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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鼠疫船

两天过去了,我还没找到机会跟伦纳德船长聊一聊。我第二次去他的船舱时,却发现这位年轻的船长出去了或是见不到——人们告诉我,他去测定方位或是去查航海图,不然就是去处理一些航行机密事务。
欧文赫特先生为了逃避我和我的各种得寸进尺的要求,把自己锁到了船舱里,他把一个装着干鼠尾草和牛膝草的香盒挂在脖子上以驱除瘟疫。身体强壮的船员被分配去做清洁和搬运,一开始他们无精打采,半信半疑,但我耍起花招,责骂他们,瞪着眼大喊,跺着脚尖叫,逐渐让他们动了起来。我觉得比起医生,我更像一只牧羊犬——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嘶吼咆哮,卖力拼命直至声嘶力竭。
然而这很奏效,在船员中间也有了新的希望和目标——我能感觉到。今天又死了四个,还有十个新的病例报告,但甲板上传过来的痛苦呻吟声小得多了,仍然健康的人的脸上流露出宽慰之色,因为做到了一些事情——或者说,一切事情。但我迄今未能找到传染来源。如果我能找到并防止新的疫情出现,我就有可能——只是可能——在一周之内阻止疫情的肆虐,虽然“海豚”号还有足够的人手来驾驶船。
对幸存的船员进行了一次快速游说后,我发现有两个人是从郡监狱征召来的,他们被关起来的原因是酿造私酒。得知这些我感激万分,然后让他们建造了一个蒸馏器,把船上存的一半朗姆酒都蒸馏成纯酒精来消毒,这让船员们恐慌不已。
我安排一个没感染的见习船员站在医务室门口,另一个站在厨房门口,要求两人各带着一盆纯酒精,并让他们监督是否有人进出的时候没把手蘸进酒精。他俩旁边都站着一个带着来复枪的士兵,他们的职责是盯着,在桶里的酒精脏得不能再用时,把桶清空,别让人去喝这些肮脏的液体。
在炮手的妻子约翰森夫人那里,我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同盟。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聪明女人,尽管她只会几句蹩脚的英语,而我一点也不懂瑞典语,但她明白了我想要做的事情,并且完成了它。
如果说埃利亚斯是我的右臂,那么安妮特·约翰森就是我的左膀。她一手接管了诸多活计:煮山羊奶,耐心地捣碎硬饼干,并把象鼻虫挑出来,然后将山羊奶和硬饼干拌到一起,给那些能消化掉这混合食物的人吃。
她丈夫主炮手也是伤寒的受害者之一,但幸运的是病情较轻,我期盼着他康复——既因为他妻子热忱忠诚的照顾,也由于他自己的强壮体格。
“夫人,鲁思文说看见有人又喝纯酒精了。”埃利亚斯·庞德突然在我旁边出现,他原本圆圆的粉红脸庞,因为最近几天的操劳而苍白憔悴,瘦了很多。
我冲口而出几句脏话,他的棕眼睛瞪大了。
“抱歉。”我说,并用手背蹭了一下额头,想把头发从眼睛前拨过去,“不是要特意冒犯你娇嫩的耳朵,埃利亚斯。”
“哦,我以前听到过,夫人,”埃利亚斯想让我放心,“只不过不是从一位淑女口里说出来的。”
“我不是淑女,埃利亚斯,”我疲惫地说,“我是医生。不管谁偷喝,找些人去搜查整条船,他们这会儿应该是昏迷不醒了。”
他点点头,转过半个身子。“我去锚索盘看看,”他说,“他们喝醉了经常藏到那个地方。”
这是近三天来的第四起了。尽管所有的守卫都盯着蒸馏室和纯酒精,但所有水手每日的朗姆酒配给量被削减了一半,他们对此异常绝望,以致不管怎样都设法把用来消毒的纯酒精弄来喝。
“天哪,马尔科姆夫人,”当我抱怨这个问题的时候,乘务长摇晃着他的秃头回答,“水手们什么都往嘴里灌,夫人!变质的梅子白兰地,搁在橡胶靴子里捣碎发酵的桃肉泥——为什么,我甚至知道有个水手被抓是因为从军医的营房里偷用过的绷带丢在水里泡,想弄到一丁点酒精。不,夫人,你跟他们讲喝纯酒精会死掉根本挡不住。”
已经有死掉的了。偷喝纯酒精的四个人里已经死掉了一个,另外两个重度昏迷,躺在船上的医务室里。即使他们活下来,也很可能落下永久性的脑损伤。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该死的浮动地狱上,也就不会有人出现脑损伤了,”我悻悻地对着一只落在附近栏杆上的燕鸥说话,“就好像死得还不够,努力救一半倒霉蛋脱离伤寒的时候,另一半人正试图用我的酒精杀死自己!这些该死的!”
燕鸥把头转向一边,确定了我不可食用之后就飞走了。海洋向四周的虚空无尽延伸着——在我们的面前,小伊恩的命运隐藏在未知的西印度群岛,在我们的身后,詹米和“阿尔忒弥斯”号早已消失。而我就在中间,还有六百个喝疯了的英国水手,满是肠道感染。
我怒气冲冲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做了决定,转身走向前舷梯。我不在乎伦纳德船长是否正在舱底亲自抽水,我得跟他谈谈。
我一进门就停住了。时间还未到中午,但船长已经睡着了,头枕着前臂,趴在一本打开的书上。羽毛笔已经从他指间掉落,玻璃墨水瓶巧妙地保持在固定支架上,随着船的运动轻轻摇晃。他的脸侧向一边,脸颊在手臂上压扁了。尽管胡楂儿厚重,但他看起来出奇地年轻。
我转过身,打算过一会儿再来,但移动的时候身子擦到了橱柜,柜子上混在一堆文件、导航仪器和半卷航海图中的一摞书摇摇欲坠,而最上面那一本砰的一声落到甲板上。
在嘎吱声、拍打声、绳索呜咽声,还有呼喊声构成的船上日常的全部声响中,这个落地声几乎微不可闻,但还是吵醒了他,他眨了眨眼,表情惊讶。“弗雷——马尔科姆夫人!”他喊道。他揉了揉脸,快速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怎么——什么——你需要什么吗?”
“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我说,“可我确实需要更多酒精,如有必要,我会使用纯朗姆酒——你真的必须跟水手们讲一下,看能不能让他们别去偷喝蒸馏酒精。今天又有一个船员喝酒精中毒了。还有,有没有办法让医务室进更多新鲜空气——”看到他听得不知所措,我停住了话头。
他眨了眨眼,挠了挠头,慢慢地理顺思绪。他袖子上的纽扣在脸颊上印了两个圆圆的红印,头发平贴在那一边。“我知道了。”他带着几分傻气说,接着便清醒了,口齿变得清晰,“是的,当然了,我会下令装上风帆,给下边多送些空气。至于酒精——我得先去问一下乘务长,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目前的存量。”他转过身,吸了口气,好像要喊人,但随后想起他的乘务员现在在下面的医务室里,听不到喊声。就在那时,从上方隐约传来船上的钟声。
“请原谅,马尔科姆夫人,”他说,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样子,“快到中午了,我得去观测方位。我会让乘务长来找你,不过你得留在这里等一会儿。”
“谢谢你。”我坐进他刚刚起身的椅子。他转身要走,努力拉直肩上那件过大的缀穗大衣。
“伦纳德船长?”我心头突然一动。他转过身来,面露询问之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你多大了?”
他眨了眨眼,脸绷了起来,但还是回答了我:“我十九岁,夫人。愿为您效劳,夫人。”说完这句话,他从门口消失了。我可以听到他在舱梯处疲惫迟缓的呼唤声。
十九岁!我安静地坐着,震惊得全身无力。我觉得他非常年轻,但还没那么年轻。他的脸饱经风霜,布满疲劳和失眠的痕迹,看起来至少二十五岁。我的上帝!我震惊不已,他只是一个孩子!
十九岁,这正是布丽安娜的年纪。突然受命指挥的不仅仅是一艘船——不仅仅是一艘船,而且是一艘英国军舰——也不仅仅是一艘军舰,而且是一艘被鼠疫突然夺去四分之一船员,并且在事实上失去控制的军舰。我感到最后几天内心翻腾着的恐惧和愤怒开始消逝,因为我意识到,他绑架我的霸道手段,实际上并不是出于傲慢或误判,而是彻底绝望的结果。
伦纳德船长的航海日志在桌子上摊着,他的记录只完成了一半,纸上有一个湿了的小斑点——他在睡梦中流了点口水。一阵怜悯掠过心头,我把这一页翻了过去,希望为他的脆弱藏起这份详细证据。
新一页上的一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了下来,想起某些事情,一阵寒意从脖颈蜿蜒而下。当船长被我意外唤醒的时候,他一开始喊的是“弗雷——”然后他发觉自己讲错话,就猛地停住了。面前这一页上面的名字,引起了我注意的这个词,是“弗雷泽”。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詹米是谁。
我马上站起来,把门关上,并插上了门闩,这样如果有人来的话我就能觉察到。然后我坐在船长的书桌前,抚平书页,开始阅读。
我往回翻,找到三天前遇到“阿尔忒弥斯”号的记录。伦纳德船长的记录与他的前任不一样,大多相当简短——这并不奇怪,想想他最近有多少事情要处理。大多数记录只包含通常的航海信息,再附上一个简短的批注,记下前一天去世的人的名字。不过,与“阿尔忒弥斯”号的会面被记下来了,还有我的出现。
1767年2月3日。将近八击钟,遇见一艘悬挂法国旗帜的小型双桅横帆船“阿尔忒弥斯”号,向其致敬并请求其船医C.马尔科姆的援助,船医被带到船上,和我们一起帮助患者。
C.马尔科姆,啊?并没有提我是一名女子。也许他觉得这无关紧要,或者是希望避免有人追究他行为的正当性。我继续读下一篇记录。
1767年2月4日。今天我从一级水手哈利·汤普金斯那里得到消息,说“阿尔忒弥斯”号双桅帆船上的押运员是一名叫詹姆斯·弗雷泽的罪犯,又名詹米·罗伊和亚历山大·马尔科姆。这个弗雷泽是一个煽动叛乱分子、臭名昭著的走私犯,皇家海关因此悬赏巨额赏金抓捕他。汤普金斯告知我这一消息时,我们已经与“阿尔忒弥斯”号分开,我认为没法快速追上“阿尔忒弥斯”号,由于乘客的关系,我们受命尽快去牙买加。然而,我答应到那里归还“阿尔忒弥斯”号的船医,届时可将弗雷泽逮捕。
两人死于鼠疫——“阿尔忒弥斯”号船医说这是伤寒。约翰·雅斯贝尔斯,一级水手,DD;哈蒂·凯珀,厨师助手,DD。
这便是全部了。接下来一天的记录全部都是航行信息和六个人的死亡记录,所有人名后面都写着“DD”。我很好奇它代表着什么意思,但由于太过心烦意乱,无暇为之分神。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我勉强赶在乘务长敲门之前拔下了门闩。欧文赫特先生的道歉我几乎没有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出乎意料的新发现。
这个可恶的该死的汤普金斯是谁?我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个人,这一点我是肯定的,可他显然对詹米的活动知之甚详。这引发了我的两个疑问:一个英国水手怎么会得知这些事?以及,还有其他人知道吗?“……继续削减朗姆酒的配给量,另外再给你桶朗姆酒,”欧文赫特先生说得含含糊糊,“水手们会不高兴的,但我们会管住,现在我们距牙买加只有两周时间了。”
“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我需要酒精,远超过他们对朗姆酒的需要,”我粗暴地回答,“如果他们抱怨太多,就告诉他们,如果我得不到朗姆酒,他们中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到达牙买加。”
欧文赫特先生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闪亮的小汗珠儿。“我会告诉他们的,夫人。”他回答道,因为精疲力竭而无力拒绝我。
“很好。对了,欧文赫特先生,”他转过身,带着疑问的神色。“DD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我看到船长在航海日志里写了它。”
乘务长深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幽默。“这意味着‘释放,死亡’(Discharged, Dead),夫人,”他回答道,“这是我们大多数人脱离国王陛下海军的唯一途径。”
在监督清洗身体和持续灌喂甜水与煮羊奶时,我脑子里还继续想着那位陌生的汤普金斯。除了说话的声音,我对此人一无所知。他可能是在高处干活的不知名人群里的一个,是我在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时在船索上看到的影子之一,抑或是那些匿名的忙碌身躯,在甲板上跑上跑下,徒劳地想以一己之力完成三人份的工作。
当然,如果他被感染了,就会遇上我,我知道医务室每个病人的名字。但我不能等着汤普金斯感染伤寒再来找我,这种想法相当残忍。最后我下决心去打听,不管怎样,这个人大概知道我是谁。即使他发现我曾经打听他的消息,也不可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埃利亚斯自然是我第一个要去问的人。我一直等到这一天结束才去问他,相信疲劳会让他天生的好奇心变得迟钝。
“汤普金斯?”男孩短暂地皱了皱眉,圆圆的脸庞挤成一团,然后舒展开来,“哦,是的,夫人,是前甲板上的水手。”
“他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我对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突然如此感兴趣,却没有合适的借口来解释,但幸运的是,埃利亚斯累得好奇心都没了。
“哦,”他含糊地说,“我觉得是从斯皮特海德来的,噢——不对!我现在想起来了,是爱丁堡。”他用指关节在鼻子下面搓着压住哈欠,“就是爱丁堡。我还记得,只有他是被强征来的,他因为这个大惊小怪,说话亵渎神灵,抱怨他们不应该强征他,说自己是受保护的,因为他给海关的珀西瓦尔·特纳爵士效劳。”哈欠占了上风,他嘴巴张大,然后合住。“可他没有珀西瓦尔爵士写的书面证书,”他眨着眼睛,总结道,“所以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以前是个海关探子?”对,这倒是可以解释这些事情。
“嗯,嗯,是的,夫人,我是这个意思。”埃利亚斯正在努力地保持清醒,但他那呆滞的眼睛定格在医务室尽头摇曳的灯笼上,还随着它摇晃着。
“你去睡觉吧,埃利亚斯,”我同情地对他说,“我会完成这里的事情的。”
他很快摇了摇头,想赶走瞌睡。“哦,不,夫人!我不困,一点也不困!”他笨拙地伸手来接我举的杯子和瓶子,“把这个给我,夫人,你去休息吧。”他不肯离开,只是顽强地坚持着,协助给病人喂下最后一轮水后才摇摇晃晃地回到他的简易小床上。
结束的时候,我几乎和埃利亚斯一样累,但却睡不着了。我躺在死去的船医的船舱里,盯着头顶昏暗的光束,听着与我有关的这艘船上的吱吱声和隆隆声,琢磨着事情。
汤普金斯为珀西瓦尔爵士工作,而珀西瓦尔爵士无疑知道詹米是个走私犯。但他是否知道得更多?汤普金斯能凭外貌认出詹米,怎么做到的?如果珀西瓦尔爵士愿意接受贿赂,作为交换,容忍詹米的秘密活动,然后——嗯,也许这些贿赂没有落到汤普金斯的口袋里。但在这种情况下……阿布罗斯湾的伏击是怎么回事?走私犯中有一个叛徒吗?如果是这样……
我的思绪失去了连贯性,绕着圈转来转去,就像快要倒下的陀螺在旋转。珀西瓦尔爵士擦了粉的白脸退去,变幻成阿布罗斯路上被绞死的海关探子的紫色面孔,一个灯笼爆炸了,金红色的火焰照亮了我脑海中的裂隙。我翻了个身,把枕头捂在胸口,最后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念头是,必须找到汤普金斯。
事实上是汤普金斯找到了我。在两天多的时间里,医务室的情况过于紧迫,我难以离开片刻。不过,到了第三天,情况有所缓解,我回到船医的小船舱,打算梳洗一番并在午餐鼓声响起之前小憩一会儿。
我躺在床上,用一件凉快的衣服盖在疲倦的双眼上,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撞击的声音,还有门外走廊里的说话声。我门上响起了试探的敲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马尔科姆夫人?发生了一起事故,劳驾您了,夫人。”
我打开门,发现两个水手搀着另一个人,后者像鹳一样用一条腿站着,苍白的脸上全是震惊和痛苦。
只需一眼我就知道看到的是谁。这个男人的脸一侧有严重烧伤留下的铁青色疤痕,扭曲的眼睑露出了一只瞎掉眼球的乳白色晶状体,并不需要任何进一步的确认,这里站着的独眼水手就是小伊恩以为自己杀掉的那个人。他秃顶上稀疏的棕色头发向后编成细瘦无比的小辫子,垂在一侧肩上,露出了一对透明的大耳朵。
“汤普金斯先生,”我十分笃定地招呼着,他幸存的那只眼睛惊讶地睁大了,“请把他放在那边。”
那两个人把汤普金斯放到靠墙的凳子上,又回去工作了。船上太缺人手,不容分心。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跪下来检查他受伤的腿。
他知道我是谁,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打开门时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在我检查他的腿时,他非常紧张。一道深深的伤口嵌入了小腿肚,伤口血淋淋的,虽不危险,但仍需悉心照料。伤口流了很多血,但深层动脉没有被切断,而且已经有人用衬衫的布片将伤口包扎得很好了。当我解开布片时,血几乎不流了。
“你是怎么受伤的,汤普金斯先生?”我站起身,伸手去拿一瓶酒精。他向上瞥了一眼,独眼里充满警惕。
“碎木头弄伤的,夫人,”他以我曾听到过一次的鼻音回答,“我站在一根桅杆上的时候它断了。”他偷偷伸出舌尖,润湿下嘴唇。
“我知道了。”我转过身,翻开我空医药箱的盖子,假装去检查可用的药物。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试着想个最好的办法接近他。他很警惕,骗他吐真言或是套取他的信任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瞟了一眼桌面,寻找灵感——找到了。在心里对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英灵道了个歉,拿起了船医的骨锯,这个凶狠的物件大约十八英寸长,铁锈斑斑。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它,转过身来,把这件工具的锯齿轻轻地对准受伤的腿,就悬在膝盖上方。我对着水手惊恐的独眼愉悦地笑了笑。“汤普金斯先生,”我说,“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一个小时后,一等水手汤普金斯已经回到了他的吊床上,经历了缝合和包扎,虽然四肢发抖,但依然健壮。至于我,则有点站不稳。
汤普金斯坚持声称自己是在爱丁堡被强征入伍的,他是珀西瓦尔·特纳爵士的探子。由于这方面的才能,他在福斯湾所有航运港口的码头和货栈之间四处走动,从卡尔罗斯和唐内布雷索到瑞斯塔尔里格和马瑟尔堡,收集小道消息,睁着雪亮的眼睛敏锐地捕捉每个非法活动的证据。
苏格兰人对英格兰税法是什么态度,关于这类活动的报告可不缺。然而,对这些报告的处理方式可是不一样的。携带一两瓶未完税的朗姆酒或威士忌的小走私犯们被当场捕获的话,可能会被立即逮捕、审讯和宣判有罪,并被判处苦役或是流放,所有的财产也被没收归王国政府。
不过,大点的鱼是留给珀西瓦尔爵士私人裁决的。换句话说,允许他们交大笔的贿赂,就有特权在皇家探子的瞎眼睛(说到这里时,汤普金斯讽刺地笑了起来,碰了碰自己毁掉的那半边脸)下继续他们的营生。
“珀西瓦尔爵士有野心,看到了吗?”虽然没有明显放松,汤普金斯至少随意了些,身子向前倾斜,他比画着解释的时候眯起了眼睛,“他跟邓达斯他们所有人一样,一切顺利的话,他可能会得到一个贵族头衔,不仅仅是一个骑士,嗯?但那需要花更多的钱。”
有所帮助的一点就是,能力与为王国服务的突出证明。
“那种逮捕可能引起他们的关注,嗯?哦!这很精明,夫人。你确定你处理的地方对吗,是那里吗?”汤普金斯怀疑地向下瞟了一眼,看了看我正在用稀释酒精擦拭的受伤部位。
“我确定。”我回答,“你接着往下说。我猜,普通的走私犯,不管走私货物的价值有多大,都不足以满足要求?”
显然不。然而,当珀西瓦尔先生听说可能有一个重要的政治犯唾手可得时,这位老绅士估计会兴奋得跳起来。
“但叛乱是比走私更难证明的事情,对吧?你抓住一条携带货物的小鱼,他们的招供不会让你有更多收获。理想主义者,他们煽动叛乱,”汤普金斯厌恶地摇着头说,“从来不会互相告发,他们不会。”
“所以你并不知道你在找谁?”我站起来,从罐中拿出一条肠线,穿到针上。我捕捉到了汤普金斯担心的表情,但并没有做任何事情来缓解他的焦虑。我想让他焦虑——并滔滔不绝地讲话。
“没有,我们不知道谁是那条大鱼——直到珀西瓦尔爵士的另一个探子走运,偶然碰上了弗雷泽的一个同伙,这提示了他们,知道他就是印刷商马尔科姆,还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当然了,此后一切都很清楚了。”
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个同伙是谁?”我问他。那六个走私犯的名字和面孔掠过我的脑海——小鱼,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但他们中的哪一个又是无条件效忠的呢?
“我不知道。不,这是真的,夫人,我发誓!哎哟!”我把针刺进他皮肤的时候,他疯狂地说着话。
“我不是要伤害你,”我以我能鼓起的最虚假的嗓音向他保证,“我得缝合伤口。”
“哦!哎哟!我不知道,我保证,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上帝做证!”
“我肯定你会的。”我回答道,专心致志地缝合伤口。
“哦!求您了,夫人!停一下!就停一下!我只知道那是一个英格兰人!这就是全部!”
我停下来,盯着他。“英格兰人?”我茫然地说。
“是的,夫人,这是珀西瓦尔爵士说的。”他低头望着我,泪水在两只眼睛的睫毛上颤抖着。我以我能做到的最轻柔的动作将最后一针缝上,并打了结。然后默默无言地起身,从我的私人酒瓶里倒出少量白兰地,递给了他。
他十分感激地大口喝下,喝完后看起来精神恢复了许多。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痛苦完全得到缓解,他告诉了我接下来的故事。为了寻找证据来指控煽动叛乱,他已经去过卡法克斯巷的印刷所。
“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向他保证道,并把他的脸转向光线处,检查烧伤的疤痕,“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夫人,但有段时间疼得非常厉害。”他说。由于受伤丧失了行动能力,汤普金斯没有参加阿布罗斯湾的伏击战,但他听他们说过——“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我听到了,你知道的。”他精明地点了点头——发生了什么。
珀西瓦尔爵士已经警告詹米有埋伏,以减少詹米怀疑他牵涉其中的可能,很可能在某些方面还暴露了他们财务安排的细节,这样的暴露对珀西瓦尔爵士的利益是有所损害的。
同时,珀西瓦尔爵士已经——从那个神秘的英格兰同伙处——得知了法国交货船的撤退安排,并在阿布罗斯海滩上设下致命埋伏。
“但是在路上被杀掉的海关军官是怎么回事?”我尖锐地发问,回忆起那张可怕的脸,我无法抑制心头的小小颤动,“是谁干的?在走私犯中只有五个人有可能做到,可他们没有一个是英格兰人!”
汤普金斯的一只手在嘴唇上来回摩擦,似乎在盘算说与不说哪个更为明智。我拿起一瓶白兰地,塞到他手上。
“为什么,我对你满怀感激,弗雷泽夫人!你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夫人,所以我会对任何问起你的人赞美你的!”
“感谢词就跳过吧,”我干巴巴地说,“只要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海关军官的事。”
他把杯子倒满,一点点地慢慢喝光,然后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他放下杯子,舔了舔嘴唇:“并不是走私犯杀了他,夫人,是他自己的伙伴。”
“什么!”我猛地转过脸,大为震惊。
他点了点头,眨着那只好的眼睛以示诚意。“没错,夫人,那里有两个人,不是吗?好吧,其中一个人肩负着指令,不是吗?”指令就是,不管怎样,等逃出海滩埋伏的走私犯来到这条路上,海关军官在黑暗中把绞索套在同伴的头上迅速勒死,然后吊起来,留在那里作为走私犯们愤怒杀人的证据。
“可是为什么呢?”我既困惑又恐惧,“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你没明白?”汤普金斯看起来很惊讶,仿佛这种情形的逻辑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没能从印刷所获得可以证明弗雷泽煽动叛乱的证据,印刷所被烧光了,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我们也没法子在弗雷泽亲自携带货物时当场捕获他,只能抓到一些为他工作的小鱼。另外一个探子觉得自己得到一条藏货地点的线索,但他出事了——也许弗雷泽抓到了他或收买了他,因为他在十一月的某一天消失了,并且再也没有了消息,也打听不到藏黑货的地方,都没了消息。”
“我知道。”我咽了口唾沫,想起在妓院楼梯上跟我搭讪的那个人。那桶薄荷利口酒到底怎么样了?“但是——”
“好吧,我告诉你,夫人,你就等着瞧吧。”汤普金斯举手示意,“所以——珀西瓦尔爵士,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难得的案子,这个人不仅是河口一带最大的走私犯、一些最一流的煽动材料的作者,还是一个被赦免的詹姆士二世叛党分子,他的名字会使审判成为一起轰动事件,能从王国的一端传到另一端。唯一的麻烦是,”他耸耸肩,“没有证据。”
汤普金斯解释这个计划的时候,它开始有了一种令人惊骇的感觉。谋杀一名执行职责的海关军官,不仅会让任何一个走私犯因为可提出死刑控告的罪名被逮捕,也是一个会引起公愤的滔天大罪。在这样一种冷酷的恶行面前,公众对走私犯事实上的包容是不会庇护他们的。
“你的珀西瓦尔爵士真是第一流的婊子养的。”我评论道。
汤普金斯沉思着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他的杯子:“嗯,你这样说是对的,夫人,我不会说你说错话。”
“那个被杀的海关军官——我猜杀他只是方便而已?”
汤普金斯窃笑起来,喷出了一口白兰地。他独眼在聚焦方面似乎有点麻烦。“哦,非常方便的,夫人,不止一个方面。你不用为他的死悲伤,很多老百姓见到汤姆·奥基被绞死可高兴了——不止他们,还有珀西瓦尔爵士。”
“我明白了。”我系紧了他小腿上的绷带。天色已晚,我得快点回到医务室。
“我最好叫些人来带你到吊床上去,”我从他毫无抵抗的手里接过几乎空了的酒瓶,“你应该让你的腿休息至少三天,告诉你的军官就说是我说的,在我拆线之前你不能去高处。”
“我会照做的,夫人,谢谢你给一个可怜又不幸的水手的帮助。”汤普金斯试着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失败的时候,他看起来非常意外。我要喊人来帮忙,但他拒绝了。于是我把手放在他的腋窝下,奋力抬起,让他站起来,并帮他走出门。
“你不必担心哈利·汤普金斯,夫人。”他说着,摇摇晃晃地进入走廊。他转过身来,冲我夸张地眨眨眼。“老哈利的结果总是顺利的,不管是什么。”我看着他,他的长鼻尖因为喝酒成了粉红色,看着他透明的大耳朵以及狡猾的棕色独眼,我突然想到,他让我想起了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汤普金斯先生?”我问。
他不明所以地眨了一会儿眼睛,然后说:“我主耶稣诞生的第一七一三年,夫人。为什么问这个?”
“没有原因。”我回答,并挥手让他回去,看着他沿着走廊慢腾腾地走远,在梯子那里像一袋燕麦一样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本应该跟威洛比先生确认一下的,但此刻,我敢拿我的衬衫打赌,一七一三年是一个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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