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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沿着烤面包店边上的小路往前,阿杜拉走过一座早已泛黄的大理石喷泉。孩子们在水池里玩耍,尖锐的叫喊声直刺他的耳膜。“小毛孩。”他愤愤地想着,虽然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可比他们吵闹顽劣两倍。

从食尸鬼手下救出一个小孩就是拯救整个世界。这条职业箴言已经无数次地掠过他的脑海。但想要拯救整个世界,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的生命?真主啊,一个胖老头的幸福就无关紧要了吗?

这场战斗已经把他的房子搭进去了。他一直深爱着的地方毁于一旦。那些装着银粉的小瓶子,那些黑檀木块,从苏共和国买来的沙画,还有那张完美贴合他身形的卢加尔巴长椅。但最重要的是,那么多的藏书!卷轴典藏、对开本还有古老的手稿。还有一些关于他想要学的方言书——那一卷卷方方正正、来自遥远西方战场的皮封书。他只能看懂一点点奇怪无稽的那些文字。而现在他再也学不到了。

他在熙攘的人群中逆行,踏着主干道那被踩磨光滑的铺路石徒步行走。他很喜欢逆人潮而行。有多少次,当敏感的民众面对邪恶的怪物仓皇逃窜时,阿杜拉和他的朋友们却迎头上前?他很恼怒自己又想起了这些事情,不满地将自己肥胖的身子挤过汹涌而来的人群。

又一群孩子互相追逐着从行人和驮畜之间跑过。这群小家伙差点儿撞上阿杜拉,但他们就像波浪一样在他面前分成两股,从他两边跑过。他告诉自己,如果不行使自己的职责,更多像这样的小脸将很快溅上鲜血,眼睛闪烁着红光,灵魂被偷走。他很熟练地控制自己不要因为想到这些不可见的威胁而恐慌起来。

阿杜拉走过一群穿着合身长袍、赶着剪过毛的山羊群的卢加尔巴人。他看到红河苏共和国人和蓝河苏共和国人。他听到一大群小贩在夸夸其谈,流浪音乐家拉着他的独弦提琴,一个眼神阴暗的扭曲男人正在和自己争论。和死驴巷的大部分人不同,阿杜拉见过很多城镇。在他出生的那个地方,很多人一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机会走出这座城市——对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去往另一个街区都是很少有的事情了。而阿杜拉却不一样,他见过苏共和国的村庄,见过他们外观低矮里面却富丽堂皇的白黏土房。他见过落雨成冰的遥远北方那些奇怪的山洞房。他去过卢加尔巴的边境,在那里,食尸鬼猎人不会被当成是使用下贱邪恶法术的人,反而会被尊为有力量的人,是真主在这世界上的代表,并被认为是卢加尔巴大苏丹的奴隶——如果有如此富有而有能力的奴隶的话。

但他的这座城市——他生活了差不多六十年的这座城市——好吧,它的街市可没什么好说的。他一生都为喧嚣不胜烦扰。但在弯月王国他去过的所有的地方里,只有达姆萨瓦城是他的。而在他的城市中某处,穷凶极恶的怪物正在残害人们。

所以,老家伙,达姆萨瓦城需要你。阿杜拉反复默念着这样的事实,这让他稍微不那么疲惫了。但随着他的凉鞋将他不断地带往米莉・阿尔穆沙的住处,他的疲惫更为猛烈地卷土重来。

阿杜拉忠实地执行着食尸鬼猎人的守则,终身未婚。当一个人和食尸鬼猎人结婚,他已经有了三个老婆了。这是猎人行业的另一条箴言。他对于老的教条并不太了解——他从他的老师——布贾里博士那里还有一些古书中获知了一些流传下来的箴言和咒语。食尸鬼猎人并不像僧人那样有一个紧密联系的教会——谁都可以穿着白衣,并为追捕怪物索取报酬。即使这几年来,阿杜拉一直努力追随着古老的猎人协会,遵循着协会的规矩。他大部分时候是个不羁的人——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很随意,他得承认。但在某些事情他却一丝不苟。在真主面前说出婚姻的誓言将会玷污食尸鬼猎人的名誉,也会削弱施咒的威力。正如真主很多的惩罚手段,阿杜拉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人群变得稀少了,阿杜拉穿过小广场,他的长袍在风中抖动。小广场并不小——实际上,在城市中它的规模是仅次于天使广场。从达姆萨瓦城刚从克米提城的废墟上建立那会儿起,这名字一直沿用到现在,而城里也只有两个广场。它的东西两侧长满了棕色多刺的灌木。那些没有店面的潦倒商贩就在这些低矮的沙生灌木的隐蔽下,沿着广场边线在阿杜拉的左右两边一字排开。

小广场是城里贫穷商贩的避风港——他们太穷或太不可信,无法通过正当工作或行贿在更好的集市上获得一个店面或货摊。广场边缘尽是这样的男女,坐在小毯子上或者站在成色很差的货堆旁。阿杜拉抬眼瞥了一下那些慢吞吞的补鞋匠或者卖烂蔬菜的小贩。

当他看到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协会白色长袍的瘦男人时,不禁暗自咒骂了一句。他一边走上前,一边发出了只有被真正冒犯时才会发出的声音。莉塔兹曾说这听起来就像被一个未经调教的娼妓取悦了一般。

尽管阿杜拉抓住一切机会调侃拉希德的教条主义,他自己却恪守着达姆萨瓦城的古老传统,它们多半是由祖辈口传心授或者靠街头不入流的皮影戏流传开来的。阿杜拉早就了解,很多号称和他一样职业的人不过知晓一点儿皮毛知识而行坑蒙拐骗之事,他们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食尸鬼。他们使用简陋的魔法让自己的长袍看起来如月光般雪白,装模作样地低语着虚假的咒语谎称能从怪物手下保护人们,借此赚穷人的辛苦钱。

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头发浓密,带着狡黠的微笑,穿着这样粗劣的长袍。他就是号称能祛除给苦力人带来麻烦的“隐形幽灵”的那类人。他就是号称能预知未来的那类人。就像卖烂菜的小贩一样,这真是我这一行的耻辱。

阿杜拉还年轻时,对行业荣誉也更为敏感,他曾立志将这些投机者斩草除根,将他们扔进肮脏的长袍堆,打断他们的鼻梁,让他们颜面尽失。但几十年下来他已经学会了放弃。招摇撞骗的人层出不穷,而人们——那些绝望……绝望的人们——总是去他们那里寻求帮助。但阿杜拉仍然向这个骗子投去轻蔑的一瞥。这些人知道阿杜拉,知道他是最后一位真正的食尸鬼猎人——那么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傲慢又有什么错?这个人至少还知道羞愧地垂下眼睛。

骗子大行其道令人难过,但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阿杜拉走过那个骗子,并没有像曾经那样迎面一拳,而是朝他的鞋子啐了一口。那个白痴恼怒地叫了一声,但也就仅此而已。

当他来到米莉那整洁的店门前,已过正午。镀铜的大门敞开着,阿杜拉走到门口就闻到了铁炉中的焚香还有骆驼棘的香甜气味。他就在门口站了好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那么久。

一只缠着绳子的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紧接着一个黑影落在他身上。一个比阿杜拉还要高的彪形大汉站在他面前紧盯着他,一道可怕的伤疤贯穿他的整张脸。他的大手伸到阿杜拉面前,揪紧了他的白袍。

“呵呵,这个多忘事的贵人是谁?还有脸偷偷溜回来?”

尽管阿杜拉心情很沉重,他仍然微笑着说:“只不过是另一个不知道待在原地的真主的孩子罢了,斧头脸。”他拥抱了米莉最信赖的看门人,俩人互致了贴面礼。

“你最近过得如何,大叔?”看上去很吓人的大汉问。

“糟透了,我的朋友。又可怕,又悲惨,但我们还是赞美真主,嗯?可以劳驾你告诉米莉我来了吗?”

斧头脸看上去有些难堪,好像他正在考虑说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怎么了?”阿杜拉问。

“我会去通报的,而且看到你来造访夫人,我比看到其他任何人都高兴。但她不会乐意见到你的。你运气不错,她的新情人不在这里。”

阿杜拉觉得心中的花凋谢了。他半晌不知说什么,“她的……她的……什么?”他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她的谁?”他觉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新情人。”斧头脸同情地摇摇头,“你认识他的,大叔。人们管他叫帅气的曼苏尔。个头不高,长着小胡子,身上有一般男人没有的好闻气味儿。”

阿杜拉确实认识他,至少知道他。一个自诩不凡的鼹鼠,总是使唤别人为他做事。阿杜拉的麻木不仁被一把怒火烧了个精光。

“那个人?!他对她来说太年轻了!以真主之名,他肯定是看上了她的钱!”他指着斧头脸身后的接待室说,“那个狗娘养的小白脸只是想把这地方占为己有。毫无疑问的,你肯定会看到的!”

斧头脸举起他羊腿般粗壮的手臂,仿佛被阿杜拉吓到了。“嘿,嘿,大叔,这只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知道我爱你。你会成为夫人的好丈夫的。但实际上你却作出了一堆该死的愚蠢决定。当然,是你非得作死,对吧?”斧头脸打趣地说,但阿杜拉并没有心情。

并不是。

斧头脸看出了他的不快,站直了他高大得可怕的身子。“听着,博士,底线是,我不会去多管米莉夫人不希望我插手的事情。所以我才能在这里拿着不错的报酬,无忧无虑。但如果你想要见夫人,就在这里等一会儿。”

通报了之后,阿杜拉被带进接待室。从高高的窗户间透过几束阳光。正对门的墙根摆着一排高椅,上面坐着一些衣着考究的男人,每个都和一个女人交谈着。

她就在那里。米莉・阿尔穆沙,丝绸、糖果商和情报商米莉。米莉。一举一动都摇曳生姿,鲜红的指甲闪闪发光。

“你来做什么?”她问道,话语中透着寒风般的冰冷。

阿杜拉的渴求倏地被愤怒掩盖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夫人,你曾向我寻求帮助,即使之前你曾让我‘用我的大脚从你的生命中滚开再也别回来’。但这里并不是我们谈话的地方。”

米莉一言不发地挑起眉毛,但她还是把他带进了修葺得整整齐齐的后院里,让他在一张小桌前坐下,并给他送来盛满果露、小咸鱼和蜜饯的托盘。她在他身边坐下,等着他开口。但阿杜拉只是坐在那里,聆听着院中两棵梨树上的鸟鸣啾啾,回避了米莉的视线。

他迟迟不说话,直到米莉不耐烦地用穿着丝绸鞋的脚点着地面。“我来这里,米莉,是因为我得到了一些杀害你侄女的杀手的消息。但消息并不充分,所以我无法阻止他们继续杀害别人。我想再次和你的侄孙谈谈,也许他能记起什么新的细节。”

“费萨尔不在这里。有几个姑娘去哈里发在城外新建的动物园休假旅行了,我想让他散散心忘掉不快,就让他一起去了。他会在那里待个一两天。”

阿杜拉抓起一颗蜜饯,暗自嘲笑一群妓女放假去看奇怪的野兽——大概整个城市里也只有米莉这一个雇主会批准这样的事情了。

就像过去常发生的一样,米莉看穿了他的心思。她不太高兴。“所有工作的人都有权利享受不劳动的假期,杜里。”她平静地说,“妓女也是人,即使我的店要男人们忘了这一点才开得下去。”

阿杜拉并没有被她扰乱步调。“当然。不管怎样,我不仅仅是来找费萨尔谈话的。我还来看看情报商米莉的店是否依然开张,有时候会有一些别人听不到的消息。比如说,‘牟・阿瓦’这个名字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或者‘奥沙度’这个名字?对于哈度・纳瓦斯你又知道些什么?”

她的防御姿态不见了,换上了万事通米莉的表情,眯起她烟灰色的眼睛,皱起鼻子。米莉想要回忆起什么事情的表情一直没有变过,就像在她的衣橱里搜寻一件衬衫一样。“‘奥沙度’……听上去像一个北方的名字,也许?我不太肯定。但哈度・纳瓦斯……他是朝廷的敌人,对吧?在内战中被处决的众多反叛者之一?”

“看上去,并没有被处决。”阿杜拉咕哝着。

米莉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传言他是一个儿童杀手。然后是‘牟・阿瓦’……嗯。我只能说这名字听起来像……克米提的隐文?”

阿杜拉哼了一声。“是的。虽然我花了一整天才想起来。有时候,甜心,你的博学连我都嫉妒得不行。”

“好吧,排除我们年纪的不同,我脑子挨揍的次数可比你少多了,杜里。”她赐给了他一个微笑,他觉得灵魂温暖了起来。

阿杜拉夸张地缩了一下身子,就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过去,对于米莉开玩笑的这种反应总是让她哈哈大笑。但这次当他们四目相对,微笑消失了,她又别开了视线。

当他看到这一幕,心里涌起万语千言,但没有一句话能带来什么好处。

“你的侄孙过得怎么样?”他问。

“他过得怎么样?”她转过脸盯着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粗大的发辫和银色发饰晃动着,“他过得怎么样?他已经完了!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还能怎么样?你经历了太多已经见怪不怪的了!但他还是孩子,杜里!一个八岁的孩子!而不是你那些狂热不怕死的朋友!也不是‘叛逆天使的敌人’!”她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这——正是这样的疯狂让我们分开了。”

这一次,阿杜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米莉对于他过的生活以及与他并肩的友人总是使用令人不快的词汇,但从未像这次这样轻蔑而伤人。

她并没有因为他痛苦的表情而停下话锋。“看看你的周遭吧,杜里!四十年来你一直在狩猎。你杀死了那么多怪物。结果呢?结果又如何?世界变得安全了吗?变得更幸福了吗?”她靠上椅背,双手捂住脸,“仁慈的真主,我很抱歉。你让我心烦意乱。我想说的是——”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杀你侄女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米莉。他们……他们烧毁了我的房子。”

“我听说了。”情报商米莉当然早就知道了。即使这样她仍然对他说了那些冷冰冰的话。“愿真主保佑你。”这次她如是说。

他回想起自己的房子依然崭新的时候,米莉和他比现在亲密。亲密多了。她帮他挑选了那栋房子。阿杜拉半晌无言。接着他开口说话,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米莉,我——”

米莉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安静,一边用另一只手拭去盈眶的泪水。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阿杜拉。她的眼神疲惫不堪,但仍充满爱意,柔声地开口道:“对不起,阿杜拉。我并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

阿杜拉从来没有这样无力的感觉,他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透出痛苦。“不,你说得没错。”

米莉的声音有力了一些,她将长长的辫子末端绕在手上——阿杜拉很久以前就注意到,这是她让自己坚强起来的信号。“好吧,是的,我承认,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杜里。你——”她脸上浮现出微笑,接着放声大笑起来,阿杜拉也跟着一起。

“‘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杜里。你——’”他模仿着她滑稽的腔调说。他们都大笑起来。阿杜拉又一次感到了伤痛,他知道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为什么他要背负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他不能像每天清晨在集市上擦肩而过的某个普通人一样呢?每天卖着方形柠檬果冻,晚上回到家,有涂满玫瑰油的胖老婆迎接。为蠢事哈哈大笑,当夜里的冷风灌进来时互相取暖。抽出一天陪她闲逛,花光口袋里原本就所剩无几的铜板。但他的职业——他的义务——不一样。只要阿杜拉稍有疏忽,孩子的卧室里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这不公平。不公平。

他的眼里冒出怒火,他知道一直以来的怨气要爆发了。我怎么了?我差点儿就要像一个女人一样哭泣!

情报商米莉・阿尔穆沙夫人显出了只有在深夜独处时才会展露的不为人知、毫不设防的自己。“我……我很抱歉,杜里。我总是对你的所为说些难听的话。结果我还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恳求你帮助我的家人。”

米莉画着眼影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当泪水终于滑落,阿杜拉伸手揽过她宽阔的肩膀为她擦去。被别人看见她哭,会损害她的名誉的。

“我们认识多久了,女人?到现在为止三十年了?别担心那些事情。我随时会为你效力。这些眼泪是怎么了,嗯?一切都会好的,以真主之愿。”

她又哼了一声,擦去剩下的眼泪,开口反诘道:“会好的?仁慈的真主啊!我的侄女已经死了!什么都不会好了,杜里。一切都已沉入火焰湖,和叛逆天使脱不了干系了。但你说得没错……没什么好哭的。就算没人看见。”她吸了一下鼻子,回复了平静,“那么,关于她的死,你有更多线索吗?”

阿杜拉极力回想着那个疯狂的怪物牟・阿瓦透露出的一切信息。“还有一件事,”阿杜拉说,“我正在追击的怪物……它说它的主人坐在‘眼镜蛇王座’上。你听说过这样的东西?你知道它会在哪里吗?”

米莉咬紧嘴唇,看上去有些困扰。“我听说过。”她说。她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果露,开始说道:“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在猎鹰王子最开始的一次袭击之后。满城人都在讨论他从老哈里发的宝库里偷走的金制武器。但我的线人告诉我,王子本人最感兴趣的其实是他找到的一卷落满灰尘的古老卷轴。”

阿杜拉总是为米莉的见多识广感慨不已,一切都写在了他的脸上。

米莉耸耸肩。“当然我会关心。我是这座城市的万事通。要不是我的线人们,达姆萨瓦城的人们将一无所知。而书本就像凝结在琥珀中的线人报告。我察觉到,如果猎鹰王子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某件事,那它一定非常有价值。所以我安排了一个线人潜入他的组织,尽可能地抄下偷来的卷轴的内容。当然事情都过去好一阵子了。那时候法拉德・阿兹・哈马斯的行动还没有那么保密。不管怎样,我的线人用了非常昂贵的誊写法术,但卷轴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为了复制它可下了血本,但到头来我却成了个笑话——除了标题以外,所有的内容都被加密了三次。文字就在面前,但即使是最最昂贵的魔法恐怕也没法打破那些加密的咒语。即使像我这般富有,也付不起破译密文所需的高昂代价。”

阿杜拉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一边往嘴里塞满了咸鱼,一边说:“很抱歉,甜心,但我想问的是——”

“‘眼镜蛇王座’,就是卷轴的标题。这是关于古老的克米提国的。但就像我说的,不值得为了翻译它花大价钱。据我所知,上面写了埋葬在某处的法老宝藏,不知道是否存在,就算存在,也可能已经被盗墓者洗劫一空了。而我对挖坟墓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猎鹰王子把它偷走也许只是因为这东西本身很值钱罢了。我不知道,而且觉得也没有贸然投更多钱进去探个究竟的必要。说老实话,我也不认为那个爱财如命的哈里发会舍得花钱破译那些文字。至少我当时的线人曾听见猎鹰王子如此嘲讽过。”

阿杜拉哼了一声。“是啊,听起来确实是哈里发的作风——那些知识和词句还没有被读过就束之高阁。”

“为什么它这么重要,杜里?发生了什么?”

阿杜拉无视了她的提问。“拜托你,我的甜心,告诉我你还保存着这卷轴的副本。”

米莉担忧的神色不见了,变成了傲慢的一哼。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会扔掉有潜在价值的东西?以真主之名,三十年来,我都没有抛弃你!”她灰色的眼睛又蒙上一层疲惫,“小心点儿,杜里。如果这事情会牵扯上猎鹰王子……我知道你很仰慕他,但他是个危险的疯子。而且以我线人告诉我的信息,他现在正为自己保护下的乞丐一家遭到杀害而怒不可遏——母亲、父亲和女儿被发现时,心脏都被挖去了。很明显和之前他手下遭遇的是同样的作案手段。”

阿杜拉差点儿忘了巴希姆告诉过自己的最后一点儿有趣却让人困扰的消息了。他只对其一知半解,但他现在非常庆幸。不管这世界出了什么毛病,真主愿意把这个女人安排在他的生命中为他排忧解难。这个滑稽、强悍、床技一流又深爱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人狼和食尸鬼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

尽管如此,这消息让阿杜拉更深切地觉得法拉德・阿兹・哈马斯是一个有用的盟友。“你能帮我联系上他吗,米莉?也许这能帮助我,使得一切杀戮都尘埃落定。”

她斜着眼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也许……也许我能。但我很抱歉,杜里,我不想。这会让我不得不和他的人有更多的瓜葛,尤其在他刚刚杀掉一个刽子手之后……不,这太危险了。这男人有很多冠冕堂皇的论调,”米莉不停地说,“我得承认,他确实足够帅气。我打赌你不知道我曾经近距离地看见过他们。你知道吗?别管在哪里、是什么时候。”

她试图让阿杜拉嫉妒,借此打击他。奏效了。他觉得——并不是以愉快的方式——自己又变成了个十五岁的孩子。

“但除此之外,”她继续说,“在他那些漂亮话的背后,他谈论的是内战。战争是做生意的大敌。至于发生在城门里的战争?愿万能的真主能阻止它。你知道战争中妓女们的下场吗,杜里?你当然知道。一边是大火和奸淫,一边是叮当作响的钱袋,杜里。对于我和我的人来说,选择再简单不过了。我有一屋子无辜的姑娘需要保护。”

虽然很挫败,阿杜拉还是笑了。“无辜?总而言之,真是个好笑的词。”

米莉并没有回应他的微笑。“是的,你这个该死的白痴。无辜。刚来的女孩卡莉斯三周前失去了父亲。对于战争她能知道些什么?”

阿杜拉叹了口气。“好吧,漂亮眼睛,我知道你打定主意的时候没人能说通你。但至少告诉我你的线人掌握的关于那些杀手的情报。”

米莉耸耸肩。“并没有什么可说的。督查把它定性成街头杀人。那一家人在叶耶的茶室外面乞讨,接着尸体就在那里被发现了,躺在一起的还有叶耶自己。他们——”

“什么?叶耶?什么时候……?谁……?”他无力地吐出几个字,心猛地一沉。他看到米莉的眼睛睁大了。

她拉过他的手。“噢。噢,以真主之名,杜里,我很抱歉。我忘了你们俩是好朋友。”

阿杜拉想要哭。他强迫自己忍住,心中有什么东西变冷了。“叶耶……救死扶伤的天使……叶耶。”他喃喃地说,“噢,米莉,你看见了吗?事情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不管是谁统治天下。你和你的情报网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米莉叹着气点点头。“我知道。但也许还能将就着熬过几年。我也只敢向真主奢求这个了。”

阿杜拉伸手捋着胡子。“然后呢,我亲爱的?”

“然后,我寿终正寝,以真主之愿。”

她站起来亲吻他的额头。然后她便走开去寻找之前提到过的卷轴,留下阿杜拉独自一人在鸟鸣声和梨树的香味中,悼念旧友。

死了。愿真主能庇佑你的灵魂还有你的斗鸡眼,老混蛋。他想起几天前叶耶说的话——在遇到费萨尔之前,在遇到巨型食尸鬼之前,在遇到扎米亚之前,在遇到牟・阿瓦之前。在他被杀死前。“愿仁慈的真主保佑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老家伙能够在动乱来袭前平静地躺进坟墓吧。”

就阿杜拉所知,那位茶室老板并没有家人。恐怕督查已经把他的尸体扔进公共停尸房了。阿杜拉想着自己大概也会这样孤零零地死去。接着他想起了米莉在面前时他没有想起的那些话,斧头脸一小时前刚刚告诉他的话。她的新情人。

几分钟后,米莉回来了,递给他一个卷轴匣,这时他发现自己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那么我听说帅气的曼苏尔在这里逗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街上的每个人都知道那个白痴太卑微,不配做你的忠实顾客。”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接着脸上露出阿杜拉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为愤怒的表情。“愿真主诅咒你,杜里,”她恶狠狠地轻声说,“愿真主诅咒你竟然敢嫉妒。”她眼中透出残忍,“你想知道真相吗?想吗?好吧,我会告诉你的。是的,曼苏尔现在一直和我在一起,赞美真主。以及,赞美真主,昨晚他跟我求婚了。”

昨晚。在我忙得焦头烂额,研究那个行尸走肉般的杀人凶手和他主人的时候。

“你是怎么回答的?”阿杜拉听到某人在某处用和他一样的虚弱声音问道。

“那和你没有半儿点关系。除非你准备好与他一搏。”

阿杜拉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痛苦,他面对着真主伟大的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噢,漂亮眼睛。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话,但还有……别的方式,除了一场在真主面前的正式婚礼之外,我们可以生活——”

“火焰湖!你真的以为,因为我现在赖以谋生的东西,我就是个道德彻底沦丧的人吗?”米莉眯起双眼,“告诉你,我并不是。什么是一个女人表现道德的最好方式?就是婚姻!”

“我知道你道德高尚,米莉。”阿杜拉真心实意地说道。但米莉只是恼怒地摆了摆红色指甲的手。

“不,不,别再说那些该死的奉承话了!多少年来,每当不知你身在何处,深夜,我都靠着回忆你的话语来温暖自己。我的侄女死了,杜里。这是万能真主给我的暗示。如果真主愿意,我还能在这世上好好活个二十年。数千个白昼,数千个夜晚,我可不想孑然一身地度过,我不想!”

她沉默下来,呆呆地看着树的枝丫。阿杜拉看着她粗壮的脖子上的细纹,还有尽管年近五十却依然光滑的棕色皮肤,感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他用指关节揉了揉前额,试着找到合适的词句。他想到了叶耶,这个总是说婚姻是蠢人行为的人。死了。叶耶死了。也许米莉是对的。也许确实有一些来自真主的暗示可以帮助找到这些杀人凶手、找到最重要的事情和他生命中还剩下的东西。

阿杜拉盯着自己的双手。如果他和他的朋友找到了奥沙度——这个食尸鬼之食尸鬼——又打败了他,接下来又会如何?在真主伟大的世界上是否危险就从此清扫一空?并不。自己的工作又何时才有个终结?他无数次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但也许四十年来第一次,他今天才得出了最诚实的答案。他的工作只有等他死了才会终结。或者到他自己不想干了为止。

他努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抬起头来。“米莉。”

“嗯?”她的声音很平静。

“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我……我没法容忍一个杀了我的朋友——还有你的侄女——的凶手继续在这城市徘徊。但如果我能活下来,从这个……那么,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我完成任务了以后。人们可以找到其他人来保护他们免受食尸鬼之害。”

米莉白了他一眼,声音里又带上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冷酷。“你想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吗?我是说,我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杜里!这样的承诺不过是一纸空文,我现在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只要刮来一阵强风,它立刻就会烟消云散。”

阿杜拉又咽了一口唾沫,揽过米莉的肩膀,尽可能和她平起平坐,然后看着她。“这次不会了。”他发现自己说着以前从不会使用的正式词汇,和三十年来半真心的承诺不同,“我向你发誓,米莉・阿尔穆沙。以兼听圣明、见证誓言的真主之名。以最为诚实、热爱真理摈除谎言的真主之名。我向你发誓,当这一切结束以后我会回到这里,如果命运对我足够仁慈,届时你仍未嫁给贪财的纨绔子弟,我以真主天父之名发誓,我会在你面前深深俯首,恳求你嫁给我。”

阿杜拉明白米莉清楚地了解这样的誓言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米莉生活在一个背信弃义的世界中。他准备好迎接更为不屑的质疑。但米莉・阿尔穆沙只是站在原地,眼里闪着泪光,双唇颤抖,看上去就像阿杜拉初见她的那天一样惹人爱怜。

而她始终一言未发。

几小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疲惫不堪地回到了达乌德和莉塔兹的客厅。这对苏共和国夫妇坐在椅子上安静地交谈。拉希德在地板上盘腿坐着,正进行他的某一项气息训练。扎米亚之前躺着休息的床板已经空了。这是个好现象。

当他进屋时,他的朋友们都抬起头来。

“有什么消息吗?”达乌德问,“那男孩说了什么新的事情没有?”

“那男孩?”阿杜拉一时没回过神来,“噢,你说的是小费萨尔啊。他那会儿并不在家。不过,”他晃了晃米莉给他的卷轴,“米莉给了我这个,也许里面能找到我们要的答案。你呢,我的兄弟?你和劳恩・赫达德的会面如何?”

莉塔兹代替她的丈夫开口了。“达乌德好不容易没被美德的卫道士砍掉脑袋。而且他还给了我们一个暧昧的警告,但仅此而已。不过请告诉我们,米莉还好吗?”

阿杜拉皱起眉头,揣摩着炼金术士词句间微妙的话锋。“拜托了,我亲爱的,请别那么势利地看不起妓院的老板娘,行吗?哪天都行,今天不行。”

达乌德哼了一声。“你忘了吗,即使已经在达姆萨瓦城生活了几十年,我挚爱的妻子内心中可一直都是个有点儿清高的蓝河苏共和国千金呢。”

莉塔兹的眼中露出了半开玩笑的怒意。“清高?你作为丈夫,应该知道——”

“他说的是有点儿清高,”阿杜拉微笑着说,他感到捉弄朋友让自己重新恢复了一些生气。

莉塔兹白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我的朋友。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好起来。我们从来就只有这个愿望。我不在意……米莉是什么,但她不会让你做回自我的!所以我这二十年来才一直反对,那又如何?不管是十几年前还是今天,事实都没有变:总有女人——更年轻的女人,更漂亮的女人——能够更为切实地和你生活在一起,能配得上你穿的白袍。”

阿杜拉扑通一声坐在一张织锦矮凳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算事实如此,亲爱的,也并不重要。”接着房间里一片寂静,除了拉希德吸吐气的轻微声响。接着阿杜拉听到心中有人在说:“她要和另一个人结婚了。至少另一个人已经向她求婚。一个更年轻的人。”

达乌德向他投去深切同情的眼神。莉塔兹站着,接着走过来,她的小手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她用力握紧,悲伤地笑着,什么也没说。

拉希德终于从他的练习中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说:“博士,我不明白——”

“你和你的理解力可以去火焰湖了,孩子!现在闭嘴——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讨论!对了,部落女人在哪儿?已经去城市里狩猎小瞪羚了吗?”

“我在这里,博士。”扎米亚说着出现了,刚才她很显然在后院小解。阿杜拉注意到她走起路来多少稳健了一些,不像昨天晚上那样虚弱了。“你得到了什么能帮我报仇的消息吗?”

阿杜拉很惊讶自己居然无法说出叶耶被害的事实。这太蠢了,他知道——面前的是他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朋友,是需要互通情报的盟友。但阿杜拉想着莉塔兹也许会要收集叶耶的几滴血液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会想要分析他的心脏被撕裂的角度。他觉得,如果不把这些阴郁的事实藏于他一个人内心,他的灵魂也会啪的一声破碎的。所以,面对认真倾听的朋友和盟友,阿杜拉转而谈起了米莉告诉他的一些事,他告诉他们那卷经过三重加密的隐文卷轴。“虽然只有万能的真主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破译这些加密的咒文。需要的花销以及知识……”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对他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感到厌倦和气馁。

莉塔兹朝她丈夫投去担忧的一瞥。“老实说,我知道有个人具备所需的技巧和热心来帮助我们。而且我一旦请求他就能飞快地完成工作。”

达乌德显得很为难,接着有些苦涩。“他。毫无疑问那个人能帮上忙。他会竭尽全力地帮你达到想要的结果。只要给一个好价钱。”

阿杜拉微笑着说:“符咒商亚瑟尔。当然。看来不光是我一个人受到了真主命运的恩赐,得以从其他热心的人那里获得帮助。”

莉塔兹叹了口气。“他会狠狠敲炸我们一笔,当然会比对别人稍微仁慈一些。然后他会诚实谨慎地开始工作。如果我现在派一个信使,大概明天就能见到他了。”

“不管怎样,派信使吧。你明天把那男孩也带来。”

莉塔兹和拉希德都想说点儿什么,但阿杜拉打断了他们俩。“我知道,我知道。你只管好好照顾你自己。”他说着,一手指向莉塔兹。“今天你的家保护着我、扎米亚以及任何一个你觉得需要照料的人,”他将另一只手指向拉希德,“而达乌德、扎米亚还有我,以万能真主之愿,能够应付袭击这里的任何危险。你得准备一大笔钱,莉塔兹——除此之外,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我想一个人静静。就满足我吧,嗯?”

听到这里,阿杜拉走开去小解了,接着他拖拉着脚步回到朋友们为他临时铺的床上。他疲惫不堪,但他无法不想起叶耶,还有米莉,以及她作出的选择,还有阿杜拉自己发的誓。米莉的话,数千个白昼,数千个夜晚,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叶耶说的关于老人和坟墓的话也一样。

一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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