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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9 在丘比特的小树林里

“你觉得他们会睡一张床吗?”
詹米没有提高嗓音,但是也没有尝试压低。幸好,我们站在露台的远端,新婚夫妇不会听见。但是,有几个人还是朝我们转过头来。
尼恩·贝尔·汉密尔顿大方地看着我们。我朝这位苏格兰老人灿烂地微笑,挥动合拢的扇子,向他打招呼,与此同时在詹米的肋骨上迅速地轻推了一下。
“外甥为他姨妈考虑这件事情,一点也不体面。”我低声对他说道。
詹米挪动身子,到我用手肘顶不到的地方,然后朝我扬起一边眉毛。
“这和体不体面有什么关系?他们要结婚了。而且两个人都早就过了可以同床的法定年龄。”他补充道,朝尼恩咧嘴微笑。尼恩因为忍住不笑,脸变得通红。我不知道邓肯·英尼斯有多少岁,但是我猜他应该有五十四五。詹米的姨妈乔卡斯塔至少要比邓肯年长十岁。
我能够在攒动的人头里看到乔卡斯塔,她在露台远端和蔼地接受朋友和邻居的祝贺。她个子较高,穿着赤褐色的羊毛礼服,两侧是巨大的石头花瓶,里面装着一束束野黄菊。她的黑人管家尤利西斯站在她的旁边,戴着假发,穿着绿色的制服,显得很威严。乔卡斯塔的头颅高高扬起,戴着优雅的白色蕾丝帽,无疑是河场的女王。我踮起脚尖,寻找她的丈夫。
邓肯比乔卡斯塔矮一点,但是也不会被人群完全淹没。清晨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他那时穿着特别显眼的苏格兰高地的华丽服饰,尽管特别不自然,但是风度翩翩。我伸长脖子,把手搭在詹米的胳膊上,保持平衡。他抓住我的手肘,稳住我。
“你在找什么,外乡人?”
“邓肯。他不是应该和你姨妈在一起吗?”
从表面上看,没人看得出乔卡斯塔是失明的,看不出她站在大花瓶中间是为了不迷失方位,也看不出尤利西斯站在那里是为了低声给她说前来的客人的姓名。我看到她的左手向旁边缓缓伸出,摸了个空,然后又慢慢缩回去。但是,她的表情没有变,微笑,点头,对法官亨德森说了些什么。
“在婚礼前逃跑了?”尼恩说道,抬起下巴,扬起眉毛,努力在不踮脚的情况下朝人群里看,“换作是我,或许也会有点紧张。你姨妈是个俊俏的女人,弗雷泽,但是她冷得可以把日本天皇的蛋都冻掉。”
詹米的嘴巴动了动。
“邓肯可能遇到麻烦了。”他说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今天早上上了四次厕所。”
听到詹米的话,我扬起了眉毛。邓肯长期便秘,实际上,我给他带来了一包番泻叶和咖啡树根,尽管詹米粗鲁地给我说过什么样的结婚礼物才像样。邓肯无疑比我所预料的更紧张。
“嗯,这对我姨妈来说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她之前有过三任丈夫。”詹米说道,回应尼恩的低声评论,“但是,这是邓肯第一次结婚。对于每个男人来说,这都令人紧张。我还记得自己的婚礼夜呢。”他朝我咧嘴微笑,我感觉脸颊烫起来。我也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晰。
“你不觉得这外面很暖和吗?”我把乳白色的蕾丝扇子张开,朝脸上扇风。
“是吗?”他说道,仍然在对我咧嘴微笑,“我没有注意到呢。”
“邓肯注意到了。”尼恩插话说道,他紧紧地噘着有皱纹的嘴唇,忍住不笑出来,“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是汗水,就像蒸布丁那样。”
外面其实有点冷,尽管露台的角落里有好几个装满红炭的铸铁桶,带有甜味的苹果木烟雾正从里面袅袅升起。春天已经到来,草地变得鲜绿,河边的树也开始变绿,但是早晨的空气中仍然带有些许冬天的凛冽。山里仍然是冬天。在前来河场的路上,我们在格林斯博罗这么靠南的地方还遇见了下雪,但是水仙花和番红花都勇敢地挺立在雪中。
但是,现在是晴朗、明亮的三月了,房子、露台、草坪和花园里都挤满了来参加婚礼的客人,全部穿着华丽的衣服,就像一群不合时宜的蝴蝶。就开普菲尔的上流社会而言,乔卡斯塔的婚礼显然是今年的重大社交事件,这里肯定有差不多两百个客人,有些客人甚至从哈利法克斯和伊登顿远道而来。
尼恩用盖尔语低声对詹米说了些什么,同时侧眼看了看我。詹米用措辞优雅但内容特别粗俗的话回应了他,平和地与我眼神相遇,让尼恩笑得说不出话来。
实际上,我现在对盖尔语掌握得很好,但有些时候还是要谨慎。我展开扇子,遮住我的表情。对于我这种藏不住表情的人而言,扇子是很有用的社交工具,虽然需要练习才能做到优雅地使用扇子。
我转过身去,不理睬他们那还会更粗俗的对话,在人群中寻找消失新郎的踪迹。或许邓肯是真的生病了,而不是紧张。如果是这样,我应该去看看他。
“费德拉!你今天早上看到英尼斯先生没有?”乔卡斯塔的贴身仆人正抱着许多桌布,从我身旁匆匆经过,但是在我召唤时停了下来。
“早饭过后就没有见到邓肯先生了,夫人。”她说道,摇了摇戴着整洁帽子的脑袋。
“他吃早饭的时候气色怎么样?他吃饭香吗?”早饭持续了几个小时,留宿的客人们都是自己去橱柜里挑选食物。让邓肯肚子不舒服的更可能是紧张,而不是食物中毒,但是我在橱柜里看到的部分香肠令人生疑。
“不香,夫人,他一口也没吃。”费德拉皱起平滑的眉毛,她很喜欢邓肯,“厨师想劝他吃个煮鸡蛋,但他只是摇了摇头,脸色憔悴。不过他喝了一杯朗姆潘趣酒。”她说道,想到这里显得有些欢欣。
“是的,那会让他的肚子安定下来。”尼恩听到我们的话,于是说道,“别担心,克莱尔夫人,邓肯会很好的。”
费德拉行了个礼,然后朝摆在树下的那些桌子走去,浆洗过的围裙在微风中拍动。烤猪肉的香味从寒冷的春风中飘来,芳香的山核桃木烟从铁匠铺旁边的火堆里冒起来,烤肉扦穿着鹿腰腿肉、羊肋骨肉和十多只家禽在火堆上翻烤。我的肚子尽管被紧身胸衣的系带勒着,但还是期待地咕咕叫起来。
詹米和尼恩似乎都没有在意,我悄悄地走开一步,转身搜寻从露台延伸到河边码头的草坪。我不那么确定朗姆酒有什么好处,尤其是空腹喝下去。确实,邓肯不是第一个喝醉后再走进圣坛的新郎,但是……
布丽安娜穿着鲜艳的春季蓝色羊毛裙子,站在草坪上其中一尊大理石雕塑的旁边,抱着杰米,专心地与律师杰拉尔德·福布斯交谈。她也有一把扇子,但是此时此刻,那把扇子比平时更有用处。杰米拿着它,咬着它的象牙把手,粉红的小脸上露出特别专注的神情。
当然,布丽安娜不像我这样需要用扇子遮挡表情,她遗传了詹米那种将所有想法掩藏在友善和沉稳面具下的能力。她现在就戴着那种面具,这让我很清楚她对福布斯先生的想法。罗杰在哪儿呢?我心想。他早些时候和她在一起。
我转身回去,想问詹米怎么看待这种让丈夫消失不见的流行病,却发现他也不见了。尼恩·贝尔·汉密尔顿已经转身去和其他人说话了,在我身边的是两个奴隶,跌跌撞撞地抬着一个装着白兰地的细颈大坛,朝放酒水的那几张桌子走去。我匆匆给他们让路,转身寻找詹米。
他消失在人群里面,就像松鸡钻进帚石楠一样。我慢慢地转身,搜寻露台和草坪,但是拥挤的人群中没有他的踪迹。我在明亮的阳光下皱着眉,用手遮住阳光。
他是个苏格兰高地人,体内留着维京巨人的血液,比大多数男人高出一个头和肩膀,而且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抛光的青铜。除此以外,他今天为了庆祝乔卡斯塔的婚礼,穿了最好的衣服:一条有腰带的长披肩,上面是深红色和黑色相间的花格图案,搭配着他那件优质的灰色外套和马甲,以及那双最为艳丽的有菱形花纹的长袜。他应该就像干净亚麻布上的血渍那样显而易见。
我没有找到他,但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走下露台,从聚会的人群中挤过去。
“麦克伦南先生!”他听到我的喊声,转过身来,显得很惊讶,但是迟钝的面容上紧接着就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弗雷泽夫人!”
“真高兴见到你,”我说道,向他伸出手,“你还好吗?”他看上去比上次我见他时好了很多,穿着黑色的套装,戴着素净的花边帽,显得整洁而体面。但是,他的脸颊上有凹陷,而且即使是在对我微笑时,他的眼睛里也还有阴影。
“噢……我很好,夫人。特别好。”
“你是不是……你这几天住在哪里?”这似乎比问他“你怎么没有在牢里”更得体。他并不傻,同时回答了这两个问题。
“哎呀,你丈夫真是好心,他写信给那位尼恩先生,”他朝草坪那头正在热烈讨论着什么的身形纤瘦的尼恩·贝尔·汉密尔顿先生点了点头,“给他说了我的麻烦事。尼恩先生和改革者协会关系很好,而且和亨德森法官是好朋友。”他摇了摇头,迷惑地噘起嘴。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尼恩先生把我从牢里带了出来,然后带我去他家住下。所以,我暂时住在他家。他真是很好心,特别好心。”他说话时显然很真诚,但是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他沉默下来,仍然看着我,但是双眼显得茫然。我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希望能够让他回到当下,但是尼恩的喊声让他不再发呆,省去了我的麻烦。埃布尔·麦克伦南礼貌地告辞,去尼恩那边的争吵中帮忙了。
我慢慢沿着草坪走下去,在路上拿着扇子朝熟人点头。我很开心能够再见到埃布尔,知道他至少身体还好,但是我无法否认,他的样子让我心中有些发凉。我有种感觉,对于埃布尔·麦克伦南来说,无论身体在什么地方,实际上都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心仍然与他妻子一起,安放在墓穴里。
尼恩为什么今天带他来呢?我心想。婚礼肯定只会让他回想起自己的婚姻,婚礼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会这样。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将空气照得暖和,但我还是颤抖了。看到麦克伦南的悲伤,让我想到了卡洛登战役过后的那些日子,那时我已经回到自己的时代,以为詹米已经死了。我很清楚心死的感觉,很清楚白天梦游、晚上失眠的感觉,我没法休息,只有种不是宁静的空洞感。
乔卡斯塔在喊尤利西斯,声音从露台上传下来。她失去过三任丈夫,现在下定决心要找第四任。她尽管失明,但是耳朵很机敏。那是否意味着她并没有特别在意自己的丈夫?我心想。或者说,那意味着她是个特别坚强的女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克服悲伤。
我自己克服过一次悲痛,那是为了布丽安娜。但是乔卡斯塔没有孩子,至少现在没有。她是否曾经有孩子,然后为了孩子而克服心碎的疼痛呢?
我抖了抖身子,试着驱散这种犹豫的思绪。毕竟,这是个佳节盛会,是个喜庆的日子。小树林里的山茱萸在盛开,求爱的蓝鸫和主红雀活泼地在绿色的树丛里飞进飞出,像五彩纸屑。
“但是他们当然有过啊,”一个女人用专断地语气说道,“上帝啊,他们已经在一间房里同住了好几个月了!”
“没错,是这样的。”她的一位同伴同意道,可听上去有些怀疑,“但是,从他们的外表上看出不来。啊,他们很少眉来眼去!噢……我的意思是……嗯,当然了,她的眼睛看不见,没法看他,但是你觉得……”
我心想,觉得激动的不仅是鸟儿,整个聚会暗潮涌动。朝露台上看去,我能够看到年轻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像母鸡那样叽叽喳喳地八卦,男人们则特别随意地在她们面前大步走上走下,穿着聚会的礼服,艳丽得就像孔雀。如果这次婚礼促成几对情侣订婚,甚至几个人怀上身孕,我也不会觉得惊讶。空气中充满了性爱的气息,在春花和烹饪的浓郁香味中,我能够闻到它。
忧郁感已经离我而去,尽管我仍然特别想找到詹米。
我从草坪的一边走下去,然后从另外那边走上来,没在种植园的大宅子和码头之间看到詹米的踪迹。在码头那里,穿着制服的奴隶仍然在欢迎乘船迟到的客人,在至今还没有到达的人当中,有主持婚礼的牧师
勒克莱尔神父是耶稣会教士,从新奥尔良前往魁北克附近传教,但是乔卡斯塔向耶稣会捐赠巨款,将他从圣职道路上引诱了过来。我心想:金钱或许买不到幸福,却始终是很有用的东西。
我朝另外那个方向看了看,然后猛地停住了。罗尼·坎贝尔在一边看到我的目光,鞠了个躬,我抬起扇子致意,但是我思绪纷乱,没法和他说话。我没有找到詹米,但是我或许发现了他突然消失的原因。罗尼的父亲,法科尔德·坎贝尔,正从码头沿着草坪走上来,有两个人与他同行,其中一位穿着皇家军队的红色和浅黄褐色制服,另一位穿着海军制服——沃尔夫上尉。
看到他们,我震惊得不舒服,我不怎么喜欢沃尔夫上尉;认识他的人也都不太喜欢他。
乔卡斯塔有理由邀请他来参加婚礼,因为皇家海军是河场生产的木材、沥青和焦油的主要购买者,而沃尔夫上尉又是海军处理这方面事务的代表。乔卡斯塔之所以邀请他,或许还有其他的个人原因,沃尔夫上尉曾经向她求婚。乔卡斯塔曾冷漠地说,他当时求婚并不是想要她的人,而是想要插手河场的事务。
我能够预见,她会很开心沃尔夫上尉今天来了,不那么习惯隐瞒意图和操控他人的邓肯则或许并不会开心。
法科尔德·坎贝尔看到了我,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两位军人紧跟其后。我拿起扇子,调整我的表情,以便礼貌地和他们对话。令我特别宽慰的是,沃尔夫上尉看到露台那边有位端着酒杯的奴隶,于是从人群中追过去,为了找酒水喝,抛弃了同伴。
另外那位军队里的绅士看了看他的背影,仍恭顺地跟着法科尔德。我眯眼打量他,但是我能确定之前没有见过他。最后的苏格兰高地军团已经在秋天撤军,在殖民地很少能够看到穿红袍的军人。他会是谁呢?
我努力地友善微笑着,正式地行礼,尽量将刺绣裙摆展开。
“坎贝尔先生。”我偷偷地朝他后面看了看,幸好沃尔夫上尉已经消失。
“弗雷泽夫人。你好,夫人。”法科尔德·坎贝尔也优雅地向我行礼。坎贝尔先生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穿着黑色的细平布衣服,和往常一样泰然自若,喉咙上的轻微波动,是他对于欢庆的唯一让步。
他朝我身后看了看,稍微迷惑地皱起眉:“我刚才看到……你丈夫应该和你在一起?”
“噢。他好像……嗯……去了……”我得体地朝隐藏在树林中的厕所挥了挥扇子。厕所离主屋相有相当一段距离,被一排白色的小松树遮挡着。
“噢,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坎贝尔清了清嗓子,然后指了指陪同他的那个男人,“弗雷泽夫人,请允许我介绍唐纳德·麦克唐纳少校。”
麦克唐纳少校长着鹰钩鼻,但是面容俊俏,接近四十岁,有着军人饱经风霜的面容和挺拔的躯干。他面带友善的微笑,但蓝色的双眼十分犀利。他双眼的颜色,就是布丽安娜的裙子那种鲜艳的淡蓝色。
“您好,夫人。”他特别有礼貌地鞠躬,“请允许我说,夫人,这种颜色很衬您。”
“谢谢你。”我说道,稍微放松了一些。
“少校最近才到十字溪。我安慰过他,他大可以在这里结识同胞,熟悉环境。”法科尔德朝露台挥手,将参加聚会的人包罗在内。确实,那些人都是开普菲尔河沿岸的苏格兰名贵人士。
“确实。”少校礼貌地说道,“自从上次在爱丁堡以来,我就没有听过这么多苏格兰人的名字了。坎贝尔先生告诉我,您丈夫的姨妈是卡梅伦夫人,或者,应该说是英尼斯夫人?”
“是的。你见过……嗯……英尼斯夫人吗?”我朝露台远端看了看。仍然没有邓肯的踪影,更不用说罗杰和詹米了。该死的,他们都去哪儿了?在厕所开会吗?
“还没有,但是我很期待能够亲自问候她。已故的卡梅伦先生刚好认识我父亲,斯托诺韦的罗伯特·麦克唐纳。”他带着敬意,稍微朝草坪旁边的白色大理石建筑点头,那是安葬着赫克托·卡梅伦遗体的陵墓,“您丈夫和洛瓦特的弗雷泽氏族有什么关系吗?”
我心里呻吟着,意识到这就是在构建苏格兰式的人际关系网。两个苏格兰人相遇,刚开始时肯定会抛出一连串问题,直到拉起足够的亲属和相识关系,构建一张有用的关系网。我自己总是容易缠绕在这种氏族关系网里,最后就像一只肥美多汁的苍蝇,无法动弹,任由询问者摆布。
詹米知道这点,所以多年来熬过了法国和苏格兰政治中的种种阴谋,危险地沿着这种关系网中的隐秘线条滑动,避开那些害死许多人的黏人陷阱。我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将这个麦克唐纳定位到许多同姓的人当中。
科伯克的麦克唐纳、岛屿上的麦克唐纳、克兰罗纳尔的麦克唐纳、斯莱特的麦克唐纳。到底有多少个麦克唐纳氏族?我有点生气地想。一两个麦克唐纳氏族就足够了。
显然是岛屿上的麦克唐纳,少校的家族来自哈里斯岛。在盘问的过程中,我始终关注着詹米,他已经躲藏起来了。
法科尔德·坎贝尔在这方面并不熟练,但是似乎很享受我和少校之间在语言上的你来我往,黑色的双眼来回看我们,一副觉得好笑的表情。在我回应少校的专业盘问,分析完詹米那极其复杂的父系血统时,法科尔德的那种表情变成了惊讶。
“你丈夫的祖父是洛瓦特勋爵西蒙?”坎贝尔说道,“老狐狸?”他稍微提高声音,不敢相信。
“嗯……是的。”我有点不舒服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真的?”法科尔德说道。他看上去就好像吞下了一颗用白兰地泡过的梅子,可发现里面有块石头。他知道詹米是获赦的詹姆斯党人,但是显然乔卡斯塔没有向他提及过詹米与老狐狸的密切关系。老狐狸是因为参加斯图亚特起义,被判为叛徒而处死的,在那场起义中,姓坎贝尔的人大多站在政府那边。
“是的。”麦克唐纳说道,无视了坎贝尔的反应。他集中注意力,稍微皱起眉头:“我有幸与现在的洛瓦特勋爵略微相识——我记得这个头衔已经被恢复了,是吧?”他继续说下去,向坎贝尔解释,“那应该是组织军团抗击法军的小西蒙,应该是在一七五八年?不对,是在一七五七年。骁勇善战。他是你丈夫的侄子?不对,是叔叔。”
“半个叔叔。”我澄清道。老西蒙结过三次婚,而且也不掩藏自己的婚外私生子。詹米的父亲就是他的私生子之一。但是,没有必要把这点指出来。
麦克唐纳点了点头,在把这些复杂关系搞清楚后,他的清瘦脸庞开朗起来。法科尔德听到詹米的家族已经恢复名誉,表情也稍微放松下来。
“教皇党,没错,”麦克唐纳补充道,“但他仍然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军人。”
“说到军人,”法科尔德·坎贝尔插嘴说道,“你知道……”
坎贝尔先生顺利地引领麦克唐纳少校去分析过去的某次军事事件,于是我宽慰地叹息,将紧身内衣的系绳撑出声响。少校似乎并非现役,而是像许多军人那样,退役下来领着半数的薪水。除非国王需要他再次服役,否则他就只能这样在殖民地闲逛,寻找消遣。对于职业军人来说,和平时期很难过。
不用等太久。我心想,前兆性地颤抖了一下。再等四年,或者不到四年,少校就会变得足够繁忙了。
我从眼角瞥到有花格布闪过,于是转身去看,但是那既不是詹米,也不是邓肯,而是没有那么神秘的罗杰,他一头黑发,穿着短裙,显得很俊俏。他看到布丽安娜,脸上露出了光彩,加大了本来就很大的步伐。布丽安娜转过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面容也明亮起来。
他走到她的身边,特别简单地朝跟着布丽安娜的那位先生打招呼,然后拥抱住她,用力亲吻她的唇。他们分开,他伸出双臂去抱杰米,在杰米丝滑的红发上轻吻了一下。
我将注意力转回到旁边的对话上,有些晚地意识到法科尔德说了不少话,而我却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他看到我迷惑的样子,有些不悦地微笑起来。
“我必须去问候其他友人,弗雷泽夫人,”他说道,“很抱歉。我要留下少校陪伴你了。”他有礼貌地摸了摸帽子,从人群中挤过,朝房子走去,或许是打算找到沃尔夫上尉,阻止他将银器偷偷装到口袋里。
少校就这样被留下来陪我,于是他寻觅适合的话题,最终回到了新相识人们最常问的问题上。
“你和你丈夫来北卡罗来纳殖民地很久了吗,夫人?”
“不是很久,”我特别谨慎地说道,“三年左右。我们生活在偏远地区的一个小定居点,”我用合拢的扇子朝西边看不见的群山挥了挥,“一个叫作弗雷泽岭的地方。”
“噢,是的。我听说过。”他嘴角边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不知道他听说过的是什么样的弗雷泽岭。詹米的酿酒事业在偏远地区,但在开普菲尔的苏格兰移民中已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实际上,几小桶产于酿酒厂的未掺水威士忌就明目张胆地摆在马厩旁边,那是詹米送给他姨母和邓肯的结婚礼物。但是我希望这个秘密还不至于那么公开,让刚到达北卡罗来纳殖民地的军官已经知晓。
“请问,弗雷泽夫人……”他稍显迟疑,然后又继续,“在你所生活的地方,你有遇到很多……搞小团体的行为吗?”
“小团体?噢,嗯……没有,并不多。”我谨慎地朝赫克托·卡梅伦的陵墓那边看了看,赫蒙·赫斯本德穿着贵格会的灰色衣服,就像纯白大理石上的污渍。搞小团体指的就是赫斯本德和詹姆斯·亨特之类的改革者所从事的活动。
总督在十月的民兵行动,镇压了暴力的示威行为,但是改革者协会仍然是在紧密盖子下闷热的火炉。赫斯本德因为散发小册子,在二月被逮捕和短时间地关押过,但是这次经历并没有让他的性格和语言软和下来。事情随时都有可能沸腾起来。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夫人,”麦克唐纳少校说道,“你生活的地方那么偏远,有听到很多消息吗?”
“并不太多。嗯……今天天气很好,不是吗?今年的气候很不错。从查尔斯顿过来的路好走吗?这才是早春,泥巴肯定……”
“确实,夫人。我们遇到些小麻烦,但也只是……”
少校在说话时,也在直接地评估我,打量我的礼服的样式和质量,观察我脖子上和耳朵上戴的珍珠——它们是从乔卡斯塔那里借来的——以及我手指上的两枚戒指。我很熟悉这种观看,其中并没有好色或调情的意味,他只是在评判我的社会地位,以及我丈夫的富裕程度和影响力。
我没有觉得被冒犯。我毕竟也在忙着打量他:受过良好教育,家庭背景不错,这些特征单从他的军衔就可以看得出来,他手指上的沉重金质印章也能说明情况。但他个人并不富裕,制服上的线缝都已磨破,靴子尽管擦得很仔细,却有很深的斑痕。
他有些苏格兰口音,其中有一丝法式喉音,这说明他在欧洲大陆参加过战役。而且他是最近才来到北卡罗来纳殖民地的,他的面容因为最近生过病而显得憔悴,眼白有些发黄。黄疸病在新来者中很常见,他们在沿海城镇接触到遍布各地的各种细菌,容易感染疟疾、登革热之类的疾病。
“请问,弗雷泽夫人……”少校开口说道。
“先生,你侮辱的不仅是我,而是在场的所有宾客。”
尼恩·贝尔·汉密尔顿的尖厉声音在人们的低沉说话声中响起来,草坪上的人们全部转过头去看。
他正在与罗伯特·巴洛面对面。我是在上午早些时候经人介绍才认识罗伯特·巴洛的,我模糊地记得,他是做某种生意的商人,来自伊登顿,或者可能是新伯尔尼。他体型敦实,一副不习惯被人反驳的样子,正在公开讥笑汉密尔顿。
“改革者,你叫他们改革者?都是些惯犯和暴徒!你是在暗示这些人有荣誉感,是吗?”
“我没有暗示,而是实事求是地说的,而且我会为这种说法辩护!”尼恩·贝尔·汉密尔顿挺直身子,伸手摸索剑鞘。幸好,他并没有佩剑来参加婚礼,鉴于这是一次和谐而欢快的聚会,现场的绅士都没有佩剑。
这个事实是否影响了巴洛的行为,我说不准,但是他轻蔑地大笑起来,转身背对着汉密尔顿,走开了。汉密尔顿这个苏格兰老头极其愤怒,迅速地抬脚踢了巴洛的屁股。
巴洛被踢得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向前摔出去,双手和膝盖撑着摔在了地上,上衣的后摆飞到了耳朵上面,显得很可笑。尼恩·贝尔·汉密尔顿得到鼓励,像公鸡那样昂首挺胸,从摔倒在地的对手旁边绕过,走到他的前面对他说话。
我应当告诉他这样做是个战术失误,因为我刚好看到了巴洛的面容:他因为窘迫和愤怒而满脸通红。他鼓起双眼,笨拙地站起来,吼叫着扑出去,将个子较小的尼恩撞倒在地。
他们两个人在草丛里翻滚,挥动着拳头,衣服的下摆飘动起来,旁边的人都发出鼓励的呼喊声。参加婚礼的客人从草坪和露台上冲过来看发生了什么。埃布尔·麦克伦南挤过人群,显然是打算过去给他的资助人提供帮助。理查德·卡斯韦尔抓住他的胳膊,拦下了他。他猛地转身,将卡斯韦尔推得失去了平衡。
脸庞清瘦的詹姆斯·亨特幸灾乐祸,伸脚绊倒了卡斯韦尔,让他沉重地坐到了草地上。卡斯韦尔的儿子乔治发出怒吼,照着亨特的肾脏部位就是一拳。亨特迅速转身,一巴掌扇在了乔治的鼻子上。
几个女士在尖叫,但并不全是惊叫。一两名女士似乎是在鼓舞尼恩·贝尔·汉密尔顿,他暂时骑到了对手的胸脯上,努力地想要掐死他,不过成效不佳,因为巴洛脖子粗大,而且还围着厚重的领巾。
我疯狂地在四周寻找詹米,或者罗杰,或者邓肯。该死,他们去哪儿了?
乔治·卡斯韦尔惊讶地摔倒在地,用双手捂住鼻子,鼻血滴到了他的前襟上。
德维恩·布坎南,汉密尔顿的女婿之一,正坚毅地从人群中挤过去。我不知道他是打算让他岳父从巴洛身上下来,还是去帮助他杀死巴洛。
“噢,该死的。”我低声自言自语道,“来,帮我拿着。”我把扇子塞给麦克唐纳少校,然后提起我的裙摆,边准备步入这场混乱当中,边思索应该先踢谁,以及踢什么地方的效果最好。
“你想要我阻止他们吗?”少校有些失望地问。
我有些震惊地点头。
他始终饶有兴趣地观看整个场面,现在无奈地接受了任务,掏出手枪,朝天上开了一枪。
枪声很响亮,让大家都暂时沉默了下来,打架的人也都定住了。在这短暂的沉寂中,赫蒙·赫斯本德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朋友尼恩。”他说道,友好地朝四周点头,“朋友布坎南。请让我来。”他抓住尼恩·贝尔·汉密尔顿的双臂,将他从巴洛身上提起来,而后警告地看了看詹姆斯·亨特。亨特哼了一声,但还是后退了几步。
较年轻的卡斯韦尔夫人有理智,已经将她的丈夫从战场上拉了出去,正在用手帕捂住他的鼻子。德维恩·布坎南和埃布尔·麦克伦南分别抓住尼恩·贝尔·汉密尔顿的双臂,动作夸张地控制住他,带他朝房子走去,尽管他们两个人当中的随便一个都可以简单地将尼恩·贝尔·汉密尔顿抱起来,扛着走。
理查德·卡斯韦尔自己站了起来,尽管看上去特别生气,但显然并没有打算攻击任何人。他站着将后背上的干草掸掉,谴责地紧紧闭着嘴唇。
“你的扇子,弗雷泽夫人。”我从对这场冲突的评估中回过神来,发现麦克唐纳少校正在礼貌地把扇子递还给我。他显得对自己很满意。
“谢谢你。”我说道,接过扇子,略有敬意地看着他,“请问,少校,你平时外出都是带着上膛的手枪吗?”
“疏忽而已,夫人。”他平淡地回答道,“或许是次幸运的疏忽,是吧?我昨天去了十字溪的镇上,天黑后从法科尔德·坎贝尔先生的种植园独自回家,所以我觉得最好在路上谨慎些。”
他朝身后点了点头。
“请问,弗雷泽夫人,那位不修边幅的先生是谁?他尽管没有什么本领,但是似乎很有勇气。你觉得他会拿起棍棒动手吗?”
我转身过去,看到赫蒙·赫斯本德正在与站起来的巴洛鼻子对着鼻子,黑色的圆帽扣在头上,吹胡子瞪眼。巴洛站着不动,面红耳赤,眉头紧锁,双臂紧抱在胸前,听着赫斯本德说话。
“赫蒙·赫斯本德是贵格会教徒,”我说道,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他不会动手的。他只会动口。”
“……十恶不赦的司法不公正!治安官们,他们竟然自称治安官,根本就没有合法令状委派他们,他们却自诩是治安官,就是为了中饱私囊,蔑视所有合法的……”
巴洛放下双臂,开始向后挪动,努力避开赫斯本德的连续责难。但是,在赫斯本德暂停下来喘气时,巴洛趁机前倾,威胁地用手指戳赫斯本德的胸膛。
“你在说司法,先生?暴乱和破坏活动是怎么对待司法的?如果你宣扬通过破坏私人财产来解决你的问题……”
“我没有!但是,难道穷人就活该被不公正对待,困苦就活该被忽视吗?我给你说,先生,上帝会无情地报应那些欺压穷人的人,而且……”
“他们在争吵什么?”麦克唐纳说道,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的争论,“宗教吗?”
看到赫斯本德卷入其中,意识到不会再有拳打脚踢,大多数人都没有了兴趣,于是朝露台上的自助餐桌和火盆慢慢走去。亨特和其他几个改革者留下来,给赫斯本德提供道德上的支持,但是大多是客人都是种植园主和商人。他们在理论上或许会站在巴洛那边,但是实际上大多数人不愿意浪费珍惜的欢庆机会,去与赫蒙·赫斯本德就贫穷纳税人的权利争论。
我也没有那么想要仔细地考察改革者协会的花言巧语,但还是尽力给麦克唐纳少校大致讲述了整个局面。
“……所以特赖恩总督觉得有必要组织民兵镇压,但是改革者自己平息了下去,”我结尾道,“不过,他们决没有抛弃他们的要求。”
赫斯本德也没有抛弃他的争论,他从来不会抛弃,但是巴洛已经成功脱身,正在榆树下的酒水桌旁边按摩痛处。有几名富有同情心的朋友陪着他,时不时责难地朝赫斯本德那边看去。
“我懂了,”麦克唐纳感兴趣地说道,“法科尔德·坎贝尔确实给我讲过这次破坏性活动的部分信息。如你所说,总督已经组织民兵应对过,而且还会再次组织。谁给总督带兵呢,你知道吗?”
“唔……我相信沃德尔将军,也就是休·沃德尔,带领了几个连队。但是,总督自己掌管着军队的主体,他是个军人。”
“真的是吗?”麦克唐纳似乎觉得这点特别有趣,他还没有把手枪收起来,而是有些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它,“坎贝尔给我说,你丈夫在边远地区有大片的赠地。他刚好是总督的密友吗?”
“我觉得说不上是密友,”我冷冰冰地说道,“但是他确实了解总督。”
我对于这段对话有些不舒服。严格说来,天主教徒在殖民地拥有皇家赠地是不合法的。我不知道麦克唐纳少校是否知晓这个事实,但是他显然意识到,从家庭背景来看,詹米可能是天主教徒。
“你觉得能否劝说你丈夫把我引见给总督呢,亲爱的弗雷泽夫人?”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很明亮,充满了猜测的神情。我突然意识到了他在追寻什么。
职业军人如果不打仗,那么在消遣和收入方面都有明显的不利。改革者协会或许不会带来严重后果,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其中有任何军事行动的可能性……毕竟,特赖恩没有常规军队,如果再次组织民兵的话,他或许愿意欢迎,乃至雇佣有经验的军官。
我谨慎地看了看草坪那边。赫斯本德和他的朋友已经稍微撤退,正在乔卡斯塔的新雕像旁边与一小群人紧密交谈。如果刚才的争斗能够说明什么,那就是改革者协会仍然活跃着,很危险。
“应该可以。”我谨慎地说道。我看不出詹米会有什么理由拒绝写介绍信给特赖恩,而且我毕竟也欠少校一个人情,他阻止了大规模的动乱:“当然,你得自己去问我丈夫,但是我会很愿意为你说几句话的。”
“我真的特别感谢你,夫人。”他收起手枪,拉着我的手,深深地鞠躬,而后他站直身子,朝我身后看了看,“我想我现在必须告辞了,弗雷泽夫人,但是我希望能够很快结识你的丈夫。”
少校朝露台走去,我转过身,看到赫蒙·赫斯本德跺着脚朝我走来,后面跟着亨特和其他人。
“弗雷泽夫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必须得请你代我向英尼斯先生表达我的祝贺和遗憾,”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必须得走了。”
“噢,你一定要这么早就走吗?”我有些犹豫。一方面,我想劝他留下来;另一方面,我能够预见,如果他留下来,就还会有麻烦事。自从刚才的争斗后,巴洛的朋友始终在看他。
他在我脸上看出了我的想法,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争论带来的脸红已经褪去,留下满脸阴冷的皱纹。
“我还是离开好些。乔卡斯塔·卡梅伦和我是好朋友,我要是给她的婚礼带来不和谐,那我就是忘恩负义。我不会那样做的。但是在这里听到那种有毒有害的观点,我凭良心又不能保持沉默。”他冷漠、轻蔑地朝巴洛那群人看了看,他们也用同样的眼神回应了他。
“而且,”他补充道,背对着那群人,不理会他们,“我们在别处有事情,必须得去处理。”他犹豫了,显然是在想要不要给我说更多,但是紧接着决定不说,“你会转告她吧?”
“会的,当然会的。赫斯本德先生,我很遗憾。”
他朝我淡然微笑,笑容中有丝阴郁,然后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了。但是,在他带着同伴离开时,詹姆斯·亨特停下来低声和我说了话。
“改革者们在聚集,在索尔兹伯里附近有个大营地。”他说道,“你或许应该告诉你丈夫。”
他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帽檐,然后没有等我回答,就大步走开了,黑色的外套消失在人群中,就像一只麻雀被一群孔雀淹没。
* * * *
我站在露台边沿,视野良好,能够看到参加聚会的所有人。欢庆的人群就像水流,从房子流到河边,其中的旋涡在有洞察力的人眼里显而易见。
乔卡斯塔是最大的社交旋涡的中心,还有较小的旋涡围绕着尼恩·贝尔·汉密尔顿和理查德·卡斯韦尔不祥地旋转。躁动的水流在聚会中蜿蜒涌动,在其流过的地方留下谈话的淤积物,而且这种淤积物中充满了猜测的泥沙。从我偶然听到的信息来看,谈话的主题主要是猜测主人的性生活,关于政治的话题紧随其后。
詹米和邓肯都依然不见踪影。但是,我又看到了麦克唐纳少校。他停了下来,两只手里都端着一杯苹果酒。他看到了布丽安娜。我微笑起来,观察着。
布丽安娜总是会让人驻足,尽管这并不总是出于仰慕。她从詹米那里遗传了许多特征:倾斜的蓝眼睛、火红的头发、长而直的鼻子、宽大而坚定的嘴,以及那种源自于某位斯堪的纳维亚古代人的粗大脸颊骨。除这些醒目的特征以外,她还遗传了詹米的身高,在女人平均身高不足五英尺的时代,布丽安娜的身高却有六英尺,很容易引人注目。
麦克唐纳少校就在注视她,忘记了手里的苹果酒。罗杰注意到了,微笑起来,然后点头,但是朝布丽安娜靠近了一步,显然是在说:兄弟,她是我的人。
我继续观察麦克唐纳少校,发现他与罗杰相比显得苍白而纤瘦。罗杰和詹米差不多高,肩膀很宽,皮肤是黄褐色的,头发在春天的阳光里黑亮得像乌鸦的翅膀,这或许来源于某位古老的西班牙入侵者。我必须承认,他和小杰米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相似之处:杰米长着红头发,就像新锻造的铜烛台。我能够看到罗杰微笑时短暂地露出白牙,少校在微笑时则闭着嘴唇,就像大多数三十多岁的人那样,遮掩常见的牙缝宽大和蛀牙。我心想,这或许是由少校的职业造成的,或许只是营养不良带来的影响。在这个时代,孩子出身于良好的家庭,并不等同于能吃得特别好。
我伸舌头轻轻地舔了舔自己的牙齿,检查我的门牙。它们平直无损。鉴于这时的牙医水平,我花了特别大的精力,确保它们的良好状况。
“嘿,弗雷泽夫人。”一个轻盈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我转头看到菲利普·怀利在我身边。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亲爱的?你看上去真的……很有野性。”他拉起我的手,放低声音,露出他好看的牙齿,暗示性地微笑起来。
“我可不是你的亲爱的。”我有些尖刻地说道,从他手里把手抽出来,“至于野性,我真的很惊讶,居然还没有人咬过你的屁股。”
“噢,我倒是希望呢,”他对我说道,双眼闪亮着,鞠了个躬,同时又拉住了我的手,“我晚些时候能有幸邀请你跳舞吗,弗雷泽夫人?”
“不能。”我说道,拉拽自己的手,“放手。”
“遵命。”他轻吻我的手背,然后松开了我的手。我忍住没有在裙子上擦干手背上的口水。
“走开吧,孩子,”我说道,用扇子轻轻敲打他,“走开。”
菲利普·怀利是个花花公子。我之前见过他两次,而且他两次的穿着都是相同的:缎子马裤、丝质长袜,其他搭配的装扮包括扑过粉的假发、扑过粉的脸,以及一个黑色的新月形美人斑,时髦地粘在一只眼睛旁边。
但是,现在他看上去更富有了。扑过粉的假发是淡紫色的,缎子马甲上有刺绣。我眨了眨眼,是的,用金色和银色的线绣成的狮子和独角兽。他的缎子马裤贴身得就像手套,原来那个新月形美人斑变成了星形,在嘴角旁边。怀利先生变成了甜腻腻的纨绔公子。
“噢,我并没有打算抛弃你,弗雷泽夫人,”他对我说道,“我刚才一直在其他地方找你。”
“噢,很好,你已经找到我了。”我说道,打量着他的外套——粉红色的天鹅绒,浅粉色的丝绸袖口宽六英寸,纽扣套上面绣着深红色的牡丹,“也难怪你会找那么久。想来你肯定是被你的背心亮瞎了眼。”
劳埃德·斯坦诺普照常和他一起,也与他一样富裕,但是着装打扮要简朴得多。斯坦诺普大笑起来,但是怀利无视了他,然后深深地鞠躬,向后伸一条腿,优雅地行礼。
“噢,是这样的,命运女神今年对我微笑了。与英格兰的贸易今年恢复得很好,感谢上帝,我分到了属于我的红利,而且不只是红利。你得和我去看看……”
在这个时候,沿海的富裕商人阿德莱·奥斯本突然出现,拯救了我。他拍了拍怀利的肩膀,我趁着这个机会,收起扇子,悄悄地钻入人群。
我暂时没人打扰,于是若无其事地走下了露台。我仍然想要寻找詹米或邓肯,但是这是我首次有机会仔细看乔卡斯塔新买的那两尊雕像。它们由白色的大理石雕刻而成,各自挺立在草坪中央。
离我最近的那尊雕像和真人差不多大,他身上不太严肃的物件都被省略掉,只有头上戴着显得结实的羽饰头盔,一只手中拿着剑。他的脚边插着大盾牌,盾牌的位置恰到好处,刚好遮住了他衣服遮不住的显眼部位。
右边的是狩猎女神狄安娜。她衣着暴露,匀称的白色大理石乳房和臀部正吸引不少男士侧眼观看,但是就公众的关注度而言,比不上另外那尊雕像。我在扇子后面微笑,看到舍斯顿夫妇从雕像旁边经过时,只是简单地瞥了一眼。毕竟,他们对彼此仰起鼻子,一脸无聊的表情,像是在说:亲爱的,这种艺术品在欧洲随处可见,只有在粗俗的美洲殖民地,人们没有经验,也没有教养,才会觉得壮观。
我细看那尊男性雕像,发现它其实并不是古希腊的无名氏,而是珀耳修斯。从这个新角度看去,我能够看出来,刚才被我误认为是块石头的放在盾牌旁边的那个东西,其实是戈耳工蛇发女怪的头颅,半数的蛇发都惊恐地立着。
这些蛇发看上去很有艺术感,让不少女士有借口仔细观察那尊雕塑。她们厚着脸皮,心照不宣地噘着嘴,惊叹于雕塑师在每一刀上的娴熟技艺。她们当中经常会有人向上瞥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迅速转回戈耳工上,脸颊红了起来,无疑既是因为清晨的空气寒冷,也是因为喝下了放入糖和香料的热葡萄酒。
一杯冒着热气的这种葡萄酒被塞到我的鼻子下,将我的注意力从珀耳修斯身上分散开来。
“喝一点吧,弗雷泽夫人。”那是劳埃德·斯坦诺普,十分友好,“可不要冷着凉了,尊敬的夫人。”
白天越来越暖和,所以并不存在着凉的危险,但我还是接下了那杯葡萄酒,享受地闻着杯子里飘出来的肉桂和蜂蜜的香味。
我朝侧边倾身,寻找詹米,但是仍然不见他。一群男士正聚集在珀耳修斯雕像的一侧,争论着弗吉尼亚烟草比木蓝好在哪里。雕像的后面躲着三个年轻女孩,她们拿着扇子,不时地瞥那尊雕像,红着脸,咯咯地笑着。
“……很独特,”菲利普·怀利正在对人说话,那些对话的旋涡已经将他带回到了我的旁边,“绝对很独特!它们叫作黑珍珠。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他扫视四周,看到了我,伸手出来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肘,“弗雷泽夫人,我想你应该在法国住过一段时间。你或许在法国见过黑珍珠?”
“黑珍珠?”我说道,努力搞清楚他在说什么,“嗯,是的,见过一些。我记得鲁昂大主教有个当仆人的摩尔人男童,那个男童的鼻子上就戴着一颗特别大的黑珍珠。”
斯坦诺普可笑地张开了嘴。怀利看了看我,然后响亮地大笑起来,让那些谈论烟草的男士和那些咯咯笑着的女孩都突然停下来,注视着我们。
“你要让我笑死了,我尊敬的夫人。”怀利喘息着说道,斯坦诺普也欢笑得快喘不过气。怀利抽出一条蕾丝手帕,优雅地轻擦眼角,以免欢乐的泪水弄脏脸上的粉。
“真的,弗雷泽夫人,你没有见过我的珍宝吗?”他抓住我的手肘,用令人惊讶的技巧将我推着走出人群,“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他顺利地带我穿过聚会的人群,从房子的旁边经过,沿着石板小路朝马厩走去。另外一群人,其中大多是男人,正聚集在小围场四周。乔卡斯塔的马倌正在给几匹马丢干草。
总共有五匹马:两匹母马、两匹两岁大的马,还有一匹种马。五匹马都黑如木炭,皮肤在浅白的春天阳光里闪闪发亮,尽管它们还留着蓬乱的冬天毛发。我对于看马并不在行,但是现在也知道得足够多,看得懂马的体形。好马有种奇怪但特别吸引人的外貌,既优雅,又结实。但是,除了体型和皮肤好看以外,这五匹马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它们的毛发。
这几匹黑马的毛发茂密而顺滑,像女人的头发,在马匹移动时上下飘动,与优雅、粗大的马尾相匹配。此外,每匹马的蹄子和球节上都装饰着精致的黑色羽毛,随着马的步伐飘动,就像马利筋的种子。与平常那些供人骑行的瘦马和用来驮东西的粗糙役畜相比,这几匹马显得似乎有魔力,而且根据观众对它们的评论,它们或许真有可能来自仙界。其实它们来自菲利普·怀利在伊登顿的种植园。
“它们是你的?”我问怀利,但是没有转头去看他,因为我不愿意将目光从那些迷人的马匹身上挪开,“你是在哪儿得到它们的?”
“是的。”他说道,平时的矫揉造作被自豪感抹去了,“它们是我的。它们是弗里斯马,最古老的马种,血脉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
“至于我在哪儿得到的——”他在栅栏上方倾身,手掌向上将手伸出去,朝那几匹马摆动手指,吸引它们,“我已经饲养它们好几年了。我是应卡梅伦夫人的邀请,才带它们来这里的。她或许惦记着要买其中一匹母马,说她的一两位邻居或许也很感兴趣。但是,卢卡斯,就是这匹,”种马卢卡斯认出了主人,走了过来,现在正优雅地低头让主人揉搓它的额头,“它是非卖品。”
两匹母马都怀着马驹,肚子很大,卢卡斯是马驹的父亲,所以被带来证明血统。我觉得有些好笑,怀利带它来这里是为了炫耀。怀利的这几匹“黑珍珠”正引来热切关注,居住在附近的几位养马人看到卢卡斯,羡慕得双眼发绿。菲利普·怀利得意扬扬,就像一只雄性松鸡。
“噢,你在这里啊,外乡人。”詹米的声音突然传进我的耳朵,“我一直在找你。”
“你在找我?”我说道,从小围场转身过去。看到詹米,我感觉到心里突然有阵暖意:“你去哪儿找我了?”
“噢,到处找。”詹米说道,并未受到我的责备语气影响,“真是匹好马啊,怀利先生。”他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就抓住我的胳膊,带我朝草坪那边走回去,而怀利的低声问候都还没有说完。
“你和菲利普·怀利在这里干什么?”詹米问道,择路穿过一排从露天伙房走过来的奴仆。那些奴仆端着大盘的食物,食物在白色的餐巾下面热气腾腾,十分诱人。
“看他的马。”我说道,伸手捂在肚子上,想要抑制住在看到食物时肚子的咕咕叫声,“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找邓肯,”他说道,引我绕过一个水洼,“他没有在厕所,也没有在铁匠铺、马厩、厨房和露天伙房。我骑马去烟草仓库找,但是根本没有看到他。”
“或许沃尔夫上尉暗杀了他,”我说道,“情敌报仇之类的原因。”
“沃尔夫?”他停下来,惊恐地朝我皱着眉,“那个垃圾在这里?”
“是的,活生生的。”我说道,朝草坪那边挥了挥扇子。沃尔夫在酒水桌旁边驻扎下来,身材矮小敦实,穿着蓝白相间的海军制服。“你觉得是你姨妈邀请的他吗?”
“是的,我觉得是。”他说道,听起来阴郁却无奈,“想来她忍不住想要戳沃尔夫的痛处。”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来这里才差不多半个小时,可如果他继续以那样的速度喝下去,”我补充道,不赞同地看着沃尔夫上尉手里握着的酒瓶,“他在婚礼开始前就会完全醉掉了。”
詹米轻蔑地挥手,撇开了沃尔夫上尉的事情。
“算了,那就让他喝醉吧,随便他,只要他只是张嘴往里倒酒就行。但是,邓肯藏在哪里呢?”
“或许他投河自尽了?”这只是个玩笑,但我还是朝河边看了看,看到有一艘船朝码头驶来,桨手站在船头,将系泊绳抛给等待的奴隶,“你看,是牧师终于来了吗?”
是的。一个矮胖的男子,将黑色的法衣提到多毛的膝盖上面,在下面船工的推动下,难看地爬上码头。尤利西斯已经匆匆地朝码头走去,准备欢迎他。
“很好,”詹米用满意的语气说道,“我们有牧师了,也有新娘了,还差新郎。来,外乡人,等一下,你的头发散开了。”我顺从地让他将我的披肩从肩膀上拉下去,让他慢慢地向后捋那缕散落下来的卷发。
他因为经验丰富而动作娴熟,把那缕卷发盘回去,然后轻吻我的脖颈,让我颤抖了一下。春天盛行的气氛也会影响到他。
“想来我得去找邓肯了。”他说道,显得有点遗憾,他的手指在我的背上逗留,拇指轻轻地沿着我的脊柱沟抚摩,“但是,在我找到他过后……这里肯定有隐蔽的地方。”
“隐蔽”这个词让我向后倚靠着他,然后朝河边看了看,那里有丛垂柳遮蔽着一张石头长凳。那里十分隐蔽,而且很浪漫,尤其是在晚上的时候。那些绿色的垂柳很茂密,但是我看到柳条的缝隙中有一抹深红色闪过。
“找到他了!”我惊呼道,突然站直身子,踩到了詹米的脚趾,“噢,对不起!”
“没关系,”他安慰我道,他随着我的目光看去,也坚定地站直了身体,“我去把他抓出来。外乡人,你去房子里,看着我姨妈和牧师。别让他们在婚礼前跑掉了。”
* * * *
詹米沿着草坪朝柳树那边走去,一路上心不在焉地与朋友和熟人打招呼。实际上,比起邓肯的婚姻,詹米思考得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妻子。
一般来说,他知道妻子貌美如花,是自己的福气。即使只是穿着平常的家纺布,小腿上沾满泥巴,或者因为治病而沾着血污,她的身材曲线都会让他心生悸动,而且她的迷人眼神能够让他如痴如醉。此外,她那乱蓬蓬的头发还会让他发笑。
想到这里,他自己微笑起来,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微醉。婚礼聚会上人们喝酒如水,现在已经有人倚靠在老赫克托的陵墓上,目光呆滞,下巴松弛,他也瞥到陵墓后面有人在灌木丛中撒尿。他摇了摇头,等到天黑时,每丛灌木下面都会躺着一个人。
上帝啊,才想到灌木丛下躺着人,他的大脑中就浮现出了关于克莱尔的特别低俗的画面:她在灌木丛下四肢分开躺着大笑,乳房从裙子里露出来,枯叶和干草的颜色与她那皱巴巴的裙子和她私处的棕色卷曲毛发的颜色一样……他突然止住这种想法,朝法官的母亲奥德戴斯老夫人友好地鞠躬。
“你好,夫人。”
“你好啊,年轻人,你好。”老妇人傲慢地点头,倚靠着同伴的胳膊,走了过去。她的同伴是个长期受罪的年轻女人,她朝詹米淡然微笑,回应他的问候。
“詹米主人?”有个侍女在他身边踌躇,端着一盘酒杯。他取下一杯酒,微笑表示谢意,然后一大口喝掉半杯。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克莱尔,只在露台上的人群中瞥到了她的脑袋。她当然不愿意戴像样的帽子,这个固执的小荡妇,但是她的头上还是别着些愚蠢的东西,一段蕾丝绑着一簇丝巾和玫瑰果,这也让他想笑。他微笑着,转头继续朝柳树那边走去。
他之所以有这些想法,是因为看到了她穿新裙子的样子。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穿得像个淑女了:她今天穿着丝质的裙子,腰身细长,白色的双乳浑圆而美丽,在低胸的裙子里就像两个冬天的梨子。感觉就像她突然变了个人,熟悉得很亲密,同时又陌生得令人激动。
他的手指动了动,回忆起她那缕造反的头发,呈螺旋形散落在她的脖子上,还回忆起她那纤细的脖颈,以及她那丰满、温暖的屁股紧贴着他腿部的那种感觉。因为身边总是有人在,所以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占有过她了,那种渴望现在十分强烈。
自从克莱尔让他看过精子过后,他就始终不舒服地意识到睾丸中偶尔出现的拥挤状况,那种感觉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更加强烈了。他很清楚睾丸不会有爆裂的危险,但是他忍不住去想精子横冲直撞的画面。
被困于涌动的人群中,毫无逃离的希望,这种情况就是他脑中关于地狱的画面之一。他在那排柳树外面停顿了片刻,努力安慰自己,希望能够让动乱的精子镇静一些。
他决定要确保邓肯安全完婚,之后的事情就要完全靠邓肯自己。等到天黑时,如果他找不到比灌木丛更好的地方,那么也只能将就用灌木丛了。他推开一排柳条,低头钻了过去。
“邓肯。”他开口说道,紧接着又停了下来,那些涌动的肉欲思绪就像排进下水沟里的水那样消失不见了。那个穿深红色外套的人并不是邓肯,而是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朝他转过身来,和他一样显得很惊讶。那个人穿的是皇家军队的制服。
* * * *
那种短暂的惊讶神情从那个人的脸上退去,几乎就和詹米自己的惊讶神情消失得一样快。这肯定就是麦克唐纳,法科尔德·坎贝尔之前向他提及的那位退伍军官。显然,法科尔德也向麦克唐纳提及了他,他能够看出这个军官认出了他。
麦克唐纳也端着潘趣酒,看来侍酒的奴隶们一直很忙。他从容地喝完那杯酒,然后把杯子放在石头长凳上,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您应该是弗雷泽上校吧?”
“麦克唐纳少校,”他回复道,点了点头,既有礼貌,又带着谨慎,“您好,先生。”
麦克唐纳一丝不苟地鞠了一个躬。
“上校,我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他朝詹米的身后看了看。他们身后的河岸上有咯咯的笑声,几个特别年轻的男子正在追逐几个特别年轻的女性,让她们激动地低声尖叫起来。“私底下谈谈?”
詹米注意到,麦克唐纳在称呼他的民兵团头衔时,有种被逗乐的意味,这让他不太舒服,但他还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的杯子放在麦克唐纳的杯子旁边,里面还有半杯酒。
他朝酒杯那边偏了偏头,表示询问,麦克唐纳点头,然后跟着他走出柳树林。后面传来响亮的窸窣声和尖叫声,说明了那张石凳和那些遮蔽视线的柳树已经被那些年轻人占据了。他祝他们在那里能有好运气,在心里记着他自己在天黑后或许能用上这个地方。
天气寒冷,但是晴朗无风。有些客人,大多数是男性,他们觉得屋里的文明氛围太闷,与他们的品位不搭,于是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露台的角落争论,或者在植物已经抽芽的花园里闲逛,因为他们在花园可以宁静地抽烟。詹米觉得在花园里可以避免被人打扰,于是带着少校朝那条蜿蜒连接马厩的砖铺小道走去。
“您见过华丽的弗里斯马吗?”少校问道。他们绕过房子,在路上闲谈,直到没人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
“见过了。你那匹种马真是很不错,是吧?”出于条件反射,詹米的双眼朝谷仓旁边的小围场转过去。那匹种马正在吃草,小口地咬着马槽旁边的野草,而那两匹母马则友好地紧跟着它,宽大的马背在浅白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吗?嗯,或许是的。”少校眯眼朝小围场那边看了看,一只眼睛半闭着,有些怀疑地同意了詹米的说法,“确实不错。胸脯很好。但是,那些马毛……在骑兵团里不行,尽管我觉得如果给它好好地剃毛和装扮……”
詹米忍住没有问他是否也愿意给他的女人剃毛。克莱尔的那缕卷发散落在裸露、白皙脖子上的画面,仍然留存在他的脑海里。或许在马厩里会更好……他撇开那种想法,晚些时候再想这件事。
“你有什么担心的事情吗,少校?”他说道,本来没有打算这么突兀。
“算不上是我担心的事情。”麦克唐纳平和地回答道,“我听说您在关注一个叫史蒂芬·博内的人的下落,没错吧?”
听到这个名字,他感觉胸脯像被重击了一样,短暂地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匕首。
“我……没错,你知道他的下落?”
“很不幸,我不知道。”麦克唐纳看到詹米的反应,扬起了眉毛,“但是我知道他去过哪里。这个史蒂芬,是个邪恶的家伙,是吧?”他问道,话中有丝诙谐的意味。
“可以这么说。他杀过人,抢过我,强奸过我的女儿。”詹米直白地说道。
少校吸了一口气,脸色在突然的同情中暗淡下来。
“噢,我知道了。”他轻声说道。他稍微抬起手,似乎要去摸一下詹米的胳膊,但又放了下去。他继续走了几步,专注地皱着眉毛。
“我知道了,”他再次说道,话语中的那种诙谐意味全消失了,“我没有意识到……是的,我知道了。”他再次沉默下来。在他们靠近小围场时,他放慢了步伐。
“想来你是打算给我讲你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詹米礼貌地说道。麦克唐纳抬头看了看他,似乎意识到撇开自己的打算不说,詹米无论是通过交谈,还是通过更直接的方法,都想要获得他所知的信息。
“我没有遇到过他,”麦克唐纳温和地说道,“我知道的事情都是上个月在一次社交晚会上听说的。”
那是戴维斯·霍威尔主持的惠斯特桥牌晚会。戴维斯·霍威尔是位富有的船主,也是总督枢密局的成员。那次晚会不大,但参与者都是名流。晚会最先是奢华的晚宴,接下来是打牌和聊天,朗姆潘趣酒和白兰地酒接连不断。
夜越来越深,小雪茄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他们的谈话也变得没有防备,有人诙谐地提起巴特勒先生最近财富暴涨,半遮半掩地猜测他的钱财来源。一位男士表达嫉妒,说:“只要手下有史蒂芬·博内……”但是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位还没有醉到粗心的朋友用手肘推了推,于是住了口。
“巴特勒先生有参加这场社交晚会吗?”詹米尖厉地问道。他不熟悉这个名字,但是如果枢密局的成员认识巴特勒……嗯,北卡罗来纳殖民地的权贵圈子不大,他姨妈或者法科尔德·坎贝尔应该认识他们中的某个人。
“没有参加。”他们已经走到了小围场,麦克唐纳将叠着的双臂靠在围栏上,注视着那匹种马,“他应该住在伊登顿。”
菲利普·怀利也住在伊登顿。种马卢卡斯羞怯地朝他们走来,好奇地翕动着柔软的黑色鼻孔。詹米机械地伸出手指,卢卡斯表现得很友好,让他抚摩它油亮的下巴。这匹弗里斯马很漂亮,但是詹米几乎没有关注它,因为他的思绪正在像旋转木马那样转动。
伊登顿位于奥柏马湾,乘船便可轻松抵达。那么,博内很有可能重操了水手的旧业,另外还干起了海盗和走私的勾当。
“你说博内是个‘邪恶的家伙’,”他说道,转向麦克唐纳少校,“为什么?”
“您擅长惠斯特桥牌吗,弗雷泽上校?”麦克唐纳询问地看了看他,“我强烈推荐这种游戏。在发现对手的心思上,它和象棋有共同的优点,因为您可以和更多的人玩。”他脸上的深刻皱纹短暂地放松,露出淡然的微笑,“而且它比象棋更有优势,可以依靠它来谋生,而象棋就不行了。”
“我熟悉这种牌,先生。”詹米说道,声音特别冷淡。
麦克唐纳是退伍军人,没有官方任务,也没有常规军团。这种人薪水少得可怜,所以经常依靠获取零碎的信息,然后出售或交易,从而弥补收入。他现在没有要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在未来提出要求。詹米点头表示理解,麦克唐纳也满意地点了头。他会慢慢地说出詹米所需要的信息。
“嗯,先生。或许正如您所猜测的那样,我当时很好奇这个博内是谁,想知道如果他确实是个金蛋,那么下金蛋的那只鹅是谁。”
但是,麦克唐纳的同伴当时再次变得谨慎,他没法再打听到关于博内的信息,只关注到那些见过博内的人的反应。
“人们的遮遮掩掩,或者说他们的表达方式,也能给您很多信息,这点您应该很明白吧?”他没有等詹米点头,就继续说了下去。
“那晚打牌的有八个人。有三个人猜测得很大胆,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知道的关于博内的事情,不会比我知道的多。还有两个人似乎要么不知道,要么不在意,但是最后两个人……”他摇了摇头,“他们变得特别安静,先生,就像那些从来不说魔鬼,担心把魔鬼引来的人那样。”
麦克唐纳的双眼里充满了猜测。
“您熟悉博内这个家伙吗?”
“很熟悉。那两位知道博内的先生是?”
“沃尔特·普里斯特利和霍西亚·莱特,”麦克唐纳立即回应道,“两个人都是总督的密友。”
“他们是商人?”
“不仅仅是商人。他们俩都有仓库,莱特的仓库在伊登顿和普利茅斯,普里斯利特的在查尔斯顿、萨凡纳、威尔明顿和伊登顿,普里斯利特在波士顿也有生意。”麦克唐纳补充道,“不过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的什么生意。噢,还有莱特,他是个银行家。”
詹米点了点头。他在走路时双手叠着放在外套的下摆里,没人能够看到他的拳头握得有多紧。
“我应该听说过莱特先生,”他说道,“菲利普·怀利提过有位叫霍西亚·莱特的先生在他家种植园附近拥有一个种植园。”
麦克唐纳点头表示肯定。他的鼻尖变得特别红,断断续续的细小血管在他的脸颊上凸显出来,这些都是多年征战的纪念品。
“是的,那应该是四烟囱种植园。”他侧眼看了看詹米,在思索中用舌头舔着牙齿后面,“那么你打算杀死他?”
“当然不是。”詹米平稳地回答道,“他和位高权重的人关系很好?”
麦克唐纳犀利地看他,然后又哼了一声,将目光挪开了。
“是的,就是这样的。”
他们并肩走了片刻,沉默不语,都有自己的算计,同时也明白彼此在算计什么。
关于博内所拥有关系的消息有利有弊。一方面,这或许可以让他更容易被找到;另一方面,在涉及杀人时,他的关系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在博内这棵摇钱树受到威胁时,那些人会花大价钱购买相关的情报,而这种可能性自然会得到麦克唐纳的重视。
但是,目前没有办法堵住麦克唐纳的嘴,詹米没钱贿赂他,而且贿赂是个糟糕的办法,因为人被收买一次,就能被收买第二次。
他看了看麦克唐纳,麦克唐纳与他目光相遇,淡然微笑,然后把头转了过去。不行,就算詹米有心威胁帮助过他的人,威胁这种办法也行不通。那怎么办呢?他也不能只是为了防止麦克唐纳向莱特、普里斯利特或巴特勒泄密,就动手把他砸晕。
好了,如果既不能用贿赂,也不能用武力,那么要封住他的嘴,剩下的办法就只有胁迫了。但是,胁迫也很麻烦,因为他暂时还不知道麦克唐纳的任何不光彩事情。几乎可以肯定,身为少校的人会有弱点,但是要找到弱点……詹米能够拥有多少时间呢?
这个想法让他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你在哪里听说我在打听史蒂芬·博内的呢?”他突然问道,打断了麦克唐纳的沉思。
麦克唐纳耸了耸肩,将帽子和假发戴得更稳。
“从好几个人那里听说的,先生,有在酒馆里听说过,也有在治安法庭里听说过。恐怕大家都知道你的兴趣所在了。但是,”他细心地补充道,侧眼看了看,“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詹米在喉咙深处哼了一声。他的方法似乎总是有利有弊,撒下大网能够抓到鱼,但是无疑也会造成波动,惊走鱼。如果整个海岸区域的人都知道他在追踪博内,那么博内肯定也知道。
或许这是坏事,或许也不是。如果布丽安娜听说这件事……她曾经坦诚愿意让博内自生自灭。那当然是胡话,但是他当初没有和她争论,只是听她说,表现得特别尊重她的意见。毕竟,在确定博内死掉之前,不能让她知道任何事情。但是,如果在那之前,事情不小心被她知道……他才开始在脑海中考虑各种可能性,麦克唐纳就再次开口说话了。
“你的女儿……那应该是麦肯锡夫人,是吧?”
“怎么了?”他冷冰冰地说道,麦克唐纳的嘴唇短暂地绷紧了。
“没事。只是确认一下。我刚才和麦肯锡夫人说了几句话,觉得她特别……有魅力。想到她……”他突然打住,清了清嗓子,“我自己也有个女儿。”他突然说道,停下步子,转身面对詹米。
“是吗?”詹米没有听说麦克唐纳已经结婚,很可能他并没有结婚,“是在苏格兰吗?”
“在英格兰。她母亲是英格兰人。”因为寒冷,他的沧桑皮肤上血管都凸显出来。那些血管的颜色变得更深,但是麦克唐纳的浅蓝色眼睛紧盯着詹米的双眼,他那双眼睛和他身后雾蒙蒙天空的颜色一样。
詹米感觉脊柱上的紧绷感缓和下来。他抬起肩膀,耸了耸肩。麦克唐纳特别轻微地点了点头。他们没有详细讨论,便转身开始朝房子走去,在路上随意地谈论靛青的价格、马萨诸塞殖民地的新闻,以及这个季节惊人的温和天气。
“我刚才和你妻子说过话,”麦克唐纳说道,“很有魅力,而且特别和蔼。先生,你真是很幸运。”
“我觉得也是。”詹米回答道,迅速地看了看麦克唐纳。
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弗雷泽夫人很好心,暗示你或许会考虑替我向总督大人写封介绍信。考虑到最近有威胁性的冲突事件,她觉得我这样有从军经验的人或许可以提供服务,帮助……你懂的?”
詹米很明白。尽管他怀疑克莱尔是否暗示过这种事,但是发现麦克唐纳的要价如此低廉,他感觉很宽慰。
“我待会儿就给你写,”他向麦克唐纳保证道,“下午婚礼过后找我,我会把它交到你的手中。”
麦克唐纳点了点头,显得很满意。
他们走到通往厕所的那条小路上,麦克唐纳点头告别,抬起一只手,从迎面而来的邓肯·英尼斯旁边经过。邓肯面容憔悴,就像肠子打结了一样。
“你还好吗,邓肯?”詹米问道,担心地看着他。尽管天气寒冷,但是邓肯的额头挂着些许闪亮的汗水,而且他的脸颊苍白。如果他患的是疟疾,詹米希望疟疾不会传染。
“不好,”英尼斯回答道,“不是,我……麦克杜,我必须和你谈谈。”
“没问题,我的朋友。”邓肯的样子让詹米很担心,于是他扶着邓肯的胳膊,“要我去把我妻子叫来吗?你需要喝点酒吗?”从邓肯身上的气味来看,他已经喝了几杯了,但是新郎喝几杯酒也算正常。他看上去不像是喝醉了,显然是有其他事情让他不舒服。或许是昨晚吃到了不新鲜的贻贝?
邓肯摇了摇头。他吞了一口唾液,面容扭曲,就像喉咙被硬物撞击了一样。他用鼻子吸气,绷紧肩膀,让自己做好准备。
“不用,麦克杜,我需要的是你。如果可以的话,给我点建议……”
“好啊,邓肯,当然可以。”好奇心多过了担忧,詹米松开了邓肯的胳膊,“怎么了,伙计?”
“关于……关于婚礼夜的建议,”邓肯脱口说道,“我……我有……”他突然停下来,看到有人走到他们前面的小路上,朝厕所走去。
“走这边。”詹米朝厨房前的庭院走去,那里有砖墙围着,很安全。婚礼夜?他心想着,既安心,又好奇。邓肯没有结过婚,这点他知道,而且在阿兹缪尔监狱时,邓肯从来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谈论过女人。他当时觉得那只是因为邓肯羞怯和拘束,但是或许……没错,邓肯已经五十多岁了,之前肯定有过机会啊。
剩下的可能性就是鸡奸或淋病,他心想。但他确定邓肯不喜欢小男生。这肯定有点尴尬,但是他十分相信克莱尔可以处理好。
“来,我的朋友,”他说道,带着邓肯躲到洋葱菜园的后面,“这里没人。好了,你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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