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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海上风波

这段时间,我能感觉到玛萨丽鼓起勇气想和我说话。我一直认为,或早或晚她一定会先开口的,不管玛萨丽对我有什么看法,毕竟我是这船上除了她以外唯一的女性。我尽力做好我应该做的,每天都会和她微笑问好,但必须得她先迈出第一步。
离开苏格兰一个月后,在大西洋上,她终于主动和我讲话了。
那时我正在共用的舱房里写关于一个截肢手术的笔记,那是个小手术——一个水手不小心在前甲板上弄坏了两个指头。我刚在纸上画好手术部位,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我抬头发现是玛萨丽,她的脸涨得通红,像要吵架一样。“我想了解一些事情,”玛萨丽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喜欢你,想必你也知道,但爸爸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想即便你是婊子,但你也许比较诚实吧,所以你可能会和我说实话。”
对于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评价,我有一万种可以反驳的理由,但我忍住没有说出口。“也许我可以,”我放下笔和她说,“你想知道什么?”
玛萨丽看到我没生气,于是走进来,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和孩子有关。”她说,“你怎么有的孩子?”
我惊讶地挑起了一侧的眉头:“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婴儿从哪里来的吗?”
玛萨丽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轻蔑地说:“我当然知道他们怎么来的!傻瓜都会明白的。让男人把他那玩意儿放在你双腿间,再过九个月,你就该付出代价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怎样可以不怀上孩子。”
“我明白了。”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不想要孩子?嗯……我的意思是,等你结婚后?许多年轻姑娘似乎都……”
“噢,”玛萨丽抓着裙角慢吞吞地说,“我想以后我会要孩子吧。他有可能像菲格斯一样,长着黑头发。”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对未来的憧憬,但很快又变得严肃起来。“但我不能。”她说。
“为什么呢?”
她想了想,嘴巴张开又闭上。“噢,因为菲格斯,我们还没在一起睡过觉,除了偶尔躲在舱盖后面接吻,我们什么都没做过——真是要感谢爸爸冷血的主意啊。”玛萨丽苦涩地说。
“阿门。”我说道。
“啊?”
“没事。”我挥了挥手说,“那和不想要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我当然喜欢孩子,”玛萨丽淡淡地说,“当我俩发展到最亲密的那一步时。”
我咬了咬嘴唇。“我……嗯……我想应该与菲格斯有关,但恐怕我不太明白那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玛萨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这一次她的目光中没有了敌意,更多的是对我内心的揣摩。“菲格斯喜欢你。”她说。
“我也喜欢他,”我不知道玛萨丽究竟想要知道什么,于是谨慎地回答道,“我认识菲格斯已经很久了,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小男孩呢。”
忽然间,玛萨丽放松了些,瘦弱的肩膀也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噢。那你一定知道——他出生在哪儿?”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苦涩:“巴黎的妓院?是的,我知道。那他告诉你了吗?”
玛萨丽点了点头:“嗯,他说了。很久以前,去年除夕夜吧。”我想,一年时间对于一个十五岁的人来说确实是很长一段时间。
“也是那个晚上,我向菲格斯表达了我对他的爱慕。”玛萨丽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裙子上,此时,她脸颊上突然泛起一丝红晕,“他也和我说他爱我,但他认为我母亲不会同意我们俩在一起的。我又问他为什么我母亲不同意。虽然他是法国人,可那并没什么,不是每个人生来都是苏格兰人啊,而且我也不介意他少了一只手——毕竟,默里先生有一只假腿,我母亲也一样很喜欢他——但他说,和这些都无关,后来他告诉我——是巴黎,我的意思是,他出生在妓院,而且遇到爸爸前是个扒手。”
玛萨丽淡蓝色的眼睛瞪得很大,满脸疑惑与不解。“我想他肯定是觉得我也介意,”她猜测道,“菲格斯试图离开我,他还说他再也不会见我了。可是——”玛萨丽耸耸肩,把面前的头发拂到了肩后,“我很快就明白了。”她抬起头直视着我,双手平放在腿上,“我刚刚只是不想提这件事,我怕你也不了解,但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担心菲格斯了。他总说自己知道怎么做,一旦我们有过一两次经验,我也会欣然接受的。可是那跟我母亲和我说的不一样。”
“你母亲和你说什么了?”我好奇地问。
玛萨丽突然皱起了眉头。“嗯……”她慢吞吞地说,“那方面她说得并不多——但我母亲知道了我和菲格斯在一起后,说菲格斯会伤害我,还说是因为他和妓女生活过,还有个妓女母亲——更过分的是,她……她还扮演妓女给我看。”
玛萨丽的脸上一片绯红,眼睛一直盯着裙子,手指也缠绕在裙子的褶皱中。窗外似乎起风了,她面前的几缕金丝轻轻拂动着。“我第一次来月经时,她告诉我该怎么做,还说那是夏娃的诅咒,我必须忍受。我问她夏娃的诅咒是什么,她就给我念了《圣经》中的一段话,圣·保罗说因为夏娃做错了事,女人便成了肮脏而万恶的罪人,但仍然可以通过承受分娩之痛来弥补。”
“我并不是很相信圣·保罗所说的。”我说道,玛萨丽吃惊地抬头看着我。
“但他是《圣经》中的人物啊!”玛萨丽说。
“《圣经》中还有好多事呢,”我冷冷地说,“你听说过基甸和他女儿的故事吗?还有个人为了保全自己,把妻子送给绑匪,最终他的妻子被强奸致死的事?上帝也惩罚男人,圣·保罗也是啊。”
玛萨丽一时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她才合上嘴,有些震惊地点了点头。“嗯,好吧。母亲和我说过什么时候我就可以结婚,她还说,等我嫁人了,我就得听男人的,不管自己喜不喜欢,服从就是女人的职责。和我说这些时,她也很难过……我想不管女人的职责是什么,肯定都不是好事,就像圣·保罗说的女人要承受分娩之痛来赎罪一样。”
玛萨丽停下来叹了一口气。我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她接着往下讲,但她再开口说话时,忽然变得有些结结巴巴:“我不记得我父亲了。英格兰人把他带走时,我才三岁,但当我母亲结婚——嫁给詹米时,我已经长大了,于是我也能明白他俩的感情。”玛萨丽咬了咬嘴唇,她并不习惯直接叫詹米的名字。
“爸爸——詹米,我是说——我觉得,他很好,他对我和琼一直都很好。但我有时候会看见,当他伸手去搂母亲的腰时,母亲总会躲开他。”这回玛萨丽使劲地咬了一下嘴唇,“我能看出母亲有些害怕,她不喜欢詹米碰她。但我没见过爸爸做过什么让人害怕的事,至少在我们可以看到的地方没有——于是我猜他俩单独在床上时,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我和琼以前常常猜测他到底做了什么,可是妈妈脸上和胳膊上从来没有伤痕,走路也没见她瘸腿——不像马格达伦·华莱士,每逢集日,她丈夫喝醉后常常打她——因此,我们认为爸爸也没有打过母亲。”
空气温暖而干燥,玛萨丽舔了舔嘴唇。我把水壶推到她身边,她点头表示感谢后便倒了一杯水喝。“因此我想,”玛萨丽一边倒水一边说,“肯定是因为母亲觉得自己有孩子——有了我们,她觉得如果再有个孩子会很糟糕,于是她不想——不想和詹米睡觉。”
玛萨丽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抬起头直直地瞪着我。“我看到你和爸爸了,”她说,“就在他看到我的前一秒,我——我想你喜欢他和你躺在床上。”
一时间,我张开又合上了自己的嘴巴。“嗯……是,”我低声说,“我喜欢。”
玛萨丽满意地说:“嗯哼,你喜欢他碰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但你没有生过孩子。我听说有一些方法可以避孕,只是好像没有人知道具体怎么做,但你一定知道,因为你很聪明。”
玛萨丽歪过头仔细观察着我。“我喜欢孩子,”她坦白道,“但如果问我更喜欢孩子还是菲格斯,我选择菲格斯。所以,我不想要孩子——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一边把面前的卷发往耳后捋,一边想着究竟从哪儿给她讲起。“嗯,”一个深呼吸后,我说,“首先,我生过孩子。”
玛萨丽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你有孩子?爸爸——詹米知道吗?”
“嗯,他当然知道,”我有些恼火地说道,“孩子是他的。”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爸爸有他自己的孩子。”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我想他觉得那和你没什么关系,”我说道,“确实不关你的事。”虽然我的语气有些尖刻,但她只是扬起眉毛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在法国,她埋在那儿了。我的——我们的第二个女儿已经长大了,她是在卡洛登战役后出生的。”
“那么詹米从来没有见过她,长大的那个?”玛萨丽皱着眉头慢吞吞地说。
我摇摇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那一刻,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于是我伸手去拿水壶。玛萨丽只是心不在焉地把水壶推到我面前,仍倚在墙上随着船来回摇摆。“太让人难过了,”她轻声自言自语道,接着又皱起眉头,凝视着我,想要问个究竟,“那你已经有过孩子了,这不会对你有影响吗?嗯,但那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你在法国时有过别的男人吗?”玛萨丽的下嘴唇噘起来包住了上嘴唇,就像只倔强的小斗牛犬。
“那——”我把杯子放下,坚定地说,“完全不是你该问的。至于生孩子是否有影响,可能对一些女人来说会有影响吧,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介意。但不管有没有影响,你不想马上有孩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她收回噘起的下嘴唇,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地问:“那么有什么方法吗?”
“有很多方法,可惜,大多数都不管用。”我遗憾地告诉玛萨丽。不过,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我在巴黎天使医院工作时,老练的接生员曾告诉过我一个方法。
“给我递一下壁橱里的那个小箱子,”我指着她头顶上的舱门处说,“对,就是那个。”
“在法国,有些接生婆会用月桂和缬草来泡茶,”我一边翻找药箱,一边和她说,“但那样很危险,我觉得并不是很可靠。”
“你想她吗?”玛萨丽突然问道,我惊讶地抬起了头,“你的女儿。”玛萨丽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茫然,我想她可能在想莱里吧。
“嗯,”我简单地回答道,“但她长大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心里的石头落了下去,于是埋下头继续翻药箱。莱里再见到玛萨丽的机会几乎和我能见到布丽安娜的机会一样少,我真的不想再继续思考这件事了。
“这儿。”我说着拿出了一大块干净的海绵。接着,我用一把医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将这块海绵切成了几个薄片,每个大约三平方英寸。我又从箱子里找出一瓶艾菊油,然后用它浸湿了一平方英寸的海绵。玛萨丽在一旁仔细地看着我。
“就是这样,”我说,“看你要用多少油了。没有油的情况下,你可以蘸醋——危急关头,甚至酒也可以。在和男人睡觉之前,你要把这点海绵放在你体内——即便是第一次做也要注意,因为哪怕只做一次,你也可能会怀孕。”
玛萨丽睁大了眼睛,点点头,然后用食指轻轻碰了碰海绵:“嗯?那么——然后呢?我要再把它拿出来,还是——”
这时,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叫声,“阿尔忒弥斯”号向一侧倾斜。船上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我以后再和你说。”我把海绵和艾菊瓶推给玛萨丽,径直向过道走去。
詹米和船长站在后甲板上,望着正向我们驶来的一艘大船。那是艘三桅船,大小几乎是“阿尔忒弥斯”号的三倍,船帆和索具像一片森林,船上的人看上去就像匍匐在床单上的跳蚤一样。大船的尾迹中飘着一股白烟,看得出来刚刚发射过一发炮弹。
“它向我们开火了吗?”我惊讶地问。
“没有,”詹米严肃地说,“警告性的一声而已,他们想登上我们的船。”
“他们能吗?”我问雷恩斯船长。雷恩斯看着比往常更加愁闷,嘴角耷拉下来隐没在了两侧的胡须中。
“他们能,”他说,“在这样的强风中,海面如此开阔,我们的船不会比他们快的。”
“那是什么船?”远远望去,桅顶的军舰旗随风飘扬,但因为逆光,看起来只是黑压压的一片。
詹米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外乡人,那是一艘英国军舰,有七十四个炮口。你最好到下面去。”
这是个坏消息。尽管英法两国不再交战了,但关系仍然紧张。虽然“阿尔忒弥斯”号上也配备了军火,但只有四架十二磅的枪,对付小海盗没问题,但根本不是一艘军舰的对手。
“他们想要什么?”詹米问雷恩斯。雷恩斯只是摇摇头,软塌微胖的脸上表情凝重。
“有可能在逼迫我们,”雷恩斯回答道,“他们人手不够,你看它的绳索——还有前甲板上,全都空空的,”雷恩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艘正在逼近的军舰说道,“他们可能会押走我们船上的水手,特别是长得像英国人的——大概一半的人吧。而你,弗雷泽先生——除非你冒充法国人。”
“该死的,”詹米轻声说,并看着我皱起了眉头,“我没和你说让你下去吗?”
“你说了。”我仍执意不走,反而向他走近了一些。我看见那艘军舰上降下了一只小船。一个穿着金色外套、戴着花边帽的军官正从一旁爬下来。
“他们把我们的英国水手押过去,”我问雷恩斯船长,“然后呢?”
“他们会在‘海豚’号,也就是那艘船上做水手,成为皇家军队的一员。”雷恩斯对着战舰点了点头,那战舰的艏饰像是一条正在吞吐气泡的鱼,“也许等船靠岸后,他们就会被释放,也许不会。”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把我们的人绑架过去做他们的水手,做多久还得看他们的心情?”想到詹米可能会被带走,我内心突然升起一阵恐慌。
“是的,”船长简洁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得靠船上只剩一半的水手完成到牙买加的任务。”说着他便立刻走向前去迎接对方派过来的那只小船。
詹米抓着我的胳膊肘捏了一下。“他们不会带走英尼斯和菲格斯的,”他说,“如果对方带走了我们的人,他俩会帮你找到小伊恩的——”我注意到詹米在说“我们”两个字时表情非常痛苦——“你先去杰拉德在糖湾的住所,从那儿开始找。”他低头对我微微一笑,“我们在那儿见,”詹米说着又安慰性地捏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但我一定会去那儿找你的。”
“但你可以装成法国人混过去啊!”我反对道,“你知道你可以做到!”
詹米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不,”他柔声说,“我不能让他们带走我的人,而我却装作法国佬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但——”我想说那些苏格兰走私者并不是他的人,他们没有宣誓忠诚于他,但我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只是徒劳,于是又沉默了。那些苏格兰人虽然既不是他的佃户也不是亲戚,而且其中可能还有个叛徒,但詹米把他们带到了海上,如果他们被抓过去,詹米必然也会跟着过去。
“外乡人,没关系的,”詹米轻声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有事的,但我想此刻我的名字应该是马尔科姆。”詹米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向前张开双臂,迎接可能到来的一切。我也缓缓地跟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当小船靠近“阿尔忒弥斯”号时,雷恩斯船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上帝保佑,这是什么情况?”雷恩斯嘀咕着,这时,他看到有人爬上了“阿尔忒弥斯”号的栏杆。
那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但他的脸色和身体看起来都很虚弱。年轻人身上的衬衣很脏,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对他来说显然偏大的制服,随着甲板上下起伏,他也有些摇晃。
“您是船长吗?”英格兰年轻人的眼睛虽然因为疲累而发红,但仍然从一群面色铁青的水手中准确判断出了雷恩斯船长。“我是‘海豚’号的代理船长托马斯·伦纳德,”他声音嘶哑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想请问你们船上有医生吗?”
有人小心翼翼地递给伦纳德船长一杯葡萄酒,伦纳德解释说,大约一个月前,“海豚”号突然爆发了一场瘟疫。
“船上一半的水手已经倒下了,”他说着擦了擦满是胡楂儿的脸上的汗珠,“我们已经失去三十名水手,看现在的情况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倒下。”
“你们的船长也走了?”雷恩斯问道。
伦纳德瘦弱的脸上泛起一丝绯红。“船长和两个上尉上周死了,医生夫妇也是同一周走的,我是中尉。”从伦纳德的描述中,我们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年轻就做了代理船长,也理解了他心里的紧张。换作任何人,突然要指挥这样一艘六百人的大船,船上还爆发了传染病,谁能不紧张?
“请问这艘船上有人懂得医术吗……”他期盼地看了看雷恩斯船长,又看了看詹米,詹米站在桌子旁,眉头微微皱起。
“伦纳德船长,我是‘阿尔忒弥斯’号上的医生,”我说,“他们生病后都有什么症状?”
“你?”伦纳德转过头来注视着我,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了舌苔和因吸烟而发黄的牙齿。
“船长,你很难遇到像我妻子这样的医生,”詹米温和地说,“如果你是来寻求帮助的,我建议你如实回答她的问题。”
伦纳德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点点头说:“是的,好。刚开始一般会肠胃绞痛,上吐下泻,而且还会头痛、发高烧……”
“有肚子上长红疹的吗?”我打断道。
伦纳德急切地点了点头:“有,还有人屁股流血。噢,请原谅我,夫人,”他突然有些慌乱,“我不是故意冒犯您的,只是——”
我打断了他的道歉:“我觉得这病我可能知道。”我感到兴奋,因为我的医术马上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我需要看看他们,以便对症下药,但——”
“船长,我妻子很乐意给你们一些建议,”詹米坚定地说,“但恐怕她不能到你们船上去。”
“您确定吗?”伦纳德船长近乎绝望地看着我们,“只要她能看看我的水手们……”
“不能!”詹米说。几乎同时,我说:“可以,当然!”
片刻尴尬的沉默后,詹米礼貌地说:“伦纳德船长,请原谅我们。”说着把我拉出那间屋子,从过道走入了后舱。
“你是不是傻?”詹米仍然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唏嘘道,“你不能踏上那艘瘟疫泛滥的船!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其他水手和小伊恩的性命了吗?就为了那一群英格兰人?”
“那不是瘟疫,”我一边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一边说,“我不会死的,放开我,冷酷的苏格兰人!”
詹米松开了手,但仍然堵在舱梯口,咄咄逼人地盯着我。
“听着,”我尽力保持自己的耐心,“那不是瘟疫,我几乎肯定那就是一种伤寒——红疹就是典型症状,我不会被传染上的,我注射过疫苗。”
詹米脸上掠过一丝犹疑。尽管我解释了很多,但他仍然固执地认为细菌和疫苗都是不可靠的巫术。“是吗?”詹米怀疑地说,“好吧,也许你说得对,但——”
“你听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医生,他们是病人,我可以为他们做一些事。我……那是……好吧,我必须过去,就是这样!”
我的话似乎并没有说服他,詹米扬起一侧眉毛,要我继续讲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该怎么解释呢——必须去接触病人,想要治愈他们的冲动?如果是弗兰克,他肯定已经理解了。我想我也一定有办法让詹米明白。
“我发过誓,”我说,“在我成为医生的那一天。”
詹米的两只眉毛都扬了起来。“发过誓,”他重复了一遍,“发的什么誓?”
我只大声宣誓过那么一次。不过我从医学院毕业时,弗兰克把誓词装裱做成礼物送给了我,后来我把它放在了办公室。我咽了一下口水,闭上眼睛,尽力看着我脑海中的卷轴纸,开始读誓词:
医神阿波罗、阿斯克勒庇俄斯、海吉亚及帕纳西亚为证[15],鄙人敬谨宣誓,愿以自身能力判断所及,遵守此约。
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所及,遵守为病人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并不做此项之指导,即使人请求亦必不与之。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之职务。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只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16]
我睁开眼睛,发现詹米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呃……这只是誓词中的一部分。”我解释道。
詹米嘴角微微扭曲。“我明白了,”他说,“嗯,第一部分听起来像教外人的话,但我喜欢你‘不做诱奸之事’的那部分。”
“我知道你喜欢那部分,”我冷冷地说,“伦纳德船长和我在一起会清清白白的。”
詹米轻轻哼了一声,靠在舱梯上,一只手缓缓地在头上挠了挠。“那么,是这样吗?”他问,“你把自己限制在帮助需要的人上,哪怕是敌人?”
“如果他们生病或受伤了,是敌是友都不重要。”我抬头直视着他,渴望他能理解。
“嗯,好吧,”他慢吞吞地说,“我心里也一直记着一个誓言,所有的誓言都很重要。”詹米伸手握住我的右手,拇指落在了我的银戒指上。“然而,某些誓言却比别的都重要。”他也凝视着我说道。詹米紧挨着我,阳光从舱口洒下来,那枚婚戒闪闪发光,他握着我洁白的手指,古铜色的皮肤格外显眼。
“是的,”我温柔地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把另一只手放在他胸前,手上的金戒指反射出一道微光,“但誓言如何才能一直遵守,而不背叛呢……”
詹米叹了一口气,弯腰轻轻地吻了我一下。“嗯,那么,我永远都不会背弃与你的誓言的。”詹米直起腰,微微噘起了嘴,“你确定你身上的疫苗管用?”
“管用。”我向他保证道。
“也许我应该和你一起过去。”詹米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不能去——你没有打过疫苗,伤寒很容易传染的。”
“你只是听了伦纳德的描述就觉得是伤寒症,”他说,“而你其实并不能确定。”
“是的,”我说,“但只有一种方法能知道究竟是什么病。”
我坐在甲板长的安全椅上,他们使劲一推,我就像在一个恐怖的秋千上一样,腾空向“海豚”号跃过去,下面是浪花滚滚的海面,最后我四仰八叉地摔在了“海豚”号的甲板上。我重新站起来时才意识到,这艘战舰的甲板比“阿尔忒弥斯”号上下颠簸的甲板坚固很多。我仿佛站在直布罗陀巨岩上。
我整理好被吹得蓬乱不堪的头发后,从见习船员手里把药箱拿了过来。
“你还是给我指一下他们在哪儿吧。”我说。风很大,我想两只船要想保持近距离,水手们需要付出很大努力才行,而且两艘船都在下风方向。
甲板间空间狭窄,光线很暗,只有天花板上挂着几盏小油灯,油灯随着船的上下起伏而来回摇摆,睡在吊床上的人完全处于黑暗之中,昏暗的光斑在他们身上若隐若现。他们那鼓起来的黑色身躯像鲸鱼,抑或睡着的海兽,一个挨着一个,随着海浪的翻滚而摇摆。
房间内恶臭难闻,尽管有通风口,但情况依然很糟糕。水手们很久没有洗过澡了,病情之重使得仅有的几个便壶也形同虚设,地上到处都是呕吐物和带血丝的粪便,那气味简直令人窒息。我小心翼翼地在里面走了一圈,鞋底不断发出恶心的黏着声。
“给我亮一点的灯。”我对奉命陪在我一旁的见习船员专横地说。他脸上捂着一块手帕,样子看着既害怕又痛苦,但仍然按照我的命令举起一个灯笼,我于是得以看清旁边睡在吊床上的那个水手。
灯光打到脸上时,水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随即把脸转了过去。他的皮肤滚烫,全身通红。我掀起他的衬衣,摸了摸肚子,发热、鼓胀而坚硬。我继续检查其身体,水手像挂在鱼钩上的虫饵一样,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同时不住地发出呻吟。
“没事的,”我安慰地说道,希望他可以平躺着,“我会帮助你的,很快就会感觉好一些的。现在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对,就这样。”
我翻起他的眼皮,他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起来,两只眼睛变成了病态的棕黄色,同时还带着血丝。
“天哪,把灯拿走!”他把头扭到另一侧,痛苦地喊了一声,“我的头要裂了!”
高烧,呕吐,肠胃痉挛。“你觉得冷吗?”我把灯笼推到一边,问他。
他的回答只有呻吟,但这答案是肯定的。虽然到处都很昏暗,我依然可以看到许多水手都蜷缩在毛毯中,而屋里却是令人窒息般的闷热。
如果没有头痛,可能就只是肠胃炎而已,但许多水手不仅仅是肠胃炎。我很确定的是,这种病极易传染。它不是从欧洲传到加勒比海的疟疾,可能是斑疹伤寒,这种病通过体虱传播,尤其容易在这样的狭小空间中蔓延,他们的症状也和我以前见过的很像,但仍然有一点明显的区别。
我检查的前两个水手肚子上都没有红疹,但第三个有。在苍白而黏糊糊的皮肤上,那淡红色的斑点非常显眼。我用手指在一个红疹上使劲按下去,它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随着血液回流,它又出现了。行走在吊床沉重而冒汗的躯体间,真是让人窒息难忍,好不容易我终于回到舱梯口,伦纳德船长和另外两个见习船员正在那儿等着我。
“是伤寒症。”我对船长说。虽然没有显微镜和血培养,但我的判断应该八九不离十。
“哦?”他憔悴的面容上仍然透露着忧虑,“马尔科姆夫人,您知道这种病怎么治吗?”
“嗯,不过没那么容易治。你们需要把生病的水手带到船上,让他们把身体都清洗一遍,躺在一个能够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除此以外,还需要人悉心照顾——他们要喝水,喝开水,这点非常重要!——另外还需要海绵做冷敷来降温。不过,最重要的是不要传染更多的人。还有几件事要做——”
“好,”他打断道,“我会尽可能安排更多人来帮你,你可以指挥他们。”
“嗯,”我怀疑地瞥了一眼周围,“我可以带头先做起来,然后告诉你该怎么继续做,但那是个大工程,雷恩斯船长和我丈夫会着急的。”
“马尔科姆夫人,”船长殷切而郑重地说,“我为您所提供的帮助表示真诚的谢意。我们急着赶往牙买加,要是其余的水手也病了,我们将永远到不了牙买加。”
一种怜悯之情在我心底油然而生。“好吧,”我叹了一口气说,“先给我安排十来个健康的水手吧。”
我爬上了后甲板区,跑到栏杆前对着詹米挥手。詹米此时正站在“阿尔忒弥斯”号的驾驶盘旁边,向前张望着。尽管距离有些远,但我仍然可以看清他的面容,看见我后那忧虑的脸庞一下子露出了笑容。
“你现在准备下来吗?”詹米紧握双手对我喊道。
“还不行!”我也向他喊了一声,“我需要两个小时!”我一边说一边举起两根手指,以确保他知道。
生病的水手们被转移到了后甲板上,我看到有人把他们的脏衣服脱掉,正用抽上来的海水为其清洗擦拭。我来到厨房指挥厨师和其他人给病人做饭,同时,我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在移动。
我正和厨师讲话,这时他伸手啪的一声把橱柜门关上了,又以最快的速度拿起一个水壶放在了火上,把一大块香肠叉在烤叉上放进矮柜,紧接着又给沸腾的水壶拍上了盖子。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以前,我也见过墨菲这样的动作,但那是在“阿尔忒弥斯”号解缆开船或突然改变航向时。
“什么——”我欲言又止,匆匆跑向后甲板区。我们正在航行中,尽管“海豚”号大而稳,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它迎风而走时龙骨的震动。
来到后甲板区,我发现头顶的帆布像云一样张开,“阿尔忒弥斯”号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伦纳德船长站在舵手旁望着后面的“阿尔忒弥斯”号,而甲板长正向头顶控制索具的水手们发号施令。
“你们在做什么?”我大叫,“浑蛋!这是什么情况?”
伦纳德有些尴尬地瞥了我一眼,说道:“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牙买加。”
疾驰的海风中,伦纳德双颊通红,或许只是因为羞愧而脸红。“对不起,马尔科姆夫人——我很抱歉,但——”
“没有但是!”我火冒三丈地说,“停下!停船!放下那该死的锚!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带走!”
“我很抱歉,”他仍旧固执己见,“但我还是觉得我们更加需要您的帮助,马尔科姆夫人,不要担心。”他尽力地想要消除我的疑虑。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拍一拍我的肩膀,但想了想又把手放下了。
“我答应过你丈夫到了牙买加帮你安排好住宿,直到‘阿尔忒弥斯’号也到了。”
伦纳德看了我一眼,突然向后退了一步,显然害怕我会打他——而我也不是没有理由打他。
“你答应了我丈夫是什么意思?”我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是说詹——马尔科姆先生允许你把我绑架走是吗?”
“呃……不,不是,他没有说。”伦纳德似乎有些紧张。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眉头和颈背,说道:“恐怕他是最不愿意让步的。”
“不愿让步,是吗?告诉你,我也一样!”我瞄准他的脚趾跺了一下脚,但他一下子躲到了后面,“浑蛋绑匪,如果你希望我帮你,麻烦再好好考虑考虑!”
伦纳德收起手帕,咬了咬牙:“马尔科姆夫人,我不得不把和你丈夫说过的话再对你说一遍。‘阿尔忒弥斯’号上飘的是法国国旗,文书也是法语的,但上面一半以上的水手都是英格兰人或苏格兰人。我可以把他们押过来干活的——而且我非常需要这些水手。然而,我却同意不动他们,条件就是把你用作交换。”
“所以你就把我押过来了,我丈夫还同意了这……这笔交易?”
“没有,他没同意,”伦纳德很干脆地说,“不过,‘阿尔忒弥斯’号的船长理解了我的意思。”他低头看着我,眨了眨眼睛。缺乏睡眠导致他的眼睛水肿得很严重。那身船长制服像袍子一样套在他清瘦的躯体上。伦纳德虽然年轻而不修边幅,但谈吐间却不失威严。
“马尔科姆夫人,我必须请你原谅,也许我这样做最有违绅士风度——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说道,“您可能是唯一能救我们的人,我必须这样做。”
我想开口同他辩驳,却又闭上了嘴。尽管我非常生气——想到再见到詹米时我会无言以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我仍然很同情他的处境。事实确实如此,没有医生的帮助,“海豚”号上大多数水手可能都会死去。即便我在这儿,可能也会有人离开——但我至少可以保住大多数人的性命。
“好吧,”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好……吧!”我望着海面,“阿尔忒弥斯”号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我并不晕船,但随着这艘船离“阿尔忒弥斯”号——离詹米越来越远,我的心口也一阵发慌。“在这件事上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你多派一些人到甲板间帮忙吧——噢,船上有酒精吗?”
他有些惊讶:“酒精?嗯,有做烈酒用的朗姆酒,枪械柜里还有些红酒?可以吗?”
“如果你们只有这些,那就将就用吧。”我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性命攸关的事上,“那么,我得和乘务长谈谈。”
“好,当然可以,请跟我来。”伦纳德说着便往通向船舱的升降口扶梯处走去,这时,他突然停下来,回过头来,红着脸尴尬地邀请我走在前面——我想他可能是怕我下扶梯时露出小腿显得不雅吧,我既生气又想笑,于是只好咬着嘴唇走在了前面。
刚下扶梯,我就听到上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不,我告诉你,船长不希望别人打扰!不管你想说什么——”
“放开我!我告诉你,如果你现在不让我和他说话,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伦纳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亮,他回头对上面的人说:“史蒂文斯?怎么了?什么事?”
“没事,船长,”刚刚说话的第一个人突然逢迎起来,“汤普金斯说他认识那艘船上的一个人——那个大个子、红头发的,他说——”
“我没时间,”船长简略地说,“告诉汤普金斯,我一会儿上去说。”
他们谈话时,我不自觉地也往回走了几步,想听一听到底我在他眼里有多重要。
伦纳德下扶梯时,舱口变得昏暗起来。他瞥了我一眼,目光犀利,但我仍小心地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问道:“船长,剩下的食物还多吗?病人的饮食需要特别对待。船上应该没有牛奶或羊奶吧,但——”
“哦,羊奶有,”伦纳德突然开心地说,“事实上,我们有六只奶山羊,炮兵的妻子约翰森夫人负责挤奶。一会儿我们见了乘务长后,我带你去找约翰森夫人。”
乘务长名叫欧文赫特,个子矮小,头顶光秃秃的,穿着一件领口很高的衬衣,他瞥了我一眼,活脱脱一个没长够尺寸的矮胖子。伦纳德向欧文赫特简单介绍了我,命令他一切按照我的安排行事,说完便离开了。欧文赫特开始和我抱怨航行快要结束物材紧张的状况,以及水手们的不幸,但我完全无心理会他的牢骚,一直在思考刚偷听到的谈话内容。
汤普金斯到底是谁呢?我很肯定以前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而且那个声音也很陌生。我关心的是,他竟然知道詹米!他会和伦纳德说什么呢?伦纳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然而,现在除了焦虑不安,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心不在焉地和欧文赫特盘货,清点出可以为病人所用的食材。
结果并没有什么大事。
“不,他们一定不能吃咸牛肉,”我坚定地说,“硬饼干也不行。不过等他们快好的时候,可以泡在煮沸的羊奶里吃,但你们得先把里面的象鼻虫敲出来。”我想了想又补充道。
“鱼肉,”欧文赫特有点绝望地说,“我们的船离加勒比海不远了,常常会遇到成群的鲭鱼,甚至还有鲣鱼。偶尔幸运的话,水手们会抓到不少呢。”
“也许可以,”我心不在焉地说,“现在热羊奶和开水就够用了,但当水手们有痊愈的迹象时,就得吃一些有营养的软食物了——比如汤。我们也许能做鱼汤?要是有别的合适的食材也行。”
“嗯……”欧文赫特看起来很不安,“还有一些无花果干、十磅糖、一些咖啡、那不勒斯饼干、一大桶马德拉酒,但我们必定不能用这些呀。”
“为什么不能?”我盯着他问,而欧文赫特却紧张地在地上踱步。
“为什么,这些东西是供乘客用的。”他说。
“什么乘客?”我一脸茫然。
欧文赫特有些惊讶:“船长没和你说吗?这艘船上载着牙买加岛的新一届领袖,就是这个原因——嗯,只有一个原因——”他紧张地用手帕擦了擦光秃秃的头,又补充道,“就是这个原因使得我们非常着急赶过去。”
“如果那位领袖没有生病,他可以吃些咸牛肉,”我坚定地说,“对他好一些,我不会奇怪的。那么,你有酒的话,给我带点去厨房用吧。”
年轻的见习船员庞德带我在船上快速走了一圈。庞德个头不高,走在我身旁就像一只凶猛的斗牛犬,不断向船员们发号施令。无论是厨师、木匠、清洁工、制帆工,还是舱内装卸工人,他都一一告诉他们要按照船长命令一切听我指挥,听他说话的人脸上无不写着惊讶和愤恨。
现在最重要的是隔离。甲板间擦洗干净并通风晾干后,就得把生病的水手再抬回去,而没有感染疾病的人则须睡在甲板上。甲板间的吊床间距要重新调整,并且要有足够的盥洗设施。我在厨房看到过两个大水壶,心想可能会用得上,只希望主厨别像墨菲一样计较这些财物。
庞德圆圆的头上棕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为找一些旧帆布来做衣服,他带我来到了货舱。我一边走一边思忖伤寒症的起因。伤寒症是由沙门菌属中的一种杆菌引发的,而这种杆菌通常存在于粪便或尿液中,人体接触并不小心摄食后便会引发疾病。
从船员们的卫生习惯来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这种病菌的携带者,但从疫情突然大范围地爆发来看,罪魁祸首很有可能是厨房里的人——厨师或者他的两个伙计,也有可能是某个服务生。我得弄清楚其中涉及多少人,他们都干一些什么活,以及四周前是否有人换过班——不,是五周前。伤寒症的爆发是在四周前,但疾病通常都有潜伏期。
“庞德先生。”我叫道。
庞德从扶梯下方抬头瞥了我一眼:“在,夫人,什么事?”
“庞德先生——您姓什么,我想问一下?”我说。
“埃利亚斯,夫人。”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如果我这么称呼你,你介意吗?”我微笑着对他说,他也犹豫不决地对我微微一笑。
“啊……不介意,夫人,但船长可能会介意,”他小心翼翼地说,“您知道,海军纪律是不允许的。”
埃利亚斯·庞德最多十七八岁,我想伦纳德船长应该比他年长五六岁而已。然而,纪律就是纪律。
“公共场合我会遵守纪律的,”我向他保证,同时努力克制着没有笑出来,“但要是你和我一起工作的话,我叫你名字就更随意啦。”我知道接下来的好几天甚至好几周,他会和我夜以继日地看护着病人,那时候,可能我们会疲累到没有知觉,只是凭借身体的惯性而忙来忙去,而庞德可能还要面对我无休止的医护指令,尽管他对这一切还并不了解。
我并不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但为了治病救人,我还是得振作起来。另外,我还得训练两三个帮手,一起看护病人。当我不得不休息时,他们也可以接个班,而命运——以及伦纳德船长——把埃利亚斯·庞德派来做我的左右手,我得快一点和他拉近关系。
“埃利亚斯,你在海上待多久了?”此时他正弯腰从一个放着大锁链的低平台上拿东西,锁链上有很多大环,每一个环都比我的拳头大,并且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是锚链吗?我好奇地摸了摸,它看着足以固定像“伊丽莎白女王”号一样的大船……
“从七岁开始到现在,夫人。”他说着从下面拉出来一个大箱子,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擦了擦圆圆的纯真的脸庞,“我叔叔是‘特里同[17]’号的船长,他帮我在‘特里同’号上争取了一个铺位。从爱丁堡出发的这趟行程也是我第一次加入‘海豚’号。”庞德一下子打开了箱子,里面放着各种生了锈的医护用品——我希望只是生锈,还有大大小小带塞的瓶瓶罐罐。因为有一个破裂的玻璃罐,箱子里到处都是像熟石膏一样细小的白灰。
“夫人,这就是亨特医生的药箱,”他说,“您会用得上吗?”
“天知道,”我盯着箱子说,“但我会看看的,不过,埃利亚斯,有其他人可以帮忙把它拿到病室吗?我需要你过来好好和厨师谈一谈。”
当我无意中看到甲板间有人用煮沸的海水擦洗地板时,脑海里涌现出诸多解决问题的思路。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如何帮助“海豚”号战胜这场疾病。两个男人因为脱水太久,从甲板间抬出来时就死了,他们的尸体在后甲板上放着,两位制帆工正把尸体缝进他们各自的吊床,像两个圆球形炮弹一样,以备安葬。还有四个人可能撑不过今晚。剩下的四十五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治愈的希望。运气好点的话,我可以把大多数人都救下来。但剩下的船员中,还有多少人已经感染却只是还没有发现呢?
在我的安排下,厨房煮了大量的开水,其中热海水用于清洗身体和衣物,淡水则供大家饮用。我心里又多了一件要做的事——我得去找约翰森夫人弄一些羊奶,并安排给羊奶做灭菌处理。
我得弄清楚厨房里每个人分别是做什么的。如果能找到并隔离一个感染源,疾病的扩散会很快得到控制。
让欧文赫特先生大为吃惊的是,船上所有的酒都汇聚到了病室中。虽然这些酒也可以直接用,但酒精的效果会更好。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将酒精提炼出来呢?这件事我得找乘务长谈谈。
所有的吊床在开始使用前必须在开水中煮沸消毒,晾干后再用。这件事得尽快做,最好在下一批守班人休息前完成。我得派埃利亚斯去请一些擦拭地板的人以及清洁工过来,清洗吊床让他们负责最合适。
我心里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还在思考汤普金斯究竟想要告诉船长什么。但不管他要说什么,我们的航程都不会再改变。伦纳德船长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会让任何事阻止“海豚”号尽快到达牙买加。
我站在栏杆前理了理思绪。发丝被风吹得蓬乱,于是我将面前的乱发拂向耳后,抬头让海风吹走身上病室的臭味。不远处舱口飘散出难闻的蒸气。等他们把吊床煮出来我再下去吧,毕竟下去后便再没有这新鲜空气了。
我凝望着海面,希望能看到一丝“阿尔忒弥斯”号和詹米的踪影,然而茫茫大海,除了脚下的这艘船什么都没有。
我不得不抑制心头突然而生的孤独和恐惧,想着应该去找伦纳德船长谈一谈。至少两件事他可以给我线索——伤寒症爆发的根源;关于詹米汤普斯金先生知道什么,又会造成何种影响。而现在我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做。
“埃利亚斯!”我喊了一声,想着他应该能听见我的声音,“请带我去见喂养奶山羊的约翰森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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