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深埋在疲惫下的本能叫我逃跑，但我只是屏住呼吸，怀着麻木的预感愣在原地。他这样望着我有多久了?
嘎嘎歪着头，满脸不解地看我。
“玛芮娅!”达瑞安无力地往后挪了挪，“你快跑。”
就算真的要逃跑，现在也已经迟了。我还得把达瑞安拉起来，时间不够。
“别管我!”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慢慢地摇头。
嘎嘎转过头去，看见了自己的波巴，开开心心地蹦到他跟前。我永远学不会她那些叽叽喳喳和顽皮的嗷嗷叫，那是吃饱喝足、满心欢喜的龙仔，浑身用不完的精力。马利克低头迎接她，默默接受她兴高采烈的拍打。她用后腿站立去够他的脸，开心地舔他鼻子。虽说他的嘴唇被烧伤，他依然回应了她亲热的吻。她打招呼时狠狠地撞上他腿上的伤口，他也并不理会。他一直低着头，每次她靠近他的嘴，他就舔她的脸和耳膜。她显然很高兴波巴回到自己身边，而且想让波巴陪自己玩耍。然而他胸口深处传来颤巍巍的吹气声，表明虽说经历着重逢的喜悦，他此刻依然十分痛苦。他闭上仅剩的一只眼睛，对她的玩闹既不禁止也不鼓励。
嘎嘎跳回我身边，爬到我大腿上，舔舔放在我外套上的驴肉，然后开开心心地姆噗一声。她叼起最后一块肉跑回马利克身边。她把肉扔在他跟前，绕着肉兴奋地蹦蹦跳跳。她那顽皮的热情让我哽咽了。
马利克轻轻地说：“嘎嘎。”她跳上他的右爪，追着自己的尾巴绕了一圈，然后又跳上他的另一只脚爪，想得到父亲的反应。
“嘎嘎，”马利克又说了一遍。然后，“Mfff[咕噜咕噜]。”
她跳到他垂下的脑袋旁，用鼻子去碰他的鼻子。他用下巴蹭蹭她的脸，她舔他血淋淋的嘴唇。“Mfff[咕噜咕噜][隆隆]”他说。她坐下来抬头看他。我终于又敢呼吸了。
马利克看看自己的伤口，又看看他的小嘎嘎、看看达瑞安。最后他用仅剩的眼睛盯住我。他的呼吸很浅，十分痛苦。我终于敢直视他银色的眼睛，毫不畏惧。他一眨不眨地打量我好久。他的脸伤痕累累，看不出表情，但他没再发出威胁的咆哮或呼呼声。他似乎在等我开口，或者做点什么。
焦躁与悲伤在我脑中发出令人疲惫的喧嚣，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别的念头：母亲、父亲和家人，玛毕尔和贝鲁埃，异国的偷猎者和凶煞。过去几天的所有事件都被卷进这个瞬间，卷进这个有高龙从墙上俯视、被蓝光照亮的奇特房间。我已经耗尽了力气，无论命运对我如何裁决，我都准备接受。
“她属于你，”最后开口时，我的嗓子哑了。“对不起。”我勉强才发出一点点声音，“你遭受的损失和痛苦，我感到很难过。真希望我能帮你。”
哈洛迪士兵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的山洞传上来，空气沾染了橙光。马利克扭头朝那个方向看，然后又看看我。他闭上眼，脑袋低垂。嘎嘎用脸蹭他的下巴。他发出悲伤而安静的悲泣，仿佛育龙节那晚我们的龙母。最后他用低沉柔和的声音对自己的龙仔说了什么，她便看看我。他再一次用低沉的隆隆声对她说话，她的耳膜和翅膀耷拉下去。他舔舔她的脸，又一次发出隆隆声。
她缓缓地朝我走来，银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爬到我腿上，回头看波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悲泣。
马利克叼起脚边的驴肉走到我们身边，伤痕累累的脸离我的脸不过几寸远。他把肉扔在我外套上，最后一次舔了自己宝宝的脸。
真让人难以置信。原来马利克明白自己的伤势有多重，他感觉到力量在流失。他知道自己将无法照料自己的龙仔，于是做出了跟我类似的决定。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淌，我努力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保证……”我用力咽下泪水，我的话卡在喉咙里，“我保证会照顾好你的小嘎嘎。”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血肉模糊的脑袋略往下一点，仿佛表示感谢，然后他就转开了头。他的宝贝朝他哭叫，但他忍痛一瘸一拐地穿过房间，朝最远端的出口走，在身后留下一串血脚印。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停下来，扭头看我们：“Mfff。”
“玛芮娅。”达瑞安用两手撑起自己，他眼含热泪，“我们得走了。”
我搂住嘎嘎，轻轻将她的翅膀压在她身侧，然后拿背包把她套上。我把肉也一起放进去，再系好拉绳。我站起来，毯子和外套都留在地上没拿，只朝达瑞安伸出胳膊。他抓住我的手腕，我拉他起身。
等我们走到他身后几尺之外，马利克领头走进了最远端的通道。冬龙门诺格下方的通道。
我停下来一次，回头看对面门上的雕刻——我们进来的那扇门。在涟漪般漾开的蓝光中，夏龙似乎正欲展翅飞翔。
马利克领头，我们跟着他走上漆黑的楼梯，高龙殿堂的光线逐渐消失在身后。一路都有交错的地道，向上或向下，通往深不可见的黑暗。但马利克似乎很清楚该往哪儿走。最后我终于明白过来：他认得路，他来过这儿。
达瑞安很努力，他闭着眼，抿紧的嘴唇透露出坚定的决心。他的左腿几乎无法承担重量，只能忍痛往前蹦。黑暗越来越彻底，我也只是勉强跟上，这还多亏阶梯是人造的，又浅又规则，也多亏马利克一直在前方发出沉重的喘息。我两腿酸痛，背也疼极了。好几次达瑞安脚下踉跄，我抓他时碰到了他腿上的箭。每次我都担心自己加重了他的伤势，担心他痛苦的喘息会被追在身后的哈洛迪人听见。嘎嘎并没挣扎，也没想往外爬，但她在背包里动来动去，经常让我难以保持平衡。
我周身疼痛、体力耗尽，渐渐神志不清，但我逼自己继续前进。达瑞安和马利克的状况比我糟多了，他俩都指望我呢。我试着推想我们身在何处，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据我猜测，抵达高龙殿堂前，我们在大山洞里应该是往西走的。如果找到出口，我们很可能会出现在分隔瑞亚特与远方山谷的岩脊附近，而且是在远离瑞亚特的那一侧。那是离家很远的荒野，到处是危险，遍地掠食者。
我放弃这条思路——它只让我更觉无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脚步上，下一步、再下一步，然后是之后的那步。
脚步和盔甲碰撞的回声越来越大，我发现自己能借着稀薄的橙光看见周围了。我回头往又长又直的楼梯底下看。远处有火把在浮动。
我哑着嗓子道：“达瑞安，坚持住。”他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胳膊。
我的步子里增添了新的动力。我怕极了，只希望他们自己制造的噪音能掩盖我们的动静，希望火把闪烁的光线能让他们看不见远处。达瑞安集中精神保持平衡，所以我尽量撑着他。
但敌人在不断逼近。马利克在我们身前喘气、哼哼，我们跟着他，在恐惧与痛苦的噩梦中艰难前行。我踩在一块石头上崴了脚，闷哼一声倒地，被阶梯撞破了小腿。达瑞安捂着自己的腿痛呼一声。嘎嘎也尖叫了一声——只一声，但已经足以惊动追兵。喊声向上回荡，他们的脚步变成了刺耳的喧嚣。恐惧推着我站起来、给我力量拉起达瑞安。我把他的胳膊拉到自己肩上，另一只手从他背后绕过去，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拎了起来。我就这么拎着他走了十几二十步，然后楼梯突然变成了平地。真是谢天谢地。我几乎要倒地不起，只能拖着脚往前挪，这时我突然发现马利克的声音消失了。
我停下脚步，放达瑞安落地，让他靠着我。我直喘粗气，嘎嘎在背包里哀叫。我站在上方的平台，看不见下方阶梯上的哈洛迪人，但他们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响亮，他们火把的光也上下浮动着逐渐靠近。我从肩头取下一把十字弓，脚趾踩住脚蹬给它上弦。我的胳膊酸极了，用尽力气才将它拉紧。火把和人的脑袋先后出现在最高一级阶梯上方，来得很快，我手忙脚乱地把箭放进箭槽。
我咬牙骂道：“该死。”他们的火光照亮了平台，我这才发现之前有条通道横穿我们所走的这条通道。我当时没留意，径直往前走了。马利克会不会是转到了左边或者右边?
八到十个士兵从阶梯涌上来。其中一人指指地面，马利克留下的血迹在灯光下闪着红色，直指我们这边。难道他走太快，我跟丢了?另一个人指着我大喊一声，有人发出狂喜的吼叫。我松开扳机，收获一声尖叫，但现在他们也跪下来给自己的武器上弦。
“哦阿瓦啊，达瑞安……对不起。”
马利克突然从哈洛迪人左手边的通道冲进他们的队列，又抓又咬。哈洛迪人尖叫着四下逃散。两个人惊呼着掉下阶梯，其他人则手忙脚乱地躲避爪子或牙齿。他们在他面前真像小虫子一样。有人被他咬住扔到墙上，有人被他一掌打飞滚下楼梯。最后只剩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想给十字弓上弦，马利克偌大的脚爪往下一扫，把他摁进地里。另一个人受了伤，往右手边的通道爬。马利克只管踩上去，弯腰咬碎了那人的脊柱。这个狡猾的捕猎老手，竟拿我们做了诱饵，趁黑绕回去设了埋伏。
我哆嗦着把十字弓挂回肩上：“我去去就回，达瑞。我去拿个火把。”
马利克依然等在阶梯顶上，俯视我们的来路。我捡起哈洛迪人的火把，探头往下看。下方有更多亮光正在接近。
我跑回达瑞安身边扶他起身：“拿着。”
他默默接过火把，我们蹒跚着往前走。马利克断后，不时扭头用完好的眼睛往后瞅。
有火把照亮前路，我们的速度快了些。然而追兵的声音越来越响，太快了。
“光，”达瑞安用火把指着前方说，“光!那儿!”
前方五十码有向上的阶梯，被清冽的蓝光照亮，那是从上方不知何处洒落的日光。地上散乱的骸骨变厚了，表明出口就在附近。意识到这一点，我立刻嗅到松木的气味，感觉到新鲜空气流进肺里。
我一下子安了心，又有了力量。达瑞安也一样，他壮起胆子又试了试伤腿，想帮忙走快些。
“赞美阿瓦!咱们要成功了，达瑞!坚持住!”他咬紧牙关，扭动疲惫的身体。我们摇摇晃晃地往阶梯上爬。马利克也走到我们身边。我们朝亮光处奔去，但是速度很慢，太慢了。
身后传来呼喊和弓弦的噼啪声。我弯腰躲避，回头却见马利克张开翅膀护住了我们。有两支弩箭刺穿他翅膀的隔膜，滚落到阶梯下。其他箭支带着令人心寒的砰砰声射中了他。他发出痛苦的咆哮。
“快，达瑞安!”我大口喘气，反身拖着他往上爬。马利克也转身退着走，一面怒吼一面用身体遮蔽我们。
我们爬上最高一级阶梯，看见了日光。通向洞外的走廊有好几处坍塌，巨大的岩石底下散落着废弃的龙巢，但至少路是通的。辉煌刺目的日光抛洒下来，我们加快脚步，绕过骨头和瓦砾，跌跌撞撞地冲向自由。
我们身后的黑暗中，十字弓高歌、马利克咆哮，接着是人类的尖叫。
洞口附近的一块大石头突然动了。一个脑袋偷偷探出来，发出恶心的绿光，一对破破烂烂的翅膀展开。凶煞站起身，哈洛迪头领的龙也舒展翅膀出现在它身后。它们正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