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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玛芮娅,那是凶煞。”达瑞安做着口型,仿佛发出声音会招来危险。

  我坐在他身边直哆嗦。

  “现在你准备回家了吧?”他低声嘲弄道,“这场小冒险,你觉得成功的希望够渺茫了吗?”

  我没吭声,只是耸肩把背包重新放下。伤口开始抽痛,我倚在身后的龙巢上,呻吟着捂住肋骨。

  达瑞安凑近些,“得包扎,玛芮娅。你包里有什么?”

  “基本都是食物,还有条毯子。”

  “这可是半片鹿呢,你准备拿它干吗?”

  “我得给宝宝喂食——”

  “我们得躲到父亲和其他人来找我们为止。他们会来的,只是时间问题。”

  他把弩箭从鹿腿另一头拉出来,打量片刻,放在一旁。接着他又从包里扯出一块肉递给我:“吃。”

  “我要留着。”

  “叫你吃就吃。你失血了,得补充体力。”他扯下另一块肉,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然后边嚼边把剩下的肉放在背包上。他说:“把你的刀给我。”

  “你自己的呢?”

  “没带,我没料到要出来这么久。得把那伤口绑好,没被肉汁浸透的就只剩咱们身上的衣服了。就用你的袖子。快点,天色越来越暗了,我又不敢生火。”

  我把匕首递给他,他拿刀割开把袖子连在衬衣上的蕾丝,默默地弄成纱布和绷带,裹住伤口,最后再扎好。然后我们继续吃东西,都没再说话。

  下方的森林里,有头龙发出哀伤的号哭——那是经久不息的绝望呻吟。肯定是龙父在哀悼,他的宝贝当真是被困在凶神恶煞的怪物中间了。我想象他在森林中踱步,担惊受怕。

  我抬起下巴,直视达瑞安的眼睛:“我不能抛下它们。”

  “想都别想,玛芮娅。”

  “拜托了,达瑞安。”

  “不。”

  “光靠我一个人不行。”

  “面对现实吧,玛芮娅。那只龙仔没救了。就算能救它,它还有父亲。再说即便你能抢到它,它也是野龙,不是在人类龙场新孵出来的龙宝宝。而且你也抢不到手,它倒很可能咬掉你的胳膊。”

  泪水在我眼眶中汇聚,我气呼呼地把它们擦掉。我哭够了,哪怕现在是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你难道没发现吗?贝鲁埃还不满意。不知为什么,这事跟他切身相关。夏龙吓得他要死。他需要证明自己。革提克威胁到他了,他不会善罢甘休,非得永远埋葬革提克的故事不可。”

  “就算这样你也不必——”

  “我们需要另一只龙仔!你的小龙父需要龙母,这样才能恢复龙场的平衡,而父亲也才有筹码可以阻止贝鲁埃把我带去阿维卡还有天知道什么地方。我现在活像我们卖掉的龙仔:我成了内阁的奴隶,除非我能想出法子。”

  “他不能硬把你留下,或者把你嫁给——”

  “贝鲁埃指责我把诅咒带到龙场。诅咒。玛毕尔把你抢下来,现在他的诡计就只能施展在我身上。”

  达瑞安沉默片刻,然后说:“贝鲁埃不了解你。他说的不对。”

  “等我被嫁给哪个又老又肥的梅利恒,或者甚至贝鲁埃本人,到时候我想起你这话,心里一定觉得很安慰。”

  他沉默了,好几分钟过去,我们耳边只有悬崖拐角、地道入口处微风的呻吟。

  “再说也许他们说得没错呢?”我悄声说道,“那天去森林,我确实是丢下了自己的责任。”

  “我俩都一样。”

  我把脸埋在手掌中,“我老是想起母亲摔下来的样子。”

  “又是这事?跟这事能扯上什么关系?”

  “听我说,请你听我说。我不太确定该怎么说,所以请你听着就好。自从母亲摔下来,我一直很害怕。万一母亲最后的话……”我说不下去了。

  “什么?她最后的话怎么了?”

  我眨掉眼里的泪水,“有件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达瑞安恼了。

  我又抹抹眼睛和鼻子,把抽泣憋回去。“母亲摔下来之前,在她责备我之前,在你都还没过来之前,我给葛露斯上了鞍。”

  “那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对。也许皮带绑得太松了,也许我本来该发现带子上有裂痕。说不定……”泪水再也憋不住,好一会儿工夫我都开不了口。我猛吸一口气。“说不定真的就是我的错。当时她说,‘心不在焉的驯龙人必遭诅咒。’她用了那个词——诅咒——然后她就死了。说不定真的是我的错。”

  达瑞安摇头,“玛芮娅,她骑上去之前总会检查束带,回回不落。这你知道的。”

  “但就那一次她在生气,转移了注意力。而且她用了那个词。然后她就永远离开了。我永远没法忘记那个词。自从那天开始,好像一切都在跟我作对。我老是背黑锅。父亲一直不满意。我永远不够好。坏事一件接一件。弗伦被抓伤、父亲冲我吼,就好像之前的情景重现。就好像母亲最后的话一不小心变成了诅咒,因为她的怒气、她的死。还有我的罪过。”我泣不成声。

  达瑞安终于让我说出了我需要说的话,现在他也沉默了。

  我喘匀呼吸,“我们看见革提克的时候,我感到那么振奋,感到了温暖和希望。就好像所有错误都会得到纠正。我就想,既然发生了这个大奇迹,或许我也会遇到一个小小的奇迹呢。或许那个意外的诅咒会就此消除也说不定。”

  我吸吸鼻涕,“然后一切都变得那么糟糕。”我哽咽了。革提克当真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对我说话了吗?我是不是还能做些什么?或者我对他已经没了用处——我的角色已经结束了——只是一个见证者,没别的?甚至他的信息根本就是贝鲁埃所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革提克为什么出现,是为了消除我的诅咒,还是为了把它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达瑞安皱紧眉头,但已经没有怒意了,“玛芮娅,意外有时难免,你没受什么诅咒。”

  “可我怎么能确定呢?那么多征象,一人一个说法,我根本不知道该信什么。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如果被贝鲁埃带去阿维卡,我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就是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名堂,他不能让我们的故事传出去,达瑞安,他会想尽办法让我们永远闭嘴。就算你看不出来,我反正是明白了。等封了我的嘴,他就会来找你。还有父亲、托曼、吉荷牡。诅咒会扩散开来。”

  森林中再次传来凄惨的呻吟,渐渐拖长成低低的吹气声——那是龙在伤心哭泣。我听过一次类似的声音,在葛露斯哀悼母亲的时候。

  “最糟糕的是,说不定我是活该。”

  达瑞安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我猛地站起身,背上背包,又抓起较大的那把十字弓,“所以我其实别无选择,我得想办法救出那只龙仔。没有龙宝宝我不能回去。”

  “你总说贝鲁埃会得逞,会用尽一切手段。这种事不是太没道理了吗?”

  我迟疑了,不确定该如何回答。

  “再说万一那只龙仔是男孩呢?这你想过吗?”

  我咽口唾沫,“想过。但如果是女孩,我就把谈判的筹码交给了父亲和玛毕尔。我就能拖住贝鲁埃。说不定能让大家看到革提克对我也有安排。”

  “你愿意为这幻想送命?”

  我盯着越来越深的暮色看了几秒钟,“我只有这个了,达瑞安。”

  他再次沉默,皱着脸冥思苦想。

  我把凯西的十字弓塞给他,他下意识地接在手里。然后我从腰带上解下她的箭筒。“你来的时候都没做点准备。”我一耸肩披上外套,“在这儿等着,达瑞安。”

  我把他留在了黑漆漆的地道里。

  白昼的颜色随太阳沉下西边的地平线,星星闪烁在东方。外面的光线是紫色的,气温陡降。我搜索了一番空中,然后跳到更宽的那道山脊上。它沿着裂缝边缘向东拐过一个弯,最后变成一片从地表突起的凹凸不平的石头,把它当梯子我就可以轻松回到那片高处的台地。借着微弱的天光,我从边上往外瞅,以为会看到哈洛迪武士,结果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不过哈洛迪人的山洞里有火光。深色的影子在火堆面前来回移动,我听见了说话声,声调挺高。我得靠近些。

  我利用仅有的一点点掩护,一块石头、一簇稀疏蓬乱的灌木、地面上的一处凹陷,小心翼翼地穿过高处的台地。最后我停在一片低矮的石壁前,上头有条缝,可以往外看。

  我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我飞快转身,达瑞安在我身旁蹲下。

  他悄声道:“可别再靠近了。”

  “阿瓦——你吓死我了。”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跑出来。”看见我的怒容,他补充道:“我知道——嘘。”

  我又从缝里往外瞅,“就算我想靠近也办不到,再走就到他们龙的上风了。”

  “之前不久,父亲他们外出狩猎了一整天,这些人是怎么躲过去没被父亲发现的?”

  “他们藏在洞里。再说父亲不会狩猎我们自己山谷里的猎物——他准想让龙父龙母飞远些,既消耗体力,也免得从我们的野龙口里夺食。”

  他皱眉:“这些人在干吗?”

  “不知道。”

  几名卫兵在山洞入口前排开,十字弓已经上了弦,多半是为防备龙父。他们身后有许多忙碌的人影,看不出是在干什么。再往后,两只龙的脑袋和翅膀出现在所有的混乱之上。首领棕龙不时动一动,凶煞则完全静止。

  我看见了拉笼子的车,驴子依然套在轭上,鼻子埋在食袋里。笼门开着,但宝宝蜷缩在最远的一角。一个哈洛迪人从门外朝它挥舞什么东西。肉?或者武器?我看不出来。但龙仔吓得直叫唤,那人显出厌烦的样子,把那东西扔到了一边。

  束着红腰带的头领从人群中走出来,打了那人一巴掌。两人抬高了声调,比画着手势。他们指指宝宝和山洞深处的什么东西,又指指洞外的黑夜。

  我轻声道:“他们在争吵。”

  “吵什么?”

  “我觉得是因为宝宝。”我突然明白过来,不由起了鸡皮疙瘩。“他们从我们眼皮底下偷龙仔,然后跟它们结契。只不过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许红腰带稍微明白点,而他也要失败了。”

  “哈洛迪人太多了,玛芮娅。”

  “我看大有可能。他们以为自己需要立刻跟龙仔结契,于是就派一群可能成为骑手的人来山里的龙巢抢龙仔。但他们太心急,根本没做对。山洞里有被杀死的宝宝。他们割了宝宝的羽冠,翅膀的切口也弄错了。”我又看看那凶煞,它一动不动,头上脖子上套着深色盔甲,完全没有羽冠。“诸神在上,达瑞,他们要把龙仔变成那种东西吗?”

  “阿瓦……”达瑞安一脸惊恐,“骑手呢?他们都是人类对吧?”

  “只有一个是。瞧瞧骑凶煞龙那个。”我在人群中寻找凶煞骑手,发现他就站在头领背后,一身黑袍,但就像他的龙一样一动不动。在忙碌的人群中,只有他纹丝不动。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仿佛火光照在明亮的表面上,有怪异的反光。我低头躲好。

  “可他们在哈洛迪也有龙,不是吗?为什么要来这么远偷我们的?”

  “阿瓦,达瑞安——”

  “你怎么可能绕得过他们?我们得想个办法,声东击西。”

  光线黯淡,我只隐约看到他耸耸肩,忍不住拥抱了他。他推开我:“我意思可不是说觉得你的主意不错,也不是说我准备帮忙。我只是说声势要大,才能把他们引出来,比如火灾。但时机也得把握好,他们发现起火的时候我们要躲得远远的。”

  “但这样会把父亲也引来,或者更糟,引来贝鲁埃和洛夫。”

  “这不是挺好吗?我还是宁愿劝你罢手。父亲肯定能想出法子的。这太疯狂了。”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头,我感觉出他在发抖。

  尖利的争执声让我俩再度抬起头。火光映出一片忙乱的影子,装尸体的车被带到了洞口。尸体被搬下来,一头驴也被解开。头领和另外一人激动地说着什么,不时指指外面的夜色,又指指尸体,指指高原。

  我悄声道:“他们在讨论怎么对付我们。”

  驴子突然惨叫,吓得我们一缩脑袋。头领的坐骑,那只带斑点的棕色龙张开大嘴,咬住了驴脖子。龙的大头一晃,惨叫戛然而止。拉笼子的那对驴套着食袋尖叫,拼命想往后退,结果车身侧翻,把它们困住了。还有头驴仍然套在第一辆车上,它拉扯着挽具,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利叫声。一个士兵朝它的脖子举起剑,我转开眼睛,但仍听到金属砍在骨头上咔的一声。驴叫停了。现在龙宝宝也吓得叫唤起来。等我重新鼓起勇气看过去,一头驴正被人切块,另一头一团团消失在头领坐骑的肚子里。拉笼子的那对驴满脸惊恐,瞪大了眼睛。

  “怎么能这样。”达瑞安喃喃道,“狩猎是一码事,但允许龙杀死被人控制的动物,这只会让龙变得危险。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龙——”

  这时黑龙被领上来。它停在那排士兵的尸体前,埋头叼起其中一具死尸。

  达瑞安惊惶地后退,我吓得无法动弹,所以看的时间倒比他久些。它安安静静地、有条不紊地撕扯尸体,一块块吃下去。我胃里的食物往上涌,我一手捂嘴,使劲咽唾沫把食物留在肚子里。

  龙宝宝发出惊恐的叫唤,它父亲在我身后的树林里,以悲伤、愤怒的吼声回答它。凶煞继续进食。这时我注意到它的骑手蹲下来,俯身狼吞虎咽。我看不出他吃的是什么,不过哈洛迪的士兵都远远退开了。

  达瑞安抓住我的腰带往后拖,逃离这场噩梦。撤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只见我那惊恐万状的龙仔被放在车上,拉进了山洞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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