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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我见到一位律师

正如我所预言,十八世纪的病菌根本不是现代抗生素的对手。不到二十四小时,詹米的高烧已经基本消退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胳膊上的红肿也慢慢下去了,只是伤口附近还有些发红,用手按压时会渗出一点点脓。
詹米恢复得很好,这让我很欣慰。第四天,我在他的伤口上涂了些金花菊药膏,又扎上了绷带,便自己上楼梳洗打扮去了。
詹米即将痊愈的那几天,伊恩、詹妮、小伊恩,还有仆人们,常时不时地探头进来观察詹米的康复情况。当有人问及詹米,詹妮总是有意回避,但我知道这幢房子里发生的大小事没有她不清楚的。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上楼去梳洗,但打开卧室门时,我发现提水壶旁赫然放着一大罐还冒着热气的开水,此外还有一块新肥皂。
我拿起肥皂闻了闻。那是一块经过精细研磨而成的法国肥皂,散发着幽谷百合的清香。它微妙地反映了我在这家人中的地位,可以确定的是,我是位贵宾,但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否则理所应当凑合着用那些由牛脂和碱液制成的普通肥皂。
“好啊,”我喃喃自语道,“那么,我们走着瞧吧。”说着我把衣服打上了肥皂。
半小时后我坐在镜子前梳理头发,这时听见楼下有客人来了。从声音判断,应该有好多人。我下楼看到几个小孩正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跑来跑去。他们中间还有位成年人,我下楼时,他一直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看。
进入起居室,我看到那张折叠床被收走了,詹米剃掉了胡须,穿上了崭新的长睡衣,左胳膊打着绷带体面地盖着被子坐在沙发上,身边被四五个孩子围着。这些小孩由詹妮、小伊恩和一个年轻人照看,年轻人面带微笑,从他的鼻子来看,特别像弗雷泽家的人,但又有点像二十年前我在拉里堡见过的那个小男孩。
“她来啦!”看到我后詹米高兴地喊了一声,顿时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他们有人向我问好,还有小孩张大了嘴巴好像有些害怕我。
“你还记得小詹米吗?”詹米说着冲那个年轻人点点头。年轻人长着一头黑色鬈发,身材高大,肩膀宽厚,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我记得那鬈发,”我微笑道,“其他也变化不大。”
小詹米低头看着我咧嘴笑了。“舅妈,我还记得你,”他说道,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仿佛陈酿醇香的美酒,“你那时把我抱在怀里,拿我的小脚趾玩着‘十个小猪仔’的游戏。”
“我都不记得了。”我有点沮丧地抬头看着他。似乎人四十多岁时的外表和二十多岁时不会有太大差异,但二十四岁跟四岁比起来,样子变化可就大了。
“也许您可以先认识一下小本杰明,”小詹米微笑着说,“当心他会耍小把戏哦。”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放在了我怀里。
像所有新生儿一样,那张小圆脸一片茫然地望着我。本杰明看着自己的爸爸突然换成了我,似乎有点困惑,但并没有反抗。相反,他张大粉红色的小嘴巴,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去,若有所思地啃咬着。
一个金发小男孩依靠在詹米膝边,他身着手工编织的小短裤,好奇地盯着我。“她是谁呀?”小男孩和詹米耳语道,不过声音并不小。
“她是你的舅奶奶克莱尔,”詹米一本正经地说,“我想,你肯定听说过她吧?”
“噢,是,”小男孩不停地点头,“她和我奶奶一样大吗?”
“比你奶奶还大呢。”詹米也严肃地向他点点头。小家伙呆呆地望着我,接着又转向了詹米,挣扎的表情像是受到了羞辱。
“够了,舅爷爷!她看着一点都没奶奶老,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几乎都没有白头发!”
“谢谢你,孩子。”我笑吟吟地对他说。
“你确定她是我们的舅奶奶克莱尔吗?”小男孩疑惑地看着我,“妈妈说舅奶奶可能是女巫,但她看起来并不像呀,我在她鼻子上根本看不到一个瘊子!”
“谢谢,”我故意冷淡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被我这么一问,他突然变得害羞起来,没有回答我却把头藏在了詹米袖口。
“他叫安格斯·沃尔特·埃德温·默里·卡迈克尔,”詹米一边拨弄着他的金色发丝一边回答道,“玛吉的大儿子,大家都叫他沃利。”
“我们叫他鼻涕鬼,”站在我身旁的红头发小女孩突然说,“因为他鼻子上总粘着脏东西。”
沃利突然从他舅爷爷袖口里钻出了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比盖尔,满脸通红,恼羞成怒。
“不是!”他大叫一声,“收回你的话!”等不及小女孩道歉,沃利已经气势汹汹地握着拳头。这时詹米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提了起来,沃利顿时呈悬空状态。
“不许打女孩,”詹米语气坚定,“那不是男子汉的做法。”
“但她说我是鼻涕鬼!”沃利大叫道,“我一定要揍她!”
“阿比盖尔小姐,随意评论别人的外貌很不礼貌。”詹米严肃地说道,“你应该向沃利道歉。”
“嗯,可是他……”阿比盖尔不愿悔改,但看到詹米严厉的目光,她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对不起,沃利。”她低声说。
沃利起初不愿意接受阿比盖尔的道歉,但詹米答应要给他讲个故事后,他终于决定不打阿比盖尔了。
“水妖卡尔比和骑士的故事怎么样?”詹米大声说道,好让所有的小孩都参与进来。
“不,我要听《魔鬼的象棋游戏》!”其中一个孩子银铃般地叫了一声。詹米像是一块能吸引孩子们的磁铁,两个小男孩在前面拉着他的被单,一个褐色头发的小女孩从沙发背后爬了上去趴在他头边,全神贯注地给詹米编着辫子。
“真好看,舅爷爷。”她低声说,完全无心参与别的孩子的讨论。
“这是沃利的故事,”詹米坚定地说道,同时做出一个手势平息了孩子们的争吵,“他想听什么由他自己决定。”詹米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放在了沃利的鼻子上,而这鼻子确实让人无法直视。
“擤鼻子,”詹米低声说,接着又提高了嗓门,“沃利,告诉我你想听什么故事吧。”
沃利听话地抽了抽鼻子,然后说:“舅爷爷,我想听圣·布里吉特和大雁的故事。”
詹米目光寻找着我,终于落在了我脸上,似乎若有所思。
“好,”他停顿了一下说道,“那么故事开始了。灰雁和配偶是会生死相依的,你们知道吗?如果你猎杀了一只成年的大雁,等一下便会看到大雁的配偶在它身边哀嚎。那么,你得把这只也杀死,否则大雁将为失去的爱人仰天长啸,最终悲痛而死。”
小本杰明在我怀里慢慢翻了个身。詹米嘴角露出了微笑,随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沃利身上。沃利此时正张大着嘴巴,在詹米膝头呆望着他。
“因此,”他说,“你无法想象,数百年前,圣·布里吉特第一次踏上这片高地,同行的还有圣·米迦勒……”
就在这时,本杰明发出一声尖叫,鼻子在我衣服前面蹭来蹭去。小詹米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似乎已经找不到踪影了,我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本杰明又来回摇了摇,但他还是哭闹着,于是我离开屋子去找他妈妈,但房间里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我在厨房中找到了本杰明的母亲,当时她正和一群妇女聊天。我把本杰明交给她后,也和她们闲聊起来。我们互相介绍和问候,直接或间接夸赞对方,重复着女人刚见面时的俗套。
这些女人都很友好。显然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因为在相互介绍时,她们对我是詹米的第一任妻子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无论她们之前听说我是死而复生,还是从法国回来的。
然而,在与她们交谈时,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她们很小心地都不问我问题,若换作在别的地方,这可能只是出于礼貌,但苏格兰高地上不一样,在这里,任何一次普通的拜访,陌生人的经历通常都会被盘问一番。
尽管她们对我充满了礼貌友善,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她们眼角透露出的异样表情,以及我身后的目光和用盖尔语进行着的闲言碎语。
最奇怪的是,詹妮并不在场。她是拉里堡的炉火,以前我在拉里堡时,到处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转,就像行星围绕着太阳。詹妮竟然离开厨房而留下一群人在这里,这我真的没有想到。
詹妮的存在就像后厨里的一大堆新鲜的松枝,整个屋子都散发着它浓厚的香味,但我们却看不到詹妮的身影。
自从我和小伊恩回来的那个晚上之后,她就一直躲着不见我——很自然,我想。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我也并没有主动找她聊过。我们俩都知道彼此之间需要一场透彻的谈话,但都没有主动去找对方。
厨房里温暖而舒适——太过温暖了。正在烘干的衣服、滚烫的淀粉浆、潮湿的尿布、汗流浃背的身体、猪油炸燕麦饼、烤面包……各种味道相混杂,一度让人感到眩晕。这时,凯瑟琳说需要一罐奶油来做甜烙饼,于是我自告奋勇去乳品屋拿奶油,也终于有机会逃了出去。
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走出来后,寒冷而湿润的新鲜空气让我忍不住驻足片刻。我抖了抖头发和裙摆,以便除去身上携带的厨房的味道。乳品屋离主屋有点远,比较靠近挤奶棚,挤奶棚则紧挨着两个分别养着山羊和绵羊的小羊圈。在苏格兰高地,养牛通常是为了吃肉,而只有伤病军人才能喝牛奶。
让我惊讶的是,走出乳品屋后,我看到了菲格斯。他正倚在羊圈围栏边上,忧郁地望着下面的羊群。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菲格斯,料想詹米可能也不知道他回来吧。
詹妮把那些进口的美利奴绵羊视作珍宝一样喂养,对它们的宠爱几乎超过了对她的任何一个孙子孙女。羊群发现我走过去了,于是全部冲到了围栏的一角,咩咩地疯叫,渴望我能赐予它们些食物。菲格斯被羊群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他喊了一声什么,但声音淹没在羊群的喧嚣中,我完全听不清。
地上放着一大箱圆白菜,我挑了一个个头稍大但已经发软的,把叶子剥下来喂给了羊群,希望它们能闭嘴。里面大概有二十五只羊,所有的羊都眼巴巴地望着食物。
这时,一只名叫休吉的大公羊响亮而霸道地叫了一声,从羊群中一路杀到了最前面。它的睾丸像被羊毛裹起来的足球一样,几乎垂到了地面。菲格斯此时已经来到了我身旁,他拿起一整个圆白菜,一使劲便准确无误地投向了休吉。
“你给我闭嘴!”菲格斯怒气冲冲地说道。
圆白菜从它毛茸茸的后背上弹了下来,休吉惊退,一声尖叫后,便摇摇晃晃地小跑离开,以便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严,睾丸在身下来回摇摆,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冒犯。其他怯懦一些的小羊也追随大公羊而去,在它身后低声鸣叫,纷纷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菲格斯恶狠狠地盯着羊群。“吵吵闹闹没用的臭畜生。”他说道。不知感恩,我心里想,他身上穿戴的围巾和长袜哪个不是用这些羊身上的毛做的。
“菲格斯,很高兴又见到你了,”我不顾他的情绪说,“詹米知道你回来吗?”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他刚回到拉里堡的话,对最近发生的事了解多少。
“不知道,”他有些冷淡地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他我回来了。”尽管嘴上这么说着,菲格斯并没有往屋子那边走的意思,而是继续盯着羊圈里的泥土。显然他正被某件事困扰着,我希望不是他的差事出了岔子。
“盖奇先生还好吗?”我问。
他一时很茫然,过了一会儿瘦削的脸突然有了生气。“哦,对。大人是对的,我和盖奇先去警告了其他人,然后一起回到小酒馆。确定无疑会有一群乔装打扮的海关人员在那儿恭候。不过他们尽管等吧,反正他们的伙计会一直在酒桶里待着,哈哈!”
一阵粗鲁的嘲讽后,菲格斯叹了一口气:“我们肯定付不起刊物费,即便印刷厂还有救,天知道要过多久大人的生意才能好起来。”
他的语气极为伤感,这让我感到惊讶。
“你不帮忙搞印刷业务,对吧?”我问。
他耸了耸一侧的肩膀:“夫人,不要说帮忙。大人好心让我投资了一部分从白兰地上赚来的钱到印刷业务上,本来过段时间我就能成为正式合伙人了。”
“我明白了。”我同情地说道,“你需要钱吗?也许我能——”
他惊讶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夫人,谢谢您,我不需要钱。我自己花钱很少,而且我并不缺钱。”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菲格斯突然眉头紧锁,两只拳头插进了深深的衣服口袋。“不是……”他慢吞吞地说,“只是——夫人,做印刷生意是很值得尊敬的。”
“是呀。”我有点困惑地说道。
这时他笑了,表情却有些严肃。“夫人,问题是,尽管做走私赚的钱足够养老婆,但是作为一种职业,它很难博得年轻体面的姑娘的父母喜欢。”
“哦……”我顿时恍然大悟,“你想结婚了?想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他有点害羞地点点头:“是啊,夫人,可是她父母不喜欢我。”
考虑到菲格斯的条件,我也不能怪女孩的父母势利眼。菲格斯肤色黢黑,长相英俊,举止风度翩翩,这些足以使他赢得女孩的芳心。然而,保守的苏格兰父母们可能更在意别的东西,比如家产、收入、他缺失的左手以及他的姓氏。
尽管在苏格兰高地上,走私、养牛等共产主义的生活方式已经有非常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了,但对法国人而言,完全没有这码事。无论菲格斯在拉里堡生活多久,他永远都是一个纯正的法国人,正如巴黎圣母院永远都是法国的标志。他和我一样,在这里永远都是异乡人。
“如果我们的印刷业务生意红火,而我又是合伙人,大概一定会有好姑娘愿意嫁给我的。”他解释道,“然而事实上……”菲格斯闷闷不乐地摇摇头。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表示同情。“别担心,”我说,“我们会想到办法的。詹米认识那个女孩吗?我相信他愿意为你和她母亲说说话的。”
让我惊讶的是,他突然充满警惕地看着我。
“哦,不,夫人!请您不要和大人说——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每一样都比我的重要。”
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我想菲格斯说得不无道理。我也答应他不向詹米透露一丝关于他的事。在冻土地上站了很久,我脚底感到一阵寒冷,于是我提议一起回屋里。
“夫人,可能过一阵子再说比较好,”他说道,“因为现在,我觉得我连绵羊都照顾不好。”菲格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向鸽棚走去,肩膀耷拉着,步履缓慢。
让我惊讶的是,詹米和詹妮都在起居室。詹妮之前在屋外,她的脸颊和高高的鼻梁都冻得通红,衣服上还残留着冬日雾霭的气息。
“我已派小伊恩去给多纳斯上马鞍了,”詹妮对着詹米皱起了眉头,“詹米,你能站起来自己走到马厩吗?难道非得他亲自把那畜生带到你面前?”
詹米挑起一侧眉头,抬眼盯着詹妮:“如果我想去哪儿,我可以去,但现在我哪儿也不想去。”
“我没和你说他快来了吗?”詹妮很不耐烦,“埃米亚斯·凯特里克昨天很晚了特意来这儿,他说,他刚从金沃利斯回来,霍巴特打算今天就过来。”詹妮瞥了一眼壁炉架上那个华美的珐琅时钟,“假如他吃完早饭起身,那一个小时后就到这儿了。”
詹米眉头紧锁,头靠在了沙发上。“詹妮,我告诉你,我不怕霍巴特·麦肯锡,”他一字一顿地说,“该死的,我还用躲他!”
詹妮冷冷地看着詹米,眉头上扬。“哦,是吗?”她说,“你以前也不怕莱里,看她把你弄成什么样了!”她对着詹米胳膊上的绷带点了点头。
詹米不由自主地噘起了一侧的嘴角。“是啊,你说得对。”詹米说道,“但是,詹妮,你知道,苏格兰高地上几乎没有第二把手枪,我想霍巴特不会来这儿向我借枪再开枪打我吧?”
“他确实不会那样做,他只会走进来,用长矛刺穿你的身体,就像刺死一只愚蠢的鹅!”她厉声说道。
詹米冷笑,詹妮瞪着他。我趁机打断了他们。“谁?”我问道,“谁是霍巴特·麦肯锡?为什么他要像刺鹅一样刺死你?”
詹米转头看着我,眼里仍有一丝嘲讽。
“霍巴特是莱里的哥哥,外乡人,”他解释道,“至于刺死我什么的——”
“霍巴特住在金沃利斯,莱里派人去那儿找他,”詹妮突然打断了詹米,“已经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我、詹米以及我们现在尴尬的处境都被某个不耐烦的小动作威胁着。
“他们猜测霍巴特打算来这儿除掉我给她妹妹雪耻。”詹米说。他似乎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我和詹妮都不确定詹米会不会有危险。
“你不害怕霍巴特来吗?”我问。
“当然不怕。”他有点气急败坏。詹米转向了詹妮:“天哪,詹妮,你应该了解霍巴特·麦肯锡,那家伙不把自己的脚砍掉连头野猪都刺不中!”
詹妮上下打量着詹米,显然她在揣摩詹米对付那个无能的家伙的胜算有多少,最后她不情愿地承认,即便詹米单手对付他可能也足够了。
“嗯,”她说,“那如果他来找你,你杀了他,怎么办?”
“我想那他就死了呗。”詹米干脆地说。
“你会因谋杀罪被绞死,”她愤怒地说,“要么就是逃亡,然后莱里的其他亲戚都去追杀你,你想引起一场家族间的血海深仇,是吗?”
詹米紧紧盯着詹妮,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姐弟俩的表情更加相像了。“我想要的,”他故作冷静地说,“是我的早餐。你想喂饱我,还是想等我饿晕过去,再把我藏在神父洞[3]里等着霍巴特离开?”
詹妮看着詹米,既生气又无奈。同往常一样,弗雷泽家的战争最后都以幽默收尾。
“这是个好想法,”詹妮嘴上闪过一丝不情愿的微笑,“我要是能把你顽固的躯壳拖到那么远的地方,那我宁愿亲自一棍子把你打晕过去。”她摇头笑道,“好,詹米,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是你千万别把我那块精致的土耳其地毯弄得乱七八糟的,好吗?”
詹米努着长长的嘴巴抬头看着詹妮。“詹妮,我保证。”他说,“房间内不会留下一滴血。”
詹妮哼了一声吸了吸鼻子。“笨蛋,”她说,但语气中并没有怨气,“我一会儿就让珍妮把粥给你送过来。”于是詹妮走了,长裙和衬裙的裙摆来回打着旋。
“她提到多纳斯了吗?”我看着詹妮离开的背影,困惑地问道,“这个多纳斯一定不是你从理士城堡带回来的那匹马!”
“对啊,当然。”詹米仰头冲我微笑,“它是多纳斯的孙子——或者说是其中之一。为了纪念多纳斯,我们把那些栗色小雄马驹都以它的名字命名。”
我倚靠着沙发背,从詹米肩膀上,沿着他受伤的手臂,轻柔地抚摸着。“疼吗?”我在他伤口上按了按,他本能地缩了下胳膊。现在好点了,前天,伤口这块儿都肿了起来。
“好些了。”詹米说道。他去掉了绷带,小心翼翼地伸展着手臂,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不过我想我暂时还不能翻筋斗。”
我被他逗笑了。“是呀,我也这么认为。”我犹豫了一会儿,“詹米——那个霍巴特,你真的认为他不会——”
“我想他不会赢,”詹米坚定地说,“就算我会输,我也想先吃过早饭。我可不想饿着肚子被人杀死。”
我于是放心地笑了。“我这就去给你拿早饭。”我答应他。
然而,我走进大厅时,透过窗户看到外面隐约有个人走了过去,于是我停下脚步想看个究竟。那是詹妮,她正沿着斜坡向马厩走去。为了抵御寒冷,她身着羊毛披风,脸上也裹得很严实。我灵机一闪,也从衣帽架上取了件披风,追着詹妮跑出去。我和詹妮·默里还有些话要说,这可能是和她单独说话的最好时机了。
快到马厩时我追上了詹妮,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惊讶地转过身来。詹妮快速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只有我俩。她意识到这次没法避免和我正面交锋,于是挺了挺胸,抬起头,一时间我俩四目相对。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先让小伊恩备好马,”她说,“过会儿我再去地窖拿点洋葱来做馅饼,你和我一起去吗?”
“好,我也去。”冬日的寒风凛冽,我不由得裹紧身上的披风,跟着詹妮走进了马厩。
里面很温暖,至少和外面的严寒比起来是这样的。这里漆黑一片,空气中混杂着马匹、干草和粪便的味道。我停顿片刻,试图让双眼适应这昏暗的环境,但詹妮却沿着中间的石头地板径直走了过去,步履轻盈。
小伊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新鲜干草上,听到我们的声音,他坐起来直眨眼。
詹妮看了看她儿子,又看了看马厩。马厩中一匹栗色雄驹正安静地咀嚼着马槽中的干草,目光柔和,身上并没有马鞍或缰绳束缚。
“我没告诉你给多纳斯上鞍吗?”詹妮语气十分严厉。
小伊恩搔搔头,有些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是的,妈妈,你确实说了,”他说,“但我觉得给多纳斯上鞍就是浪费时间,最后的结果肯定还是卸掉马鞍。”
詹妮抬头盯着小伊恩。“哦,是吗?”她说道,“你怎么就知道不需要多纳斯呢?”
小伊恩耸耸肩,低头微笑地看着詹妮。“妈,你也很了解詹米舅舅,他是不会因为任何事情逃跑的,更别提因为霍巴特叔叔了,不是吗?”小伊恩轻声说道。
詹妮抬头看着她儿子,叹息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伸手捋了捋小伊恩脸上浓密而杂乱的头发。“是呀,小伊恩,确实。”詹妮用手掌抚摸着小伊恩红扑扑的脸颊,“那你回屋里去吧,和你舅舅吃第二顿早饭去。我和你舅妈要去地窖一趟,但如果霍巴特·麦肯锡先生来了,你最好过来叫我,懂吗?”
“遵命,妈妈。”他说着便追随食物的诱惑直奔主屋。
詹妮一边望着小伊恩离开,一边像一只幼小的鸣鹤般笨拙而优雅地走着。她摇了摇头,嘴边仍挂着微笑。“臭小子。”她嘴里嘟囔着,突然又回过神来看着我,“跟我走吧,”她果断地说,“我想你有话要和我说,对吗?”
一路上我俩一句话都没说,直到进入那圣所般安静的地窖。地窖是在屋子下面挖出来的一个小房子,房椽上挂着一长串一长串的洋葱和大蒜,房间里木架上凹凸不平地铺着棕色羊毛毡子,毡子上摆满了苹果干和土豆,空气中弥散着的都是苹果干的香甜与土豆散发出的湿湿的泥土香。
“你还记得告诉我要多种些土豆的事吗?”詹妮问道,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一堆土豆上面,“真幸运,多亏了这些土豆,我们才活了下来。卡洛登战役后,这些土豆伴我们度过了不止一个冬天。”
是啊,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寒冷的深秋夜,我们即将分别——她要回去照顾新生儿,我要去寻找被判死刑而在逃的詹米。后来我找到了詹米,并且救了他——显而易见,还有拉里堡,但詹妮却试图把这一切都拱手送给莱里。
“为什么?”我弯下腰忍不住轻声问正在忙活的詹妮。詹妮一只手像上了发条一样,极有规律地将洋葱从那长串中一个个摘下,扯掉干枯的外皮,然后扔进另一只手提着的篮子。
“你为什么那样做?”我问道。我从另一串洋葱中摘下一个,但并没有放进篮子,而把它握在手中像棒球一样来回滚动,那像纸一样的外皮在我手掌间沙沙作响。
“我为什么做什么?”她又成功地克制住自己声音里一触即发的情绪,只有非常了解她的人才能听出那种把声音压在嗓子里的语调。我很了解她——或者曾经很了解她。
“我为什么要给詹米和莱里牵线搭桥,你是这个意思吗?”詹妮快速抬头瞥了我一眼,平滑乌黑的眉毛向上扬起,露出疑问的神情,但很快又弯腰摘洋葱去了。“你是对的,除非我强迫他,否则他不会那样做的。”
“所以你确实强迫他娶莱里了。”我说道。地窖的门在寒风中咯吱作响,石头台阶上飘下一层薄薄的土。
“他很孤独,”她柔声说,“那么孤单。看着他那样,我实在没办法忍受。你知道吗,他很长时间都沉浸在失去你的悲痛当中。”
“我以为他死了。”我静静地回答这无声的控诉。
“他可能也像其他人一样早就死了。”詹妮突然大声说,接着抬起头,叹了口气,将一绺黑发捋到了脑后,“是呀,可能你真的不知道他活下来了:卡洛登战役后确实有很多人死了——那时他也觉得你已经死了。但他受伤很严重,不仅仅是腿伤。当他从英格兰回来后——”她摇摇头,又去摘另一个洋葱,“他看起来完好无缺,但并不是——”她蓝色的眼睛斜斜地瞪着我,眼神像她弟弟一样令人不安,“他不应该独守空床,不是吗?”
“当然,”我语气缓慢地说,“但我们确实活着,我们俩都活着。我们带着小伊恩回来后,你为什么还要去叫莱里?”
詹妮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摘洋葱,扯掉皮,摘洋葱,扯掉皮,摘洋葱……“我喜欢你,”她终于说了出来,声音却很低,低到让人听不清,“也许可以说是爱你,在过去你和詹米住在这里的时候。”
“我也喜欢你,”我也很轻声地说道,“那么为什么呢?”
她双手终于停下来了,攥紧了拳头,抬头看着我。“伊恩告诉我你回来时,”她呆呆地看着洋葱,语速缓慢,“我真是大吃一惊。起初我很兴奋,想见你——想知道你去哪儿了——”她继续说道,眉毛充满疑问地轻轻拱起。我没有回答。
“但后来我开始害怕。”她柔声说。她那乌黑浓密的睫毛将目光从洋葱上剥离开来。
“你知道吗,我那时看见你了,”她注视着某个远远的地方,“当詹米站在祭坛旁迎娶莱里时——你也在那儿,你站在詹米的左手边,在詹米和莱里之间。我那时就明白你肯定会夺回詹米。”
我的颈背上有种被头发扎到的轻微的刺痛感。詹妮慢慢地摇了摇头,在回忆这些事情时脸色也变得苍白。她坐在一个圆桶上,身上的披风像花儿一样铺展开来。
“我并不是那种天生就具有某种非凡洞察力的人,我也不是总能看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我希望再也不会有了。但我当时在那里看到你了,就像现在看着你一样清楚,这让我感到害怕,于是等不及他们宣誓完,我就不得不离开了那个屋子。”她咽了一口唾液,直直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你是谁,”詹妮柔声说,“或者……或者……是什么。我们不认识你们那里的人,也不了解你的故乡。我从没问过你,不是吗?詹米选择了你,那就足够了。但后来你就走了,过了很长时间——我以为他可能已经把你放下,可以再次走入婚姻,过上幸福的生活。”
“然而,他并没有。”我说道,希望詹妮给予确认。
她摇摇头。“确实没有,”詹妮平静地说,“但詹米是个忠诚的男人,对吧?无论他俩,他和莱里之间发生了什么,如果他发誓做她的男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她。尽管他一直待在爱丁堡,但我知道他肯定会回来——他注定属于这里,属于高地。但后来你回来了。”
詹妮双手很少见地静静地平放在腿上。她的十指依然修长而灵巧,但指关节处却因经年累月的操劳而变得粗糙而发红,白皙的皮肤下青筋暴露。“你知道吗,”她看着自己的腿,“我此生从未远离拉里堡超过十英里。”
“不知道。”我有些惊讶地说道。詹妮慢慢地摇了摇头,抬头望着我。
“然而,你不一样,”她说,“我想,你去过很多地方。”她观察着我的表情,试图找到答案。
“是的。”
她点点头,仿佛在自思自忖。“你还会离开的,”她说道,声音低到像在耳语,“我知道你还会离开。你注定不属于这儿,不像莱里——也不像我。詹米会和你一起走。我肯定再也见不到他了。”詹妮轻轻合上双眼,而后睁开,浓密乌黑的眉毛下,一双眸子深深凝视着我。
“那就是为什么,”她说,“我以为假如你知道莱里的存在,你会立刻离开——如果你这么做了——”她继续说,表情有些扭曲,“那么詹米便会留下来。但你回来了。”她轻轻地耸了耸肩,显得有些无助,“于是我明白了那些都没用,他注定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好坏。你才是他的妻子。如果你再次离开,他也会和你一起走。”
我手足无措,想要找一些话来安慰詹妮:“但我不会,我不会再离开了,我只想和他待在这里——永远。”
我一只手放在詹妮胳膊上,她显得有点僵硬。过了一会儿,詹妮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我手上。她的手很冰冷,高高的鼻尖也冻得通红。“人们对那种非同寻常的洞察力有不同的看法,是吧?”片刻后她说道,“有人说那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日后总会再发生。但也有人说不是,那只不过是某种警告,多注意就可以改变一些事。你认为呢?”她用眼角的余光好奇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洋葱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子而来,真是差点就要呛倒我。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过去一直以为如果人对某件事有所了解的话是可以改变它的,但现在……我不知道。”我想起了卡洛登战役。
詹妮望着我,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中近似黑色了。我又开始怀疑究竟詹米和她讲过什么——除了詹米所讲的她又知道多少。
“但你必须试试,即便那样,”她十分肯定地说道,“你不能置之不理,对吧?”
不知道那是否只是她个人的想法,而我摇摇头。“对啊,”我说道,“你不会置之不理。这就对了,你必须试试。”
我们有点害羞地对着彼此微笑。
“你要照顾好詹米,”詹妮突然说,“即便你们离开这儿了,你也要照顾好他,好吗?”
我紧握她冰冷的手,她的手指在我手掌中显得轻柔而脆弱。“我会的。”我说道。
“那就好啦。”她轻声说,也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握着彼此的手在那儿坐了一会儿,这时有人推开了地窖的门,一阵狂风骤雨也顺着台阶飘了进来。
小伊恩将头钻了进来,眼睛兴奋地闪闪发亮:“妈妈,霍巴特·麦肯锡来了!爸爸让我跑过来叫你!”
詹妮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忘了拿身旁装好洋葱的篮子。“那他身上带着武器吗?”她焦急地问,“他带了手枪或者长剑吗?”
小伊恩摇摇头,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蓬乱不堪。“哦,没有,妈妈!”他说,“不过情况更糟糕,他带了一位律师来。”
霍巴特·麦肯锡长相凶恶,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复仇之魂。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身材矮小,浅灰色的睫毛下面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像是随时都可能滴出水来。他的五官平平,发际线很高,配上那向后缩的下巴,似乎整个头都要缩回盘着的胳膊里了。
我们从前门进去时,霍巴特正在大厅的镜子面前梳理头发,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顶齐整的法官式假发。他警惕地看了我们一眼,一把抓起假发扣在了头上,同时还鞠了一躬。
“詹妮夫人。”他说道,那兔子般的小眼珠转向我,移开,又转向我,仿佛希望我不在那儿,又害怕我在那儿。
詹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麦肯锡先生,”詹妮说着向他迅速行了屈膝礼,“来自金沃利斯的霍巴特·麦肯锡先生,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亲爱的弟媳克莱尔。”
他突然张开嘴巴,愣愣地盯着我。我向他伸出一只手,但想了想还是不对。我很想知道这种情况下艾米莉·波斯特[4]会建议我怎么做,但既然波斯特女士不在,我不得不即兴发挥了。
“很高兴遇见您。”我说道,尽量挤出一丝真诚的微笑。
“啊……”霍巴特冲着我直点头,“嗯……为您……效劳,夫人。”
幸运的是,这时起居室的门开了,一位个头矮小、身材匀称的男人走了出来,我认出了他,高兴地大叫:“奈德!奈德·高恩!”
真的是奈德·高恩,是那位曾经救过我、使我免于被人当作女巫烧死的爱丁堡老律师。如今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了,年岁让他身材都缩小了,脸上满是皱纹,仿佛我在地窖中看到的苹果干一样。
然而,他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一如从前,看到我后立刻充满了喜悦。“亲爱的!”高恩先生一边欢呼,一边向我小跑过来。他满面笑容地握住我的手放在他枯槁的唇边,给以热情的一吻。
“我听说你——”
“你是怎么——”
“见到你真开心!”
“再次见到你真高兴,但——”
霍巴特·麦肯锡的一声咳嗽打断了我俩欢天喜地的问候,高恩先生惊讶地抬起头,然后点点头:“哦,是,当然。先谈正事,我亲爱的克莱尔,”他说着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之后如果你愿意,我很想听听你的传奇故事。”
“啊……我当然很乐意。”我说道,心里想着他到底想了解多少关于我的事呢。
“太棒了,太棒了。”高恩先生环顾大厅一周,明亮的小眼睛看着霍巴特和詹妮,詹妮此时已经把披风挂在了衣架上,正梳理着头发。“弗雷泽先生和默里先生已经在屋里了。麦肯锡先生,如果你和两位夫人愿意加入我们,你们的事也许很快就能达到令人满意的结果。亲爱的克莱尔,你也一起来吧?”他伸出一只瘦削的手臂邀请我。
詹米仍旧在沙发上坐着,状态也和我离开屋子时一样——也就是说,还活着。孩子们都不见了,唯独一个肥嘟嘟的小孩蜷曲在他怀里睡得正香。詹米头发两侧被扎上了一些小辫子,上面还系着几根花哨的丝带,这让他身上有种不合时宜的过节之感。
“你看起来就像奥兹国那只胆小的狮子。”我坐在他沙发后面的膝垫上轻声说。我想霍巴特·麦肯锡不太可能有什么恶意的举动,如果发生了什么,我坐在那儿也很容易够得着詹米。
他很惊讶,一只手摸了摸头:“真的吗?”
“嘘,”我说,“一会儿再和你说。”
其他人也都陆续在屋里坐好了,詹妮挨着伊恩坐在双人座椅上,霍巴特和高恩先生分别坐在两张丝绒椅上。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高恩先生问道,同时巡视了一周,“所有对这个案子有兴趣的人都在?太好了。那么,首先,请允许我介绍我所代表的利益方。我是霍巴特·麦肯锡先生的律师,代表詹姆斯·弗雷泽夫人的利益——”他看到我,又用更准确的语言说,“也就是詹姆斯·弗雷泽先生的第二任夫人莱里·麦肯锡氏。望大家明白。”
他用疑问的眼神看着詹米,詹米点点头:“明白。”
“好。”高恩先生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威士忌,“我的委托人,麦肯锡兄妹,同意我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这场纠纷,这场纠纷据我了解是由于——”他向我鞠了一躬,继续说道,“第一任弗雷泽夫人突然回来了——尽管这确实是一件出乎意料却皆大欢喜的事。”
他责难似的对着詹米摇摇头:“你,亲爱的年轻人,我很难过你把自己卷入了巨大的法律纠纷。”
詹米一侧的眉头上扬,瞪着詹妮。“是啊,好,我听您的,”詹米干脆地说,“您所说的麻烦到底指什么呢?”
“嗯,首先,”奈德·高恩笑眯眯地对着我说,那一对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深陷在皮肤的褶皱中,“第一任弗雷泽夫人有权控告你犯有通奸罪,而这项罪名有以下惩罚——”
詹米很快回头看了我一眼,蓝色的眼睛闪着微光。“我想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担心,”他对律师说,“还有别的吗?”
高恩先生和善地点点头,伸出他那布满皱纹的手,边掰手指头边数着说到了第几点。
“关于第二任弗雷泽夫人——莱里·麦肯锡氏——她也可以控告你犯重婚罪,试图欺骗她,并确实欺骗了她——是否属于故意欺骗又另当别论了——那是关于重罪的失实陈述,”奈德开心地掰下第四根手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并且……”
詹米一直耐心地听着,这时突然探过身去打断了那长篇大论。“奈德,”詹米礼貌地说,“那个残忍的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这位戴眼镜的矮个子律师眨眨眼,放下手,双眼向头顶的房梁望去。“如那位夫人所说,她最大的心愿——”奈德若有所思地说,“就是看到你在莫德哈堡的集市上被阉掉,并被开膛破肚,然后把你的头挂在她家门柱上。”
詹米的肩膀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手臂被弄疼了,他眉头紧蹙。“我明白了。”他说着嘴巴也扭曲了。
高恩先生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全都聚集在了嘴边。“我不得不告诉弗雷泽夫人——就是那位夫人——”他及时改过来,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处理问题的方法在法律上行不通,因而无法满足其心愿。”
“对,”詹米干脆地说,“然而我想她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回去做她丈夫了?”
“是的,”霍巴特出乎意料地插了一句,“做乌鸦的诱饵去吧,也许,但一定不是她丈夫。”
高恩先生冷冷地瞥了一眼霍巴特。“你不想做出妥协,提前结束这个案子,对吗?”他责难道,“你花钱雇我是来干什么的?”语气中不失一点职业尊严感,他说着转向詹米。“麦肯锡夫人不愿意和你复婚——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是不可能的,”他继续公正地说,“除非你愿意和现在的弗雷泽夫人离婚,然后再结——”
“不,我不会那么做的。”詹米急忙和奈德说,同时也看了我一眼。
“那么,既然如此,”高恩先生平静地说,“我要和我的委托人提一点建议,我们可以省一些钱——免去把案件公之于众——”他说道,竖起了淡淡的眉毛告诫霍巴特,霍巴特连忙点头,“也就是免掉法律诉讼,包括公开审判以及对一系列事实的公开,就是这样。”
“多少钱?”詹米打断道。
“弗雷泽先生!”奈德·高恩吃惊地看着詹米,“到现在我还没提到任何需要钱的事——”
“就是因为你太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了,缺德的老浑蛋,”詹米恼怒不已——两侧的脸颊都被怒火燃烧得通红——然而又觉得好笑,“现在说钱,好吗?”
奈德·高恩庄重地点点头。“那么,你必须明白,”他说道,“按照现在对你的指控,如果像我刚才所说进行公开审判并且麦肯锡兄妹赢了,你将会支付一大笔赔偿金——真的是非常可观的一笔钱。”为自己的这种预见性,奈德显出一种身为律师的得意感,“毕竟,麦肯锡夫人不但会因受到众人侮辱和嘲笑而产生严重的心理痛苦,而且还面临失去自己生活支撑的威胁——”
“你所说的这些全都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詹米气呼呼地打断他,“我和她说了我会继续抚养她和两个孩子的!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高恩先生和霍巴特互相看了一眼,霍巴特摇摇头。“你不会想知道她把你当什么的,”霍巴特对詹米说,“我想她并没有听过你说的那些话,但你的意思是会出抚养费是吗?”
詹米不耐烦地点点头,一只手在头上搔了搔:“对,我会。”
“不过,她要是嫁人了我们就不管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向了詹妮,詹妮向着奈德·高恩坚定地点点头,“如果詹米和克莱尔结婚了,那他和莱里的婚姻就不成立,是吗?”
高恩先生点了点头:“是的,默里夫人。”
“那么,”詹妮斩钉截铁地说,“她随时都可以再嫁人,是吗?一旦她嫁人,我弟弟就不应该再出抚养费了。”
“说得很对,默里夫人。”奈德·高恩拿起自己的羽毛笔,快速写了几笔,“好,我们已经有一些进展了,”他郑重地说道,同时满面笑容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现在,我们来讨论下一个话题……”
一小时后,那个雕花玻璃瓶里的威士忌没了,桌上的几张大纸上都是奈德·高恩潦草的字迹,所有人都没精打采的——除了奈德自己,他仍然精力充沛,两眼放光。
“太好了,太好了,”高恩先生郑重地说,同时将那几张纸收起并轻轻地拍打整齐,“那么——主要解决方案如下:弗雷泽先生同意给麦肯锡夫人五百镑赔偿金,以弥补他给她造成的精神伤害和生活上的麻烦,以及无法再作为丈夫而承担对她的责任——”詹米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但奈德·高恩却佯装没有听见,继续一点一点地罗列着——“此外,弗雷泽先生也同意每年出一百镑费用帮助麦肯锡夫人维持生计,直到前面说的麦肯锡夫人再次结婚为止。弗雷泽先生也答应给麦肯锡夫人的两个女儿每人一笔钱,作为她们日后的嫁妆,总共三百镑。最后一条,弗雷泽先生同意不会控告麦肯锡夫人因杀人未遂而造成的人身侵犯罪。作为回报,麦肯锡夫人不会再以任何名义控告弗雷泽先生。弗雷泽先生,这几点您都理解并且同意是吗?”他对着詹米说道。
“对,是的。”詹米说。因为在沙发上坐了太久,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了一些汗,但仍然端坐在那儿,怀里熟睡的小孩嘴里紧紧含着自己的小手指。
“太好了。”高恩先生再次这么说道,并眉开眼笑地站了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正如我们的朋友约翰·阿布斯诺特[5]医生所说:‘官司是无底洞。’但现在比起我的胃来算不了什么。詹妮夫人,那闻着很香像羊肉的味道是从附近飘过来的吗?”
吃饭时,我和霍巴特·麦肯锡分别坐在詹米两侧。霍巴特现在看起来脸色红润,也很放松。玛丽·麦克纳布端着烤肉走进来,按照古老的习俗,她把烤肉放在了詹米面前。玛丽的目光停留在詹米身上,久久没有离开。詹米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拿起那把刻有恶魔的长餐刀,礼貌地递给了霍巴特。
“霍巴特,从你开始切好吗?”詹米说道。
“哦,不,”霍巴特说着推开了餐刀,“先让您的妻子来吧!我不会用刀——说不定还会把自己的手指切了。詹米,你了解我的。”霍巴特恭敬地说。
詹米目光越过盐盅久久地注视着霍巴特。“曾经我以为我了解。好吧,霍巴特,”他说,“把威士忌递给我,好吗?”
“当务之急就是把她嫁出去。”詹妮郑重地说。孩子们都去睡觉了,高恩先生和霍巴特也已经动身去金沃利斯了,只有我们四个还在堡主的书房里盘点着还有多少白兰地和奶油蛋糕。
詹米转向了詹妮。“做媒的事你最擅长了,是不?”他压抑着声音里的怒火问道,“我觉得你好好想想,肯定能想到一两个男人比较适合她。对吧?”
“应该可以。”詹妮也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调。她正在一块亚麻布上穿针引线地绣着花,手里的针在灯光中闪闪发亮。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但书房中十分舒适,壁炉里的小火苗释放出微弱的光亮,油灯在堆砌着书籍和账簿的旧书桌上洒落了一地温暖。
“有件事不得不提,”詹妮说,目光仍在手里的亚麻布上,“詹米,你从哪儿弄一千二百镑?”
我自己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印刷厂的保险理赔远远不够,我怀疑詹米走私赚来的钱加起来可能也凑不够那么大的数目。毫无疑问,拉里堡也出不起这笔钱,在高地上生存随时都可能受到考验,即便连续几个丰收年,其带来的盈余也寥寥无几。
“只有一个地方,不是吗?”伊恩看了看詹妮,又看了看詹米。沉默片刻后,詹米点点头。
“应该还在。”詹米无奈地说。他瞥了一眼窗户,外面仍然暴雨如注,玻璃上滑过一道道水痕。“不过,今年天灾不断啊。”
伊恩耸耸肩,身体从椅子上往前倾了倾:“再过一周大潮就来了。”
詹米愁得眉头紧锁:“是呀,可是……”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得到这笔财产,詹米,”伊恩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詹米没受伤的那条胳膊,“那本来是属于查尔斯王子幕僚的,对吧?而你便是其中之一,不管你想不想当。”
詹米苦笑。“是啊,确实,”他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他看看伊恩,又看看詹妮,很明显想和他们再要点别的。詹妮比我更了解詹米,她抬头看着詹米,目光犀利。
“想要什么,詹米?”詹妮问道。
詹米深吸一口气。“我想带上小伊恩。”他说。
“不行。”她立刻回应道。手里的针停在那明艳的红花上,血色的花蕾在洁白的布料上分外鲜明。
“他已经长大了,詹妮。”詹米平静地说。
“他没有!”她反驳道,“他才十四岁,迈克尔和詹米两人都十六岁了,他俩才算长大了。”
“对,可是小伊恩游泳比他们好,”伊恩皱起眉头,煞有介事地说,“毕竟,我们必须从这些孩子中挑一个。”他和詹妮明确指出了这一点。伊恩忽然把头转向詹米,此时詹米的一只手臂还在绷带上吊着。“以詹米目前的身体状况,他还不能游泳。而且,克莱尔也不行。”他冲我笑了笑。
“游泳?”我一片困惑,“游到哪儿?”
听了我的话,伊恩怔住了,眉毛抬得很高,惊讶地看着詹米:“哦,你没告诉她?”
詹米摇摇头。“我说了,但没全说。”詹米转头对我说,“外乡人,我们说的是宝藏——”
詹米没办法把宝藏带在身上,于是把它藏了起来,自己回到阿兹缪尔。
“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解释道,“邓肯·克尔把保管权交给了我,但我不知道这笔宝藏到底该归谁所有,也不知道谁把宝藏放在了那儿,以及我怎么处置这些宝藏。邓肯只说了‘白色女巫’几个字,但那几个字只对你有意义而已,外乡人。”
詹米不想独吞那笔宝藏,而觉得应该有人知道这件事,以免他死于狱中,于是小心地寄了封加密信给远在拉里堡的詹妮和伊恩,信上写明了宝藏藏匿的地址,以及它们原本的用途。
那时候,詹姆斯党人的生存十分艰难,比起留在高地忍受英格兰人迫害的人来,有时候那些背井离乡逃到法国的人更加可怜。与此同时,拉里堡连续两年农作物歉收,却不断收到从法国寄来的求助信,那些昔日的伙伴在异国他乡面临着被饿死的威胁。
“我们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们寄,事实上,拉里堡也几乎陷入饥荒了,”伊恩解释说,“我写信将这些情况告诉了詹米,詹米说动用一小部分财宝来救助拥护查尔斯王子的受难者们不会错。”
“很可能这些财宝就是由斯图亚特王朝的某个拥护者放在那儿的。”詹米插了一句。他朝我扬了扬眉,努了一下嘴,继续说:“不过,我也不想把它送给查尔斯王子。”
“有道理。”我干脆地说。任何像詹米一样了解查尔斯的人都很清楚,不管送给查尔斯·斯图亚特多少钱,用不了几周他就挥霍完了。
伊恩带着他的长子小詹米,一路跨过苏格兰高地,到达科伊加赫附近的海豹湾。因为担心会把关于宝藏的事情传出去,他们没有找渔船,而小詹米不得不赤身裸体游过去。多年前他舅舅也是那样游过去的。小詹米看到宝藏还在那儿,从中拿了两块金币和三块小宝石,装入一个袋子,紧紧地系在脖子上,把剩下的放归原处,又迎着浪头吃力地游了回来,靠岸时已精疲力竭。
后来他们去了因弗内斯,然后坐船到了法国。杰拉德·弗雷泽逃到法国后做起了酒水生意,赚了不少钱,于是偷偷帮他俩将金币和珠宝换成钱,又把这些钱分给了流亡法国的詹姆斯党人。
伊恩曾前后三次带着儿子去海豹湾,费尽千辛万苦,每次都从藏匿的财宝中拿出一小部分救急。其中两次,钱给了流亡法国的受难同胞,一次为拉里堡采购了新鲜苗木,以保证土豆收成不好时佃户们还有食物可挨过漫长的冬天。
只有詹妮、伊恩以及两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詹米和迈克尔知道关于宝藏的事。伊恩的一条腿是木质的假腿,没法亲自游到海豹湾那边,于是每次都得带上一个儿子。我想,对于小詹米和迈克尔而言,每次出行都是一种特殊的成长仪式,因为他们将背负一个巨大的秘密前行。这一次可能就轮到小伊恩了。
“不行。”詹妮再次反对,但我想她其实是愿意让小伊恩去的。
伊恩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詹米,你也会带着他去法国是吗?”
詹米点点头:“对,是这样的。我不得不离开拉里堡,在外面待一段时间,因为莱里——我不能和你们生活在这儿,生活在她眼皮子底下,”詹米面带歉意地看着我,“至少在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前。”他又把注意力转向了伊恩,“我并没有把在爱丁堡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你,伊恩,但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我想我远离那儿一段时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我静静地坐在那儿,努力消化着这些未曾听过的消息。我没有想到詹米想离开拉里堡——听上去是彻底远离苏格兰。
“詹米,那你打算怎么做?”詹妮不再假装绣花,而将双手放在了大腿上。
詹米揉揉鼻子,看着有些累。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坐了一整天,原本几个小时前他就应该去睡觉了,但他坚持与大家一起吃完晚餐并共同商讨出行的事。“对,”詹米语速缓慢,“杰拉德不止一次邀请我去他厂里干活,也许我会在法国待至少一年。我想小伊恩可以跟着我们,在巴黎上学。”
詹妮和伊恩看着彼此,就像所有相伴很久的夫妻那样,仿佛透过彼此的眼神便能将对方所想了然于心。詹妮终于头向一侧微倾,伊恩微笑着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我的黑发美人。”他用极为轻柔的语气和詹妮说。接着伊恩转头对詹米说:“好,带着他,这个小伙子有机会出去闯闯啦!”
“你确定吗?”詹米犹豫地问他姐姐,而非伊恩。詹妮点点头,她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鼻尖微红。
“我想我们可以把他的自由还给他了,尽管他还认为他的自由是我们给的,”詹妮说,她看着詹米,再看看我,目光直接而坚定,“但前提是你们要照顾好他,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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