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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太阳逐渐升起,扎米亚・巴努・莱思・巴达维在晨曦中伸了伸懒腰。她拿出皮水袋,喝了点儿水,穿上瞪羚皮做的靴子,背起她的行囊。

她回想起昨夜的战斗以及她的盟友,紧接着察觉到僧人接近的气息。片刻之后,这位身形灵巧的虔诚少年就从不远处的岩石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突然觉得羞愧——还从没有人或者动物能走到这么近的距离之内而不引起她注意!昨晚食尸鬼群的腐臭味已经被夜风吹散,她终于好好睡了一觉。但她没有理由出现这样的纰漏!但当她确信自己嗅出僧人身上清爽的气息时,她一时间自责不已。

救死扶伤的天使帮帮我!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强烈却又如此洁净的气息。扎米亚更加自责了,她只能这么做,不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视那位穿着蓝色长袍、仪容整洁、气息清爽的少年。她发出低微的惊讶声。

“愿真主赐汝平安。”僧人向她问候道。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表情。

“愿真主赐汝平安。”扎米亚回复道。早晨的空气温暖却厚重得让人难以呼吸。

“如果惊扰到你了,我很抱歉。”僧人的语气波澜不惊,“我们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就动身。”

扎米亚哼了一声。“你没有惊扰到我。如你所见,我已经准备好出发了。”

僧人低下他缠着头巾的头。“好的。”即使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站在这里,他仍然散发着战斗的气息。即使扎米亚没有看到他昨晚挥刀与食尸鬼搏斗,她也能知道这个小个子少年的战斗力。这位僧人走路时有一股自信的风采,他下垂的眼睛中透出坚毅的目光,他的双手自然握着刀柄——这些都是她父亲教诲过的用以区分敌人与盟友的信号。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部落中的两个男孩曾经对自己粗野、丑陋的外形的嘲笑——当然指的并不是她的脸。毫无疑问,他们嫉妒她的能力与声望,但……但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们的侮辱是否属实。

僧人凝视着她。

她不满地冲着少年发话了。“怎么了?”

一只小蜥蜴倏地从他们之间的石路上窜过。拉希德的目光追随着它,又收回了视线,径直盯着扎米亚,说:“我一直想知道,扎米亚・巴努・莱思・巴达维,根据博士教过我的知识,你的部落并不愿意向外界寻求帮助。我知道你的族人都死去了,但你为何不向巴达维的其他家族寻求帮助?不管是否接受了神的恩赐,你如果想要独自一人处理这些,那你还是太年轻了。”

“年轻!我已经十五岁了!你又比我大多少,小子?最多两岁吧!”扎米亚不满地咬着牙。但至少,他很直率,不像那个博士,一味地堆砌辞藻和微笑。僧人对上了她的目光,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觉笼罩了全身。

“在我们最后一次部落盟会上,其他几支部落和我爸爸的部落划清了界限。”她说,“这是因为我。因为他竟然任命一个小女孩作为部落的守护者。而现在——”她不由露出一丝苦笑,“现在我甚至没法为我的族人们报仇,因为没有一个巴达维人会响应我的号召。所以,我就是一个失职的守护者。”扎米亚停了下来,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脱口说出了这一切。你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因为他的气息很干净?因为你会和他并肩作战?部落的事情就是部落的,族人的事情就是族人的,和别人无关!

僧人挠了挠头。“但你——”

“我们打住这个话题吧。”她生硬地说,“你又如何?拉希德・巴斯・拉希德?你的族人在哪儿?你为什么没有一个家族的姓氏?”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声音中的挑衅与轻蔑,“没有家人?没有家族?没有部落?”当她意识到这些问话恰恰也在嘲弄自己时,她的腹部一阵抽搐。

僧人叹了口气,接着像背书一般快速地说出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词句。“我名叫拉希德・巴斯・拉希德——在古老的语言中,意思是‘拉希德,只有拉希德’。我是教会的僧人。我不需要父亲,我不需要兄弟,我不需要儿子。”他站直了身子,这让他看上去显得高大了一些,“真主就是我的父亲,这把教会授予我的叉形刀就是我的兄弟,道德就是我的儿子。”

简直都是些痴言妄语,扎米亚知道——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家人?但她仍然被那些言辞深深地触动,也被那位严肃的发言者所吸引。她的内心又一次涌起了一阵羞愧,她想起了自己族人血淋淋的躯体。她没有权利如此评价这个人。她不是一个成功的部落守护者。她活着的意义只剩下了复仇。与成为人妻、相夫教子的人生早已分道扬镳。

但如果——愿真主能宽恕她做这样的假设——如果她走上这样的人生轨迹又会如何?她是巴努・莱思・巴达维仅存的血脉,她肩负着不让部落血脉消亡的重任。她需要与人结合,生儿育女,这样才能……

她被这样混乱又羞耻的思绪纠缠着,这时她察觉到博士走近了。不一会儿,她看到他穿着白袍的肥胖身躯从岩石的隐蔽处走出来。

“仁慈的真主啊!这个信徒已经开始对你喋喋不休地传教了吗?”他问,“太阳都还没出来呢!别误会——他短小精悍的发言初听起来字字珠玑,但次数多了就有点儿夸夸其谈了。”

拉希德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微弱而不满的声响。“博士,拜托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个被欺负了的男孩。

食尸鬼猎人安抚似的挥挥手,而当他说话时,扎米亚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困扰和喜爱。“噢,毫无疑问,有拉希德在身边可帮了大忙了。这孩子可以一眨眼就走出老远——真主可以做证!我甚至眼见他干掉了一个独眼怪兽!”

一个独眼怪兽?真的?扎米亚和她的族人们长期栖居在沙漠中,很少听说过山里的独眼怪兽,但她听过它们怪力的传说。她偷偷地瞥了拉希德一眼。那位僧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博士继续说下去。“不过,你也看到了,拉希德认为他具有‘超越年龄的智慧’。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小姑娘,从来就没有什么超越年龄的智慧。一个人只能理解他所经历过的东西,当然完全了解的可能比这还要少。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加入了教会,开始了苦修的生活。他们中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小小年纪就能用拳头劈开岩石?但不管能不能劈开岩石,他仍然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如果他能认识到这个事实,他会做得更好。”

她头脑中一阵混乱。她低头看着地面,说:“我们该出发了。”

僧人静静地说:“我是很年轻,但既然我们之间有年龄差距,至少得有人尊老爱幼。”他听上去并不针对谁。扎米亚抬头,看到他如鸟类一般精致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然后他走开了,去牵骡子的缰绳。

很显然,这是僧人的一贯作风——完全不会反驳。老猎人站在原地,因为震惊而不停地眨着眼,目送着僧人走远。接着他转向扎米亚,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他宽阔的肩膀都不住地颤抖。“哈!‘至少得有人!’嘻嘻!‘规矩,正派!’。”他朝着拉希德的背影大喊,“没错,孩子,没错!孩子显然不是我,那就是你了!”博士挑起浓密的灰色眉毛朝扎米亚使了个眼色,“他最痛恨我喊他‘孩子’了,你知道。”

“我也痛恨你喊我‘小姑娘’,博士。”

老博士像受到冒犯一样哼了一声。“啊啊。我告诉你,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你们这帮小家伙,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毕竟,我的岁数都足够当你们的叔公了,亲爱的。”

说着,他们跟上拉希德的脚步。扎米亚觉得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我的叔公可是喊我部落的守护者,在他还没死的时候。”她眼前浮现出她头发花白的叔公马哈路德面容扭曲的样子。他年纪很大了,但是他寻找水源的技巧并没有衰退。他也被食尸鬼杀害了。

这些回忆又像锤子一般重重地击中了她的腹部。她为何无法摒除这些念头?她无法容忍被忧伤的记忆时不时攫住的状态。要是这样软弱,如何复仇。

老猎人似乎在对自己说着什么,正重复着问话。问第三遍时她听清了。“你还好吗,扎米亚?”

她发出一阵低沉又冗长的咆哮声。她把软弱的想法挥到一边。“我很好,博士。我们还站在这里闲聊干什么?我们还不出发吗?”

老人发出一阵疲惫的叹息,陷入沉默。扎米亚紧紧盯着他。

她曾眼见他打败了那些杀死自己部落战士的食尸鬼。她明白他拥有伟大的力量。但眼前的人,不过是个肥胖的老头子,在愈发炎热的阳光下变得汗涔涔,丝毫看不出她父亲曾告诉过她的所谓的战士气息。老实说,要不是那只巨型食尸鬼的注意力被博士吸引,她未必有自信能打败它。他吹着口哨凝视着怪物,看上去已经做好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不论结果如何。有一个食尸鬼猎人在身边,应该能增加复仇的胜算——她还不至于刚愎自用到不需要队友。但这个老头子……

然后就是那个僧人。巴达维人并不像其他的村民一样避讳男女之事。虽然扎米亚是部落的守护者,那些年长的女人们已经教会她将要行使之事,就像教育其他的部落女孩一样。她知道面对一位男性时的感受,以及她若与人结婚将要做的事。然而,面对拉希德的时候她却很迷茫。僧人是一位得力的队友,却让她心乱如麻。她的大脑一片混乱。

一整个早晨他们都沿着一条灰土路走着,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坦。僧人把自己的骡子让给她骑。她觉得他并没有恶意。他怎么会知道巴达维人只骑纯种的马匹呢。光是在路上行走已经是足够妥协了。

扎米亚跟在她的两位新队友身后不远处,努力让自己的双脚适应坚硬的路面,努力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三人的小团队安静地走着,扎米亚几乎怀念起博士那疯狂到让人抽搐的玩笑话,即使那样也比让她独自回想那些痛苦要好得多。

他们走了几个小时,老人和拉希德不时简短地交谈几句。扎米亚几乎忽略了他们俩,伸进口袋里握住她的匕首。当然她永远也不会自己使用它,但它却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这个神赐的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刚过中午,风向突然改变,将扎米亚从阴郁的思绪里拉了出来。他们前进的方向上有一大群人的气息。几分钟后,道路——这已经是扎米亚见过的最宽阔的道路了——从两块大石头中间穿过,与另一条两倍宽的路交会。他们仿佛走进了人群构成的沙暴中。扎米亚试图同时顾及四周,大量陌生的危险气息朝她袭来。她竭力不变成狮子的形态。你怎么了?当时那些商人的车辆驶进部落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反应的吗?现在她没有父亲的引导了,但这不是借口。集中精神。对每一个经过的人你不可能都慌慌张张。

他们三人加入了一支庞大而行动快速的旅行者队列中,蜿蜒着朝达姆萨瓦城走去。扎米亚可以看到道路很长,延伸向上攀上一个树木丛生的小丘。树木越发茂密,不再是星星点点的了,这意味着水源也越来越近了。扎米亚从越来越浓密的棕绿色中推测出水量还不少。老虎河,她想,应该就在不远处。

又走了一会儿,她看到远处如缎带一般郁郁葱葱的树林。扎米亚很清楚,外界认为巴达维人沿着最小的溪流而居。那些愚蠢的人们不会知道那些美丽的溪涧与清泉滋养着虚幻王国大片的绿洲。但这条大河,以及其中捕鱼的渔船和渔民们……扎米亚确实被这情形打动了,即使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河对岸是大片的农田和果园,她父亲曾告诉她,那里年年向外输送着物资,有橄榄、枣子、小麦、光洁如蜡的洋姜以及小块的草皮,供给着达姆萨瓦城饥肠辘辘的游民们。这里是她到过的离达姆萨瓦城最近的地方了。巴努・莱思・巴达维是,曾经是(她痛苦地更正了)最独立的一支部落。她的族人们几乎不和城市里的人们来往。但即使是独立的部落,有时候也需要从其他人那里获得物资——工具、水果、种子以及牲畜的储备草料。部落的守护者应当为族人健康的方方面面做好打算,而她也曾数次陪同父亲来到这附近的市集上买卖货物。但这个离达姆萨瓦城这么近的地方却有些不同。有一种……生命的气息从城市里传来,扎米亚已经能够感觉到。

他们加快脚步。路的坡度已经很陡了,阳光也火辣辣的,博士的脸上淌满了汗水。扎米亚不禁好奇,与他并肩作战到底会怎么样。眼下,她告诉自己,你别无选择——这两人是你在世界上唯一的同伴。这想法让她非常不安,但随即消散了。道路延伸到了坡顶,达姆萨瓦城,城市之王,正坐落在她的面前。

扎米亚停下脚步,目瞪口呆。我知道为什么这里被称为阿巴森的明珠了,她望着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及闪闪发光的绿色、金色、白色的穹顶,不禁感慨。我一直以为爸爸讲的故事是在夸大其词,但现在我知道了,他一点儿都不夸张。

这几乎让她晕厥。那么多的房子!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数起——平顶的、尖顶的、穹顶的,石头的、瓦片的,数不清的形状,都像山峰一样高耸着!而在这大片房屋的丛林中央——如果有中央的话——矗立着最大的白色穹顶。扎米亚没有见过多少房子,无法估计它到底有多大,但她确信,不管怎样这都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建筑了。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弯月王宫了,哈里发和王室成员们神圣的居住地。扎米亚的族人并不了解也并不关心这所谓的阿巴森的统治者。巴达维人总是尽可能地避免与城里人的交流,不论是有幸成为双陆棋子上的标志还是不幸成为奴隶。但即使这样,这城市的宏伟还是让巴达维人多少有所耳闻,为数不多的人也亲眼证实了故事中的华丽描述,并没有夸张。即使从扎米亚这个距离看过去,也能相信人们说的都是事实。

在高大的城墙外侧,沿路是两列平房,散发出马匹的臭味。博士走过去,将骡子交给穿着奇怪服装的驼背男人。接着他们继续步行,穿过了高大的城门,来到更为密集的人群中间。扎米亚不断提醒自己这不是什么离奇的梦境。有这么多的砖石!把空气都变得浓稠了!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像一个被阳光晃眼的孩子一样发呆。

比建筑更让扎米亚惊讶的是人群。如果她认为在来时的路上人已经够多了,那么现在,成百上千倍的人流正熙熙攘攘地走过她身边。比她在东北方的村庄和朝圣地见过的最密集的人群还要多。当时她就被成百座房屋震惊了。而现在——这不可能。各种颜色的衣服和各种颜色的皮肤交错在一起。这太可怕了。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的气息杂糅在一起,数不清的人在她的视野范围内进进出出。

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她要如何嗅出敌人的气息?

“这里的人可真多。”她下意识地说。

“你还没见过我们出城时候的光景呢!”老人嚷道。他对拉希德说:“我觉得我们回来的速度差不多快了一倍。”

扎米亚实在无法想象这街道塞下更多的人。年老的卢加尔巴妇女们沿街而坐,正用杵捣碎气味香甜的香料。穿得珠光宝气的年轻姑娘们和看上去温和且富有的年轻小伙们正手挽手前行。两个男孩领着一群小山羊在路边走着。她甚至还看到了两个穿着毛皮衣服的巴达维人。她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但后者显然对这个城市更有兴趣,顾不上小女孩孤独却奇怪的眼神。扎米亚极力无视那些动物和人类的气息——光是看到的一切就已经够混乱的了。

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挡了她的路。扎米亚绷紧身子准备一战,一边估量着人生地不熟的劣势。男人看上去是个骗子,晃着一个皮革的杯子邀请她用三角骰子打赌。扎米亚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博士一胳膊肘把他顶开了,一边痛斥他用这种不平均的概率来诈骗。男人讪笑着鞠了个躬,又去物色下一个目标了。

她又一次抑制着自己变成狮子狂奔回沙漠的冲动。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在年少时曾经来过达姆萨瓦城。这让她恢复了勇气——既然纳迪尔・巴努・莱思・巴达维曾经来过这个恐怖的地方并且能够活着回去讲述自己的经历,那么他的女儿毫无疑问也能像父亲一样有引以为豪的表现。想到父亲和他的命运,扎米亚越发有了决心。她提醒自己,复仇的对象——她活下去唯一的目标——就在这座人潮汹涌的城市中,就在这各色的……到底多少人?几千?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数字来表示住在这城市中的人口。

他们继续沿着街道缓慢前行,密实的人群让他们无法加快脚步。她时不时朝身边看一眼,确保博士一直在那里。她曾经和敌对部落最残酷的敌人战斗。她也杀死过食尸鬼。但她现在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她和老人走散了会怎么样?她怎样才能回到他身边?如果是在绵延的沙丘中,她能够跟上任何东西。但这里呢?这么多的房子、车辆,这么多人的声音和气息?这个城市可以把我一口吞下,而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凑近了阿杜拉・马哈斯陆,悄声问道:“达姆萨瓦城里有多少人?”

老人露出了微笑,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虽然他也许是无意识的。“亲爱的,”他说,“你的部落里有多少人?”

“大概五十人,大部分的时候。”

“你们的部落里又有多少分支?”

“大概一百支。我们每三年召开一次部落会议。”她想起她参加的最后一次部落会议仅仅是一年前,眼泪又涌了上来。尽管在最后那次会议上她的部落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她仍然对于巴努・莱思一族聚集的规模感到无比自豪。她昂起头说:“巴努・莱思・巴达维是一个伟大的部落。我们汇集到一起时,数量很可观。我们聚居的帐篷布满了那些沙丘,就像……”她的声音变小了,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多么可笑。

老人清清喉咙,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假设你的整个部落都聚集起来,然后再来九十九个同样规模的部落。然后呢,再来一百个。约两百个像你部落那么多的人在一起,就是这个城市的人口。”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骄傲。

她一度认为老人只是在开玩笑。但他何必这么做?不过,为什么这么多人非得挤在一个地方不可?他们怎么呼吸?他们从一处走到另一处都不会发疯吗?

她向博士表达了自己的疑问,即使知道听上去很天真也顾不得了。老人笑着说:“怎么了,我的孩子,每次我走出自己的家门都觉得自己越来越疯狂。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城市对你的真正考验。回头记得让我给你讲我之前花了两天从死驴巷走到辽远花园的事情。”

博士和僧人带着她穿过两侧立着雕像的广场石路,人群略微让开了些空间。扎米亚专注于待在博士身边而没有太注意那些雕像,直到她来到一座雕像的面前。她意识到这是某个天使的雕像。当她看着雕像的眼睛,她停下脚步,被那份美丽深深地吸引住了。巴努・莱思・巴达维人和城市人多少也有一些贸易往来,所以有些族人的手中也有一些城市雕刻匠的作品,那些与部落人审美观不同的浮华与造作常常让扎米亚觉得很恼火。但在这里,这些作品让她感觉到生命的活力……

博士拽起她的胳膊。“我明白,孩子。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为它们的美惊叹不已。但我们得走了。”他又露出骄傲的微笑,就像一个酋长,而整座城市就是他的部落。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两边的房屋明显是贫民区。街上的人们一边大声地向博士问候,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扎米亚,但谁都没有作声。他们来到一座高大的白石头房前,停下了脚步。门口有两丛无精打采的刺三叶草长在陶土罐中。博士用一把硕大的铁质钥匙打开了房门。他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向空中伸出双手,微笑着高声说:“感谢真主,我又安然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们走进房门,老人随即重重地坐在一块黑檀木长凳上,打了一个扎米亚听过的最大的哈欠。他给了她一块旧垫子,这东西在巴努・莱思・巴达维一族里会被当作奖赏,但显然对于博士这样的城里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僧人走进另一个房间,接着端出一壶凉水、一盘坚果和干果。他点起一盏小巧的橄榄油灯,温和的气味让扎米亚平静下来。他们三人吃着果子,喝着凉水,接着僧人发话了。

“恐怕我已经猜到你的答案了,博士,但我仍然建议,我们的下一步行动应该是将这个威胁通报给哈里发的手下。”

博士白了他一眼。“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答案,孩子,那我想你也能猜到哈里发会把这消息当作个麻烦而不是帮助了。”

扎米亚确信自己的神态和博士一样充满了嘲弄。她低声说:“连巴达维人也知道哈里发的手下不是好东西,僧人。达姆萨瓦城的走狗们才不会关心巴努・莱思・巴达维人发生了什么。”

“‘达姆萨瓦城的走狗’,”博士重复道,“那是什么?野蛮人给城里人起的外号吗?你知道我也是达姆萨瓦城的走狗,对吧,小姑娘?但你还是接受了我的帮助!”

扎米亚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朝着老人大吼。“你的帮助,博士?昨晚不是我把你从那个怪物手下救了出来吗?”

“她说得对,博士。”僧人插话了,显然他已经屈服于博士的权威,放弃了自己的提议。这是扎米亚第二次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脸,那张脸神情严肃但轮廓精致。接着,她又痛苦地想到,她才刚遇见这个男人不久,她的感情似乎发展得太快了。她父亲一定会为他们而骄傲,并且能够接受这样不寻常的结合;她的族人也会因为他高超的战斗技巧而勉强认可他。但现在这些思绪毫无用处。部落——关于部落的记忆——只需要一只复仇的母狮。一个想着结婚的女孩只会辱没整个部落。

博士一边埋怨着孩子们的无礼,一边用手划过他层层叠叠的白袍。接着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听着。就像我昨晚说的,这把带血的小刀是炼金术士的职责范畴。我的炼金术士朋友们这会儿都不在家,但他们一回家我们就会去拜访。然后我要你们去见另一个年轻人,他也因为这些怪物失去了家人。你们俩是这一切事件仅剩的目击者,如果你们可以站在我这一方阐述事实,那就帮了大忙了。”

扎米亚无法遏制她的怒气。“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们已经浪费了一整天了,老——博士!这城里肯定还有别人具备这种能力!”

老人耸耸肩。“是有那么几个。不过他们要价都很高。而对于那些冲到他们的门店里大喊大叫地使唤他们的野孩子——我怀疑你就会这么做——恐怕他们并不会友善地对待你的。”

扎米亚大叫起来。

老人只是微笑着。“除此之外,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比莉塔兹更优秀。不管我们这会儿花多少时间等待,在她的能力面前都是值得的。试着平静下来。我们明天还有很多该做的事。一旦找到猎物的踪迹,我们就得开始行动。”

老人的笑容又凝固了。“你肯定认为我是一个又懒又老的白痴。而我则认为你是个粗鲁没教养的孩子。但以真主之名,我们在战斗中相遇,这让我想起《天堂之章》的一段话:‘门徒们啊,一切偶然都是必然’。我们要并肩作战,打败那个嗜血的怪物,这是神明的旨意,扎米亚・巴努・莱思・巴达维。我们会做到的。”

食尸鬼猎人眼中的熠熠闪光让扎米亚这些天来第一次看到了一丝希望。尽管恶毒而苦涩,但这是她仅有的希望。纳迪尔・巴努・莱思・巴达维一族的仇一定会报。

扎米亚躺在门厅的长椅上小憩了一个多小时,感觉很舒适,尽管那些阴暗的念头仍在咬噬着她的平静。接着博士招呼她吃饭了。

扎米亚无法理解城里人的想法。住在博士隔壁的一位老妇人送来了食物。尽管他们没有相似之处,扎米亚仍然猜测她是博士的姐妹或母亲——不然他们为什么住得这么近,她又为什么要送饭过来呢?但老妇人并没有留下来与他们一起进餐——而且她走的时候博士给了她一枚铜钱!这是扎米亚见过的最粗鲁、最无耻的事情了,但接下来,她便被告知城里人连做爱都得付钱。

博士往他的盘子里放上一片厚厚的肉,还有大堆绿色的坚果。“白葡萄酒还有开心果、羊肉!感谢万能的真主,并不总是令我发疯!”老人在杯子里倒满酒,一口喝下,又倒满。“吃吧,孩子!”他指着面前的盘子大声招呼着,开心果的碎屑从嘴里喷出来,“恐怕我们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现在不吃一会儿别后悔!”他又一仰头灌下整整一杯的白葡萄酒。

扎米亚努力暗示自己并不饿——她的内心已经被复仇占据,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尽管她知道这是个谎言。食物的香味让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就好像她体内的母狮正在抗议。不等博士再次邀请,她抓过杯子喝下大半杯,飞快地在嘴里塞满了羊肉。不一会儿,她的肠胃痉挛起来。

“这城里的食物太腻了。”她说着,三口两口地喝光了杯里的酒。

僧人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完全同意,扎米亚・巴努・莱思・巴达维。你会发现我只吃水果、面包和豆类。这是教徒的食谱。”

她不由自主地接话了。“你叫我扎米亚就行了,拉希德。”这是怎么回事?都是这该死的酒太烈了!僧人低语出一些令人羞赧的词句,垂下眼睛盯着他自己的盘子。他年纪比我大,可看上去仍然很年轻。

“好吧,”老人醉醺醺地嚷着,“对于这个小僧人来说,那些鸟吃的东西也许够填饱肚子。可是作为一个男人,像我这样……”他双手托起大腹便便的肚子说,“像我这样……重要的男人。”食尸鬼猎人转向扎米亚,用一种渴求的语调说,“你知道,几十年来我一直为真主效力。我走过无数条这毛头小子听都没听说过的路。我和叛逆天使足足斗争了四十年。那么我想这样度过我的夜晚又有什么错呢?”

老人喝下一大口酒,坏笑着看向拉希德。“有时候,你就和你崇拜的那些谦恭的教会学生一样糟糕!也许你真应该加入他们的白痴小团体!连喝点儿小酒跳个舞都能被指控!”他用食指指着拉希德,“别忘了《天堂之章》上面说:‘真主是通过这些篇章传达教义,而不是通过那些僧人的嘴’。经文并不是写在纸莎草纸、羊皮纸或者牛皮纸上的那些文字,而是铭记在人们心中,镌刻在人们记忆里,在灵魂上打下的烙印。结果呢,你的教会还有那些毕恭毕敬的学生们却只把经文挂在嘴皮上。”

他又灌下一杯酒。“在食尸鬼猎人的光环从阿巴森消失之前,他们的道路就从没有变过。但至少他们从不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圣人!真主是最为仁慈的,孩子!当你忘记了这一点,你就会忘记我们战斗的理由!”在这片慷慨激昂的说辞进行到尾声时,猎人无比愤怒地将双手举向空中。

接着,一片安静,只剩下咀嚼食物的声音和老人沉重的呼吸声。用餐完毕,他们一声不吭地坐着,接着老人的叫嚷声又一次划破了平静。

“说到战斗,”他若无其事地接起了十分钟前的话茬,“有些事情我一直想弄明白,扎米亚。如果,真主愿意让我们找到那位该死的叛逆天使,我们也打败了他,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扎米亚猛然从葡萄酒的微醺中清醒过来。为什么他这会儿要提这件事?听上去,那位食尸鬼猎人已经对她将做出的回答了然于胸,并将无情地将其否定。

“不管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一切,我都得把他杀死。大概我也会为此丢掉性命。事情本来就该这样。部落的血债必须血偿,而我愿为此陪葬。”

饱饮美酒带来的愉悦从老人的嗓音中消失了。“陪葬?你就这么想去送死吗,扎米亚?”

她站起来朝着老人怒吼。“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认识的人都死了!我的族人们都死了!我只祈祷我能活到为他们报仇雪恨的那一刻!”

博士盯着她,神色凝重。“记住,即使是命运也会有岔路。你父亲看到了你神赐的天赋,即使你是女性,也选择了你作为部落的守护者。他很了解《天堂之章》上说的‘每个人都有无数的命运,只是需要做出选择’。”

博士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盘子上的一颗豌豆——这是唯一幸存下来的食物。“这样不愉快的话题就此打住吧。我们得进行城里人所谓的安眠活动了——你们巴达维人称之为‘沙尘中的随意补丁’。噢,抱歉姑娘,我只是在贫嘴。不过我们并不想因为你在丈夫或父亲以外的男人房间里过夜而受到侮辱。我相信我的邻居——就是刚才送饭来的那一位会很乐意收留你过夜的。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

扎米亚吼着。“我不是小姑娘,博士!我爸爸已经任命我为部落的守护者,这就是我的身份。守护者只在需要的地方过夜。如果你好心,愿意在楼梯口帮我铺个床,就足够了。”

僧人在她身旁极力克制着。

扎米亚无视了他,因为她光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已经竭尽全力。“我想知道的是,”她问,“我们在这里是否能保证安全,博士。我可不想因为胸腔迸裂的感觉而惊醒。我们打败了那群食尸鬼——怎样才能阻止他们的主人袭击这里?”

博士打了个哈欠,露出了居高临下的微笑。“食尸鬼想要潜入城市可没那么容易,孩子。何况我的房子设了结界,食尸鬼是进不来的。”老人朝拉希德推过自己的盘子,从桌边站起身来。他懒散的表情又变得急迫起来。“听我说。巴努・莱思・巴达维还有一个幸存者。如果她死了,那么你的部落就灭亡了。在这之前,小姑娘,你的部落还活着。”他冲她摆摆手指,转身走出了房间。

她转身面向僧人,对于和他独处既恐慌又激动。但当她转过身来,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她的心中的纠葛,因为失望和释然而放松下来。

片刻之后,扎米亚躺在床板上试图入睡,她的脑海中掠过大片大片的景象。她看到了兄弟的心脏被撕开,眼睛闪烁着猩红。父亲的手里紧紧攥着匕首。食尸鬼的嘶吼不绝于耳。这个奇怪的城市的气息。还有拉希德淡淡的笑容。

还有博士的告诫:你的部落还活着。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活着。她一直认为巴努・莱思・巴达维部落已经从真主恩赐的世界上永远消失了。那个食尸鬼猎人,那个爱着这个城市并称呼这栋房子为家的人,并不了解她的族人们。他也不了解她到底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东西。但他让她从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

家,扎米亚心想。对于四处漂泊的巴达维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地方。她的脑海中想起了这样一首歌,那是维系她的族人们最重要的一首歌。是由男孩们起头唱的:




吾父所在即为家!吾乃真正巴达维!




接着轮到男人们唱:




吾子所在即为家!吾乃真正巴达维!




接着轮到所有人一起合唱:




吾族所在即为家!吾乃真正巴达维!




这首歌充满了自豪,意图向软弱的村民和城市居民夸耀自己的优越感。然而如今这成为了一个可悲的笑话。她的父母都死了。她也没有儿女。与部落的分离意味着没有别的部落愿意接纳她。她又怎样才能再次体会到家的含义呢?

复仇的欲念熊熊燃烧着,但她的身体却仿佛筋疲力尽了。今晚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不断哀叹她失去的一切。她确信她的新伙伴们听不见她的动静,她也从未体会过如此强烈的疲惫。扎米亚・巴努・莱思・巴达维,出生以来第一次,默默地流着泪陷入了沉睡。







II











卫兵不知道在这红漆匣中度过了几天的时光。匣盖开启,那位枯瘦的男人无情地将一丝不挂、抽噎不止的他从匣中拖出来。男人将他扔在肮脏的地板上。卫兵躺着,喉咙干渴得冒烟,正努力记起自己的名字。然而他只能想起自己是一名卫兵,出生在弯月王宫并宣誓为其效忠。还有其他的卫兵接受他的指挥。枯瘦的男人和他创造的黑暗生物不会让他忘记这一点的。

接着他想起了街上的小偷与乞丐。枯瘦的男人已经将他们慢慢折磨而死,任凭鲜血溅上那早已污秽不堪的长袍。卫兵被迫听着他们的哀号,呼吸着他们因恐惧而失禁后散发的恶臭。

他不知道如今自己身处何处。在一个房间里。上方有几根椽柱,有老鼠窸窣作响。这是一个地窖?还是一间地牢?

然后他又听见了脑海中的啸声,那个豺狗一般的生物的声音又充斥了他的意识。

牟・阿瓦,曾名为哈度・纳瓦斯,为其神圣之友代言。汝乃荣耀卫士,业生于弯月神殿。汝以真主之名发誓为其效忠,用尽汝之每一寸血肉,每一分呼吸。

牟・阿瓦,不可见不可闻,唯有击中时方为人所察!刀刃与箭镞不堪一笑!豺狼之神重塑其身,其神圣之友解其于囹圄。

牟・阿瓦,其声置汝于绝望。无可救赎。牟・阿瓦之力渗透入微,斩尽神圣之友的仇敌。斩尽肥胖之躯,斩尽高洁之躯,斩尽猫形之躯。

黑暗生物的低语不绝于耳,占据了每一滴血液,胸腔仿佛也要爆裂开来。他感觉到那双冷硬的手又架起他的双臂。枯瘦的男人将他拖到幽暗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口黑色的大锅里正咕嘟作响,散发出硫黄的气味,尽管锅下方并没有火在加热。锅中的液体就像熔化的红宝石,红色的光辉照亮了枯瘦男人胡子拉碴的面庞。

他感到自己被托了起来,扔进了大锅里。他的皮肤烧灼起来。他听到一个原本刚强的男人发出了可耻的尖叫与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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