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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8 秘密泄露

他们把詹米带去某个地方。我颤抖着,语无伦次,已经——颇具讽刺意味地——跟玛萨丽一起坐在总督的私人办公室里,她不顾我的抗拒,坚持要用湿毛巾给我擦脸。
“他们不能认为爸爸跟这件事有关系!”这是她第五遍这样说。
“他们没有。”我终于恢复精神跟她讲话,“但他们认为跟威洛比先生有关系——是詹米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她瞪着我,吓得睁大了眼睛:“威洛比先生?但他不可能!”
“我也不这么认为。”我的感觉就好像有人用一根棍子打了我一样,全身都在痛。我瘫坐在一张小型天鹅绒双人沙发上,双手漫无目的地旋转着一杯白兰地,却一口也喝不下。
我甚至无法确定我应该有什么样的感觉,更别提梳理这个晚上发生的冲突事件和情绪了。我的心脏一直在休息室的恐怖一幕和一个半小时前这个房间里的画面之间狂跳。我坐在沙发上,盯着总督的大书桌。我还可以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詹米和约翰勋爵,就好像他们是我面前墙上的画。
“我只是不能相信。”我大声说道,说出来之后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我也是。”玛萨丽附和道,并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脚步声从镶木地板上高跟鞋的咔嗒声变为绣花地毯上低沉的砰砰声,“他不可能!我知道他是个异教徒,可我们跟他生活在一起!我们了解他!”
我们了解吗?我了解詹米吗?我发誓我了解他,可是……我一直记得他在妓院对我说过的话,就在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你愿意接受我吗,还有为我这个人而冒险,为你所认识的这个人?我曾想过——从那以后——它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我是否错了?
“我没有错!”我紧紧抓着我的杯子喃喃道,“我没有错!”如果詹米能把约翰·格雷勋爵当作爱人,并对我隐瞒这件事,那他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男人。一定还有一些其他的缘由。
“他并没有告诉你有关莱里的事情。”一个阴险的声音悄悄在我脑海中说道。
“那不一样。”我坚决地回答它。
“有什么不一样?”玛萨丽惊奇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不用理我,”我用手擦了擦脸,试图抹去混乱和疲惫,“他们花的时间真长。”
胡桃木落地钟敲响了凌晨两点的钟声,办公室的门开了,菲格斯走了进来,一个面目狰狞的民兵跟他一起。
菲格斯有些蓬头垢面,头发上的粉掉了大部分,抖落在深蓝色的外套上,像头皮屑一样。剩下的粉让他的头发蒙上了一层灰色,仿佛一夜苍老了二十岁。这不出奇,我觉得我也是。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亲爱的,”他对玛萨丽平静地说道,然后转向我,“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夫人,还是要等着大人?”
“我要等他。”我说。在看到詹米之前,我不打算睡觉,不管要等多长时间。
“那我让马车回来接你。”他说着,把手放在玛萨丽身后,护送她出去。
那个民兵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低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但显然菲格斯听到了。他僵住了,眯起眼睛,然后转身看向那个民兵。民兵摇晃着踮起脚尖,邪恶地笑着,一脸期待。显然他想找个借口打菲格斯。
令他惊讶的是,菲格斯冲他笑得十分迷人,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非常感谢,我的朋友,”他说,“因为你在最困难情况下的援助。”他伸出那只黑色皮手套假手,民兵吃惊地握住了。
然后,菲格斯突然向后拉胳膊。一声短促的撕裂声响起,就像一把糠撒落到镶木地板上,啪啪作响。
“留着吧,”他优雅地对民兵说道,“来自我的一份小礼物。”然后他们走了,剩下那个人目瞪口呆、恐惧万分地盯着手里抓着的断手。
一个小时后,门再次打开,这次出现的是总督。他仍然英俊整洁,像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但边缘肯定开始变成褐色了。我把一口未碰的白兰地放下,站起来面对着他。
“詹米在哪里?”
“还在接受民兵指挥官雅各布斯的问话。”他瘫在椅子上,看起来茫然无措,“我不知道他的法语说得很好。”
“我想你不是那么了解他。”我故意引导道。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他知道多少有关詹米的事情。不过,他没有接话,只是摘下那顶假发放在一旁,用手梳理着湿漉漉的金发,放松下来。
“你觉得他能保持住这个乔装打扮吗?”他皱着眉头问道。我意识到,谋杀事件和詹米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所以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
“是的,”我很快地回答,“他们在哪里?”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在接待访客的客厅里,”他说,“但我认为你不应该——”
我没有停下来听他继续说话,而是猛地打开门,把头伸进走廊,然后急忙缩回来,关上了门。
沿着走廊走下来的是迎宾队伍里的那位海军上将,他的面色凝重,与目前的局面非常相符。我能应付得来海军上将。但是,他身边有一队年轻军官陪同着,其中一位的脸是我所熟悉的,虽然他现在穿的是一件海军中尉的制服,而不是过于宽大的船长外套。
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精神焕发,但有些肿胀变色——有人打了他,就在不久前。尽管外貌稍有不同,但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托马斯·伦纳德。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也能毫无任何麻烦地认出我,尽管我身披紫绸。
我疯狂地在办公室里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但除了书桌下面放膝盖的地方,根本无处容身。总督看着我,漂亮的眉毛惊讶地皱了起来。“怎么——”他张口讲话,但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制止了他。
“如果你珍惜詹米的性命,就不要把我供出来!”我戏剧性地说道,如此说完之后,我把自己扔到天鹅绒双人沙发上,抓起湿毛巾盖在脸上,然后——带着超人的意志力——假装四肢瘫软无力。
我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和上将抱怨的大嗓门。
“约翰勋爵——”他开口讲话,然后显然是注意到了仰卧着的我,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又用略微压低的声音继续说道,“哦!我猜你正忙着呢。”
“不算是忙,上将,并不是。”格雷反应得很快,我要夸一下他——他的声音听起来沉着冷静,完美无瑕,就好像他习惯于在照顾失去意识的女士时被撞见,“这位女士因为发现尸体太震惊而昏了过去。”
“哦!”海军上将再次开口,这次是同情的语调,“我很理解。对于一位女士来说,这肯定是一个野蛮的打击。”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声音变为一种嘶哑的耳语,“你觉得她睡着了吗?”
“我觉得她睡着了,”总督向他保证道,“她喝的白兰地足够放倒一匹马。”我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但我还是竭力躺着不动。
“哦,的确是这样。白兰地是治疗受惊最好的药物。”上将继续低声说道,听起来像一条生锈的铰链。“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下令让安提瓜增派队伍过来——完全由你处置——警卫队,搜查整座城——如果民兵没有找到凶手的话。”他补充道。
“我希望他们能找着,”军官中一个恶毒强硬的声音说道,“我自己想把那个黄皮肤的浑蛋抓起来。不绞死他根本不够,相信我!”
对这种情绪的赞同之声低低地席卷人群,海军上将严厉地出声平息。
“你的见解关乎你的荣誉,先生们,”他说,“但法律是要处处遵循的。你要让你指挥的部队明确这一点。抓住歹徒以后,应该交给总督,用法律公平地处决,我向你保证。”我并不喜欢他着重强调“处决”这两个字的方式,但军官们勉强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上将用正常的语调传达了这条命令,然后又恢复了低语。“我会待在城里,就在麦克亚当斯旅店,”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需要任何援助时请尽管吩咐,阁下。”
考虑到我的睡眠,军官们拖着脚步低声抱怨着离开了。然后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接着是呼的一声,还有人重重坐下让椅子发出的咯吱声。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然后约翰勋爵说话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起来了。我猜事实上你可没有被吓晕过去,”他讽刺地加了一句,“我怀疑区区一件谋杀不足以让一个能独力应付伤寒的女人倒下。”
我把毛巾从脸上拿开,脚从沙发上挪到地上,坐起来面对着他。他伏在书桌上,双手托着下巴,凝视着我。“确实被震惊到了,”我说得很精确,抚平潮湿的头发,看了他一眼,“我确实被震惊到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看上去很惊讶,然后露出突然理解的表情。他的手伸进书桌的抽屉,拿出我的扇子,一把绣着紫罗兰的白色绸扇。
“我猜这是你的?我在走廊里捡到的。”他看向我时嘴角有些扭曲,“我明白了。我想,那么,今天晚上早些时候你的出现影响到了我,你对此会有一些想法吧。”
“我非常困惑。”我说。我的手指仍然是冰冷的,我觉得我好像吞下了一个大冰团,压迫着我的胸骨,极不舒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这股感觉压下去,但没有用处。“你不知道詹米结过婚吗?”
他眨了眨眼,但我还是及时捕捉到了一个小小的痛苦的鬼脸,仿佛突然有人打在他脸上。
“我知道他结过婚。”他纠正道,放下托着脸的手,漫无目的地摆弄散乱在书桌上的小物件,“他告诉我——或者让我理解为——你已经死了。”
格雷拿起一方小小的银镇纸,在手中把玩着,眼睛一直盯着闪闪发光的表面。镇纸上面镶了一大块蓝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蓝光。
“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吗?”他轻轻地问道。我无法肯定他声音中潜藏的是痛苦还是愤怒。我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一些怜悯。
“不,他提过,”我说,“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他抬起头,精致的脸亮了一些:“他真的这样说吗?”
“你必须明白,”我说,“他——我——我们被战争分开,就是那场起义。我们每个人都认为对方死了。我刚找到他——我的天,只是四个月前才找到?”我感到很震惊,不只是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从我推开爱丁堡的印刷所大门,看到A.马尔科姆趴在他的报纸上的那一刻起,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辈子。
格雷脸上的紧张线条缓和了一点。“我明白了,”他慢慢地说,“所以你一直没有见过他——我的上帝,那已经二十年了!”他盯着我,目瞪口呆。“四个月?为什么——”他摇了摇头,咽下了问题,“好吧,现在那个已经不重要了。但他没有告诉你——就是——他没有告诉你有关威利的事情吗?”
我茫然地盯着他:“谁是威利?”
他没有解释,而是弯下身子,打开书桌抽屉。他拿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桌上,示意我靠近些看。
这是一幅肖像,一个椭圆形微型肖像画,嵌在纹理细密的深色木头雕刻成的相框里。我望着这张脸,突然坐了下来,我的膝盖发软。我只能模糊地意识到格雷的脸像地平线上的云一样飘浮在书桌上方,我拿起肖像仔细地看。
他可能是布丽的兄弟,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随着太阳穴上的一击到来:“我的上帝,他是布丽的兄弟!”
这没有多大疑问。肖像上的男孩九岁或十岁,脸上还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柔情,他的头发是柔和的栗棕色,而非红色。但斜着的蓝眼睛大胆地从笔直略长的鼻子上面看过来,高高的维京式颧骨上绷着光滑的皮肤。微微歪着的头跟赋予他这张脸的那个人拥有同样自信的姿态。
我的手颤抖得厉害,差点让它掉下去。我把它放回桌上,但手一直放在它上面,好像它会跳起来咬我。格雷不乏同情心地注视着我。
“你不知道这件事?”他说。
“谁——”我的声音因为震惊嘶哑得厉害,我不得不停下来,清了清喉咙,“谁是他的母亲?”
格雷犹豫了一下,仔细打量着我,微微耸了耸肩:“她已经死了。”
“她是谁?”震惊的余波仍从我的胃里向外扩散着,我的头感到刺痛,脚趾变得麻木,但至少我的声音我还能控制住。我能听到詹妮说“他不是那种应该独自睡觉的人,对吗”。显然他不是。
“她的名字叫吉尼瓦·邓赛尼,”格雷说道,“我妻子的姐姐。”
我的心在颤动,在努力搞清楚这一切,我想我此刻是不得体的。
“你的妻子?”我瞪着他说道。他满脸通红,望着远处。如果我本来还怀疑他看着詹米的那种表情的含义,现在我可不再怀疑了,“当然我想你最好还是给我解释一下,你跟詹米的关系,跟这个吉尼瓦,还有这个男孩。”我再次拿起了肖像。
他扬起一边眉毛,冷静含蓄,他也感到了震惊,但震撼已经消退了。“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特别的义务要这样做。”他说。
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拿指甲抓他的脸,但这种冲动一定是显露在脸上了,因为他把椅子往后推,把脚收回去,做好了快速跑掉的准备。他的目光越过深色的木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
我深吸了几口气,松开我的拳头,尽可能平静地开口说话:“对。你没有这个义务。但如果你那样做的话,我会很感激的。还有,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的话,那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张画像?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一定能从詹米那里知道其余的事情。你也可以现在就把它告诉我,”我瞥了一眼窗外,半敞开的百叶窗之间的那片天空仍然是天鹅绒般的黑色,没有黎明到来的迹象,“有的是时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镇纸。“我猜有的是时间。”他突然把头扭向玻璃酒瓶,“你要来点白兰地吗?”
“我要,”我立即回答,“我强烈建议你也来一些。我估计你跟我一样需要它。”
一丝微笑出现在他的唇角。“那是一个医学建议吗,马尔科姆夫人?”他冷冷地问道。
“毫无疑问。”我说。
这个小小的休战达成了,他坐了回去,双手慢慢转动着盛着白兰地的酒杯。
“你说詹米跟你提起过我。”他说。他提到詹米的名字时我一定有些退缩,因为他对我皱起了眉头。“你更愿意我用姓来称呼他?”他冷冷地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该用哪一种。”
“不用了。”我挥了挥手,又抿了一口白兰地,“是的,他提到了你。他说你是阿兹缪尔的监狱长,你还是一位朋友——他可以信任你。”我不情愿地补充道。可能詹米觉得他可以信任约翰·格雷勋爵,但我没那么乐观。
这个微笑持续的时间并不短。“我很高兴听到这一点。”格雷轻轻地说。他盯着杯子中琥珀色的液体,轻柔地旋转杯子,让其中的酒释放出醉人的香气。他喝了一小口,然后果断地放下杯子。
“如他所说,我在阿兹缪尔认识了他,”他开始讲道,“监狱被关闭,其他囚犯被卖到美洲做契约工,我安排詹米获得假释,躲在了英格兰一个叫黑尔沃特的地方,那里归我家族的朋友所有。”他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简单地补充道,“我不能忍受再也无法见到他,你知道。”
他用寥寥几句给我介绍了吉尼瓦的死和威利出生的事。
“他爱她吗?”我问道。白兰地让我的手脚暖和了一些,但它并没有触及我胃里大块的冰冷。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吉尼瓦。”格雷说。他大口咽下杯中剩下的白兰地,咳嗽起来,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等他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又看了看我,补充道:“但我了解她之后很怀疑。”他的嘴讥嘲地扭曲着,“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威利的事,但关于吉尼瓦和老埃尔斯米尔伯爵有不少八卦,那男孩长到四五岁的时候,长相已经让人很清楚他的父亲是谁——只要那人仔细看。”他又咽了一大口白兰地,“我怀疑我的岳母知道这件事,但她当然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的。”
“她不会讲出来?”
他的眼睛越过杯沿看着我:“不,你会讲吗?如果让你做选择,你愿意让你唯一的外孙成为第九世埃尔斯米尔伯爵,继承英格兰一个极为富有的庄园,还是让他做一个一文不名的苏格兰罪犯的私生子?”
“我明白了。”我喝了几口白兰地,试着想象詹米和一个名叫吉尼瓦的英格兰少女——接下来的一切都很清楚。
“确实,”格雷冷冷地说,“詹米也看出来了。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他非常明智地离开了黑尔沃特。”
“然后便是你的故事,是吗?”我问。
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宅邸里很安静,但远处的骚乱声让我意识到人都还在。
“你猜得很对,”他说,“詹米把那个男孩给了我。”
埃尔斯米尔的马厩建造得很棒,冬季温暖舒适,到了夏季又是一个凉爽的好去处。有人经过的时候,大海湾种马懒洋洋地动了动耳朵,但淡然地站着不动,享受着马夫的照料。
“伊莎贝尔特别生你的气。”格雷说。
“她很生气?”詹米的声音很冷漠——没有必要再担心会得罪任何的邓赛尼了。
“她说你告诉威利你要走,这让他很低落。他整天都在哭。”
詹米扭过脸去,但格雷已经看到他的喉咙在微微地收缩。他身子向后摇晃,靠在马厩的墙壁上,盯着马梳,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用力往下梳,甚至在闪闪发光的毛皮上划出了深色的印痕。
“当然,对这个男孩来说,什么都不讲也许会让他更好受一些。”格雷轻声说道。
“我想是这样——对于伊莎贝尔夫人来说。”弗雷泽转身举起马梳,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让它走开。格雷觉得这个手势有一种终结的意味——明天詹米将离开。他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堵,但咽了下去。他起身跟着弗雷泽走向畜栏的门。
“詹米。”他说,把他的手放在弗雷泽的肩膀上。詹米转过身来,他急忙调整自己的表情,但还是没有掩饰住眼神里的痛苦。詹米一动不动地站着,俯视着这个英格兰人。
“你离开是对的。”格雷说。弗雷泽的眼睛里闪过警惕,但很快被谨慎所取代。
“是吗?”他说。
“任何人只要有一只眼睛就能看出来,”格雷冷冷地说,“如果有人确实仔细看过那个马夫的话,而且有的人已经注意到很久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海湾种马,挑起一侧眉毛,“看出一些父亲遗传的特征。我有种明显的感觉,你的任何后代都不会被弄错。”
詹米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格雷觉得自己变得比平时更苍白。
“当然你可以看一看——嗯,不,也许不是,”他纠正着自己,“我猜你没有穿衣镜,你有吗?”
詹米机械地摇摇头。“没有,”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刮胡子时看的是水槽里的倒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把它吐出来。
“是的,好的。”格雷说。他瞥了一眼房子,草坪上的法式大门敞开着。天气好的时候,威利习惯了午餐后到那里玩。
弗雷泽突然带着坚决的神色转向他。“你愿意和我一起走走吗?”他说。
他没等到回答就走出马厩,走下从围场通往下面牧场的小路。他走了将近四分之一英里才停在了湖边柳树丛中一块阳光明媚的空地上。
格雷发现自己跟随着他的快速步伐走得有些气喘吁吁——在伦敦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他责备着自己。当然了,弗雷泽甚至都没有出汗,尽管这是一个暖和的日子。
他转向格雷,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请你帮个忙。”倾斜的蓝眼睛跟主人一样直率。
“如果你认为我会告诉任何人……”格雷开口道,然后摇了摇头,“当然你肯定认为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毕竟,我知道——或者至少在某段时间怀疑过。”
“不,”詹米的唇角浮现一个淡淡的微笑,“不,我认为你不会说出去。但我想问你……”
“好。”格雷毫不迟疑地回答。詹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不想先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吗?”
“我应该能想到,你希望我照顾威利,或者是给你通报威利的平安消息。”
詹米点了点头。“是的,就是这个。”他看了一眼斜坡上的房子,它半掩映在火红的枫树林中,“也许这是一个过分的要求,要你时不时地从伦敦赶过来看他。”
“一点也不,”格雷打断了他的话,“今天下午我来是要带给你一些我自己的消息,我要结婚了。”
“结婚?”弗雷泽的脸上满是震惊,“跟一名女子?”
“我认为不会有太多的选择,”格雷冷冷地回答道,“但是,是的,既然你问了,是跟一名女子结婚。就是伊莎贝尔小姐。”
“天哪,伙计!你不能这样做!”
“我能,”格雷向他保证道,做了个鬼脸,“我在伦敦做了一个能力测试,保证我会成为她称职的丈夫。只是为了履行而已,没有必要享受这一行为——或许,想必你很清楚这一点?”
詹米的眼角反射性地小小抽搐了一下,不能算是退缩,但足够让格雷注意到。詹米张开嘴,然后又闭上,摇了摇头,显然是在想如何更好地说出要说的话。
“邓赛尼太老了,无法参与地产的经营,”格雷指出,“戈登死了,伊莎贝尔和她的母亲无力独自经营这个地方。我们家族之间的交情已经持续了数十年,这完全是门当户对。”
“那么,是这样吗?”詹米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嘲讽的怀疑。
格雷转向他,白皙的皮肤涨红了,声音尖锐地回答道:“是这样。这是一场婚姻而非肉体之爱,更是一笔大交易。”
詹米突然转身离开。他大步走到湖边,站在那里盯着皱起的水波看了一段时间,靴子深陷在长满芦苇的泥中。格雷耐心地等待着,花了些时间解开头发,然后重新整理了一下他那浓密的金发。
詹米终于回来了,他慢慢地走着,低着头,好像还在思考。直到跟格雷面对面他才又抬起头来。
“你是对的,”他平静地说,“我没有权利去恶意揣测你,如果你无意令这位女士蒙受羞耻的话。”
“当然不是,”格雷说,“除此之外,”他更加愉快地补充道,“这意味着我能永久地在这里见到威利。”
“那么,你的意思是辞去军职?”一侧红铜色的眉毛轻轻挑起。
“是的,”格雷说着笑了起来,带着一丝悲伤,“这将是一种解脱的方式。我指的不是军队生活,我想。”
詹米似乎在思考。“我会……非常感激,此外,”他说,“如果你能担任——我儿子的教父。”他很可能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这种话,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震惊,“我……会很感激你。”詹米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衣领太紧,虽然事实上他的衬衫在喉咙处敞开着。格雷好奇地看着他,看到他的脸正慢慢地变成一种阴沉又痛苦的红色。
“作为报答……如果你想要……我的意思是说……我会愿意……就是……”
格雷抑制住了突然想笑的欲望。他轻轻将手搭在大个子苏格兰人的手臂上,看到詹米强撑着自己不对他的触摸产生退缩。“我亲爱的詹米,”他在大笑和愤怒之间抉择着,“你竟然要把你的身体给我,就为了偿还我照顾威利的承诺吗?”
弗雷泽的脸一直红到了头发根。“是的,我是这样想的,”他双唇紧绷,厉声说道,“你想要,还是不想?”
听到这句话,格雷终于笑了起来,笑得直喘气,最后不得不坐在岸边草地上恢复平静。
“哦,亲爱的上帝,”他最后擦着眼睛说,“我就应该活着听到这样的报答!”
詹米站在他上方往下看着,晨光映出了他的影子,他的头发在淡蓝色的天空下闪着光。格雷觉得他在那张变黑的脸上看到那宽阔的嘴巴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幽默被深深的解脱感冲淡了。“你不想要我,然后呢?”
格雷站起身,掸了掸他马裤后面。“可能到死的那天才会想要你吧,”他实事求是地说,“但诱惑我——”他摇了摇头,擦掉手上的湿草。
“你真的认为我会要求——或是接受——任何对这一奉献的报答?”他问道,“真的,我应该感到我的荣誉受到了这份报答极大的侮辱,要不是我明白驱使它的那份深情。”
“是的,好的,”詹米喃喃说道,“我无意羞辱你。”
格雷不太确定此刻应该笑还是哭。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詹米正在慢慢退回平常浅铜色的脸颊,更为平静地说道:“再说了,你不能给我你没有的东西。”
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但格雷感觉到面对着自己的高大身躯有了轻微的放松。“你将拥有我的友谊,”詹米轻声说道,“如果这对你有价值的话。”
“确实价值巨大。”两个人站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格雷叹了口气,转身仰望太阳,“天色已经晚了。我想你今天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詹米清了清嗓子:“是的,我有。我要去做我的事情了。”
“是的,我猜应该是。”
格雷拽了拽马甲上的花边,准备离开。但詹米笨拙地磨蹭了一会儿,然后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向前走了几步,弯下腰,双手捧住了格雷的脸。
格雷感觉到这双大手在温暖着自己脸上的皮肤,明亮有力,就像鹰的羽毛掠过,然后詹米·弗雷泽柔软宽阔的嘴巴触碰到了自己的双唇。他感受到短暂的温柔和被抑制住的力量,带着淡淡的啤酒香和新鲜出炉的面包的味道。然后它就消失了,约翰·格雷站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哦。”格雷说。
詹米给了他一个腼腆的、变了形的微笑。
“是的,好的,”他说,“我猜我可能没有中毒。”他转过身去,消失在柳树丛中,留下约翰·格雷勋爵独自一人站在湖边。
总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一个黯淡的微笑抬起头。
“这是他第一次自愿碰我,”他平静地说,“也是最后一次——直到今天晚上,我给了他另一份小肖像画。”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全然忘记了手中的白兰地。我不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震惊、愤怒、恐惧、嫉妒,还有怜悯。混在迷茫的情感旋涡里,我接连不断地遭受着冲击。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一个女人在附近被粗暴地谋杀了。然而,跟小肖像画相比,休息室的场景似乎是虚幻的。一幅小而不重要的画,以红色色调绘成。目前,不管是约翰勋爵,还是我,都不关心罪行或是正义——或是任何与横在我们之间的事情无关的东西。
总督怀着相当大的专注端详着我的脸。“我想我本应该在船上认出你,”他说,“但是当然了,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早死了。”
“好吧,当时天黑了。”我相当愚蠢地回答着。感觉到白兰地和失眠带来的头晕,我伸手去推我的鬈发,然后我明白了他说的话:“认出我?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你还记得二十年前苏格兰高地凯瑞埃里克附近一片黑黝黝的树林吗?一个胳膊受伤的小男孩?你放了我。”他举起了一只胳膊演示着。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啊。”我拿起白兰地,吞下了一大口,结果又咳又喘的。我吃惊地看着他,眼睛流着泪。现在知道了他是谁,我立即认出了纤细、轻盈的骨骼,也看到了曾经那个男孩苗条、柔软的轮廓。
“我看到的第一个女性乳房就是你的,”他说,“这事对我的冲击相当大。”
“看起来你已经恢复了,”我相当冷淡地说,“至少你似乎已经原谅了詹米弄伤你的胳膊,还威胁要开枪打死你。”
他脸色微红,放下手中的酒杯。“我——嗯——是的。”他突然说。
我们坐了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深呼吸了一两次,好像要说什么,但后来放弃了。最后,他闭上了眼睛,仿佛把灵魂托付给了上帝,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我。
“你知道吗——”他开口道,然后又停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手,并没有看我。一粒蓝宝石在他的指关节上闪烁着,明亮得犹如一滴眼泪。“你知道,”他盯着自己的手温柔地继续说道,“爱着某些人,却永远不能——永远不能!——给他们安宁、快乐或者幸福的感受吗?”
他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痛苦:“要知道,你不能给他们幸福,不是因为你或他们的过错,只是因为你没有出生为那个适合他们的人?”
我静静地坐着,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张英俊的脸,黝黑,并不精致。感觉到的不是热带夜晚的温暖气息,而是波士顿冬天的冰冷之手。我看到闪烁的光,就像心脏里的血,蔓延到医院冰冷雪白的床单上。
……只是因为你生而不是那个适合他们的人。
“我知道。”我低声说道,双手紧握在腿上。我曾告诉弗兰克离开我,但他做不到。我真的爱他,只不过在别处找到了更合适的人。
噢,弗兰克,原谅我。我无声地默念着。
“我想,我是在问,你是否相信命运,”约翰勋爵继续说道,一丝微笑隐约浮现在他脸上,“你,在所有人之中,看起来是最合适的。”
“你会这么想,是不是?”我凄凉地答道,“但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他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拿起了小肖像画。“我想,我比大多数人更幸运,”他平静地说,“他从我这里带走的东西。”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男孩的脸,表情变得柔和,“然后他给了我最珍贵的东西作为报答。”
我想都没想,手掌抚到了肚子上。詹米给了我同样宝贵的礼物——同时自己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一阵脚步声走下走廊,被地毯所淹没。门上响起尖锐的敲击声,一个民兵的头伸进了办公室。
“这位女士已经清醒了吗?”他问道,“雅各布斯队长已经问完话了,亚历山大先生的马车也回来了。”
我匆忙地站了起来。“是的,我很好,”我转向总督,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非常感谢——就是——”
他很正式地向我鞠躬,站在书桌旁目送我离开。“夫人,您遭受如此可怕的事情,我对此深表遗憾。”他说。他的声音里除了外交性的遗憾,没有一丝破绽。他恢复了他的官腔,精细流畅,如同他的镶木地板。
我跟着民兵,但走到门口时我突然冲动地转过身。“我们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海豚’号上的那天晚上——我很高兴你不知道我是谁。当时,我……很喜欢你。”
他静默了一秒钟,彬彬有礼,又客气疏离,然后他的面具掉落下来。
“我也很喜欢你,”他平静地说,“那个时候。”
我觉得我好像坐在一个陌生人旁边。天色开始从阴暗转向拂晓,甚至在车厢的昏暗之中我也能看到坐在我对面的詹米满脸的疲倦。我们一离开总督府,他就摘下了那顶可笑的假发,丢掉了光鲜法国人的伪装,露出了藏在下面的乱糟糟的苏格兰人。他松开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在黎明前夺去一切色彩的光线中变成了深黑色。
“你觉得是他做的吗?”我最后问出一句话,只是为了说点什么。
他的眼睛一直闭着。这时,它们睁开了,然后他轻微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说,听上去他很疲惫,“今晚我也问了自己一千次——被问的次数甚至更多。”他用僵硬的指节揉了揉前额。
“我不能想象一个我认识的人做这样的事。然而……嗯,你知道,他喝醉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以前喝醉后杀过人——你还记得妓院里那个海关的人吗?”我点了点头,他向前探着身子,双肘放在膝盖上,把头埋在手上。“虽然,这是不一样的,”他说,“我不能这样认为——但也许是这样。你知道他是怎么说船上的女人的。并且如果这位奥尔科特夫人打算玩弄他——”
“她这样做了,”我说,“我看见了。”
他点点头,但没有抬头。“她对其他人也这样做过。但如果她的行为让他会错了意,也许她搪塞他,也许嘲笑他……而他醉得像头猪一样,那个地方的每面墙上都有刀……”他叹了口气,坐起来,“天知道,”他阴郁地说,“而我不知道。”他往后拨弄着头发,把它们抚平,“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我不得不跟他们说我几乎不了解威洛比——我们在马提尼克的客船上遇到了他,想好心帮忙引介一下,但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信了吗?”
他苦笑着看了我一眼:“到目前为止是相信的。但客船六天后会再次到达——他们会去问船长,然后发现他从来没有见过艾蒂安·亚历山大先生和他的妻子,更不用说一个小个子东方人。”
“这可能会有点尴尬,”我想起菲格斯和那个民兵,“我们已经因为威洛比先生变得相当不受待见了。”
“我们会什么都不是,如果六天过去,他们还没有找到他,”他向我保证,“六天的时间也许足够麦基弗夫妇的客人们的八卦从蓝山庄园传到金斯敦——你知道的,那里的仆人们都知道我们是谁。”
“该死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看着他,我的心跳了起来。
“你说话的方式很好,外乡人。是的,嗯,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在六天内找到伊恩。我要立即去玫瑰厅,但我想我在出发之前必须稍微休息一下。”他用手遮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摇了摇头,眨着眼睛。
到达蓝山庄园之前我们没有再说话,然后我们踮着脚尖穿过沉睡的房子进到我们的房间。
我在更衣室里换下了衣服,怀着解脱的心情把沉重的胸衣放在地板上,然后拔出了发卡,让头发自由散落。身上只剩下一件丝绸衬衣,我走进卧室,看到詹米穿着衬衫站在法式门旁边,俯瞰着潟湖。
他听到我的声音后转过身子,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
“来看看吧。”他低声说道。
在潟湖里有一小群海牛,它们庞大的灰色身躯在深色水晶般的水中滑翔着,游上来的时候像平滑潮湿的岩石一样闪着光。鸟儿开始在房子附近的树上鸣叫,除此之外,唯一的声音就是海牛们浮上来换气时的急促呼吸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一声怪叫,好像空洞又遥远的哀嚎一样,那是它们在召唤彼此。
我们默默地并排站着,看着它们。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潟湖上时,整个湖面开始变绿。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每一种感觉都异乎寻常地变大,我能感觉到詹米,就好像我在触摸他。
约翰·格雷披露的故事减轻了我的大部分恐惧和疑虑,可是还有一个事实——詹米没有告诉我有关他儿子的事。当然,他有理由——好的理由——来保守他的秘密,但难道是他觉得我在保守秘密上不可信任?我突然想到,也许他一直保持沉默,是因为那男孩的母亲。也许他曾经爱过她,尽管格雷认为不是。
她已经死了,即使他真的爱过她,这还重要吗?答案是重要。二十年了,我以为詹米死了,但我对他的一切感觉都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用这样一种方式爱过这个年轻的英格兰女孩呢?我吞下喉咙里的肿块,试着鼓起勇气去问他。
尽管面前有潟湖黎明的美丽景色,他确实一脸的心不在焉,额头上的眉毛微微皱起。
“你在想什么?”我最后开口道,我无法安心地问出疑问,害怕问出真相。
“我只是有一点想法,”他仍然盯着海牛,“关于威洛比的。”
昨晚的事件似乎是遥远又不要紧的,然而谋杀已经发生了。
“是什么?”
“嗯,首先我认为威洛比不会做这样的事——怎么会有人这样做?”他停顿了一下,用一根手指在窗玻璃上随着太阳升起而凝结的薄雾上随意画着,“但是……”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也许我能明白,”他愁容满面,“他很孤独——非常孤独。”
“一个陌生人,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静静地说道,回忆起了这首诗,用大胆的黑色墨水画出来,随着风被送到一座废弃已久的房子,用白纸做成的翅膀飞向海洋。
“是的,就是这样。”他停下来思考着,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在阳光中闪着铜色光泽的头发,“当一个男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嗯,也许这样说很不体面,跟女人做爱可能是唯一能让他暂时忘记孤独的方法。”
他低下头,翻开手掌,抚摸着左手伤痕累累的中指和食指。“这是我跟莱里结婚的原因,”他平静地说,“不是因为詹妮的唠叨,不是因为同情莱里和她的小姑娘们,甚至不是因为睾丸的饥渴,”他的嘴唇一角挑起,然后迅速放松下来,“只是需要忘记我的孤独。”他轻轻地说完了。
然后他变得很不安,回到了窗边。“所以我想,如果威洛比去找她,想和她——渴望她——而她不接受他……”他耸耸肩,盯着潟湖对面的清凉绿意,“是的,也许他会这么做。”
我站在他旁边。在湖中心,有一只落单的海牛懒洋洋地漂浮在水面上,它翻了个身,把怀里的幼崽朝向阳光。他沉默了几分钟,我也没有出声,不知道如何把谈话带回到我在总督府的所见所闻上。
我感觉到了他在吞口水,然后他从窗口转过身,面对着我。他的脸上挂着疲惫,但表情里充满了坚决——他面对战斗时的那种表情。
“克莱尔,”他说,然后我一下子僵住了,他只会在最严肃的时候称呼我的名字,“克莱尔,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
“什么?”我一直在想着怎么提问,但突然间我不想听了。我从他身边走开了半步,但他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拳头里藏着某样东西。他拉过我毫无抗拒的手,然后把那样东西放到我手上。不看我也知道这是什么,我可以感觉到椭圆形相框上精致的雕刻和油漆表面轻微的不平整。
“克莱尔。”我可以看到他吞下口水时喉咙轻微的震颤,“克莱尔——我必须告诉你,我有一个儿子。”
我什么也没说,但伸开了手掌。就是那个——我在格雷的办公室见过的那张脸,我面前这个人的一个充满孩子气又自信满满的翻版。
“我以前就应该告诉你的,”他密切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想以此判断我此刻的心情,但这一次,我的脸上一定是完全空白,“我——只有——”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甚至跟詹妮也没有提。”
这吓得我忍不住开口说话:“詹妮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转过脸看着海牛。它们被我们的说话声惊到,已经向后撤退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又停下来,吃着潟湖边上的水草。“这件事发生在英格兰。这是——他是——我不能说他是我的。他是个私生子,对吗?”也许是正在升起的太阳把他的脸颊映得通红。他咬了咬嘴唇,继续讲下去:“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就再没见过他。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除了在这样一幅小画像上。”他从我手里拿起小肖像画,托在掌心抚摸着,好像抚摸着婴儿的头。他眨了眨眼睛,头俯向它。
“我不敢告诉你,”他低声说,“我怕你会觉得也许我处处留情生了一打的私生子……我怕如果你知道我有另一个孩子,就会觉得我不那么喜欢布丽安娜。但我真的喜欢,克莱尔——比我能告诉你的要喜欢得多。”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你会原谅我吗?”
“你——”这几个字几乎让我窒息,但我不得不说出来,“你爱过她吗?”
他的脸上掠过一个特别悲伤的表情,但没有移开目光。“不,”他轻轻地说,“她……想要我。我应该想个办法——应该阻止她,但我没有做到。她希望我能跟她躺在一起。而我照做了,然后……她死了。”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在上帝面前,对于她的死我是有罪的,也许罪更大——因为我不爱她。”
我什么都没说,但抬起一只手去摸他的脸颊。他把自己的手用力地按在上面,闭上了眼睛。有一只壁虎趴在我们旁边的墙上,在日光中闪烁着,几乎跟背后黄色的石膏颜色一模一样。
“他是什么样子?”我轻轻地问,“你的儿子?”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仍然闭着眼睛。“他被宠坏了,很顽固,”他轻声说道,“没有礼貌,嗓门很大,脾气很坏,”他吞下口水,“好看,健康,活泼,强壮。”他说,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到。
“和你一样。”我说。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把它按在脸上柔软的胡楂儿上。
“和我一样。”他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看到他紧闭的眼睛上闪烁的泪滴。
“你应该相信我。”我最后说道。他慢慢地点了点头,睁开了眼睛,仍然握着我的手。
“也许我应该,”他平静地说,“但我一直在思考——我该如何告诉你这一切事情,关于吉尼瓦和威利,还有约翰——你知道约翰的事吗?”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舒展开,因为我点了点头:“他告诉了我所有的事情。”
他的眉毛又扬了上去,但他继续说道:“特别是在你知道了莱里的事以后。我该怎么告诉你,同时指望你知道这些的区别呢?”
“有什么区别?”
“吉尼瓦——就是威利的母亲——她想要我的身体,”他盯着墙上的壁虎轻声说道,“莱里需要我的姓氏,需要我双手的劳作,养活她和她的孩子。”他转过头,深蓝色的眼睛盯着我,“约翰——嗯,”他抬起肩膀又放了下去,“我无法给他他想要的东西——他是一个不会张口索要的朋友。可我要怎样告诉你所有这些事情,”他的嘴唇扭曲着,“然后对你说——你才是我唯一的爱人?你会相信我吗?”
这个问题横在我们之间,像下面湖水的倒影一样闪闪发光。“如果你说出来,”我说,“我会相信你。”
“你会吗?”他听起来有点惊讶,“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诚实的人,詹米·弗雷泽,”我微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愿主为此怜恤你。”
“只有你,”他说,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用我的身体敬拜你,把我的一切都给你。给你我的名字,连同我所有的心和灵魂。只有你。因为你不让我说谎——你爱我。”
然后我碰了碰他。“詹米,”我轻声说着,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你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
他转过身来,把我抱在怀里,寻找着我的脸。
“我向你发过誓,”我说,“在我们结婚的时候。当时我不是认真的,但我发了誓——现在我是认真的了。”我用双手握住他的双手,感受着他手腕上薄薄的光滑皮肤,脉搏在我的手指下跳动着,他用匕首割开过那里,并让他的血与我的血永恒地交融在一起。
我把自己的手腕压在他的手腕上,脉搏相连,心跳相通。“我血中之血……”我低声道。
“骨中之骨。”他的耳语低沉而沙哑。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把他合拢的双手放在我的双手中——这是苏格兰高地人向族长宣誓效忠的手势。
“我将魂魄交付于你——”他的头俯在我们的手上。
“直到生命终了。”我轻声说道,“但它还没有终结,詹米,对吗?”
然后他站起来,脱掉了我的衬衣,我躺在窄小的床上,完全赤裸,在柔和的黄色光线中把他拉到我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带他回家。
我们都再也不是孤独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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