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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4 以实玛利

我睡得不安稳,醒得很晚,还发了烧,头上一阵阵地疼。玛萨丽坚持为我擦拭额头,我已经难受得无力抗议,只是放松地闭上眼睛,享受着醋浸湿的布在我跳动的太阳穴上凉爽的触感。
事实上,它是那么令人舒缓,所以在玛萨丽离开后,我再次沉沉睡去。我不安地梦到黑暗的矿井和烧焦的骨头粉末,我在崩溃中突然惊醒,像箭一样笔直地坐起来,一道纯白色的光闪过,疼痛撕裂着我的头。
“什么?”我大喊着,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好像这可以防止它掉下来似的,“那是什么?”窗户是被遮住的,以防光线影响我的睡眠。所以,我花了一阵时间适应室内的昏暗。
在船舱的另一边,一个巨大的身影模仿着我,痛苦地紧紧抓着自己的头,然后它说了一连串非常糟糕的话,混合了汉语、法语和盖尔语。
“该死的!”感叹逐渐减弱为温和的英语,“真他妈该死!”詹米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边,其间头撞到了我的橱柜边角,他还揉了揉。他推开窗户,放进来一股令人愉悦的新鲜空气和一束耀眼的光。
“看在血腥地狱的分上,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我相当粗暴地问道。光像针一样刺激着我脆弱的眼球,捂头牵扯的身体活动对我胳膊上缝着的伤口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在找你的医药箱,”他摸着头顶,皱眉蹙额,“该死的,我的头骨凹进去了,看那个!”他用两根手指稍微蘸了点血,伸到我鼻子下面。醋浸的布掉到了我的手上,我又把它丢回到枕头上。
“为什么你需要医药箱,为什么你不先问问我,而是像瓶子里的蜜蜂一样乱撞?”我不耐烦地问道。
“我不想把你吵醒。”他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我笑了,尽管脑子里像被解剖一样继续疼。
“好吧,我不喜欢被吵醒,”我向他保证,“你为什么需要医药箱?有人受伤吗?”
“是呀,是我。”他小心翼翼地用布轻轻擦着头顶,不悦地看着布上的血,“你想不想看看我的头?”
其实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是特别想”,但我亲切地示意他弯腰,检查他的头顶。浓密的头发下面有一个相当显眼的肿块,还有一个在架子边上磕破的小伤口,但这损伤似乎只是轻微的脑震荡。
“这不是骨折,”我向他保证,“你拥有我见过的最坚固的头骨。”被古老的母性本能所触动,我俯下身子,轻轻吻了肿块。他抬起头,惊讶地睁着眼睛。“这应该能让它感觉好些。”我解释道。他的唇角扯起一个微笑。
“哦。那么——”他弯下身,轻轻地吻着我伤臂上的绷带。“好些了?”他站直身子问道。
“好很多。”
他笑了,然后伸手拿起酒瓶,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我。“我想找你给我们清洗擦伤之类的那东西。”他解释道,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山楂露。但是我没有任何现成的,因为它没法保存,”我说,推着自己站起来,“但是如果情况紧急,我可以煮一些,不用很长时间。”起身走到厨房的想法是艰巨的,但也许动起来我会感觉好一些。
“不急,”他向我保证,“只是货舱里的一个囚犯被稍微撞了一下。”
我放下杯子,冲他眨着眼睛:“一个囚犯?我们是在哪里弄到囚犯的?”
“从海盗船上,”他对着威士忌皱着眉头,“但是我认为他不是一个海盗。”
“他是做什么的?”
他把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摇了摇头:“该死的,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从他背上的伤疤看,可能是一个逃跑的奴隶,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做了什么?”
“从‘女巫’号跳进海里。麦克格雷格看到他跳海,然后在‘女巫’号扬帆起航后,他看见那个人在海浪中浮动,就扔给他一根绳子。”
“嗯,那很有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越来越感兴趣,喝了威士忌后,脑袋里的抽痛减轻不少。
詹米正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然后停了下来,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外乡人,”他小心翼翼抚平头顶的头发,“其他像我们这样的船是不会让一个海盗登船的——任何商船都只会把他们赶走,没有理由收留他们。但如果他并不想从我们这里逃走——也许他是想摆脱他们,对吗?”
最后一滴金色的威士忌进了我的喉咙,这是杰拉德的特别配方,倒数第二瓶,完全符合他给它起的名字Ceó Gheasacach——神奇迷雾。感觉体力有些恢复,我努力站了起来。
“如果他受伤了,也许我应该去看看他。”我说着,把脚从床边迈开。
考虑到詹米前一天的行为,我完全期待他会把我按平了,并喊来玛萨丽守在旁边。相反,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是的,好吧,如果你确信你能站起来的话,外乡人?”
我不是很肯定,但试了一下。我站起来的时候,房间倾斜了,黑色和黄色的斑点在我眼前跳起舞来,但我一直站着,紧紧抓住詹米的手臂。过了一会儿,少量血液很不情愿地同意进入我的头,跳舞的小点消失了,詹米焦急地盯着我。
“好了,”我深吸一口气,“继续。”
犯人在下面被船员们称为最下层甲板的地方,一个甲板很低的空间,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在船头有一个木头封起来的小隔间,有时会把喝醉或不听话的水手关在里面,在这里他会安生些。
船的内部密不透风,我慢慢地跟在詹米身后沿着楼梯走过去,他提的灯笼的光让我感觉自己又要晕过去了。
他打开了门,起初我在临时禁闭室里什么也看不见。然后,詹米提着灯笼弯腰进去,那人眼里闪耀的光出卖了他的位置。“黑如黑桃A”,这是突然出现在我有些糊涂的大脑中的第一个想法,这张面孔的棱角和形状在木房间的黑暗中清晰可辨。
难怪詹米把他当作一个逃跑的奴隶。那人看着像非洲人,而不是岛上出生的人。除了深红色的皮肤,他的举止像是被当作奴隶养大的,而不是男人。他坐在一个木桶上,双手被绑在身后,脚绑在一起,但詹米低头从小隔间的门楣下进去时,我看到他抬起头,挺直了肩膀。他很瘦,但肌肉发达,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破裤子。他的身体线条清晰,他绷紧身体准备着攻击或防御,毫无屈服之意。
詹米也看到了,并示意我退后靠着墙。他把灯笼放在一个木桶上,蹲在俘虏前面,与他视线齐平。
“amiki,”他摊开空空的双手,掌心向上,“amiki, Bene-bene。”这句话的意思是“朋友,是好的”。这是塔基塔基,通用的暗语,从巴巴多斯到特立尼达,港口的商人都会说。
那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詹米一会儿,眼神平静如水。然后他轻轻挑起一侧的眉毛,把绑着的脚伸到他面前。
“Bene-bene, amiki?(是好的吗,朋友?)”他用任何语言里都错不了的讽刺语调重复着。
詹米的鼻子短短地哼了一声,被逗笑了,然后用手指在鼻子下面擦了擦。
“这是一个点。”他用英语说。
“他说英语,还是法语?”我移近了一点。俘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片刻,然后就移开了,神情冷漠。
“如果他会说,他也不会承认,皮卡德和菲格斯昨晚一直努力让他说话,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盯着他们。刚才是他来船上后第一次开口。你会说西班牙语吗?”詹米突然用西班牙语问囚犯,没有回应。那人连看都不看詹米,只是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身后开着的门。
“呃,您会讲德语吗?”我用德语试探性地问道。他没有回答,这样也好,因为这个问题已经耗尽了我自己的德语储备,“也不是荷兰人,我想。”
詹米对我嗤之以鼻:“我不知道有关他的更多信息,外乡人,但我非常肯定他不是荷兰人。”
“他们在伊柳塞拉岛有奴隶,不是吗?那是荷兰人的岛,”我不耐烦地说,“或者圣克罗伊——那个是丹麦人的,不是吗?”今天早上我的大脑运转得很慢,但我没有忘记,这个俘虏是我们有关海盗行踪的唯一线索——还有跟小伊恩唯一的脆弱联系,“你知道的塔基塔基语足够问他有关小伊恩的消息吗?”
詹米摇了摇头,眼睛一直盯着囚犯:“不,除了我已经对他说的话,我还知道怎么说‘不好’‘多少’‘把它交给我’,还有‘放下,你这个浑蛋’,目前没有一句能用。”
困扰了一会儿,我们一起盯着犯人,他面无表情地回瞪着我们。
“管他的。”詹米突然说。他从腰带上抽出匕首,绕到木桶后面,割断了绑着囚犯手腕的皮绳。
他把囚犯脚踝上的绳子也割断了,绑在了一处,然后又坐了下来,把刀放在大腿上。
“朋友,”他坚定地用塔基塔基语说,“好吗?”
囚犯没有说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表情谨慎又疑惑。
“角落里有一个夜壶,”詹米用英语说着,拿起刀插回鞘中,“用吧,然后我妻子会照料你的伤口。”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非常微弱的嘲笑。他再次点点头,这一次接受了詹米的好意。他慢慢从木桶上站起来,转过身去,僵硬的手笨拙地摸索着他的裤子。我斜视着詹米。
“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被那样绑着,”他不动声色地解释道,“连自己撒个尿都不行。”
“我明白。”我说,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你肩膀痛,”詹米说,“碰他时要小心,外乡人。”他声音带着明确的警告语调,我点了点头。
我仍然有些轻微的头晕,周围的闷热又让我的头抽痛起来,但我比犯人好受一些,他的确在某个阶段“遭受了重击”。
尽管遭到了猛击,但他的伤口大部分在浅层。他的额头肿了一块,一块深深的擦伤在肩膀上留下一个浅红的旧伤疤。他无疑有许多地方都被打伤了,但因为他的皮肤颜色太深,还有周围环境太暗,我说不上来具体在哪里。
他的脚踝和手腕处有深深的勒痕,这应该是他想挣脱皮绳留下的。我没有做山楂露,但我带来了龙胆草药膏的罐子。我在他旁边的甲板上坐下来,但他只看着脚边的甲板,没有理会我,甚至当我开始给他的伤口涂抹凉爽的蓝色药膏时也是如此。
然而,比新伤更有趣的是已经愈合的伤口。在近距离的地方我能看到三条平行的白色浅痕,斜着经过两边颧骨;而在他又高又窄的额头上,在双眉之间,还有三条短短的竖线,部落疤痕。在非洲出生的标记,然后,在成年仪式上要划出这样的伤疤,墨菲曾对我讲过。
我手指下面的肉体温热光滑,布满汗水。我也感觉到热,浑身是汗,很不舒服。我脚下的甲板轻轻地晃动着,我扶住他的背以保持平衡。又薄又硬、已经愈合的鞭痕遍布他的肩膀,像小虫子在皮肤下面钻出的沟,触摸它们的感觉出乎意料,很像詹米背上的伤痕。我感到恶心,但忍住了,继续我的医治。
那个人完全无视我,即使我碰到那些我知道一定会痛的地方。他的眼睛盯着詹米,詹米同样专心地看着囚犯。
问题很明显,那人几乎可以肯定是一个逃跑的奴隶。他不想和我们说话,因为担心他的话会泄露他主人所在的岛屿,然后我们会找到他原来的主人,让他重回囚笼般的生活。
现在我们知道他能说——或者至少能理解——英语,这势必增加了他的戒心。即使我们向他保证,我们不会把他送回他主人那里或奴役他,他也不可能信任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归咎于他。
另外,这个人是我们最好的——而且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去弄清楚伊恩·默里在“女巫”号上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我用绷带给那人包扎好手腕和脚踝,詹米伸手拉我起来,然后跟囚犯说话。
“我想你很饿,”詹米说,“到船舱里,我们吃些东西。”然后他不等回答就挽起我没受伤的胳膊,转身朝门口走去。当我们进入走廊的时候,身后毫无动静,但当我回头看时,奴隶跟在我们身后几英尺的地方。
詹米领着我们到了我的船舱,一路上无视路过水手们的好奇目光,中间只停下来一次,吩咐菲格斯把食物从厨房送过来。
“回到床上去,外乡人。”我们到达船舱后,詹米坚定地说道,我没有争辩。我的胳膊受伤了,我的头受伤了,我能感觉到眼睛后面有热浪在闪烁。看起来我快要崩溃了,然后还是用了一点宝贵的青霉素,还有一个可以摆脱感染的机会,但我等不了太久。
詹米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给我们的客人也倒了一杯。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并喝了一口,眼睛惊讶地睁得很大,我猜苏格兰威士忌对他来说一定是一种新鲜事物。
詹米自己拿了一杯,坐了下来,示意那个奴隶坐到小桌子另一边的座位上。
“我的名字是弗雷泽,我是这里的船长。”詹米说,“这是我的妻子。”他补充道,并向着我的床点了点头。
那囚犯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了他的杯子,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
“他们叫我以实玛利,”他说道,声音像蜂蜜倒在煤上,“我不是海盗,我是一个厨子。”
“墨菲会喜欢的。”我评论道,但詹米没有理睬我。他进入谈话以后,红色眉毛之间会有一条淡淡的纹路。
“船上的厨师?”他问道,并小心地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只有他用两根僵硬的手指轻敲大腿的动作背叛了他——而这个,只有我知道。
“不,我跟那条船没有关系!”以实玛利激动起来,“他们把我从岸上带走,说要杀了我,我没有跟他们很久,我不是海盗!”他重复着,我很晚才明白过来,他当然不希望被当作海盗——不管他是不是。海盗会被处以绞刑,而他也无法知道,我们其实跟他一样渴望着离皇家海军远一点儿。
“是的,我明白了。”詹米在安慰和质疑之间找到了正确的平衡。他稍向后仰,靠在一个安了大轮子的椅子上,“那么,‘女巫’号是怎么把你带走关起来的?在什么地方?”他说得很快,一丝警惕掠过囚犯的脸。
“你不需要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不关心那个,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落入他们手中的,你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多久。因为,按照你说的,你不是他们的一员。”暗示已足够,就等他上钩了。我们并不是想让他回到他的主人那里,但是,如果他不按照要求提供信息,我们可能会把他作为海盗交给王国政府。
囚犯的眼神变暗了,他不是傻瓜,立刻抓住了重点。他的头短暂地扭向一边颤动着,眼睛眯了起来。“我在河边抓鱼,”他说,“来了艘大船,它往上游走得很慢,小船拉着它走的。小船上的人看到了我,大声喊。我把鱼丢掉,使劲跑,不敢停,但他们靠近了。他们跳出来,在甘蔗田里抓到我,估计他们带我去卖。这就是全部。”他耸耸肩,结束了他的故事。
“是的,我明白了。”詹米的眼睛一直盯着囚犯。他犹豫了一下,想问这条河在什么地方,但又不太敢开口,因为害怕那人会再次闭口不言。“你在船上的时候——看到船员中有男孩吗,或是也被关起来的男孩、年轻人?”
那人的眼睛微微地睁大了,他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他谨慎地停下来,然后点了点头,眼睛闪烁着淡淡的嘲弄。“是的,他们有男孩。为什么?你想要一个吗?”他的视线扫过我,然后回到詹米身上,扬起一侧眉毛。
詹米摇了摇头,颧骨上因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升腾起一片微微的红色。
“我是想要一个,”他漠然地说道,“我在找一个年轻的亲戚,他被海盗带走了,我会非常感激能帮我找到他的人。”他意味深长地抬起一侧眉毛。
犯人轻轻咕哝了一声,鼻孔张大了:“是那样吗?我帮你找到这个男孩,你会怎么对我?”
“我会在你选的任何一个港口把你放下船,还有一笔数目合理的金子。”詹米回答说,“不过,我当然需要你有我外甥下落消息的证明,对吧?”
“哈,”囚犯仍然小心翼翼,但开始放松了,“你告诉我——这男孩长什么样子?”
詹米犹豫了一会儿,审视着那个囚犯,但随后摇了摇头。“不,”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这没有用处,你给我描述一下你在海盗船上看到的小伙子。”
那个囚犯盯着詹米看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一阵低沉的、含义丰富的笑声。
“你不是特别傻,”他说,“你知道吗?”
“我知道,”詹米冷冷地说,“你知道就行,告诉我吧。”
以实玛利短短地哼了一声,但遵从了,中间只是停下来一会儿,用菲格斯端来的食物填饱了肚子。菲格斯靠在门上,半睁着眼,看着囚犯。
“有十二个男孩,说话很奇怪,像你。”
詹米的眉毛扬了起来,他和我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十二个?“像我?”他说,“白人男孩,英格兰人,还是苏格兰人?你指的是什么?”
以实玛利不理解地摇摇头,“苏格兰人”不在他的词汇表里。“说话像狗打架,”他解释道,“嗷!哇呜!”他咆哮着,摇晃着脑袋演示,像一条狗在抓老鼠一样。我看到菲格斯肩头抖动,强忍住笑。
“肯定是苏格兰人。”我竭力忍住笑。詹米给了我一个简短的白眼,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以实玛利身上。
“以后再说,那么——”他故意提高了天生的轻柔口音,“十二个苏格兰小伙子,他们长什么样子?”
以实玛利怀疑地眯起眼睛,从托盘里拿起一块杧果嚼着,他擦了擦嘴角的果汁,摇了摇头。“我只看到过他们一次,不过,我告诉你我看到的。”他闭上眼睛,皱起眉头,额头上的竖纹拧在了一起,“四个男孩是黄头发,六个棕发,两个黑发,其中有两个比我矮,有一个个头跟那边的兀鹫差不多——”他朝着菲格斯点头示意,这个侮辱让后者的表情因愤怒而变得僵硬——“一个大个子,没有你这么大……”
“是吗,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詹米缓慢又谨慎地在他的描述中探询细节,仔细比较——有多高?有多胖?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小心地隐瞒着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他诱使这个男人说得更多。
我的大脑已经停止思考,但疲劳仍然在,感觉变得迟钝。我闭上眼睛,在喃喃低语中得到舒缓。詹米的声音听起来很像一只凶猛的大狗,我想,温柔的咆哮中夹杂着突兀、短促的辅音。
“哇呜。”我低声喃喃道,腹部肌肉在交叠的双手下轻微颤动着。
以实玛利的声音同样低沉,但低沉悦耳,如同奶油做的巧克力一样圆润。我的思绪开始漂移,这声音催着我入睡。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乔·艾伯纳西,我昏昏沉沉地想着,口述着一份验尸报告——不加任何粉饰、叫人倒胃口的身体细节,让人联想起低沉圆润的催眠曲。
我可以看到记忆中乔的手,在事故受害者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很黑,他的手迅速地移动着,同时用录音机做着口头笔记。
“死者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身高约六英尺,身材细长……”
一个高个子,身材细长。
“那一个,他个子高,很瘦……”
我突然醒了过来,心怦怦直跳,听到乔的声音的回音从几英尺外的桌子那边传来。
“没有!”我突然说道,三个男人都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我。我把湿漉漉的头发拢到脑后,向他们挥手示意。
“不用管我,我猜我是做梦了。”
他们继续他们的谈话,我躺下去,眼睛半闭,但毫无睡意。
外貌上没有相似的地方,乔像熊一样健壮,而这个以实玛利细长瘦削,但他肩膀上凸起的肌肉线条显示出,他也相当有力气。乔的面孔宽大和蔼,这人的脸很窄,眼睛里充满警惕,额头很高,显得部落伤疤更引人注目。乔的皮肤是新鲜咖啡的颜色,以实玛利的是燃烧余烬的深红黑色,斯特恩告诉我,这是几内亚海岸奴隶的特征——虽然比不上价格极高的黑蓝色的塞内加尔人,但比黄棕色的亚加人和刚果人更有价值。
但是,如果我完全闭上眼睛,我就能听到乔的声音在讲话,即使他说的是有微弱加勒比口音的奴隶英语。我睁开眼仔细打量着,寻找任何相似的迹象。没有找到,但我的确看到了我以前看到过的,还有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他饱受虐待的身体上的伤痕和记号。我本来以为仅仅是一处擦伤的地方,实际上伤得很深,上面覆盖着一个又宽又平的疤痕,形状是肩膀部位正下方的一个粗糙的正方形。这块伤疤又肿又红,是新近愈合的。如果不是因为最下层甲板太昏暗,还有掩盖它的刮痕,我本来应该立即看到它的。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努力回忆着。“没有奴隶的名字。”提到他儿子的洗礼,乔嘲弄般地说道。显然,以实玛利已经去掉了主人的烙印,以防被认出来,再被抓回去。但他是谁的奴隶呢?显然,以实玛利这个名字不仅仅是巧合。
但是,也许没有那么牵强。几乎可以肯定,“以实玛利”不是这个人的真实名字。“他们叫我以实玛利。”他这样说。这也是一个奴隶的名字,由某一个或是另一个主人取的。年轻的莱尼[18]在追溯他的家族树时,更有可能选个什么样的祖先教名作为象征呢?谁知道呢。不过,如果他选择的是……
我躺在床上,仰望着给人幽闭感的天花板,各种假设在我脑海里旋转着。不管这个人是否与乔有联系,这种可能性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詹米还在盘问“女巫”号的人员和构造,从而确定攻击我们的船就是它,但我不关心了。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以免头晕加重,然后对菲格斯做了个手势。
“我需要透透气,”我说,“扶我上甲板,好吗?”詹米有点担心地瞥了我一眼,但我对他笑了笑以示无碍,然后挽住菲格斯的手臂。
“我们从巴巴多斯买的那个奴隶的文件在哪里?”一走到确定船舱里听不到讲话的地方,我就问菲格斯,“那次买来的奴隶,现在在哪里?”
菲格斯好奇地看着我,但自觉地伸手翻他的外套。“文件在我这里,夫人。”他递给我,“至于那个奴隶,我想他在船员宿舍里。为什么问这个?”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接着问道。
我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摸索着寻找文件肮脏又令人厌恶的字句。“在这里,”我找到了记忆中詹米给我读过的那一段,“艾伯纳西!是艾伯纳西!左肩上烙有一朵鸢尾花,你注意到这个记号了吗,菲格斯?”
他摇了摇头,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没有,夫人。”
“那就跟我一起来,”我转身走向船员宿舍,“我想看看它有多大。”
那个记号长宽大约都为三英寸,图案是大写字母“A”上面有一朵花,烙在肩膀下方几英寸的皮肤上,它的大小和位置跟以实玛利的疤痕都符合。但它不是一朵鸢尾花,粗心的抄写员犯了一个错误,这是一朵十六瓣玫瑰——查理·斯图亚特的詹姆斯二世党纹章。我惊愕地眨着眼睛:什么样的爱国流亡者选择了这种奇异的方式来保持对被废黜的斯图亚特王室的忠诚?
在我弯腰查看的时候,特梅雷尔表现得跟周围其他东西一样木然。
“夫人,我觉得你应该回床上了。”菲格斯皱起了眉头,“你的脸色跟鹅粪一样,如果我让你摔倒在甲板上,大人会不高兴的。”
“我不会摔倒的,”我向他保证,“我不在乎我的脸色,我觉得我们刚才撞上了好运。听着,菲格斯,我需要你帮我做点事。”
“什么都行,夫人。”他说着,在风转向的时候抓住我的胳膊,带我摇摇晃晃地穿过突然倾斜的甲板。“但是,”他坚定地说,“你得先安全地回到床上。”
我让他带我回到船舱,因为我真的感觉不太好,但在这之前我对他交代了一些话。我们走进船舱,詹米站起身来向我们致意。
“你们回来了,外乡人!你还好吗?”他皱着眉看向我,“你气色很差,像坏掉的蛋奶冻。”
“我非常好,”我咬着牙说道,并放松下来,躺在床上,避免震到手臂,“你和以实玛利的谈话结束了吗?”
詹米瞥了一眼那个囚犯,我看到那双黑色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他们之间的气氛不是敌对的,但在某种程度上是紧张的。詹米点头示意他离开。
“我们已经结束了——目前,”他转向菲格斯,“带我们的客人下去,可以吗,菲格斯?还有,招呼着让他吃点东西,穿些衣服。”他一直站到以实玛利在菲格斯的护送下离去,然后在我的床边坐下,在黑暗中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看起来糟透了,”他说,“我最好给你拿些衣服,再给你喝点奎宁水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不,”我说,“詹米,听着——我想我知道我们的朋友以实玛利是从哪儿来的。”
他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
我解释了关于以实玛利的疤痕,以及与特梅雷尔身上几乎一样的烙印,但没有提最初是什么提醒到我的。
“一石二鸟,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都从牙买加的艾伯纳西夫人那里来的。”我说。
“一石……哦,”他没理会我混乱的比喻,继续讨论原来的话题,“好吧,你可能是对的,外乡人,我也希望如此。这个狡猾的黑杂种不会说他从哪里来。我不能责怪他。”他公正地补充道。“上帝,如果我离开了这样一种生活,地球上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再带回去!”他以惊人的气势说道。
“不,我也不会责怪他,”我说,“可是他告诉你的是什么?有关男孩们?他看到了小伊恩吗?”
他紧锁的眉头放松下来。
“是的,我几乎可以肯定他见到了。”他的一个拳头蜷缩在膝盖上,满怀期待,“他说的两个小伙子都可能是伊恩,我也知道了这就是‘女巫’号,我想不出其他可能了。如果你说的他的来历是对的,外乡人,我们有可能发现他——我们最后有可能找到他!”以实玛利拒绝透露“女巫”号是在什么地方抓走他的,只是说这十二个男孩——所有的囚徒——是被一起带到船上的,就在他自己被抓上船不久。
“十二个小伙子,”詹米重复道,他短暂的兴奋重新蜕变成皱眉,“看在上帝的分上,有人从苏格兰绑走十二个小伙子想要干什么?”
“也许他是一个收藏家,”我此刻感到头更晕了,“硬币和宝石,还有苏格兰男孩。”
“你认为不论谁得到伊恩同时也能拿到宝藏?”他好奇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我突然感觉很疲倦,打了个呵欠,“但我们能确定有关以实玛利的事情。我告诉菲格斯,让特梅雷尔看一眼他,如果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又打了个哈欠,我的身体因为失血而寻求氧气。
“你真是机智,外乡人。”詹米说,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吃惊。对于这个问题,我也为自己感到惊讶,此刻我的思绪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保持说话的条理很费力。
詹米看出来了,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然后站起来:“现在你不要为这个费心了,外乡人,休息吧,我会让玛萨丽送一些茶下来。”
“威士忌。”我说。
他笑了:“好吧,那就威士忌。”他同意了。他把我的头发拢到后面,然后俯下身子,亲吻了我的额头。“好些了?”他微笑着问道。
“好多了。”我回以微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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