦点。
她也充满警觉。依蓝德从她总是背对墙壁或玻璃帷幕的方式可以看得出来,她必定在燃烧铁或钢,观察附近是否有金属的动静,防止射币奇袭。依蓝德也开始燃烧铁,同时燃烧黄铜安抚房间里众人的情绪,免得他们因为她的侵入而感到愤怒或被威胁。其他的镕金术师,如微风,甚至纹,可能都无法同时安抚一整个房间的人,但对依蓝德而言,在他超出寻常的能力之下,几乎不需分神即可办到。
泰尔登依然站在一旁,满脸困窘。依蓝德试图想说些什么再重开话题,但却找不到什么听起来自然的主题。泰尔登离开陆沙德已经四年,在那之前,他是跟依蓝德一起带着年轻人的理想谈论政治理论,为了将来领导家族而思考规划的同伴。如今,青春与理想,都不复存在。
“所以……”泰尔登先开口,“我们就都来了这里,是吧?”
依蓝德点点头。“你不会真的攻击城市吧?”泰尔登问道,“你只是来恫吓尤门的吧?”
“不。”依蓝德轻声说道,“必要时我真的会征服城市,泰尔登。”
泰尔登满脸涨红:“你发生了什么事,依蓝德?当初总说着权利与法制的人去哪了?”
“世界变化很大,泰尔登。”依蓝德说道,“我不能总是原地踏步。”
“所以你成为了统御主?”
依蓝德迟疑。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自己内心的问题并受到追问的感觉有点奇怪,他心里某个角落感到恐惧,既然泰尔登问了依蓝德一直担心的事情,那这也许是真的。
可是,他心中有一股更强大的冲动,廷朵在他心中种下了种子,之后多年的打拼更坚定了这个信念——要为残存的最后帝国带来秩序。
依蓝德想要相信自己。
“不,泰尔登。”依蓝德坚定地说道,“我不是统御主。陆沙德由内阁议会所统治,我帝国中的每个城市都有类似组织。这是我第一次带着自己的军队出发进行征服而非提供保护,而这是因为尤门从我的盟友手中夺取了这个城市。”
泰尔登轻哼:“你自立为帝。”
“因为这是人民需要的,泰尔登。”依蓝德说道,“他们不想回到统御主的时代,但更不想陷入混乱的生活。尤门在此处的成功证明了许多事情——人民需要领导者。他们上千年来都拥有神帝,如今不是让他们失去领导者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个象征?”泰尔登双臂抱胸问道。
“绝对不是。”依蓝德说道,“可是我希望自己有一天是。我们都知道我是学者,不是王。”
泰尔登皱眉。他不相信依蓝德,可是依蓝德发现自己并不在乎。说出这些话,当面迎击对方的质疑,让他明白自己的信念有迹可循。泰尔登不了解,他没有经历过依蓝德所经历的事情。年轻的依蓝德不会同意现在自己的作为,而他的灵魂中也一直存在一个反对的声音,但是,现在该停止让这声音打击他的信心了。
依蓝德一手按住他朋友的肩:“泰尔,没关系的。我花了好多年说服你统御主是个差劲的皇帝。我完全相信得花上同等的时间才能说服你,我会是个好皇帝。”
泰尔登有点迟疑地微笑。
“你要跟我说我变了吗?”依蓝德问道,“最近这句话很流行。”
泰尔登大笑:“我以为这件事很明显,不需要特别指出。”
“那你是想说什么?”依蓝德问道。
“这个嘛……”泰尔登说道,“我其实是要怪你,结婚怎么没邀请我!我很伤心,依蓝德,真的。我耗费了大部分的青春给你感情上的建议,结果你最后终于挑中一个女孩,却甚至没让我知道你要结婚!”
依蓝德大笑,转身跟随泰尔登的视线,看着纹。既强大自信,又细致优雅,依蓝德带着骄傲笑容看着自己的妻子。就连陆沙德当年的舞会巅峰时期,他都不记得有哪个女人能像纹一样引起如此强烈的注意。而跟依蓝德不同的是,她进入舞会时,谁都不认得她。
“我觉得你有点像是骄傲的父母。”泰尔登说道,一手按着依蓝德的肩膀,“以前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没救了,依蓝!我以为有一天你会进入图书馆之后就消失,而我们会在二十年之后发现你满身都是灰尘,第七百次翻过同一本哲学书。可是现在,你居然结婚了,还娶了这么棒的女人!”
“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懂是怎么一回事。”依蓝德说道,“我想不出有什么逻辑上的好理由来解释她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只好……相信她的判断。”
“无论如何,干得好。”
依蓝德挑起眉毛:“我记得你当初曾经想要说服我,不要花太多时间跟她相处。”
泰尔登满脸通红:“你得承认,她刚来舞会时真的很可疑。”
“是的。”依蓝德说道,“她看起来太像真人,而不是贵族仕女。”他望向泰尔登,微笑。“不过,请恕我失陪一下,我有事情要做。”
“当然。”泰尔登说道,微微欠身,送依蓝德离开。这动作由泰尔登来做显得有点怪。他们其实已经不再了解对方了,可是,他们仍然共同拥有友谊的记忆。
我没跟他说我杀了加斯提,依蓝德边穿越房间边想,里面的人自然地为他让道。不知道他是否知道。
依蓝德敏锐的听觉听到人们一发现他的打算之后,交头接耳的声音升高了,大家意识到了他想做的事。他已经给了尤门足够时间处理意外情绪,现在是面对那个人的时候了。虽然依蓝德前来舞会的部分原因是要恫吓当地贵族,但最大的目的仍然是与他们的国王对话。
尤门看着依蓝德来到桌边,而他必须称赞这名圣务官的是,他看起来并不害怕这场会面。不过,他的餐点丝毫未动。依蓝德不等他许可便来到桌边,尤门挥手要仆人把桌面清空,为依蓝德在对面摆上一副刀叉。
依蓝德坐下,有纹,还有自己燃烧的钢与铁,他相信不会突然背后受袭。他是桌子这半边唯一的客人,而尤门原本的用餐同伴全部都在依蓝德坐下的同时告退,留下两人独处。在其他时候,这幅景象可能还有点可笑: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左右两边各是许许多多的空位。白色餐桌与水晶餐具仍然光鲜闪亮,一如统御主时代。
依蓝德已将他所拥有的这类精致器皿全部都变卖清空,努力要在过去几个冬天里喂饱人民。
尤门双手交握,置于面前的桌子上,餐点已被无声的仆人撤下。他端详着依蓝德,谨慎的目光周围是繁复的刺青。尤门不戴皇冠,但他在额头中央以绳子系了一颗珠子。
天金。
“钢铁教廷有一句俗话。”尤门终于说道,“跟恶魔坐下共餐,邪恶就会一同被吃进肚子里。”
“幸好我们没有要用餐。”依蓝德微微笑着说。
尤门没有报以微笑。
“尤门,”依蓝德转为较严肃地开口,“我现在来到你面前,并非作为寻求新领土的皇帝,而是亟须盟友的王。世界已经变成危险的地方,大地本身似乎都在抗拒我们,已经开始在我们脚下崩解。接受我的友谊,终结战争吧。”
尤门没有回答。
“你质疑我的诚意,”依蓝德说道,“这不能怪你,因为我带着军队来到你的门口。但我有办法说服你吗?你会愿意开始讨论或和谈吗?”
仍然没有回答。这一次,依蓝德也只是静静地等待。周围陷入沉默。
尤门终于开口:“你是个炫耀浮夸的人,依蓝德·泛图尔。”
依蓝德一听,怒火中烧。可能是因为重回舞会,也可能是因为尤门将他的提议如此不放在心上,依蓝德发现自己正以多年前尚未担负帝国重担、尚未经历战争时的态度响应:“我向来有这样的坏毛病。恐怕多年的统治还有礼仪训练并没有改变一件事:我是个非常无礼的人。我想应该是因为血统太差之故。”
“你觉得这是个游戏。”圣务官眼神冷硬地说,“你来我的城市打算要屠杀我的人民,还跳进我的舞会中,想将贵族吓得歇斯底里。”
“不对,尤门。”依蓝德说道,“世界即将要结束了,我只是想尽量帮更多人生存下来。”
“然后征服我的城市?”
依蓝德摇摇头:“我不擅长说谎,尤门。所以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想杀害任何人,宁可达成和平协议之后就停手。将我需要的信息交给我,将你的资源与我的整合,我就不会强迫你放弃这座城市的统治权。拒绝我,事情会变得更棘手。”
尤门坐在原处片刻,音乐仍然非常轻柔地演奏着,和四周人群对话的嘈杂声混为一体。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这种人吗,泛图尔?”尤门终于问道。
“因为我难以忍受的迷人魅力与聪明才智?”依蓝德问道,“我虽算不上英俊潇洒,但跟圣务官比,我想我的长相还是值得羡慕。”
尤门脸色一变:“你这种人怎么能坐上和谈桌?”
“我受过脾气暴躁的迷雾之子、言词刻薄的泰瑞司人,还有一群无法无天的盗贼的训练。”依蓝德叹口气说道,“况且,我本来就是蛮令人发指的家伙。不过请你继续侮辱我,很抱歉,不是故意要打断你的。”
“我不喜欢你。”尤门继续说道,“因为你胆敢认为自己有权夺得这座城市。”
“我是有。”依蓝德说道,“它属于塞特,我带来出征的士兵曾经是他的麾下,而这里是他们的家乡。我们是来解放,不是来征服的。”
“这些人看起来像是需要解放吗?”尤门朝舞池中的双双俪影努努嘴。
“事实上是的。”依蓝德说道,“尤门,你才是反叛者,不是我。你无权掌握这个城市,你很清楚这一点。”
“我有统御主给我的权力。”
“我不接受统御主的权力。”依蓝德说道,“所以我们杀了他。我们寻求的是人民统治的权力。”
“是吗?”尤门双手仍然交叠在身前,“就我所知,你的城市的人民选择费尔森·潘洛德为他们的国王。”
有道理,依蓝德必须承认这点。
尤门往前倾身:“我不喜欢你的原因就在于此,泛图尔。你是最糟糕的伪善者。你假装让人民自治,但当他们把你赶走挑选别人时,你就叫你的迷雾之子为你重新征服城市。你靠力量而非民心称王,所以不要跟我谈论权力。”
“尤门,陆沙德当时有……状况。潘洛德正在跟我们的敌人交涉,他透过操弄议会才坐上王位。”
“听起来像是体制缺陷。”尤门说道,“一个你设立的体制,取代了原本运作正常的体制。人民需要政府稳定,他们需要有人可以仰望,一个他们可以信任的领袖,拥有真正的威信。只有统御主所亲选的人才有这种威信。”
依蓝德仔细看着圣务官。最令人烦躁的是,依蓝德发现自己同意对方的话。尤门说了依蓝德自己说过的话,即使这番话因为他圣务官的身份而略有扭曲。
“只有统御主所亲选的人才有这种威信……”依蓝德皱眉。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悉。
“这是杜尔顿的描述,对不对?《信任的天职》?”
尤门一愣。“对。”
“圣权这方面的论述,我偏好加林斯考。”
尤门大手一挥:“加林斯考是个异教徒。”
“但他的逻辑因此有误吗?”依蓝德问道。
“不。”尤门说道,“他显然缺乏演绎的能力,否则也不会害得自己被处决。这件事让人置疑他逻辑的合理性。况且,普通人并不如他所提的那般,拥有神性。”
“统御主在取得王位之前也是普通人。”依蓝德说道。
“没错。”尤门说道,“可是他在升华之井被神性碰触。因此他身上拥有无尽大宇宙的一截碎片,还有裁定之权。”
“我的妻子纹也被同样的神性碰触过。”
“我不接受这个故事。”尤门说道,“一如我之前所说,无尽的碎片是独一无二的,无从预测,无法被创造。”
“不要把兀迪扯进来。”依蓝德抬起手指说道,“我们都知道他是诗人而非真正的哲学家,他忽略客观事实,也从来没有提供合适的特征描述。你至少该对我抱持点信心,选用哈德恩。他会给你更好的争论基础。”
尤门想开口,结果皱眉,又把嘴闭了起来。“这没有意义。”他说道,“争论哲学不会遮蔽事实,你在我的城市外有大军驻扎。这也不会改变我认为你是伪善者的事实,依蓝德·泛图尔。”
依蓝德叹口气。有一瞬间,他以为他们能以学者的身份互相尊重,可是唯一的问题是,依蓝德在尤门的双眼中看到真正的鄙夷。而依蓝德怀疑,真正的原因远比尤门认为依蓝德伪善还要严重,毕竟依蓝德的确娶了杀死尤门的神的女人。
“尤门,”依蓝德向前倾身,“我明白我们彼此之间有差异,可是有一件事很明显——我们都在乎帝国的人民。我们都花了时间研读政治理论,而且我们显然都以为人民谋福祉的典籍为主要研究内容。我们应该能达成某种共识。
“我想要给你一个提议——接受我为王,你可以继续保有地位,不需要改变太多。我需要能进入城市与取得资源,我们会需要讨论如何设立内阁议会。除此之外,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维持现状,甚至可以继续举办宴会,倡导统御主的完美。我会相信你的判断。”
尤门没有拒绝,但依蓝德看得出来他也不甚看重这提议。他显然已经知道依蓝德会说什么了。
“你弄错一件事了,依蓝德·泛图尔。”尤门说道。
“什么事?”
“就是以为我可以被威吓、利诱、影响。”
“你不笨,尤门。”依蓝德说道,“有时候,战斗的代价太高,不值得。我们都知道你打不过我。”
“这件事情有待讨论。”尤门说道,“无论如何,我对威胁兴趣缺缺。如果你没将军队停在我的门口,我本来愿意跟你结盟。”
“我们都知道,没有军队压境,你甚至不会听我说话。”依蓝德说道,“远比我派兵前来此处更早之前,你便无视于我送来的每个信差。”
尤门只是摇摇头。“你比我以为的还要讲道理,依蓝德·泛图尔,但这无法改变事实。你已经有一个很大的帝国了,来这里只是暴露你的高傲。你为什么需要我的统御区?你有的还不够吗?”
“首先,我要再次提醒你,这个王国是你从我的一个盟友手中偷去的。”依蓝德抬起手指,“我早晚都会来这里,就算不为别的,也得实现我对塞特的承诺。可是,这里有更重要的问题。”依蓝德迟疑,然后赌了一把。“我需要知道在你的储藏窟中,有些什么。”
依蓝德得到的回报是尤门脸上出现的些许诧异之色。这是依蓝德需要的唯一确认。尤门知道库藏的事情。纹说得没错。从他如此明显地展露在额头的天金来看,也许她对洞穴里有什么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听我说,尤门。”依蓝德立刻开口,“我不在乎天金,那东西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我需要知道的是统御主在石穴里留了哪些指示给我们,以及有哪些民生必需的补给品留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尤门直截了当地否认。他不太会说谎。
“你问我为什么要来。”依蓝德说道,“尤门,这跟征服或从你手中夺走这片土地没有关系。我知道也许你难以想象,但这是事实。最后帝国快要灭亡了。你一定也明白。人类需要团结以及共享资源,而且你有我们需要的秘密,不要逼我打破你的城门去拿。”
尤门摇头。“你又错了,依蓝德·泛图尔。给我听清楚了,我不在乎你是否会攻击我。”他迎向依蓝德的双眼,“战死也比被推翻我们的神、摧毁我们宗教的人统治来得好。”
依蓝德与那双眼睛对视许久,看到其中的决心。
“非如此不可?”依蓝德说道。
“是的。”尤门说道,“明天早上你会发动攻击,对吧?”
“当然不会。”依蓝德站起身说道,“你的士兵还没挨饿,我几个月后再来找你。也许那时候你会比较愿意交涉。”
依蓝德转身要走,但最后一瞬间迟疑了。“顺道一提,宴会办得不错。”他说道,转头看着尤门,“无论我相信什么,我认为你的神会对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感到满意。我认为你应该重新考虑你的成见。统御主也许不喜欢纹跟我,但我认为他宁可看到你的人民活下来而非被杀死。”
依蓝德点头致意,然后离开桌边,心中的焦躁之意远胜于脸上的平静。他觉得尤门跟他的距离如此近,但结盟似乎又很远。毕竟尤门是如此憎恨依蓝德与纹。
他强迫自己放松,继续前行。眼前的情势并没有太多着力点,他需要进行围城战,才能让尤门重新考虑他的立场。我在舞会中,依蓝德一面信步慢走,一面心想。我应该尽量让这里的贵族看到我,威吓他们,让他们开始想该帮我们而非尤门……
突然间,他兴起一个念头。他瞥向纹,然后挥手找来一名仆人。
“大人?”那人问道。
“我要你去帮我拿件东西来。”依蓝德说道。
纹是所有注意力的焦点。女子们对她逢迎恭维,对她说的每句话洗耳聆听,甚至以她为楷模。她们想要知道陆沙德的状况,听到关于那边时尚、政治和新闻事件的消息。她们没有排挤她,甚至不憎恶她。
立即受到接纳对纹而言是全新的体验。她站在身着华服的女子中间,是她们之中的领袖。她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力量,但是这个城市的女人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有可以模仿的对象。比如一名女皇。
而纹发现自己还蛮享受的。有一部分的她自从参加舞会的第一天就渴望被如此接受。她那一年被宫廷里大部分的仕女歧视。有些人允许她的加入,却总将她视为不重要的乡下贵女,没有人脉也无足轻重。这种接纳相当肤浅,但有时候连肤浅的事情都能让人感觉重要。况且,不只如此,当她朝一名新来者微笑时——是其中一名想要见纹的女子的侄女——纹会意过来。
这也是我的一部分,她心想。我原本不愿意,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我觉得这个人生太不同,太充满自信与美丽。但我是贵族仕女。我的确适合这里。
我的双亲中,一人将我生于街头,但另一人将我生于此处。
依蓝德统治的第一年,她全心全意地努力保护他,强迫自己专注于街头生存直觉的那部分,展现绝情的一面,因为这会让她得到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力量。可是,卡西尔让她看到另一种强大的方法,而这个强大跟贵族有关,跟他们的漂亮、聪明的小计谋有关。纹几乎立刻就适应了宫廷生活。这让她害怕。
原来如此,她心想,朝另一名行礼的年轻女孩微笑。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是错的。我没有付出努力,所以我不相信这是自己应得的。
她花了十六年在街头上生活,才赢得了自己的位置,可是才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适应了贵族生活。当初她觉得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一个跟街头混混一样自然的新身份,实在不可思议。
但确实如此。
我必须面对这一切,她意会过来。廷朵两年前试图要我面对,但那时我还没准备好。
她需要证明给自己看,她不仅能在贵族间自由出入,更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这会证明一件更重要的事:她跟依蓝德相处的头几个月中赢得的爱情,不是基于一个谎言。
这是……真的。纹心想。我可以两者兼是。为什么我要花这么久才能想通?
“贵女们,不好意思。”一个声音说道。
纹微笑,看着女人分开到两旁,为依蓝德让路。几名年轻的女孩看着依蓝德战士般的体格,粗犷的胡子,还有雪白的帝国制服,脸上露出梦幻般的表情。纹压下一阵气恼。她早在他变得如此迷人前就爱着他了。
“贵女们。”依蓝德对众仕女说道,“一如纹贵女会很乐意告诉你们的那样,我颇为无礼,幸而这件事本身并不是太严重的罪行。很不幸的是,我对此并无意改正,因此,我要将我的妻子从你们身边偷走,同时很自私地独占她。我知道该道歉,但我们这种野蛮人是不做这种事的。”
说完,他露出微笑,对纹伸出手肘。纹报以微笑,牵住他,允许他领她离开那群女子。
“我猜你会想要有呼吸的空间。”依蓝德说道,“我不知道你几乎被一军团的棉花球包围有多辛苦。”
“感谢你来救我。”纹说道,虽然这不是事实。依蓝德怎么会知道她突然发现自己与那些棉花球很契合?况且,只因为她们身上都是花边与化妆品,并不代表她们不危险——她进入宫廷最初的几个月就发现了这件事。这个想法让她分神了好一阵子,一下子没注意到依蓝德领着他们去哪里,直到两人即将抵达目的地。
当她发觉时,立刻停下脚步,用力一拉依蓝德。“舞池?”她问道。
“没错。”他说道。
“我将近四年没跳舞了!”
“我也是。”依蓝德说道。他上前一步:“可是要错失这机会实在太可惜了。毕竟,我们从未一起跳过舞。”
这是真的。陆沙德在他们有机会共舞之前就陷入暴动,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舞会之类娱乐的时间。她知道依蓝德了解她有多遗憾这一点。他们相遇的第一个晚上他就邀过她共舞,而她拒绝了他。她至今仍然觉得那个晚上她放弃了某个独一无二的机会。
于是,她允许他领着她来到地势微微攀升的舞池大厅。舞者们交头接耳,在音乐结束时,所有人都连忙离开,留下依蓝德跟纹独处——舞池中央只剩一个白色挺拔的身影,和一个黑色窈窕的身影。依蓝德一手环上她的腰,让她转身面对他。纹发现自己居然相当紧张。
就是现在,她心想,骤烧白镴阻止自己发抖。终于要发生了。我终于要跟他一起跳舞了!
在那瞬间,就在音乐开始的同时,依蓝德探入口袋中掏出一本书,一手拿着书,一手搂着她的腰,开始读了起来。
纹张大了口不敢置信,然后用力朝他手臂揍了一拳。“你在干什么啊?”她怒问,随着他摇摇晃晃地踏着舞步,依蓝德仍然读着他的书,“依蓝德!我很努力想要创造我们难得的时光!”
他转向她,露出极为促狭的笑容:“我也想要让这个难得时光尽可能地真实啊。毕竟,你是在跟我一起跳舞。”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共舞!”
“所以我当然要确保让你有正确的印象,法蕾特小姐!”
“拜托,我的……你能不能把你的书收起来?”
依蓝德深深微笑,将书收入口袋,握着她的手,以比较合宜的方式与她起舞。纹看到周遭围观的人群脸上共同浮现的迷惘神色后,满脸通红。观众们很显然不知道该怎么解读依蓝德的行为。
“你真是个野蛮人。”纹告诉他。
“因为我读书?”依蓝德轻松地说道,“哈姆听到这句话会乐死了。”
“说真的,你到底从哪里弄来这本书的?”纹说道。
“我让尤门的仆人帮我拿来的。”依蓝德说,“出自于堡垒的图书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有——《伟大的试炼》。这是一本蛮有名的书。”
纹皱眉:“我好像听过它。”
“就是我在泛图尔宅邸的阳台上读的那本。”依蓝德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依蓝德!你这样做很浪漫啊……虽然有点扭曲,有点‘我要我太太把我杀掉’的那种浪漫法。”
“我就知道你会欣赏。”他说道,轻轻转身。
“你今天有点怪。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这个样子了。”
“我知道。”他叹口气说道,“说实话,纹,我觉得有点罪恶感,因为我跟尤门说话时太不官方。他古板到让我过去口出不逊的老习惯跑出来了。”
纹让他领着她跳舞,抬头看着他:“你现在很像是自己,这是好事。”
“过去的我不是个好王。”依蓝德说道。
“你学到的为王之道与你的个性无关,依蓝德。”纹说道,“只是给了你更多东西。自信、决断,你可以拥有这些特质,却仍然是你自己。”
依蓝德摇摇头:“我不太确定,至少今天晚上我应该要更拘谨,这环境让我放松了。”
“不。”纹坚持道,“我是对的,依蓝德。你犯了跟我一样的毛病。要当好王的决心强烈到你压抑自己真正的样子。我们的责任不该毁掉我们。”
“可是它没有毁掉你啊。”他说道,短胡子后的嘴唇露出笑容。
“只差一点。”纹说道,“依蓝德,我最后发现,我可以是两者——既是街头的迷雾之子,也可以是宫廷贵女。我必须承认,新的自我比起我原本的样子来,有了更大的空间,但对你而言,正好相反!你必须明白,现在的你仍然是你的一部分。那个会说傻话,会故意刺激对方的人,仍然是你,但他同时很值得人疼爱,心地善良。你是皇帝,但不代表就需要失去这些。”
他脸上出现一种神情,类似深思,意味着他想要争论。然后,他迟疑了。
看着美丽的窗户跟围观的贵族,他说道:“看着这个地方,让我想起自己成年以后就一直在做的事情。在我需要成为王之前,便试图要按照自己的方法做事——在舞会中读书。我不是在图书馆里面这么做,而是要在舞池中间做。我不想躲藏,我要表露出对父亲的反抗,阅读就是我的方法。”
“你是个好人,依蓝德。”纹说道,“不是你以为的那么蠢笨。你有点散漫,但仍然是好领袖。你控制陆沙德,阻止司卡在暴动时进行屠杀。”
“可是,潘洛德那件事……”
“你得学习。”纹说道,“就像我那样,可是,请不要成为别人,依蓝德。你可以既是皇帝依蓝德,也是凡人依蓝德。”
他深深地微笑,将她拉近,停下他们的舞步。“谢谢你。”他说道,然后吻了她。她可以看出来他还没下定决心,他仍然觉得自己必须是冷硬的战士而非原本的学者,但他正在思考。以现阶段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纹抬头望入他的双眼,两人重新起舞。不发一语,只是让神奇的一刻环绕他们。这对纹而言,是超越现实的惊艳时刻。他们的军队在城外,灰烬永远下个不停,迷雾正在杀人,但是在这白色大理石与闪耀玻璃的空间中,她第一次与她所爱的人翩翩起舞。
 
两人以镕金术的优雅回旋着,仿佛腾云驾雾,身形朦胧似烟。房间陷入沉默,贵族们像是剧院的观众看着盛大的演出,而不是在围观两名好几年没跳过舞的人。纹知道他们的美妙舞姿,是鲜少有人见过的景象,大多数的贵族迷雾之子不能太过优雅,以免暴露出拥有秘密力量的事实。
纹跟依蓝德没有这层顾忌。他们尽情舞着,仿佛要弥补过去失去的四年,仿佛要用他们的喜悦朝即将毁灭的世界与充满敌意的城市重重甩上一个耳光。音乐开始进入尾声,依蓝德将她拉近,锡也让她感觉到他的心跳是如此贴近,以远比单纯的共舞所能引发的速度更快速跳动着。
“我很高兴我们这么做了。”他说道。
“很快就有另一场舞会。”她说道,“几个礼拜以后。”
“我知道。”他说道,“就我所知,舞会将在资源廷举行。”
纹点点头。“尤门亲自举办。”
“如果储藏窟在这城市中,大概就在那栋建筑物下方。”
“我们现在有理由去,也有进入的先例。”
“尤门有些天金。”依蓝德说道,“他在额头上就绑着一颗。不过,有一颗不代表有一堆。”
纹点点头:“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储藏窟。”
“他找到了。”依蓝德说道,“我蛮确定的。我一提到时,他立刻有了反应。”
“这不会阻挠我们。”纹微笑说,“我们去参加他的舞会,溜入洞穴,找出统御主藏匿了些什么,然后根据这个信息来决定要如何处理围城战以及城市。”
“听起来是个好计划,”依蓝德说道,“假设我一直无法让他讲道理的话。我很接近了,纹。我认为真的有机会让他加入我们的行列。”
她点点头。
“好吧。”他说道,“准备好要华丽地退场了吗?”
纹微笑,点点头。音乐结束的同时,依蓝德转身,将她抛向一边。她顺势钢推舞池边的金属边缘,越过人群,朝向出口方向飞去,衣角猎猎作响。
在她身后,依蓝德对众人发言:“非常感谢各位允许我们加入。任何想要离开城市的人均可不受阻挠地穿过我的军队离去。”
纹落地,看到众人一同转身,看着依蓝德越过他们的头顶,穿过这间颇矮的房间却没有撞上任何家具或天花板。他在门口跟她会合,两人奔出接待室,消失在黑夜中。
血金术为灭绝所有。它会毁灭。光是从一个人身上将能力夺走,赋予另外一个人,就会对力量的完整性造成损害。因此,这符合灭绝的存在意义——将宇宙变成越来越小的碎片。血金术能赋予极大的天赋,却有极高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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